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2013年的长篇小说创作总体上取得了可圈可点的成就。这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抢眼表现,就是一批70后作家的闪亮登场。假若说此前很长一个阶段70后作家的主要精力主要集中于中短篇小说的话,那么,到了这两年,情况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一点,早在2012年,就已经成为一个突出的文学现象。“2012年的长篇小说创作,却也形成了自己的亮点。这就是,一批年轻的新锐作家集中推出了一批各具特色的长篇小说作品。或许与人生阅历以及写作经验的不够深厚有关,一般来说,年轻新锐作家的主要精力,大多都会集中在中短篇小说上。因此,在一个自然年度内,能够有一批新锐作家推出他们的长篇小说,确实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注意。道理说来也非常简单,如此一个文学现象的出现,将会在很大程度上改变当下时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整体格局。”①到了2013年,这样的一种良好创作态势在得到很好延续的同时,也在发生着一些微妙的调整变化。变化之一,2012年的新锐作家既包括70后作家,也包括更晚一些的80后作家,比如颜歌、郑小驴等,到了2013年,就变成了清一色的70后作家。但相比较而言,更重大的变化却在于,如果说2012年新锐作家的长篇小说写作尚且存在着成熟度相对不足的问题,那么,这种情形在2013年这批70后作家的创作中,显然已经有了明显的改观。我们发现,新锐作家此前的长篇小说写作所普遍存在着的“历史感”明显不足的局限,在2013年这批70后作家的写作中,已然得到了有效的克服。关于历史感,批评家张艳梅曾经有过很好的解说:“历史感到底是什么?写历史,不一定有历史感;写现实,也不一定没有历史感。历史感是看取生活的角度,是思考生活的人文立场,是细碎的生活表象背后的本质探求。”②一句话,要想使自己的长篇小说显得雄浑博大,拥有突出的“历史感”,就不能仅仅停留在事物的表象层次做浮光掠影浅尝辄止的扫描,就必须以足够犀利尖锐的思想能力穿越表象,径直刺进现实和历史的纵深处方可。所幸的是,这一点,在2013年这批创作积累已经相对深厚的70后作家的长篇小说写作中,已经体现得非常明显了。
具而言之,在2013年,70后作家值得注意的长篇小说主要有徐则臣的《耶路撒冷》、李浩的《镜子里的父亲》、田耳的《天体悬浮》、乔叶的《认罪书》、路内的《天使坠落在哪里》、姚鄂梅的《西门坡》、柳营的《我之深处》、李凤群的《颤栗》、弋舟的《蝌蚪》、王秀梅的《蓝先生》、王十月的《米岛》等。应该承认,在此之前,这些70后作家也不乏长篇小说问世,比如徐则臣,此前就曾经先后写作长篇小说《夜火车》 《水边书》 《午夜之门》等,但这些作品从整体上看,还是更多地依赖于作家的自我经验,成长小说的意味相对突出,没有能够更鞭辟入里地切入到现实和历史的纵深处,艺术格局相对狭小。其他作家的情形,也大致如此。这一点,在2013年有了明显的改观。以上所列举的这些长篇小说,尤其是其中若干部带有鲜明标高意味的作品,乃标志着这批70后作家业已很好地摆脱了自我经验的某种困扰,开始由对于个人成长的谛视走向了更为开阔的对于复杂现实和历史的思考与表现。一句话,其长篇小说写作曾经长期徘徊在个人成长记忆中的70后作家,终于长大了,终于让我们有了眼前一亮的惊艳感觉。
首先进入我们视野的,是路内“戴城三部曲”的第三部《天使坠落在哪里》。正如同三部曲的前两部一样,叙述者兼主人公路小路成长的心路历程,依然是这部小说的突出特点。而这,也就意味着路内此作还是一部成长小说。只不过,在这部小说中,伴随着路小路一起走过青春岁月的,还有他的两位好朋友杨迟与小苏。换言之,小说讲述的是他们三位的成长故事。这期间,最主要的故事情节,就是他们三位共同领养了孤儿院里一个名叫戴黛的小女孩。路小路他们三位的精神成长,与戴黛这位孤儿的被领养,存在着不容忽略的重要关系。更具体地说,小说标题中的所谓“天使”,恐怕也只能够落脚到戴黛这个孤儿身上。请一定注意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细节,那就是,在戴黛就要被外国人领养走之前,幼小的她,曾经与小苏有过关于天使的简短对话。“孩子指着远处说:‘那里有个长翅膀的人’小苏说:‘那是天使’孩子说:‘前面好多天使’”这一细节就强有力地表明,被弃的孤儿戴黛,正可以被理解为作品中的“天使”。设若不是领养了戴黛这位孤儿,你都很难想像路小路他们三位大男孩,居然在表面玩世不恭、嬉笑怒骂的背后却也有着柔情似水的另一面。“我们又来到小苏家,敲门。这一天孩子很兴奋,她高兴了管我们三个都叫爸爸。我很喜欢这样,虽然我不是她的爸爸,但每当她这么喊我,就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塌陷下去,必须过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原状。小苏同样有此感受。”非常明显,戴黛这一声真切的“爸爸”,击中了路小路们的情感软肋,召唤起的,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悲悯情怀。实际上,正是依凭着如同戴黛这样一种天使的存在,路小路们方才获得了一种精神救赎的可能,而他们的精神成长也恰好就是在这一过程中得以最后完成的。
不容忽略的是,路内在描述展示路小路们精神成长历程的同时,也开始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当下社会,有着对于社会矛盾冲突的关切和呈现。这一点,集中表现在茅建国一家三口人的自杀事件上。应该注意到,路内关于茅建国他们一家自杀事件的叙事,貌似冷嘲热讽,态度冷漠,但通过如此一种陌生化形式叙述出的茅家灭门惨案,却能够给读者留下极其难忘的印象。“我们趴到窗口,看见茅建国的爸爸拉开窗帘,站在窗前大喊救命,而茅建国本人挂在天花板上,仅穿一条短裤,笔直地垂向地面,有一种无形的力在拽他。……好吧,绷直了的茅建国,一动不动,也没有风吹过,在那扇深不可测的窗子里挂着,死了。”那么,这种“无形的力”到底是什么呢?不正是一种死亡的力量吗?关键处在于,此种死亡力量的生成,与当下中国社会体制的不合理一面,存在着相当紧密的内在联系。能够在一部典型不过的成长小说中有机嵌入如此强劲的社会批判力量,一方面说明路内的小说创作其实在悄无声息地酝酿发生着某种耐人寻味的变化,另一方面也在为路小路他们的成长营造着特定的社会环境。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在如此一种严酷的社会环境中渐次成长起来的路小路们,又怎么能够不嬉笑怒骂冷漠讽世愤世嫉俗呢?!
虽然就总体情形来说,很难简单地把乔叶的《认罪书》归结为关于一部“文革”的长篇小说,但作家对于“文革”所进行的反思性描写,却无论如何都应该被看作是小说思想艺术上最成功的一个部分。这一方面,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艺术场景,就是有钟潮现场参与的红卫兵造反派头头王爱国对于梅好进行的那场惨无人道的残酷折磨。在钟潮眼里,“我们的头叫王爱国,是个女人。可是她根本就不像个女的。要不是肩窄点儿腰细点儿,那就是一个男的。她没有胸。完全是平的,现在人怎么说?飞机场,太平公主。她就是那样的。她能成为头儿,没别的,就是狠。她革起命来比我们这些男的都狠。”王爱国的革命行为,一方面固然是受到时代潮流席卷裹挟的缘故,另一方面却也和她容貌外形的不够光彩密切相关。这样一位缺少女人味道的革命女性,在面对素以漂亮著称的梅好的时候,那样一种妒恨交加的心理状态就是可想而知的。人都说被强奸可以对女性形成巨大的精神创伤,而且在老姑她们的叙述中,梅好最后的精神失常,也的确与她的被强奸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逻辑链条联系。然而,梅好实际上所遭受的凌辱却比这个要严重得多。文本中,王爱国所设想出的凌辱“绝招”就是,在当众剥掉梅好的衣服之后,用毛笔在她美丽的胴体上写字。“身体”“毛笔”“书写”,把这样的一个细节与“文革”那段特别的历史联系在一起,其中一种象征隐喻意味的存在,就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对于这一点,作家借助于钟潮之口,有着尖锐的洞穿:“这个女人,这个看起来比谁都革命的女人——不,此刻,她已经不再是个女人,她已经是个男人了。她的眼睛暴露了一切:她对梅好有想法,有那种脏的想法——她当然不能像男人那样把梅好怎么样,她的那种脏,就是想侮辱梅好作践梅好的那种脏,就是把一块想吃却吃不到嘴里的糖扔进粪坑的那种脏。”一方面是堂而皇之的革命行动,一方面是不可告人的卑劣人性,二者就这样被乔叶巧妙地编织到了一起。在有力揭示历史残酷的同时,王爱国的变态人性也得到了可谓是淋漓尽致的艺术表现。
但更加令人倍感震惊的是,这人性的卑劣与龌龊,实际上却也存在于深爱着梅好的丈夫梁文道身上。由于惨遭王爱国的蹂躏,梅好终于精神失常,梅好常常一个人在晚上从家里跑出来在河边游荡。一天晚上,梅好终于朝河里走去,而她的丈夫梁文道居然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梅好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终点。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便不能不产生一种彻骨寒冷的感觉。难道这就是所谓真切的爱情么?如此真心相爱的人,怎么能够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呢?我想,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不折服于乔叶笔锋的尖锐犀利了。一个业已精神失常的妻子,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来看,怎么说都是一个沉甸甸的负担。尽管叙述者在这里并没有详尽展开关于梁文道的心理描写,但我们却不难推想出他心理矛盾的客观存在。经过了一番肯定非常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梁文道终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梅好,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河水之中。至此,我们方才能够真切地体会认识到,乔叶的难能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写出了“文革”的残酷,写出了类似于王爱国这样的红卫兵造反派头头的人性卑劣,而且更写出了如同梁文道这样一种“文革”受难者的人性中所潜藏着的恶。众所周知,面对着“二战”中德国纳粹的暴行,思想家阿伦特曾经借助于艾希曼这一个案提出过所谓“平庸的恶”③的重要命题。我不知道,面对着如同梁文道这样的一种情形,阿伦特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一种深刻论断。某种意义上说,类似于梁文道这样的一种行为,把它称之为“平庸的恶”,恐怕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李浩的《镜子里的父亲》既是一部有着突出形式创新的作品,也是一部向历史的纵深处做犀利洞穿的作品。既然意欲正面强攻中国当代历史,那么,李浩就不能不面对其他同行的写作成绩,就必须以自己富有艺术原创性的小说形式,把自己对于中国当代历史一种独到深刻的理解和认识表现出来。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问题,恐怕就是李浩的历史观究竟如何。根据我自己多年来的阅读体验,一个作家,要想写好历史长篇小说,一方面固然须得对于历史史实抱有极大的尊重,必须得设法尽可能地接近还原历史的真相,但在另一方面,仅有对于史实的尊重还是远远不够的,在强调还原历史真相的同时,也必须充分认识到具有一种超卓史识的重要性。正如同一个优秀的作家,只有拥有了一种相对成熟深邃的人生观或者说世界观之后,方才可能创作出优秀的长篇小说一样,一个有志于历史小说创作的小说家,也只有在拥有了一种相对成熟深邃的历史观之后,方才有可能创作出一部思想艺术成熟的历史长篇小说来。所谓的历史观,就是指写作者对于自己所欲加以艺术表现的那个历史对象所持有的基本看法。作家李浩之所以能够写出《镜子里的父亲》这样一部沉郁厚重却又不乏先锋意味的历史长篇小说来,正与其一种历史观的成熟独到密切相关。那么,李浩眼中的中国当代历史又会是怎样的一种面目呢?
首先须得注意,尽管一部中国当代历史长达六十多年,依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其间曾经发生过诸如土改、农业合作化运动、三反五反、反右派、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一九八九”、市场经济等一系列引人注目的重大历史事件,但李浩在具体的书写过程中却不可能不作出自己的取舍,不可能照单全收地平均使用自己的艺术力量。正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虽然对于其中的一些事件也都可能会有所涉及,但就总体情形而言,李浩的书写重点其实还是放在了大跃进导致的大饥荒与“文革”这两大历史事件之上。通过对于叙述者“我”的家族成员在当代中国的苦难命运的描写与展示,李浩把这段历史所具有的那样一种荒诞、吊诡、邪恶、盲目的反人性本质淋漓尽致地凸显在了广大读者面前。很显然,我们在这里所用力强调的中国当代历史所具有的“那样一种荒诞、吊诡、邪恶、盲目的反人性本质”,正可以被看作是李浩基本的历史观所在。面对如此一种尖锐激烈的历史观,我们便不难感受到其中隐含着的对于中国当代历史的批判性反思。
据了解,李浩曾经一度试图把自己的这部长篇小说命名为“父亲简史”。而且,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所谓的“父亲简史”这种说法。从父亲的简史这一角度切入,我们便更能够理解李浩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小说切割为一、二两部。具而言之,小说第一部的表现重点落脚到了大饥荒年代,那个时候父亲尚且年幼,所以,也不妨把这个部分看作是父亲的所谓“前史”。到了小说第二部,作家的关注重心自然就转换到了“文革”时期。因为这个时候的父亲已经长大成人,小说的聚焦点自然就落在了父亲身上。假若说第一部是“前史”,那么,第二部也就应该被视为父亲的“正史”。尽管人数算不上众多,但“我”的家族关系却也颇为复杂。大伯是爷爷李玉槐和前妻生的孩子,二伯、姑姑、父亲以及四叔他们四位是所谓的嫡亲关系。或许是因为大饥荒年代年幼的父亲尚未登上历史舞台的缘故,小说中这一部分的主角是爷爷李玉槐和大伯、二伯、姑姑他们。就这样,在第一部中,通过父亲成长历程中点点滴滴的若干细节,李浩鲜明有力地写出了土改与大饥荒时代的残酷。到了第二部,通过已然登上历史舞台的父亲颇具吊诡色彩的命运遭际,作家对于“文革”以及“文革”之后的中国历史进行了足称深入的批判性反思。
假若说乔叶《认罪书》和李浩《镜子里的父亲》旨在对历史进行深入的反思,那么,田耳的《天体悬浮》则把自己的艺术聚焦点对准了可谓是变动不居的当下时代。与一些作家总是会设定一种先入为主的预设立场不同,田耳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尽可能充分地尊重现实生活的原生性与复杂性。尽管说田耳的小说中其实也潜藏有强烈的批判声音,但此种批判立场却是如盐一般地完全融入了水中。质而言之,现实生活可以被视为是一片混沌的大海,作家一个重要的艺术使命,首先就是把这种混沌性竭尽可能地呈现出来,然后在做出理性的价值判断。从另一个角度看,在当下时代的诸多小说作品中,我们总是能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作家凌驾于生活之上的那样一种居高临下姿态的存在。很少能够有作家真正地放低身段,真正地潜入到生活的内里与深层,把那样一种仿佛正在一呼一吸着的真实生活状貌鲜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田耳《天体悬浮》的一大令人惊异处,就在于它已经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
《天体悬浮》 思想艺术方面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恐怕就是发现并成功地塑造了符启明这样一位具有相当人性深度的复杂人物形象。作为一位派出所的协警,符启明的精明强干,突出地表现在他那惊人的洞察力和判断力上。符启明甫一出场,就以其对于刘所长的准确判断而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因为刘所长在讲话过程中无意间说了一句“破案就像拔牙一样,都是无师自通”,符启明就判断出刘所长用来曾经有过当医生的经历。然后,就是有关那副对联的细节。刘所长要弄一副恰如其分的对联送给陵园的邱老板,没想到所里的干警们全都想不出来。关键时刻,又是符启明把清朝诗人黄景仁的“到日仙尘俱寂寂,坐来云我共悠悠”及时贡献了出来。当然,符启明超乎群伦的精明强干,还主要是在破案的过程中显示出来的。一个案件,是关于化名为李二全的杀人犯赖毛信的敏锐发现与判断。叙述者“我”也即丁一腾巡街时无意间抓住了一个自称李二全的小毛贼。因为李二全一无案底,二无钱财,即使是对于抓获了他的派出所协警来说,也没有多大价值可言。正因为如此,丁一腾一时疏忽,居然让这家伙钻厕所给逃跑了。只有在他逃跑之后,方才弄明白这个人其实是有三条命案在身的杀人犯赖毛信。关键在于,最早意识到这个秘密的,仍然是符启明。另外一个,则是夏新漪被杀案的巧妙侦破。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是符启明凭借天生的职业敏感把关注的疑点对准了隔壁的邻居哑巴。在彻底解决了哑巴残余听力的问题之后,符启明最终以充分的证据锁定了哑巴的杀人犯身份。以至于,面对着符启明,作为同行的丁一腾,惟有发自内心的叹服不已:“我基本可以肯定,是七叔的那一句话打通了符启明的任督二脉,迅速抽丝剥茧,解决了破案思路中存在的所有疑难。但我也不得不佩服符启明,只那一句话,他就全通了。”
夏新漪被害案侦破不久,符启明就离开了派出所,一面组织天文爱好者成立了所谓的“杞人俱乐部”,另一面则充分发挥自己的商业天才,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包括广告业、融资放贷、娱乐招嫖等一系列项目在内的经济活动之中,创造出了颇为可观的经济效益。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符启明的性格得到了进一步的合理延展,并最终由一个曾经的执法者变成了犯罪嫌疑人。别的且不说,单只就能够充分合理地写出符启明性格的发展过程这一点而论,作家田耳的艺术能力就应该得到大力肯定。需要注意的是,如同符启明这样的犯罪,绝对是高智商型的犯罪。按照叙述者“我”也即丁一腾的理解还原,因为妓女马桑业已身患绝症,所以她便成为符启明彻底报复歌星安志勇的一个利器。马桑在应招抵达安宅后,以自我注射的方式自杀身亡,借此而嫁祸于安志勇。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一定是符启明呢?“除了对他的智慧略有了解,我还能列出如下理由”:一,“他痛恨安志勇远甚于我。他当年就知道是安志勇破坏了他和小末的感情,而他心里一直只装着小末一个女人。这是作案的情感动机。”二、“他掌控佴城城南的招嫖业务,手下有老詹这种忠实奴仆,摸清了安志勇有招嫖的习惯。”三、“同时,他掌控了佴城地区的凶宅买卖,所有凶宅必经他手。如果马桑死在安宅,这宅子就成了凶宅。”而安宅,却又是佴城最佳的观星位置。“照此推测,这一段时间他一直漂游在外,也就有了新的解释:所有预谋犯罪,罪犯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制造不在场证据。”就这样,一方面源于内心中积聚太久的仇恨,另一方面也为了获得最佳观星位置,当然也还有最自己的高智商的过分自信,曾经的侦破高手符启明,最终蜕变成为借刀杀人的犯罪嫌疑人。尽管后来成为律师的丁一腾出于多年朋友的情分,最终放他一马,但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符启明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到最后居然会栽在手下忠实奴仆老詹这里。却原来,这老詹在性事上男女通吃,竟然在符启明酒醉后人事不省的情况下,鸡奸了自己的主人。一贯心高气盛的符启明自然受不得如此奇耻大辱,出手惩罚老詹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至此,符启明的人性深度得到充分揭示,这一立体化的人物形象得以塑造成功。令人回味无穷的,还有小说结尾处的这样一段话:“当然,这只是我的理解,在他看来,一切升级换代的措施都是多余,一分投入就必有一分收获……也罢!我自以为对他很熟悉,要是他找我写他个人事迹材料,我说不定能写够一本书。但我不敢说,我懂这个人。”实际的情形恐怕也的确如此,叙述者丁一腾说自己未必懂符启明,作为读者的我们,是不是就有足够的勇气说我们已经读懂了符启明呢?!
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是徐则臣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别的且不说,单只是从基本的情节架构,就不难察觉到徐则臣绝大“艺术野心”的存在。熟悉徐则臣的读者都知道,他此前的小说创作基本上分属于所谓的“花街”系列与“京漂”系列。《耶路撒冷》一个引人注目处在于,徐则臣很好地把这两个系列有机地编织在了一起。只要稍加留意,即不难发现,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正是花街和北京。小说设定了一个出生于1970年代的同龄人群体,作为作品中共同的主人公出场。这批同龄人主要包括初平阳、易长安、杨杰、秦福小、舒袖、吕冬等。这批同龄人都在运河边的淮海市的花街长大,其中大多数成人后远赴北京进一步发展自己的人生。初平阳刚刚在北大读完社会学博士,准备远赴更加遥远的耶路撒冷去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他之所以回到故乡作短暂停留,就是要把位于运河边的老宅子卖掉,以支付自己耶路撒冷的学费。既然回到故乡,就必然要遭逢虽然双方都深爱着,但却已经在几年前分手的女友舒袖。他们之间由此而生出一种复杂的情感纠葛,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易长安由于父母之间感情的紧张,从小就留下了难以抚平的精神创伤。或许正是与幼时的精神创伤有关,成年后的易长安走上了一条违法犯罪的道路,专门依靠制造贩卖各种假证为谋生手段,已然成为了京城黑道上大名鼎鼎的伪证制造者(这个伪证制造者的名头,很容易就可以让我们联想到法国作家纪德那部著名的小说《伪币制造者》)。而杨杰,则是一位专治水晶工艺的老板。尽管当初在事业初起时,也曾经历经艰难,曾经付出过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努力,但目前正在京城发展的他,其水晶工艺事业正处于蒸蒸日上的发展状态之中。很显然,正是依凭着这样三位人物的设置,徐则臣很好地把花街与北京联系在了一起。需要注意的是,把他们三位牵系在一起的,是他们共同的少年玩伴秦福小和她业已死去多年的弟弟天赐。天赐的自杀而亡,是小说中一个极其关键的核心情节。秦福小之所以要远离故乡,很长时间一个人孤身漂泊在外,作为一个单身女子的她,之所以要执意领养景天送,根本原因正在于她对自己天赐的自杀一直心存愧疚。同样的,由于多少都在天赐的自杀这一事件中有相应的责任,初平阳、易长安、杨杰他们三位,也都一直无法摆脱面对天赐时的强烈罪感。他们之所以会一致以百倍呵护的姿态对待秦福小,关键原因显然在此。
必须承认,初平阳他们几位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强烈罪感的设定,对于《耶路撒冷》的思想艺术成功,干系极大。由天赐之死以及他们的罪感,作品进而勾连出了可谓一生苦难深重的秦环秦奶奶。因为秦奶奶当年曾经在花街做过妓女,所以在那些年的历次政治运动中的惨遭折磨,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惟其因为她苦难深重,才最终皈依了斜教堂中的耶稣,要以这种方式获得一种精神的救赎。初平阳他们初始知道“耶路撒冷”四个字,正是因为在斜教堂里听到了秦奶奶念诵的《圣经》片断:“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若不记念你,若不看耶路撒冷过于我所最喜乐的,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旧约·诗篇》)非常明显,初平阳之所以一定要去往遥远的耶路撒冷读书深造,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潜藏于此。虽然不知道徐则臣是怎么样想出“耶路撒冷”这个小说标题的,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这个标题所具有的那样一种精神救赎的强烈象征意义,是保证这部长篇小说最终获致思想艺术成功的一个重要条件。
“可是还有什么好写的呢。他的专栏主题是‘我们这一代’,就写七十后这一代人,你觉得什么好玩什么值得写,你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一晃一年多写下来了,不是个小数目。他给自己的要求是,好玩固然要写得好玩,但必须找到真问题。这一年来,他每天都要琢磨三十到四十之间的这拨同龄人,当然,更得盯着自己看,看哪些是大家共同的问题,看一天到晚我们忙忙叨叨的都是啥,想的是什么,焦虑的又是什么。”小说中的这一段叙事话语,一方面固然是在谈论初平阳的专栏写作,但在另一方面,却显然是在以一种夫子自道的方式,强烈暗示着徐则臣这部《耶路撒冷》的写作意图,就是要形象完整地呈现70后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历程,写出他们一代人的生命史与社会史。从这个角度来考察这部作品,则《耶路撒冷》无疑已经取得了极大的思想艺术成功。
以上,对一批70后作家在2013年的长篇小说写作状况进行了相对深入的扫描与分析。可以确证的一点是,70后这批作家的长篇小说写作其实已经步入了一个新的艺术平台。
注释:
①王春林:《新锐崛起的异军崛起——2012年长篇小说创作一个侧面的考察》,《小说评论》2013年第1期。
②参见张艳梅新浪博客2012年11月17日,陈克海:《都是因为我们穷》。
③阿伦特“平庸的恶”的思想的相关论述,可参见徐贲:《现代性与大屠杀》,见河西:《自由的思想——海外学人访谈录》,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00-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