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任之
晚唐诗人韩偓(842—923),字致尧,小名冬郎,自号玉山樵人,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是所谓“香奁体”的代表人物。“香奁体”出自宋代严羽的《沧浪诗话》:“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考韩偓之诗,严氏所言大致不诬,故“香奁体”在一般诗史上的评价并不高;但降至清代,对韩偓的评价已不囿于艳体诗人之藩篱。如《四库提要》云:“偓为学士时,内预秘谋,外争国是,屡触逆臣之锋。死生患难,百折不渝。晚节亦管、宁之流亚,实为唐末完人。其诗虽局于风气,浑厚不及前人,而忠愤之气,时时溢于语外,性情既挚,风骨自遒,慷慨激昂,迥异当时靡靡之响。其在晚唐,亦可谓文笔之鸣凤矣。变风变雅,圣人不废,又何必定以一格绳之乎?”评价之高,可谓罕见。考韩偓晚年行迹,也确实足为人臣表率。按,韩偓进士及第后历任翰林学士、兵部侍郎等,颇受唐昭宗倚重。昭宗被宦官劫至凤翔,韩偓随侍左右。平乱后,昭宗欲拜其为相,韩偓固辞不受。至昭宗被害后,韩偓的诗风已有所转变,与韦庄入蜀后的词作相类,歌哭发于笔端者,无非哀君亡国之思。正因为韩偓的这种特殊遭际,晚清以来的很多诗人,包括所谓同光体大家,也都对冬郎有异样的情感和关注。如夏敬观评陈宝琛诗曾即云:“其律体极似晚唐人韩冬郎渡海后诗,弥深亡国旧君之感。不特诗相类,其身世亦同也。”在晚清以来的特殊时代背景之下,这些遗老与韩偓的确有可类比之处。其中陈曾寿于冬郎尤其三致其意,而其追慕所在,也无关香奁艳体,而反映出一种深隐的遗民情感。
陈曾寿(1878—1949),字仁先,号苍虬居士,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官至都察院广东监察御史,是晚清民国时期著名诗人和词人,与陈三立、陈衍并称“海内三陈”。考其遗诗凡十卷,词未百首,卷帙于侪辈不为多。但其诗雄健深婉,词则苍凉绵丽,不愧当时作手。不过陈曾寿还有另一重身份,即逊清遗民,故其在1917年参与张勋复辟,接受学部右侍郎之职,1925年赴天津追随溥仪,兼为婉容之老师,此后更曾在伪满政府短期任职。这种“政治污点”又使他长期以来未能得到应有的关注。其实,若不以人废言,则陈曾寿也可谓近代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故其出处进退之间的感慨颇深,其为人为文在当时也颇具代表性。
陈曾寿诗之曾得力于韩偓,已被时人所揭橥。如陈祖壬称其:“出入玉溪、冬郎、荆公、山谷、后山诸家,以上窥陶杜,志深味隐,怨而不怒。”(《苍虬阁诗集序》)这段话虽是传统诗话批评常见之语,不免流于泛泛,不过陈曾寿之于韩偓的确别具肝肠,谓之“冬郎情结”亦不为过。陈曾寿诗有句云:“为爱冬郎绝妙词,平生不薄晚唐诗。”(《秋夜对瓶荷一枝雨声淙淙偶题冬郎小像二首》其一)可谓推崇备至。此外陈曾寿还曾画过一幅韩偓画像,并题赞曰:“虎须曾捋,鸾翮终全。身酬雨露,留命符天。”此赞可谓寄托幽隐,耐人寻绎。“虎须曾捋”指陈曾寿曾奏参袁世凯,又曾坚决反对溥仪做“执政”成日人傀儡;“鸾翮终全”则指其最终引退,全身远祸;“身酬雨露”谓其受皇恩深重;“留命符天”则是自励之语。陈曾寿还有诗云:“可怜陆九同文笔,却与朱三共岁年。憔悴如斯终不死,书生留命亦符天。”(《秋夜对瓶荷一枝雨声淙淙偶题冬郎小像二首》其二)按,陆九即极得唐德宗倚重的陆贽,朱三即篡唐的朱温。可知冬郎赞词也是陈曾寿对自己生平的总结,他把自己与溥仪比作韩偓与唐昭宗的关系,而把袁世凯比作朱温。
晚清民国时期诗坛还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即是关于“落花”的咏叹与唱和。“落花”是中国诗歌中一个常见的意象,一般象征着美好事物的逝去,而在一个王朝没落的时候,更增添了一种深沉的悲哀。晚近以落花诗闻名者颇多,陈曾寿即是其一。其他还有陈宝琛、沈宗畴等,沈氏且辑己作与友人和作为《落花酬唱集》;至民国己卯(1939),还有由袁思亮落花诗引起的大酬唱。而作这类落花诗的始祖即是韩偓,其《惜花》诗云:
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此诗颈联尤为人称道,句意本梁代范缜驳佛家因果之说:“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溷粪之侧。”韩偓在这里以落花寓托个人身世之不能自主,亦隐含唐亡以后孤臣孽子的黍离麦秀之悲,其中的无可奈何的确颇能传达出一种言外的悲慨。陈宝琛的落花名句有云“楼台风日似年时,茵溷相怜等此悲”,又云“燕衔鱼唼宁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次韵逊敏斋主人落花四首》),句意正从韩偓诗中化出。好春将尽,落花在不可挽回的时序中飘摇,苔遮者幸得一方净土,泥污与坠溷者则不免有所玷污。此句可谓非常得体地写出了满清旧臣在易代之际的艰难抉择。这种悲感缠绵无可奈何的心境所系,又不止于一姓一家的易代,更关系整体文化价值取向的嬗变。
陈曾寿则先后有《落花》、《落花四首》、《落花十首》、《落花简自玉》等诗作。其《落花十首》作于1919年春,与陈宝琛的同名诗作时间大致相当。其八云:
悄悄春心晓镜慵,披衣凉入五更钟。箧中凤烛缄新泪,天上鸾书问旧容。韩偓有身酬雨露,陶潜何病止醇醲。偏反一树思何远,万一金华殿里逢。
此诗中间两联颇有深意。“箧中凤烛缄新泪”句指的是韩偓晚年一桩逸闻。据五代笔记记载:
韩寅亮,偓之子也,尝为予言:偓捐馆之日,温陵帅闻其家藏箱笥颇多,而缄鐍甚密,人罕见者,意其必有珍玩,使亲信发观,惟得烧残龙凤烛、金缕红巾百余条,蜡泪尚新,巾香犹郁。有老仆泫然而言曰:“公为学士日,常视草金銮内殿,深夜方还翰苑,当时皆宫妓秉烛炬以送,公悉藏之。自西京之乱,得罪南迁,十不存一二矣。”
温陵帅即王审知从子王延彬,他在韩偓死后去韩家,以为能找到古玩珍奇,却只发现韩偓事唐时留下的作为纪念的残烛而已,则韩偓之忠荩可见。又据宋刘克庄所记:“及朱三篡弑,偓羁旅于闽,时王氏割据,诗文只称唐朝官职,与渊明称晋甲子异世同符,余读其集而壮其志。”韩偓在唐亡后,为文为诗只纪干支,这在中国又有传统。《宋书》载,陶渊明在晋亡后“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陈曾寿在民元后令其婿“署年月也不许用公元或民国字样”,自然也是不事新朝之意。“天上鸾书”指帝王的诏书,此句谓溥仪对陈曾寿等旧臣的招揽。“韩偓有身酬雨露”言韩偓有能力为帝王任事以为报答,“陶潜何病止醇醲”则谓陶渊明无力挽救,只能托酒而逃。二者的对比实际上反映了陈曾寿在出处之间的挣扎。尾联“偏反”即翩翻之意,本指花木摇曳之态,《论语》载:“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意谓若真心思念,则距离不是问题。加上末句“万一金华殿里逢”,即含蓄地表达了陈曾寿怀念清室以及心存希冀之意。全诗用意专为喻托,颇见苍虬本色,于芳菲悱恻之中,又有一往情深、割舍不断的忠爱在。而陈曾寿之对韩偓其人有如此之深层次的感情寄托,可以说是因自感遭际先贤所遭际,所以才有感慨先贤所感慨。故其弟陈曾矩《苍虬阁诗集跋》云:
古之遭乱世而工于言者,无过于少陵,然少陵犹处于局外,惟韩冬郎、陈简斋身在局中,故其形于诗者,尤为痛深而志隐。兄所处,视韩、陈际遇尤过之,而其所经之艰厄,亦非古人所有者。苟以是读兄之诗,则其所系于世,亦已重矣。
这真可谓知兄莫若弟了。而这身世感慨中,陈曾寿“冬郎情结”的侧重,尤其在纪恩与负恩,欲承担而不可的无力。陈曾寿一介书生,自然也与韩偓有很大的不同。韩偓事昭宗,可谓君臣相得,故韩偓当时,也颇以经世致用之实干自许,以图报答君主的知遇之恩。不过个人的志向与大时代遭逢,往往显得无力而悲哀,唐亡的悲剧对韩偓而言,打击自然相当之大。而这些情感,都被陈曾寿移来表达自己的心绪了。其《荆公》诗有“直以仔肩付天地,最难遇合极君臣”句,即是以王安石之遭逢,写自身际遇之慨叹。“不得志”可谓大多数传统士人之宿命,但对于陈曾寿等末代遗民来说,即使得到了他人看来最难的君臣遇合,却在大的时代背景下仍然身不由己——君恩深厚却无力回天,这是一种更为深重的悲哀。1932年,遗老正统系与日本人交涉未果,复辟“帝国”无望,溥仪已被日本人严加看守。陈曾寿由是告归,从旅顺回到天津,并把旅顺租房里溥仪为他制备的桌椅床铺,以及零星用具全部运送回天津家中,布置了一间房,题为“纪恩室”,则其心意显然可见。
1932年初,陈曾寿有《次韵立之》诗云:
敛手忍言天下事,孤怀犹吐眼中人。容还赵璧无秦政,不卖卢龙独子春。
失柁浮槎真到海,负恩何计可收身。未须皂荚相料理,珍重寒宵语达晨。
由此诗可见陈曾寿的出处行藏与伪满洲国的关系,更可一窥其“纪恩”心意。颔联以战国蔺相如和汉末田畴(子春)事发慨叹:蔺相如不辱使命,自是为人所仰慕;而史载曹操欲封赏田畴,褒奖其助击乌桓之功,田畴一再推辞不受,并说:“畴,负义逃窜之人耳。蒙恩全活,为幸多矣。岂可卖卢龙之塞,以易赏禄哉?纵国私畴,畴独不愧于心乎?”则“不卖卢龙”暗指伪满洲国事无疑。陈曾寿等逊清遗老固然心存复辟之念,但是对日人阴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认识,不过文人势单力薄,自一开始他们就未能阻止溥仪投奔日本领事馆,继而也没能阻止郑孝胥将东北国土出卖与日本人。这一点毕竟与韩偓有别。
伪满洲国正式成立后,陈曾寿一开始没有接受傀儡政府的官职,而是辗转寓居天津。但不久还是因为感恩溥仪而忍辱屈就,“深恩聊忍死,绝遇只伤神”(《本性》)。他曾出任溥仪秘书、近侍处处长、内廷局局长等职务,至1937年因为触怒日本人而被免职。伪满任职这段时间,陈曾寿内心天人交战不断,其1933年《舟中》诗云“夷犹正则神灵接,际遇冬郎涕泪新”,以屈原之恋慕楚王和韩偓晚年之悲苦自比,确实是身世之感上接古人。而如果说民元之初,陈曾寿的冬郎情结还是对一位遗民诗人的崇敬,那么在日本对中国的野心更加膨胀之际,陈曾寿之遭逢愈辛苦,感慨也愈深沉,其冬郎情结又有了更深一层次的同情。其1935年《题翰林集》(韩偓诗集)云:
把卷微吟辄断肠,一生同病只冬郎。分明坐久槎犯斗,不待归来海已桑。无限幽情随暮雨,几多清泪湿红芳。颠连莫为唐昭惜,正有随身孤凤凰。
首联即点明了与冬郎异代同悲之感,颔联寓意时局变幻之快,颈联写自己的悲苦情怀,尾联则以唐昭宗有韩偓为幸,暗含自怜自责之意。而其《次韵祇庵同年》(1936)则有“拜赐冬郎空掩涕,移官臣甫欲招魂”之句,仍以韩偓和杜甫自比。陈曾寿的冬郎情结可谓老而弥深。到1940年,民国政府尚在艰难维持半壁,二次世界大战结局犹未明朗,陈曾寿于元旦题诗有句云:“纪恩独感平生遇,占复犹存正始心。……王正免赋康乾梦,换世难酬雨露深。”(《次韵愔仲元旦》)又有句云:“廷秀立朝余结局,致尧留命岂符天。”(《梅泉重赀助刊拙集感赋》)心心犹以君恩、韩偓为念,其凄怆深情可感。次年陈曾寿作《梅泉诗来引用唐昭宗谓韩偓朕左右无人之语偶有所感遂成一绝句》:“朱梁跋扈异阴柔,分手君臣泪暗流。强断股肱心未夺,濮州犹觉胜中州。”再次托古讽今,将同辈与溥仪比作唐昭宗韩偓君臣。正如陈宝琛诗所云:“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正是因为二陈与溥仪之关系亲密,君臣之义使得他们比一般遗民更难置身事外,也就更为痛苦。
在后代一般人看来,陈曾寿之如此寄意冬郎未免太过多情。但是考虑到逊清遗民之境遇,则后人也应该抱相当的同情,因为他们面对的是此前历代遗民所未曾遭遇的巨变。前代遗民最多面临着异姓改号或是异族统治,而逊清遗民在此基础上还要面对两千年帝制的终结,以及欧风美雨对中国文化空前激烈的冲击。而他们作为旧时代的象征,被新进者抛弃甚至鄙视,因而在出处之际的抉择更为艰难。对于中国最后一批传统士大夫而言,韩偓的生平心迹发而为诗,与他们的心魂多有契合。陈曾寿的冬郎情结尤为突出,这既与逊清遗民的群体心理经历相关,也是关乎个人心性和际遇的选择。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诗人的人格高度并不与文学成就成正比,而且就读者而言,又往往因为一己的主观喜好而为轩轾。晚清吴汝纶于韩偓诗颇致推许,对此钱钟书评云:“以之上配少陵、压倒玉溪,尤酸丁不识好丑语。”可谓尖刻,其如此立言,自是单纯就文学而发,既无遗民之心曲,则其贬抑冬郎也不足为怪。而陈曾寿也认为韩偓诗成就足与李商隐并列,其《尤物》诗云:“诗中尤物成双绝,惟有冬郎及玉溪。”这其中显然也有个人情感的因素。其实逊清遗民对韩偓的推崇和比附,并非因为韩偓的文学成就,而是因韩偓的身世所引起的某种共鸣。陈曾寿的冬郎情结,更重要的也是对韩偓的遗民身份、君臣遇合经历、纪恩负恩的苦痛,及大历史碾压下的深重无力感的心魂契合,这种情结可谓贯穿其后半生而未稍改。对比陈曾寿和钱钟书,也可以窥见其时老一辈和新一代知识分子在文学接受上的微妙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