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犁河畔走来的回族作家

2014-08-07 21:55付新洁
回族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张承志回族新疆

付新洁

在新疆乃至中国当代回族文坛上,白练都是一位颇有知名度的回族作家,然而当我快速敲击键盘时,互联网上关于他的资料却很少。我无法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形象,但我始终认为他有着耐人寻味的过往。在回族文学杂志社工作十余年,我一直无缘见到白练先生,但从工作始起,总能听人说起他。于我来说,白练先生是我的长辈,是我的老领导,是《回族文学》的创始者。多年来,我心中多多少少对他存有一丝好奇,而更多的是敬意。资料中零星的文字显得过于简单,却勾起了我的心思,于是有了后来的前往。

白练的夫人顾路玲已经八十二岁高龄,却完全没有这个岁数的老态,身体硬朗,声音洪亮。我们在冬日的那个午后,在白练先生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小屋里促膝交谈。那天是2014年1月28日。顾奶奶激动地说:“巧啊,上个月的今天是老陈五周年忌日。”2008年12月28日,一个隆冬的凌晨,白练走了。电话铃声惊醒了亲朋好友的睡梦,突然的噩耗让大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白练的女儿陈红抱来了家人珍藏的白练的小说集、手稿和一些老照片。翻开《悠悠伊犁河》——白练生前最后出版的长篇小说,书的扉页上印着白练的个人简介:陈刚,经名苏莱曼,笔名白练,男,回族,1929年出生于新疆伊犁……

伊犁于白练来说,不仅是生他养他的故土,更是他汲取文学灵感的土壤。白练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都是在美丽的伊犁河畔度过的。1929年的秋天,在祖国西北边城伊宁市的一个回族贫民家庭,迎来了一个新生命,是个男孩,长得眉清目秀,好看极了。尽管家境贫寒,尽管世代都是文盲,但父母在那个年代依然坚持让白练读书。白练读过伊斯兰经文,还读了汉文小学。在父母的呵护下,他每天都是快乐的。碧波荡漾的伊犁河、宽广秀美的伊犁平原赋予了他坚韧的性格、宽广的胸怀;富有特色的多民族生活,民族民间文学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埋下了文艺的种子。在他生活的那片土地上,流传在民间的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的口头文学、文化艺术相当丰富。他有一个善于说笑的姨妈,简直是位民间的语言大师,语言是那样生动、形象、幽默,歇后语、谚语出口皆是。姨妈可以说是白练在文学艺术上的启蒙老师,对他后来的创作影响很大。有父母呵护的日子,对于白练来说太过短暂。还在上小学时,他的父亲就无常了。多病的母亲独自带着白练和他的哥哥生活,日子越发艰难了。尽管这样,母亲也从未放弃过让白练读书的念头,母亲心中只有一个朴素的念头:你要像你们赵老师那样。初中时,母亲无常了。兄弟俩相依为命,哥哥靠着小本生意维持生活,并劝白练跟自己一起经商,可白练不愿放弃自己的学业,更不愿舍弃母亲的夙愿。1944年,三区革命爆发后,伊宁中学停办。1946年,白练带着母亲的夙愿,离开了悠悠伊犁河,满怀理想地来到新疆乌鲁木齐读高中。自此,小小少年独自闯入了外面的世界。但是伊犁始终走不出他的生活,对他日后的文学创作影响很深。白练曾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说:

以前写过一个剧本叫《野马渡》,那是写伊犁的事情。《悠悠伊犁河》这部作品从文学创作上说,它是一种虚构。但是其中的人和事,有许多其实都是真实的。其中的那些人物原型,他们的音容笑貌和人生际遇,都是我当年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他们几十年来一直都在我心中活着……

孤身在外求学的日子,对白练来说是一段难忘的经历。经济上的拮据可以克服,但孤独感常常让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想起那碧波荡漾的伊犁河。但正是这段日子让白练开始真正接触到了文学,有机会读到了鲁迅、朱自清等文学大家的作品,开阔了眼界。对他来说是受用终身的,也给了他文学创作上的启迪。当时,他在语文作业中以伊犁平原为背景,写了散文《秋夜行》,得到了老师的赞许。此时,白练在文学创作上已初露锋芒。少年暗暗在心里有了一个文学创作的愿望。

1948年,白练得到公费赴内地求学的机会,考入南京边疆学校。求学、参加革命,以至日后回疆工作,这一路都是他独自走来。经济的拮据、生活的动荡磨炼了白练坚毅的性格。正是他独自闯荡的经历,让他日后对自己的儿女更多了些严厉。在儿女眼中,父亲是敬而远之的。陈红说:“在家里父亲话不多,但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很有分量。我刚参加工作时,被分配在幼儿园工作。当时的幼儿园只是机关的一个托儿所,只有几个老太太和一群孩子。我一个十几岁的大姑娘,一天守着几个老太太和一群孩子,觉得很没面子。当时父亲是昌吉州文化局副局长,分管着图书馆、群艺馆等单位。原想让父亲帮着调个工作是没什么问题的,没想到却被父亲一口拒绝了。”顾路玲当时对他的做法也很不理解,回忆起当年大儿子工作的事,她至今还是心疼,“我大儿子那些年在乌鲁木齐当工人,工种是最苦的翻砂工,干久了会得职业病的。当时很多比他工种好的工人都陆陆续续托关系调走了。大儿子给老陈说了此事,老陈说,你自己去闯吧,我没那个本事,也不想求人。后来,一次机会,儿子考上了河北保定的大学,回来后当了干部。老陈在任期间,为了振兴昌吉州的文学事业,从各地调来的各民族文学创作专业人才不下四五十人,唯独对自己的儿女从来不开绿灯,至今四个儿女没有一个在文化系统工作。”

我一张张翻看着那些老照片,“这是白练老师吗?”顾奶奶含笑点点头。照片上的男青年鼻子挺拔,脸庞俊朗,好似当年的电影明星,但眉宇间又多了一份儒雅与沉静。“我们当年都在新疆公安厅工作,就这样相识、相恋了。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说一口维吾尔语,打扮也是维吾尔族的打扮,穿着皮靴子、戴着维吾尔族花帽。当时伊犁的回族就是这样的打扮。年轻时,老陈性格开朗,敢说敢做,维吾尔族舞、交际舞跳得好得很。文革时,老陈因为《掐线》被打成毒草,他被诬陷为‘文艺黑线人物,在牛棚过了五年‘黑帮生活,变得内向、寡言了。”

《掐线》是白练的第一篇短篇小说,1964年1月发表在《新疆文学》上。这篇小说成为了新疆回族作家反映回族生活最早的一篇小说,开创了当代新疆回族文学创作的先河。在这之前,在当代新疆文坛上,回族文学几乎是个空白。在白练的小传里他是这样说的:

1958年,我被调至昌吉报社,参加了《昌吉报》的创办工作,任记者、编辑。这是我走上创作道路的一个转折点。多年的记者生涯中,我广泛接触了农村生活,熟悉了各种人物,学习了解群众语言,磨炼了文笔,积累了素材。同时,我感到回族人民的口头文学虽很丰富,但书面文学却寥如晨星。尤其在新疆文坛上,回族文学几乎是个空白,这不能不叫人感到焦虑。童年时代的文艺情趣,近年来的生活积累以及创作的责任感,强烈地冲击着我,使我不得不拿起笔来去敲文学的大门……

直到《掐线》发表出来,顾奶奶才读到这篇小说。“我不是第一个读到这个小说的人。以前,他写的文章都是先给我看的。所以我看了《掐线》后,真的很吃惊。他对新疆回族生活、习俗的描写那样细致,细致到拉条子怎样做,一步一步都描写得很细致。这些生活素材的积累从何而来?后来听老陈说这些都是在报社工作打下的基础。当时心里挺佩服他的。”

《掐线》发表后评价很高,这更坚定了白练从事回族文学创作的信心;而让白练没想到的是,正是因为这篇小说,他被戴上了“文艺黑线人物”的帽子。五年的牛棚生活,白练的身心备受摧残,但是在他心里,从事本民族文学创作的愿望的火苗依然跳跃,随时准备熊熊燃烧。

在白练的遗物中,有一个很陈旧的蓝色塑料皮的笔记本,应该是白练的随身笔记。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文学笔记、读报拾零、回族作者的通讯录等,字迹娟秀、整洁。虽然纸张已经有些发黄,但保存得很好,可见主人对它的珍视。其中有几张记录了白练的作品目录。可以看到,离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掐线》整整隔了十年,他的第二篇小说《石花》才发表。文革那段岁月是白练的创作暗淡期。随后而来的文艺春风,使得白练心中这团火苗很快燃烧成熊熊之势。自此直至1992年离休,几乎每年,白练都有作品问世。

1978年7月,他在《新疆文学》上发表了反映新疆人民同“四人帮”毁灭文化的倒行逆施作斗争的小说《尕文化》,立即引起了文学界的关注,受到好评。1981年,他又先后在《民族文学》上发表《朋友》和《黑参谋》,对十分敏感的宗教问题、民族问题和少数民族地区经济问题进行了巧妙大胆的表现。作品中“河州马”、“黑参谋”的形象深入人心。《朋友》还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中篇小说《黑牡丹 白牡丹》荣获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新时期优秀文学作品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白练的中篇小说《复苏》《大户风度》《飞蛾》《孔雀楼》等相继脱颖而出,在新疆回族文学中形成了一股颇有气势的“农村改革小说”热潮。《隘口》是白练小说史上重要的代表作,可以说是最早写白彦虎的历史题材小说。小说发表后,艾克拜尔•米吉提很快写了评论。在评论中,艾克拜尔• 米吉提说:

白练对他的民族是非常熟悉的,并且有很深的理解。因而在他的小说中对回民族的特定心理把握自如。这是一个在人类发展史近期形成的特殊民族。可她又经历了许多让人难以置信的磨难。因此,在这个民族身上集中体现了许多种矛盾和统一。……小说用它有力的笔触,把这一切含蓄而又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便是让我们感到欣慰之处。要说有根,这才是根——民族的根,文化的根。一些人的根是生在纸上的,所以需要极力寻找;一些人的根则深扎在心田,只要你伸手一摸,随时便可以在你的胸口能触摸得到。扎在心田里的根那才是真正的根呢。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白彦虎还是一个敏感的话题,而白练写了。白练在写作中总是会关注一些回族生活中的焦点,这是一个作家具有的敏锐度,更多的是他对本民族浓厚的感情。正如白练所说:“我着重写回族生活,首先我自己是回族,有民族感情的问题。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反映回族生活的作品很少,尤其在新疆,可以说是一片荒原。我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勤劳、智慧、善良的回族人民进入文学殿堂,因此我一起步就反映回族生活。多年来,我一直抱着一种孝心,为本民族放歌。”

三十五年前,《回族文学》还叫《博格达》的时候,如同养育嗷嗷待哺的孩子,白练把心思都扑在了上头。对他来说,这本刊物就是他的孩子。1978年,自昌吉报社调到昌吉回族自治州文艺创作研究室后,白练就开始着手创办《博格达》。1979年,《博格达》创刊。刊物有了,编辑力量欠缺,白练自己当伯乐四处寻找千里马。《回族文学》历任主编中,有两位主编都是通过白练亲自举荐、调动到编辑部的。创刊不久,编辑部需要小说编辑,白练把关学林(《回族文学》曾任主编)从偏远的木垒县文化馆调到编辑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又把李明(《回族文学》前任主编)调到编辑部。关学林回忆说:“他从《博格达》创刊起就开始关注回族作者的发现和培养,当发现一位回族文学青年便会紧抓不放,对每篇有些基础的稿件都会精修细改,尽力发表。记得到编辑部不久,便收到一篇青年作者马继明反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稿子《重逢》,虽然语言生动,却是材料一大堆,没主题。三天后,白练拿到编辑们添减增删,改得页页红的文稿时,《重逢》已经是一篇表现回汉民族情的小说了。白练看后笑了,咋办呢,不这么整发不成嘛,引着慢慢上路子吧。”有了这种执着劲儿,《博格达》几年以后团结了一支本地回族作者队伍。而在当时,白练已经有了把《博格达》办成具有全国影响力的回族文学刊物的眼光,编辑部开始与全国的回族作家进行约稿,交流。沿着他们的足迹,如今《回族文学》已经发展成为在全国都具有影响力的回族文学期刊。张承志曾经写过反映回族深沉情感的散文《心火》,可以说回族文学事业就是白练心中那团永不熄灭的心火。

白练与张承志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过从甚密,张承志对白练是十分尊敬和赞赏的。白练家中至今存有几张二人的合照,家人一直珍藏着。1984年,张承志来到新疆,白练专程把他接到昌吉,在招待所里,二人交谈甚欢,忘记了时间。也就在那时,在昌吉,张承志写出了散文《心火》。白练在昌吉州文联就任期间,曾经几次邀请张承志来昌吉进行访问交流,张承志总是欣然赴约。1985年,张承志受邀来到昌吉。这一年对白练来说,对《回族文学》来说意义重大,在白练的倡导和组织下,《新疆回族文学》(《回族文学》的前身)编辑部召开了首届“全国回族作家笔会”,张承志和全国各地的回族作家济济一堂。一直到今天,“全国回族作家笔会”延续下来已经举办了八届。远在边疆的新疆,首先办这样一本刊物,举办全国的回族作家笔会。作为一个晚辈,我佩服白练的眼光,更加敬佩他践行发展回族文学事业的良苦用心。

白练离休时六十三岁了。当时他的视力已经严重下降,但他依然坚持文学创作。在他的心中还有一个长久以来的心愿,那就是写写自己的家乡,写写那里可亲的回族老乡。经过反复的酝酿构思,长篇小说《悠悠伊犁河》终于动笔了。从构思到出版,这部小说历时整整十年时间。这当中的艰辛对于一个年迈多病的老人来说可想而知。期间,白练多次因疾病住院,写作不得不中止;出院后又立刻执笔写作。因动脉曲张,双腿疼痛得连走路都困难,他却常常一写就是几个小时,硬是咬牙坚持着。小说出版后,白练在后记中说:“完成了一部作品,了却了一桩心愿。”

白练是带着遗憾走的,他走时未完成的书稿《白彦虎》依然在他熟悉的书桌上放着。长篇历史小说《白彦虎》是白练七十七岁高龄开始创作的,当时他的视力下降到零点五,身高一米七五的他,体重却不足五十公斤;颤抖的双手握不住笔,拿着放大镜,写一会歇一会儿,每天只能写五百字,但他依然艰难地写着。

白练走了,他的名字和鲁迅、巴金的签名一同,留在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大厅两侧伫立的青花瓷瓶上;他走了,给后代留下了一笔文学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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