关于文学学术研究与文学批评的讨论

2014-08-15 00:54朱寿桐李博昊等
文艺论坛 2014年2期
关键词:文学评论学术研究区分

朱寿桐 庄 园 李博昊等

朱寿桐:今天,讨论的话题是文学学术研究和文学批评,对于两者的探讨我们不妨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第一是否有必要对文学学术研究和文学批评加以区分;如有必要则区分后有什么价值意义?如何进行更好的区分?

五六年来我都在考虑这个问题,文学的学术研究和文学批评都是文学研究,但是在文学成果的形态上不一样。文学有三种本体,一种是通常看到的文学的创作本体;还有一种是文学的学术本体,研究古代文学史研究先秦文学史唐宋文学史,也在做文学工作,也是文学事业的一部分,但是和创作本体不同,这是进行文学学术研究的文学的学术本体;另一个是文学的批评本体,而正是在文学的批评本体意义上,把鲁迅的贡献大力地宣扬,即鲁迅的贡献不仅仅是写了创作本体如《呐喊》 《彷徨》 《故事新编》等,还在于开创了杂文这一批评本体,尤其在大家对于鲁迅杂文的评价找不到合适的标准时,批评本体的定位更能抵达本质。批评本体又包含两方面的样态:一是文学批评,批评文学,即文学评论,属于文学的本体中的一个样态;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样态,就是以文学家的身份姿态批评人生、批评社会、文化和文明,即鲁迅在总结《语丝社》时提出的,叫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这也是文学的一种本体,是批评文体。只是这种批评文体就比较复杂,因为批评社会、文明、文化方面,谁都可以做,为什么那些不是文学家写作的就不能算呢?当然,这种状况虽然复杂但并不是不可以把握的。文学家的批评以一种文学者的身份进行的批评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德里达在《文学行动》 (《LiteratureAction》 翻译为《文学行为》 可能更好) 中认为,文学家对社会和文化的批评跟其他职业的人有时候很大程度上是不一样的,其批评视角、批评方法都会不一样。其他人的社会立场、道德观念总是基于某一个社会阶层,基于某一类社会成员出发,而文学家则不同,有时候虽然也服从于党派,但是更多的时候是服从于普遍的真理和普遍的人性。文学批评和文学的学术研究都是文学研究,但是文学批评和文学的学术研究必须划分为两类,因为两者属于两个不同的本体。但是这样分类会留下一些空隙,即在感觉上两者没有那么大的差距。如今用本体论划分开来,这种差异就夸大了。这种夸大是不是有问题?文学的批评、文学评论与文学的学术研究本不应该有那么大差别。

张中宇:关于文学批评和文学的学术研究有没有必要分开这个问题,在看您的相关论文之前,还真是从来没有想过;看了您的几篇论文后,切实地意识到将两者分开是很有必要的。有必要除了朱老师讲的三个本体外,我认为还在于它还是一个客观的文学存在。一般意义上的批评,从古代的角度讲,一些文学批评都不是系统的研究,但是确实是存在的。同时,我觉得是否有些概念可以进一步讨论下?比如朱老师在论文中有时用“学术研究”,有时用“文学的学术研究”,是否借鉴英文词Research/review/academic等给予对应?在英文中,只要有一定的系统都可以成为研究, (美国的高中生写作文一般以写报告为主,且以科学报告的说明文为主,甚至是日本的小学生都要求写调查报告。但是在中国,中学作文有时候写的很宏大,如写“当国旗升起的时候”,这时候学生总是不敢写出自己真实的状态和感情,这就和美国、日本等学生不一样。) 文学评论这个翻译,朱老师还是放在文学批评中。但是文学评论,一方面侧重于批评,一方面侧重于论。英文的很多杂志期刊都用researchreview。review一般是包括批评,同时还有上升到论的情况。文学鉴赏、欣赏可以归入文学批评中。是不是可以以“文学研究、文学批评、文学创作”概念来代替“文学的学术研究、文学创作、文学批评”,以考虑概念的固化?

接下来我想谈谈个人对于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理解。从个人理解看,两者的差异非常大。(比如像吴思敬老师,做的以批评为主。)以《诗经》中的《关雎》 为例,一般的文学批评就是去理解这首诗,包括如何鉴赏。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也是从君子和淑女的形象来讲。君子的锲而不舍,及及时更换方法;而淑女是真拒绝还是假拒绝。这些都是一般性的文学鉴赏文学批评。文学研究是什么形态呢?毛诗就解释不是一般的爱情诗,而是讲后宫之德。如果深入分析,可以发现,这首诗确实是颂后宫之德。君子在《诗经》中共出现61次,其中每次出现的身份都是周天子、诸侯、大夫等,君子不仅是贵族,而且是高等的贵族,而不是一般的读书人。由此考证后,颂后宫之德就不是一种空穴来风。我们做文学研究,这些内容并不能从文学文本本身看出,而是隐藏在文学文本之后。文学研究就是对文学文本隐含信息的挖掘,包括作者的信息、交游情况等。文学研究的形态和文学评论做出的研究是有比较清晰的界限的。我们做划分,不是本身没有界限,而是研究者本身将之弄混了,做得两不像。文学研究是否达到了规范性的要求,也是值得注意的。

庄园: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我。到底什么是文学研究,什么是文学批评。作为一个评论杂志的编辑(《华文文学》副主编),很多人总是问杂志如何定位。编辑这个杂志,我们也经历了从文学评论到改为学术杂志。这种改变和中国当下搞学术研究的人比较多有关。但是,像《中国书评》这个杂志,发的文章学术性又都比较强。是否把学术写在杂志的封面上,这个定位很困惑,现在则比较清楚地定位这个界限。朱老师对当下学术界的感受是很灵敏的,您注意区分两者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从字面来看,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学术研究这个概念应该是从西方引进来的,中国传统注重点评性质的理论和传统,现在强调系统理论性是西方学术进入中国,是对西方的学习、对他们的哲学、学术理念的引进,才会有这样的状态。

李博昊:一般的文学学术研究是升华了文学批评。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前两者属于更广义的文学批评,而“为往圣继绝学”则更侧重学术研究;文学学术研究的专业性更强,比如除了分析文本本身以外,还需要透过文本考察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因素。比如说元稹的《莺莺传》 如果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就不仅仅是一篇爱情小说,还反映了当时婚姻制度、姓氏差别等,陈寅恪的《读<莺莺传>》对此作了精辟的论述,这就属于学术研究。中国古代很多诗话理论,既有文学评点的性质,同时也是一种学术研究,并没有做严格的划分。

张中宇:批评是任何人都可以参与的。学术研究则必须有系统的学习和培养。批评本体是一个大量的客观存在,但又不同于文学的学术本体。如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水平很高,但是没有系统化。臆想性的东西比较多,实证性的比较难。

戎琦:区分学术本体和批评本体的时候,批评本体基于文本,学术本体会用到文本以外的信息,我认为还不能简单地这样区分。难道用了文本之外的信息就可以叫做学术本体了吗?比如映射研究和考证研究,如刘心武的《红楼梦》研究。杨义老师的诸子还原,从证据到结论,是不是非常真实?

张中宇:这就要看是不是文本真实隐藏的信息。理想的文学批评是非常难的。

如杨义先生会议论文中对《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一段的考证,是为了更深入地理解文章。刘心武的《红楼梦》 研究只能算是另一部小说,不是对《红楼梦》 的批评。不赞成把他归入批评本体,而是创作本体。

朱寿桐:一般文学评论和文学批评可以混用,但事实上再研究实践中也确实是这样,不做严格区分,有些人喜欢用批评,有些人喜欢用评论。细细讲究起来,是要区分的。文学批评是一种学问,但我们一般不把文学评论作为一门学问。文学批评一般包含文学理论的开拓创新、文学批评方法的创新。文学评论是在更浅俗的意义上说。当两者混用的时候,其中不包含文学理论和美学理论的因素,只是文学作品的阐发。与文学评论相对的,是文学的学术研究,同时必须是文学的研究,但不能说是文学研究,因为文学批评也是研究。

第二个问题,关于具体的作品、作家就是评论。这是不对的,不能以研究对象规制(规格和体制) 的大和小来判断是文学批评还是学术研究。有时候一个词的考证都要牵涉到非常多的问题。任何一个话题既可以是文学评论的对象也可以是文学研究的对象。一定的系统性就涉及到学术研究的本质的方面。学术研究是什么呢?文学的学术研究是对文学的文本、文学的现象进行有理论、有系统、有历史深度的求真、求实性的探讨。

系统性,逻辑性、理论、用可靠的方法,进行求真求实的探讨。文学批评和文学评论一般不需要这么多,评论的主体对文学现象文学作品进行有感而发的阐发,进行一种求新和求实,主要是求新的评价和判断。另一方面,学术目标不同。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就是文学批评,来自于自己的体验、性格、喜好等等。文学评论在学术目标上是鼓励我们的研究者把自己的想象情感价值包含在对对象的解读里面,而文学的学术研究也可以包含这个,但是不能以此作为学术目标。一个研究者也可以以自己的生命体验作为研究的一种途径,让研究变得有活性,但却不能以此为学术目标,而要求真、求实,同时调动的知识是体系性的,成果的呈现有某种规范性。从严谨性和规范性来说,文学的学术研究无疑高于文学批评。我们的研究价值在于比其他人更接近真实的莎士比亚。这样来说,我们从学术目标来分。这时候可以看出对于研究主体是不一样的,文学批评的主体可以是每一个人,甚至是每一个文学爱好者,即只要有自己的判断、思考、感悟就可以表述出来。文学的学术研究要求的主体则是具有比较系统的理论修养,具有娴熟的学术方法的训练,具有比较有厚度的文学知识的积累。有这些东西做文学批评当然更好,可以使文学批评更加厚实,但是却并不是必须的。有一些批评家根本没上过大学,但是这些人在文学批评方面得心应手,在文学的学术研究方面就不行,如王干先生,文学批评做得很好且他只做批评。在文学批评的领域,可以和文学创作一样,可以凭着灵性上路,凭着才华自学成才。但是文学的学术研究则必须读足够的书。我一直有这样一个设想性的实验,就是面对一个大家都没见过的作品,选三个中文系的教授和三个会写文章的中学生,三个文学教授写的文学评论未必高于学生,学生词汇的轰炸、奇异的思维、运笔的灵性、刚气、活力,可能教授都赶不上,学生会更胜一筹;但是如果用一个研究的课题,写出学术论证的东西,那么即便是比较差的教授都会比最好的中学生写的更好,因为中学生没有经过学术的训练。

好,接下来谈谈两者分开的意义和价值。

庄园:有必要区分,现代社会分工很细,细致的分工,每个人都可以深入思考某一方面的问题,这是现代社会必然的结果。

金鑫:因为两者的学术目标不同,一个是系统性的研究,一个是赏析性的评论。如果区分开来,有利于学术基础的培养。

张丽凤:从成果方面,一篇成熟的论文要花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是文学评论大部分很快可以完成。而在现有的学术评价机制中,两者所蕴含的劳动则不能充分体现,这不利于学科的建设。

张中宇:让批评保持自由,让学术更规范。

金鑫:如很多学术著作很难看出究竟是文学的学术研究还是文学批评,如戴锦华老师的《浮出历史地表》。

朱寿桐:在学术实践中,我们很难真正地区分开。许多杂志的文章都很麻烦,让人搞不透到底是学术研究还是文学批评,但是很多又都是感想式的,不需要经过理论论证。 《文学评论》上的文章,也有一些不是学术性的文章,这和《文学评论》 的历史沿革有关。 《文学评论》本来叫《文学研究》,但是上世纪50-60年代的政治生活需要批判,则很难有学术研究。批判是带着自己的观点和立场,进行判断的批评。后来之所以改《文学研究》,因为当时中国很多建制包括社会科学院都是根据苏联的建制来的,后来和苏联失和后,所有和苏联一样的东西,都要改变,于是改为《文学评论》,后来一直没有改回去。

文学学术的现实太需要这种区分了。现实是我们的文学研究界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所以把文学批评的文章和文学学术研究混合在一起,没有意识到应该分开。在政治挂帅的时候,文学批评作为政治武器的时候,不分是对的,学术也要为政治服务,是时代的需要。但是现在我们意识到学术要规范了,学术要像学术了,却没有人意识到区分。

当年轻的学者走向学术道路的时候,有几个老师会告诉他们学术论文和一般的文学评论之间的关系?因为有些老师也没有意识到要区分。中国大陆从事文学研究的人,主体当然是中文系的老师,有五千多人,估计没有五十个人意识到要做这种区分。那些教授们凭借自己的经验知道该用功的时候,该含混的时候含混,拿捏得很准。但是我们的学生则没有画出清晰的界限,不知道自己的学术目标应该往哪里走。这个事情我自己是深有体会的。上世纪80年代初读研究生时,我选择了创造社为课程论文,得到老师支持后,两天之后就交出了提纲,如创造社浪漫主义特征、创造社现实主义特征,创造社象征主义特征、创造社的艺术特征。但老师说这样写不行,而要选择一个,深入下去。后来明白之前的提纲就是批评化的道路。文学有预设的框架,找例证是非常好找的,因为文学是一个全方位打开的世界。评论的文章里面可以这么说那么说,而学术的文章则只能如此说。

文学评论经常用第一人称出现,但是学术研究的文章最好不能,最好不要出现第一人称。因为文学评论可以是自己的判断自己的观感,而文学的学术研究是一个求真求实的探索过程,“我”则被淹没在数据、材料、逻辑、系统之中,学术研究的论文应该有一种学术人称。当然这也不是说不可以用,而是用多了之后学术力量会被削弱。学术现实是很多学者没有意识到这种区分是必要的,初学者更是浑然不知。

所以,以前我总是强调研究生入学后,踏踏实实看几本理论书,读一系列的作品,看一些史料。 (论文太多,而高质量的论文有限,容易给人一种错误的认识。没有一定的学术定力。定力则是需要系统地看理论、作品、史料,这时候就具有了判断的能力。知道哪些文章好,哪些文章不好。)

区分文学研究和文学评论是有意义的。第一,我们的文学学术研究的规范化建设,批评更自由富有灵性,而学术更规范。第二个针对我们的学术现实就是包括学术教育,这样的区分可以使得我们更加明确了不同的研究工作(文学批评、学术研究) 学术目标是有差异的,明确差异后可以明确努力的方向。第三,有利于我们在学术评价上有更多的可操作性。目前的学术评价是有问题的,如果我们在评价体系上有清晰的认知,则可以科学的、实事求是地把握这个问题。有利于文学研究事业比较健康的、理性的发展。这种貌似把文学研究看得高一些,把文学批评看得低一些。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两者含混在一起的原因。一旦区分开来,就可以显出各自的价值。文学批评自己的建设更能显示出自己努力的方向、自己拥有的姿态和风采,自身的价值。和学术研究不再沾亲带故。批评的翅膀伸展不开,则行之不远,含混的、暧昧的状态牵制着它,致使我们的文学批评不够理想,我们的文学批评又有多少受到国外学人的认可?学术研究不够纯粹,融进了文学批评。

朱寿桐:区分即使没有可能,但我们必须有区分的意识。没有区分的意识和努力,对于文学的学术研究和文学批评都是一种严重的限制,越来越不利于两个学科的发展。一个苹果拿来硬要说有葡萄糖、苹果酸、淀粉、维生素,我们很难分出哪一片有。但是并不是说就此不分。因为这正是科学要做的。

张中宇:有些东西看似分不开,但是有些必须分开。就像医学研究一样,就是必须把每一项分开。客观需要,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之间,需要文学批评,需要文学的鉴赏。看侧重哪一个方面,将侧重的一方面来定位。

第一点是限于作家作品的文本,但是非系统性非理论性的批评。

第二是作家作品隐含信息的考证,而不是文学文本的直接评价。

第三点是文学创作的超文本的综合研究。如流派、思潮、综合史的研究等。宏观的系统的规律的本质性的发展预测性的研究。

朱寿桐:预测性都带有很多偶然性,文学不可以做太多预测。文学的研究有非常独特的方面,文学研究本身就不是科学研究,文学的规律不具有对于未来的一种参照性,和其他学科不同。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自由,但是本身是没有用处的。文学有很多规律,但是却没有固定的规律,文学需要有才能的人,同时还要看是否能发现出来。

方法就几种,选择哪一种进行研究。文学批评不必要依照相关的方法。丰厚的史料、几种方法、理论的积淀,可关注台湾学者的风格,批评的路少走,走学术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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