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屋西边有口井

2014-08-07 21:49阿慧
回族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井水麦苗队长

阿慧

搭眼一看,我家的小土院子清澄澄的,连阳光都闪着水波儿,空气也是绿莹莹的。伸手抓一把,再张开,手心也像是绿汪汪的。我的头顶是一棵旺盛的柿子树,新生的叶子柔嫩嫩的,阳光下好似透明的碧玉片。我想摘一片噙嘴里,让它浸绿我的口腔,就憋足劲儿向上跳了跳,哪知手指没够着柿树叶子,柳枝儿却缠上了我的麻花辫儿。我咧嘴向下拽辫子,却扯下丝丝缕缕的柳枝儿,扯出柳叶郁郁清清的芳香。

我带着发丝上柳叶的幽香走出土院,一脚跌入了田野的幽香里。这是风的功劳。我喜欢站在我家小泥屋的旁边,看无边的田野游游荡荡的风,尤其是在这3月的西洼。

我看见风,穿着透明的长得没边儿的衣裙,悠悠地荡过来,宽大的袖口藏着玄妙的色彩。这样,它剔透、纤细的手指,刚划过一片片的油菜地,油菜花就金灿灿地开了;风又用雪白的指尖,碰了碰田垄上的几株梨树,梨花就开出了雪的颜色;风没有忘记把我身边的桃树给摸了,桃花就粉艳艳地开了。风笑嘻嘻地把各种香味一股脑儿送给了我,香得我直晃脑袋,晃得花枝上的桃花瓣儿飘落了我一身。一转眼,俏皮的风,又把无边的麦苗油绿了一层,我弯下腰正打算抓一把麦叶上滚动的绿,这时,风把一群人扯进了我的西洼。

准确地说,无人的大西洼,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无垠的绿野里,只有我们住的两间小泥屋。我喜欢田野,喜欢风,因为它们是我最直接的好朋友。看样子,被风吹来的这群人,是从一里半以外的村子来的。他们由东向西簇拥而来,飞扬的尘土里,前头有人扛着铁锨晃荡着走,中间走着的是一辆破旧的太平车,由两头不太年轻的骡子拉着,闷着头朝前走。后边稀稀拉拉地跟着看热闹的妇女和孩子。

我摘一朵桃花放在嘴里,一边品着花朵的味道,一边咂摸着这些人的来头。以我六岁女孩的眼力,眼下不是庄稼收种季节,地里没有什么活可干,村里人不会在这个时候赶着车下田。再说了,这也不会是过路的人与车,因为西洼里根本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有两条小土路,是农人在田间劳作时踩出来的,“细得像蚂蚁的肠子”。这句话,是一年前从城里回来的妈妈说的。眼见得这队人马越来越近,那势头活像是鬼子进村。我脑际突然闪现,那年队长带村民扒掉我家老屋的情景。我赶紧跑进土院子,高一腔低一腔地喊:“俺奶呀!又来扒咱家小泥屋啦!”

等我拽拉着老奶奶出来时,人车呼隆隆碾过屋后的土地,不停脚地朝西走了,妇女和孩子尾随着,几条杂毛狗在人腿间穿梭。还没等我喊出一个破小子的名字,人车突然停了。队长耸了耸披挂在膀子上的蓝灰色中山服说:“就打这儿吧。”立即就有人说:“好。”然后用力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抓起铁锨把子,狠劲地把铁锨头插进土里。我和奶奶刚挤近,就听见铁锨刃铲断麦根的嘎吱声。我替麦苗疼得一哆嗦,站在那儿不停地倒腾两只脚,好像那铁锨挖断的不是麦苗根儿,而是我的十个脚趾头。

几个抱孩子的妇女,也说了几句心疼麦苗儿的话,队长却朝她们一挥手说:“妇女都走开,别待这儿,开始挖井了。”几个挖土的男人哧哧笑,在人群里找见自家的女人就催她们走。年轻的女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不愿走,就挂拉着脸问:“为啥不让看?”队长就说:“井是阴,女人也是阴。井是井,女人也是井。这阴碰阴,井碰井,不吉利,有可能打不出水,还有可能塌井。”我没走,老奶奶也没走,队长也没撵我俩。他可能认为我太小,算不上个女人;老奶奶太老,称不上个女人。 一坨一坨嫩生生的麦苗儿被铲挖出,埋压在一旁的新土里,偶尔露出白森森的根须。我奶奶一把把小心地拾起,裹包在围裙里,一棵棵小心地种到空地里。

等奶奶种完最后一棵麦苗儿,那井已经挖到一人深了。这时队长让人从太平车上抬下带有钻头的铁杆子,竖起来直直地戳进井坑里。钻头上方有螺旋的厚铁片,还有一个装土的锥形铁锅子,几个男劳力在地面支起一个三角木架子,六个壮汉奋力推动绑在铁家伙上的大木杠子,步调一致,号子也一致。“嗨哟!嗨哟!嗨哟——”浑厚的声音在风中滚动,阳光停歇在他们额头和裸露的肩膀上,每一粒汗珠都是一颗炫目的小太阳,汉子们有力的脚印深深浅浅地转成了一个圈。螺旋钻头旋转着挖到深处,铁锅子里装满了泥土,几个汉子用力拉动铁杆子上的吊链,泥土拌着浑浊的泥水稀里哗啦被拉上来,被一锅一锅翻倒在地面。奶奶听到井下钻土的嘶嘶声,她说:“可怜哪,地疼啊。”有浑浊的水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股一股的,队长说:“出水了!”奶奶说:“出血了。”我探头朝深处看,很像血,淤泥黑红的汤水,浑浊得很。风在井口走一圈,又从井底旋上来,扑到我脸上,我闻到一股湿黏、阴凉的土腥气。

浇了两次庄稼地,井水就清了。小毛驴拉着绞水车,绕着井口转磨磨,哗啦啦一圈,哗啦啦又一圈。清凌凌的井水,沿着水渠子哗啦啦流向田间去了。井水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就会听到一片不小的欢腾。活泼的水头,伸长尖圆的舌头,刚舔一下泛着细小裂纹的地皮,地就激动地哽咽了一声,还没等它再哽咽,井水就像奶汁一样,迅速填满了它起皱的大嘴。我听见土地喝奶的声音,我感到了饥渴,蹲下来捧一捧来喝。一入口,我打了个激灵,是那种清冽的甜,是那种阴柔的滑,从喉咙滑下去,我的胃肠一路欢唱。更欢呼的还是刚发叶儿的玉米苗,水头还没挨近玉米根,玉米苗就倾斜了小身子,那柔长的叶片,是它渴望的手臂。水来了,玉米甩开长叶子舞蹈,把趴在叶面上的七星瓢虫,甩得惊慌失措。

浇过地的井水活了,就像年轻的母亲奶过自己孩子后的丰润。两年里,我常常端着饭碗去西边看井,从小泥屋到井台边,碗里的饭还是热乎乎的。我将这几十米的距离,踩成一条尺子般的白路。移栽在井台边的两棵大柳树长得茂盛,投下两大片青绿的树荫,我一走近,就感受了井的清凉,汗毛孔一下子收紧了。一看,我家的母鸡也在,一只在潮湿的井边刨土,两只在草丛里捉虫。三只鸡都叽叽咕咕,鸡嗉子鼓鼓地侧歪着。没等我在柳树下坐定,两只花尾巴鸭子也来了,在滚烫的白路上,它俩摇晃着肥硕的大屁股,边走边呱呱地叫。好像说,咋不叫上我们呢?鸭子不跟母鸡抢吃虫子,它吃井边湿润的草,伸出圆头剪刀似的扁嘴儿,拧吃鲜嫩的草叶。我发现,井台边的草要比别处长得旺盛,种类很多,开出的花色也多,采花的蜜蜂、蝴蝶也很多。鸭子比母鸡胆大,拧几口青草,就跩到井口照镜子,还冲井水叫,呱呱呱。只是叫,它们始终没敢下去游泳。

我丢下空碗看井水,井水还是那么多。几天前,连日的车水、浇地,并没有减低水位,井水该是多少还是多少。井水幽幽的、荧荧的,托住几片青黄的柳树叶儿,扑闪着梦一般的蓝光。有那么一刻,我在这蓝光里看见了城里妈妈的眼睛。我喊:“妈唉!”井答:“唉……”

就在当天晚上,我却听到井的另一种声音。那时,天刚刚黑下来,鸡和鸭都上窝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吱呀”一声,风把紧闭的木门吹开了。我颠颠儿地跑过去关,刚摸到门帮儿,就听到西边“咕咚”一声,沉闷的落水声中,掺杂一声短促的惊叫。我惊出一身冷汗,拽上正在刷锅的奶奶,拿上手电筒就出门了。祖孙俩的脚步,在无人的旷野走得歪歪斜斜。夜风把玉米叶摆弄出一片暗响,手电颤动的光亮里,小虫子不断跳过来,抱上我们抖动的脚。

井口被人蹬掉一块青砖,光柱下一个新鲜的豁口,我们祖孙俩的心脏也像被人捅了一个大口子。草丛里,一个兰花的小包袱,水井里,一声声惊魂的呻吟。幽深的水井里,手电光照见一个人的头顶,这比我们想象的要好,我们的呼吸顿时有了节奏。那人扬起湿淋淋的头,瞬间,两眼发出的光亮在悸动。是个年轻的女人,她寡白着一张瘦脸,额头上粘两片枯黄的柳树叶,十指抠进井壁的砖缝,一只黑壳昆虫在手面爬来爬去。她用力压制自己的颤抖,似乎不敢发出丝毫的哭声,怕稍一用力就会沉入井底。我奶奶趴下身子对她说:“乖乖呀,咱不怕,俺来救你了。”女人抽泣一声,点点头,下巴一圈波动的水纹。奶奶一头一脸的汗,她的声音也汗津津的。她朝我喊:“丫头,快回村里叫人!见人就喊,快!快!我的乖。”

没有月光的夜路,我却看得分明,眼前闪动一片光亮,那是井里的女人火一样求生的光芒。我跑得飞快,风在我的耳边呜呜怪叫,敞开的对襟小褂,是我拼命扇动的翅膀。我一头扎进一个黑影的怀里,我听见自己说:“大伯,救人!”

村里似乎所有的煤油灯都亮了,又从村里亮到村外。一里半地的夜路,被人和火把填得满腾腾的,一直连接到井台边我奶奶的手电筒光。奶奶的手电光,始终笼罩着井里女子的脸,她比刚坠井时平静许多。奶奶在光柱里,正给女人讲一件事,村人赶到时,这件事还没有讲完。村人用绳子拴住一个小伙子的双脚,小伙子倒挂着,慢慢地垂向井里的女人。火把的光亮里,小伙子越下越深,他深吸一口气,脑袋扎进井水里,他摸索着用绳子拴上女人的腰。女人被拉出水井时,蜷缩的上衣下,一个滚圆的大肚皮。我奶奶一声惊呼:“主啊!这肚里还有一个。”

秋风可劲儿一吹,玉米、大豆都饱了仁儿,田野里的庄稼都沉甸甸的。快晌午了,奶奶问我吃啥饭,我还没拿定主意,有人来敲我们家土院的门。我又颠颠儿地跑去开门,进来两个眉开眼笑的外乡人。年轻女人怀抱一个沉甸甸的胖娃娃,青壮男人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柳条筐。

奶奶对着阳光把娃娃举起来,说:“是你小子在井水里撑住娘的吗?”女人说:“还亏得我一只脚蹬住井里的大木棍。”我奶奶说:“不知是哪个皮孩子扔下的。真主慈悯啊。”

男人的脸在太阳下越来越红。他说他那天不该和大肚子的媳妇拌嘴,没想到媳妇会自个儿回娘家,还抄近路走野地。女人接话说:“我哪儿知道那里有口井。”我还等他们再说些什么,柳条筐里探出一只小羊的白脑壳。男人把小山羊放在地上,挠了挠自己的脖颈儿说:“本来是要送来一只猪娃子,一家三口走二里地了,才听说恩人是回民,又拐回姐姐家逮了这只小羊羔。”小羊羔正专心致志地闻墙角一朵蓝莹莹的花,没想到“嗡”地飞出一只小蜜蜂,吓得它差点儿坐卧在墙根下。

西边的水井处,一头白嘴头白肚皮的驴正在埋头拉水车,哗啦啦,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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