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静 张海涛
叶嘉莹,1924年生于北京,1945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早年在中国台湾地区各大学执教,1966年起至美国哈佛大学、密西根大学讲学,1970年被聘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91年荣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成为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叶嘉莹自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荣休后,于20世纪90年代初在南开大学成立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2012年6月被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叶嘉莹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文章、60年代中期开始出版学术专著以来,至今已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澳门以及美国、日本、加拿大等地的报刊上发表中英文学术论文300余篇,出版著作数十种、近千万字。自叶嘉莹于1979年开始每年利用假期回国教书后,其研究著述遂开始风行中国大陆。鉴于其在中国古典诗词领域的杰出成就,2008年12月叶嘉莹被授予首届“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颁奖词指出:
叶嘉莹是誉满海内外的中国古典文学权威学者,是推动中华诗词在海内外传播的杰出代表。她是将西方文论引入古典文学从事比较研究的杰出学者,其诗论新意迭出,别开境界,在我国学术界产生了重大影响。
三十多年来,叶嘉莹本人及其教学、创作和科研,不断成为海内外学界关注的对象。作为一个九十岁的老人,综述其生平经历及治学态度的文章,可以周婉窈《域外蓝鲸有梦思——记我所认识的嘉莹师》、靳欣《一世多艰,寸心如水——叶嘉莹的诗词道路》、王英《叶嘉莹:一个人的阁楼》为代表;作为一名在海内外执教近七十年的教师,其教学实践的经验总结与教学思想的提炼承传也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在已经发表的数篇成果中,以纪媛媛的硕士学位论文《叶嘉莹的诗词教学思想与实践》最为周密;而作为一位诗人,学界持续关注着叶嘉莹的旧体诗词创作,前后有缪钺《迦陵诗词稿序》、孙康宜《好花原有四时香——读〈独陪明月看荷花:叶嘉莹诗词选译〉有感》、张静《百年身世千秋业,谁向斯编识苦心》等十余篇文章发表。然而,作为一位学者,叶嘉莹的学术思想才是最受研究者关注的,这部分的研究成果体量最大、分量最重、角度最杂,至今已涌现出百余篇相关论著、十余篇博硕士学位论文。特别是在2004年10月南开大学文学院成功举办了“庆祝叶嘉莹教授八十华诞暨国际词学研讨会”、同年12月北京师范大学北京文化发展研究院召开了“叶嘉莹教授八十诞辰暨学术思想研讨会”后,掀起了叶氏研究的高潮,在两部论文集相继出版之后,又有两部研究专著问世,最近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更有两本传记接连付梓。适逢迦陵先生九旬寿诞,本文拟对其学术思想研究做一回顾与综述,庶几为相关领域的研究提供一些借鉴与参考。
当前学界对叶嘉莹学术思想的研究既有整合性的宏观论述,又不乏专题性的针对其某一论断的微观研讨,概括起来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这类文章或对叶氏的某部著作有感而发,或对叶氏的学术思想有所总结。前者如陶尔夫《探求诗歌生命的诗——〈迦陵论词丛稿〉初论》、祝晓风《中西融汇的现代词学观——评叶嘉莹先生的两种词学近著》、李知默《开窗更见春无限——浅评〈迦陵论词丛稿〉》等;后者如李万庆《感性与知性的结合——叶嘉莹的古典文学批评》、徐志啸《叶嘉莹对传统诗学研究的贡献》、杨梅英《叶嘉莹诗学研究概述》等。其中1989年熊开发《谈谈叶嘉莹诗词评论的特点》一文提出叶氏诗词评论的成就并非在于引西方理论入中国古代文学批评,而是在直观感受生命活动的基础上,以一种新的思想来理解生命的价值,并将这种理解融进诗的评论之中。这种观点在当时可谓颇具启发意义。2001年,安易《叶嘉莹词学理论新框架初探》开始注意到叶氏词学理论体系本身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并强调《中国词学的现代观》一书在中国词学发展中的重要意义:
叶嘉莹词学理论体系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把古代与当代沟通起来,使古典文学作品在现代人心灵中得到生命的延续。这种沟通,可以改变古典文学和古典文学研究寂寞孤独的现状,缩短当代人尤其是当代青年与古典诗词之间的距离。更为重要的是,它有利于中国传统文化与世界文化的接轨,有利于为传统文化的优秀成果在世界文化的大坐标体系中找到它们应有的位置。而这也正是叶嘉莹词学理论体系的意义和价值之所在。
王磊、钟锦的《哲学视域中的叶嘉莹词学》则通过对叶氏“弱德之美”(愉悦于善)、“词学困惑与双性特征”(超越之“善”)、“苏词之幽咽凄断”(美与善的背反)三个论题的分析,指出叶氏的词学理论研究暗合了哲学的某些问题,认为叶氏词学中包蕴着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深切关怀,超越了具体学科的限制。
十年前开始有研究生学位论文从宏观角度综论叶氏的学术思想。2004年,暨南大学朱巧云著成博士论文《跨文化视野中的叶嘉莹诗学研究》。该文是最早一篇以叶氏学术思想为研究对象的学位论文,依次分析阐述了叶嘉莹中西比较诗学理论的重要观点及其评价,“兴发感动”说,叶氏关于词美学特质及其成因的认识,以西方理论解释中国古代词家、词论的四个个案,王国维、顾随以及时代背景之于叶氏的影响。该文始终紧扣跨文化的视野和角度,对叶氏的批评理论及实践进行了全面的讨论,充分揭示出其中体现的中西融合特色以及叶氏对中国诗学发展的贡献。他如曹睿《叶嘉莹词学研究与实践》、张春华《叶嘉莹中国古典诗词诠释体系研究》、李微霞《叶嘉莹词学理论研究》、李园媛《叶嘉莹词学理论体系之特色研究》,皆对叶氏的词学理论、研究方法有详尽的论述,但总体上大同小异。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李微霞一文在探讨叶氏词学理论的特点及地位时,将叶氏与近代三大词学家龙榆生、夏承焘、唐圭璋先生做了比较,最终得出“性别差异、时代和地域的差异促成了叶嘉莹词学理论研究的独特视角和丰富的创获”的结论。这种研究思路令人耳目一新,所得结论亦较具说服力。
双重文化背景拓宽了叶嘉莹的学术视野,其教学与研究实践中都凸显出中西比较的理论特色。早在1981年,杨江柱《比较文学与故国情思——读〈迦陵论词丛稿〉》就注意到了叶氏中西融合的研究方法。作者指出,叶氏以西方文论评说中国古典诗词,并比较中西诗论的异同,探讨了中西文论在价值标准方面的差异。这种将中国传统诗论重视人格陶冶的积极一面和西方的美学观点融会起来的做法,有益于建设中国诗论。2002年,朱巧云发表了《试论叶嘉莹中西比较诗学理论》,作者将叶氏关于中西比较诗学的观点归纳为以下几点:中国新文学批评体系的建立,必有待于外来之影响;在中西诗学对话、交流中,应采取“求同存异”、“兼容并蓄”、“择其需要而用之”的态度和原则;在以西方理论阐发、观照中国文学及其批评时,必须对两者的传统都有深刻的了解,尤其对中国传统要有透彻了解。文章强调:“叶先生在中西比较诗学研究方面,一个突出特点就是较侧重于中国诗学自身发展和走向世界的问题”,最终落脚到对于当今从事中西比较诗学研究的现实启发。除了朱巧云外,另一个致力研究叶氏比较诗学理论的学者是徐志啸。其专著《华裔汉学家叶嘉莹与中西诗学》全面梳理了叶氏中西比较诗学的观点,且有专章的实例分析,对叶氏在中西比较诗学上的贡献做出了充分肯定。王晓岗《中国古典文论的更生之变——论叶嘉莹先生的中西比较诗学》提出,叶嘉莹融合中西文论,建立了以“基准说”为理论内核的比较诗学体系,降低了中国古典文论的接受和使用门槛,使其具有现代意义。
此外,还有一些文章就比较诗学中的某一方面展开分析,如女性主义、新批评等。如朱巧云《论叶嘉莹对花间词美学特质成因之探讨》一文,归纳了叶氏关于词的美学特质成因的观点,认为“叶先生从女性主义视角切入,抓住了词美学特质这一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创造性地使用女性主义批评理论对花间词特质的成因做了新颖、独到的理论阐释”。李微霞的《叶嘉莹词学理论之独特性》则在介绍之余,能够敏锐地指出叶氏研究的得与失。作者认为,叶先生的研究合理地解决了词学中的困惑问题,是其利用女性批评主义文论所进行的成功的批评实践和理论建设,其学术著作本身即带有感情浓厚、色彩含蓄、风格细腻、情调温和的女性色彩,因而有时过于冗长繁杂。
张德明《叶嘉莹的文学研究与新批评》是研究叶氏运用新批评方法的代表之作。文章认为,英美新批评理论已经渗透到叶氏的文学研究之中,成为她基本的学术思维方式和文学批评方式,促发其对中西文论持续的对比与反思,形成了自己的学术思想。文中指出:
当然,阅读叶嘉莹的这些研究文章我们又不难发现,不管采用西方的哪一种批评方法,叶嘉莹始终都没有放弃一个原则,那就是,坚持从文本出发,注重对文学作品进行细致的研读。从叶嘉莹一直坚持的这一原则中,我们可以看到新批评对她的影响之深。
作者从新批评切入,逐层讨论了叶氏利用西方文论阐释中国古典文学的成功实践,最终强调了其方法论上的指导意义。
还有几篇硕士学位论文亦以叶氏的中西比较诗学为题。如陈金星的《论叶嘉莹的比较诗学研究》将叶氏的比较诗学研究划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来分别论述,系统性较强。邢哲婧的《刘若愚和叶嘉莹中西比较诗学视阈之比较》则从学术背景、综合与传承的体系、诗学范畴三个方面比较了刘若愚和叶嘉莹这两位外籍华人的比较诗学。作者认为,“刘若愚希望提出渊源悠久而大体上独立发展的中国文学批评思想传统的各种文学理论,使它们能够与来自其他传统的理论相比较,从而有助于达到一个可能的世界性的文学理论”;而叶氏“对西方文论的探索,主要还是为了将中国诗词之美感特质以及传统的诗学与词学,可以放置到现代时空之世界文化的大坐标中去”。应该说,这种比较之比较的研究方法,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叶嘉莹先生诗学思想的旨归及其所具有的文化价值。
叶嘉莹除了有长期海外教学的经历以外,其亦受到了前辈学者的深刻影响,学界普遍认为其学术思想渊源于王国维。如王奎光《借西方现代理论之石攻中国词学之玉——略论叶嘉莹先生对王国维词学研究的继承与发展》即从治词观念、治词方法、批评实践三个方面论述了王国维为叶氏主要的词学渊源。朱巧云《心仪冥契王国维——叶嘉莹的“王国维情结”》则从王国维对叶嘉莹的学术观点、批评方法的影响来阐述叶嘉莹学术研究中的“王国维情结”。汪梦川则认为,“迦陵词学固然也颇受王国维先生词学之启发,但是二者之差别甚大”,对于词学中的西方因子,“王国维先生是主动的引入,意识上是现代的,而形式上是传统的;而叶先生则与之相反,其借用西方文艺批评理论,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其批评方式在形式上看来是现代的,实际上核心思想却仍然深合传统”。
叶嘉莹作为顾随先生的传法弟子,其教学与研究深受顾随先生的影响。顾随先生的小女儿顾之京就此发表的论著尤为值得关注,如《薪传·心传——六十二年前先父顾随为弟子叶嘉莹评改诗词曲习作》、《顾随与叶嘉莹》等,不但提供了大量宝贵详实的第一手文献资料,更对这段超逾骨肉的“师弟因缘”中的学术薪传有着较为深入的梳理。
更为可喜的是,近年来已有学者展开了将王国维、顾随与叶嘉莹纵向贯通的研究,可以胡箫白的《从一核、二轴到三维——王国维、顾随、叶嘉莹词学审美观的内在理路》一文为代表。文中指出,顾随是王国维影响叶嘉莹的中间一环,并将王国维的“境界说”、顾随的“高致说”、叶嘉莹的“兴发感动说”做了纵向对比,以见其间的内在理路和传承脉络。
叶嘉莹的古典诗词研究并非空谈理论学说,而是大都就具体的作家作品来分析赏鉴,最终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因而,也有不少文章对叶氏这种个案研究加以探讨,涉及叶氏对于《古诗十九首》、温庭筠词、冯延巳词、晏殊词、苏轼词、辛弃疾词、吴文英词等的评赏研究。如刘扬忠《更于峰顶拓途新——谈叶嘉莹教授的稼轩词研究》,冯建国《多维视角下七宝楼台的重构——论叶嘉莹先生梦窗词的研究成就》,张幼良、蒋晓城《叶嘉莹与〈古诗十九首〉研究》,唐红卫《思致融情传好句——以晏殊词为例谈叶嘉莹的词学研究》,余莉《叶嘉莹先生对冯延巳词的评价》,田宝《评叶嘉莹的苏词研究》等。
对于一人一作之评赏往往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此类研究中也出现了与叶氏观点相左的不同音。如万文武的《对温庭筠词的理解与误解——读叶嘉莹教授的〈论温庭筠词〉》,针对《唐五代名家词选讲·论温庭筠词》关于温庭筠“薄于行无检幅”、“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科场之中,好代人为文”的论述以及叶文中的一些细节做了反驳。章淑珍的《“纯情”诗人与“理性”诗人——读叶嘉莹〈大晏词的赏析〉》,则认为纯情与理性是所有诗人共有的品格,反对叶嘉莹将诗人分为“纯情”与“理性”,指出晏殊未必没有伤感不加节制之作,李煜未必没有理性思致之作。周茜《吴文英词的“现代化特色”献疑——与叶嘉莹先生商榷》则着重辨析了吴文英词之“时空杂糅”、“感性修辞”与西方意识流文学之间的区别,指出:“吴文英词并非不能为传统所认识和欣赏。否定者反倒是标举现代文艺观的学者,即受西方文艺理论的影响,持西方现代文艺立场的学者。”事实上,早在1981年,杨江柱就已经指出“时空错综”与“感性修辞”和西方现代派手法的暗合,只可理解为一种比喻的手法,不能绝对化,叶氏的立论与措词比较圆通灵活,并未将两者绝对等同。
叶氏对于传统的浙西派词论、常州派词论、王国维词论等都有相关研究。除了刘晓珍《叶嘉莹先生的清代词论研究》一文较为全面地总结了叶氏在清代词论研究方面的成就外,目前学界的焦点主要集中于她对王国维及其“境界”说的研究。
梁葆莉、苗贵松《论叶嘉莹“感发”说对〈人间词话〉“境界”说的接受》对叶氏的“境界说”研究做了综述。史红艳则注意到叶氏王国维研究的独特条件,其《人格、学术的会通与“三点觉醒和一个原则”——试论叶嘉莹之王国维研究的前提与基础》指出,相较于诸多研究者而言,叶嘉莹更具有会通王氏之人格以及由此而外发的学术求索的“知音”色彩。
关于王国维的“境界”说,百余年来学界一直存在着很多分歧。叶嘉莹对“境界”说的阐释,自然也引发了一些争论。夏中义《叶嘉莹“基准”说与王国维“境界”说》以王国维的“入——出”说、“三秀”说、“三境”说等为例,逐一反驳了叶氏“鲜明真切之感受”的“基准”说,认为经过叶氏的解说,“《人间词话》确乎更具条理,更具系统了;但同样确凿的是,这一系统已不是王氏的,而是变成叶氏的了。或者说打的虽是王氏旗号。但颜色却走样了,变得单薄且轻飘,没了本色的幽邃与凝重”。张晓梅《对叶嘉莹“境界说”批评之批评》将叶氏对“境界说”的阐释,归以“兴发感动”;进而指出,叶氏又认为境界、神韵、兴趣没有什么区别,这使她的立论有两相龃龉之嫌。作者从真的文学、美学和哲学三个维度考察,认为叶先生对“境界说”的理解只是领会了境界作为“感受之真”的第一层含义;对境界之真的美学之维和哲学之维,叶先生未能做出深刻的认识。朱维《叶嘉莹“兴发感动”理论对王国维“境界”的体系化及反思》则在肯定叶氏贡献的前提下,认为以“兴发感动”解释“境界”尚有不足之处。作者认为叶嘉莹将含混的“境界”之义做了精微的分别,包括了从创作到鉴赏的各个层次,是对“境界”极为科学的解释,“兴发感动”理论使“兴趣说”和“神韵说”与“境界”一脉相承,在这个线性发展脉络中“境界”获得了更深厚的层叠意义。但“兴发感动”只是境界之成为境界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兴发感动”理论强调主观感受之真而忽略了客观景物之真,且忽略了境界理论中蕴含词中应蕴含忧生忧世和担荷人类罪恶的精神指向。
“兴发感动”是叶嘉莹学术思想中的核心理念,学界给予了应有的关注。1989年熊开发发表的《谈谈叶嘉莹诗词评论的特点》就已经充分认识到“兴发感动”说在叶氏思想中的核心地位,并将“兴发感动”与罗大经“感发吾心之真乐”、陈廷焯“感发人之性情”做了对比,认为其既有内在的联系,又有进一步的发展。文末指出:
从主体的生命存在的意义上来理解性情,理解诗的兴发感动的作用,正是叶嘉莹诗词评论的主要思想的体现。
此后,研究者对叶氏“兴发感动”说的讨论日趋热烈,在21世纪逐步进入了一个高潮期。邓乔彬《叶嘉莹词学研究的“兴发感动”说》指出,叶氏“兴发感动”说“使文学回到了原人意识和人学本位”,其两个动力和三种表现方法乃是概括古人所论而得,而撷取了“认真”与“诚实”,并提出重视“感发之生命”在传达之际所形成的社会伦理价值。朱巧云《叶嘉莹“兴发感动”说的创新意义》则归纳出四点意义:创造性组合,重视诗论中的读者“在场”,对“能感之”“能写之”的新解和运用,创立了新的批评标准。文章指出:
“兴发感动”说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兴”论,并在西方文学理论的观照下,吸纳了西方文学批评的某些观念和术语,增加了一些新质,成为一个具有中西融合特点的诗学概念。
赵仁珪《叶嘉莹先生“兴发感动”说的诗学意义和启示》认为,叶氏“兴发感动”重视感发之主体的积极作用,可以指导诗学创作和教学活动,并能解决许多具体的诗学困惑,对于当前的诗歌鉴赏和写作实践都有很好的启发作用。而吴晓枫、侯沿滨《叶嘉莹生命美学思想初探》则从美学的角度观照“兴发感动”说,紧扣“生命”二字,将其上升为一种生命美学的思想体系,强调叶氏从“兴”出发,提出中国诗词精髓在于其中传达出来的强烈的个体生命之感受。张晓梅《叶嘉莹诗词批评及诗学研究述评》也提到叶氏的感发之论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强调感发生命的不同层次:美感之感知,情意之感动,以及感发之意趣;二是强调诗歌感发生命的“精神伦理价值”,她对以作者的伦理道德品质来衡量其作品高下的做法深表反感。
叶嘉莹的“兴发感动”说也进入了硕士学位论文的选题视野,如王建浩的《叶嘉莹“兴发感动”说初探》、于显凤的《叶嘉莹美学思想研究》、张冬的《叶嘉莹“兴发感动”说研究》。此外还有两篇文章尤为值得关注。其一是蒋永青《中国古典诗歌的“不隔”之域——叶嘉莹先生对中国古典诗歌审美特质的相关探讨》,此文虽然仍以阐述介绍为主,但层层推进,厘清了一些关联之处:心、物二分的“不隔”之域,才是“诗”所真正进入的世界——“不隔”之域即诗歌“兴发感动”的特质——“兴发感动”往深处探究即来源于“大生命”之“共感”——“真诚纯挚”是把握这种“共感”的伦理之本——赋比兴是进入这一精神“本质”世界的三种具体方式。作者最后指出:
在上一世纪中国西学思潮的泛滥中,叶嘉莹先生坚持从超越心、物二分的“不隔”之域探索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特质,对于我们反省中国古代审美思想以及当代中国诗歌理论的建设具有启发意义。
其二是刘阳《“生命”有别于“生存”——对叶嘉莹诗学观的一个疑问》,文章认为当叶嘉莹讲生命时并没有从根本上超越主客二元论思路,而在重蹈一种浪漫主义的余绪,且其诗学观伤春悲秋,感时忧世,推崇生命之感发,与此同时却淡化了生存之崇高、冲突与悲剧感,从而对叶氏“感发生命”的诗学观提出了质疑:今日之中国文学应该对生命意识及其可能带来的趣味主义保持必要的省思,而探寻真正走向世界之径。此论之偏颇处在于,文中所举引之《神曲》、《浮士德》、《失乐园》等西方所谓p o e t r y,与中国古典诗歌本就有着截然相异的传统,而叶氏也从来没有提到过“趣味”之说,其所言及之中国诗歌中的感发生命是深厚的、严肃的,与“趣味主义”不该混为一谈。
“弱德之美”是叶嘉莹在数十年的词学研究中总结出的关于词之美感特质的代表学说,其在南开大学指导之博士弟子对此说尤为推重。钟锦《从词学史的演进看叶嘉莹师的“弱德之美”说》将叶氏“弱德之美”说放入词学发展史中进行考察,指出叶氏的“弱德之美”说与况周颐的“重拙大”说一起构成了对道德所成就之美感的本质性揭示。曹庆鸿认为“弱德之美”是叶氏对词之体认中所得出的结论:
其中之“德”,更多的是超越于传统道德意识,对人性之“真”与“善”品质的体认。所以,词在姿态上的曲折委蛇中,更有着一种百折不回的坚强与持守,因此,也就更具有了一种情感和审美上的震撼美。
尽心认为“弱德之美”是叶氏词学理论的核心,也是她自己诗词作品本然呈现出的一种特色,更展示出她的人格魅力。汪梦川提出,“弱德之美”实乃“弱中有德”,是文学与人生的统一,它不只是单纯的词学术语,也与人格修养密切相关;他还分别从婉约、豪放分类之笼统以及词的起源等方面加以辨析,得出结论:
叶嘉莹先生认为具备“弱德之美”的词是好词,却并未说不具备者都不是好词。这即是说“弱德之美”并非好词的唯一特美。
此外,熊芹艺的硕士学位论文《叶嘉莹“弱德之美”研究》专题讨论了“弱德之美”提出的理论与现实背景、具体界定、理论要义、价值意义与不足之处,可称全面。
总的看来,叶嘉莹先生以其开放的学术心态、厚重的学术思想、丰富的学术理论带给词学界乃至学术界一种新的研究范式,不少学者都是受到叶嘉莹著述的影响而投入古典文学教学与研究的。特别是21世纪以来,学界对叶嘉莹学术思想的研究取得了可喜的进展。一是通过学者们的努力,叶氏学术思想研究具有了一定的规模,并逐步引起了学界的重视。已有学者指出:“叶嘉莹在文学研究上的成功经验,对于当下国内的古代文学研究来说,是有着方法论上的启发和指导意义的。”二是研究的视野不断开拓,甚至带动了语言学、哲学等相关学科的关注。三是研究层次不断深入,2010年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由叶氏在南开大学的部分弟子合编的《叶嘉莹谈词》一书,将叶氏著作中关于词学理论的论述分类摘录,分为“本体论”、“批评论”、“词史论”,其下则再分细目。作为叶氏词学理论的研究索引,这样重新编排无疑是对叶氏词学的一次系统化处理。再如贾娜《传统解杜与叶嘉莹解杜》,以叶氏对《秋兴八首》象喻性的具体分析为典型案例,分别从意象、句法、情意等角度来剖析叶嘉莹诗学理论的本质与特色,总结出了叶氏解杜的新质与价值。
当前学界的研究成果与叶嘉莹的学术成就相比,还存在一定的差距。首先,研究范围仍需扩大。叶氏早年对赋、曲等传统文体的论析和晚年对女性词的梳理等学术成果应当引起学界的重视。第二,研究质量有待提高。目前,叶氏学术思想研究中宏观综论的文章数量最多,却容易泛泛而空洞;而亦占有相当比重的论其作家作品研究的论文,又往往陷入“随文讲解”式的误区。一些研究文章几乎全部是对叶氏论著的重复与演说,毫无己见,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我们需要细致的研究以医空疏之弊,需要理论的升华以药“复述”之失。第三,研究方法亟待改善。叶嘉莹有着无法复制的治学道路,她之所以能够在传统文化与现代学术之间、在中国经典与西方文论之间搭建起沟通的桥梁,与其独特的人格魅力与学术品格不无关联。一种学说,一套理论,必然需要大家的研读、讨论乃至争鸣,才能不断完善,愈辨愈明。“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吾侪勉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