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1
也许,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穷人和富人。——是的,没有不穷不富的人,所谓的不穷不富,毫无疑问,也一定是穷人。
2
去穷人家里,不自觉地,我都会觉得松弛,觉得舒服,觉得怎么做都没有什么不合适。这种地方,这些人,还会跟我计较什么呢?我这么想。但是到富人家里,我就开始谨慎起来,端正起来,不自觉地告诫自己,要配得上这里的东西,不要惹人笑话……那么多人们啊,生来都是势利的,都嫌贫爱富,轻贫重富,笑贫羡富。
“重要的不是物质的富贵,而是精神的富贵。”“精神的富贵才能真正地征服人。”——这样的话不知道是谁说的,似乎是有道理的。但是到生活中看看就知道,它的底子是多么地薄脆。精神的富贵若没有物质的富贵垫着,有几个人能看得见?在这庸俗的人世,多少人都只是被物质的富贵征服,且很满足于被物质的富贵征服?简直是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3
便宜,打折,赠送……如此这般的广告噱头,无非都是在拿价格说事,从而刺激人去买东西。多直白、粗陋,乃至恶俗。所以,那句话就显得很高明:“你,值得拥有。” 如此婉约,如此雅致,如此珍爱地奉承着你,宝贝着你:你,值得拥有。——似乎你天然地拥有一张资格证,而这张证的获得和钱没有任何关系。在听到的一瞬间,你尽可以陶醉在这样的气氛里,理所当然地顺应他们的推断:我,值得拥有。那么,以此荡来:XX别墅,你,值得拥有;XX牛排,你,值得拥有;XX手机,你,值得拥有;XX鞋子,你,值得拥有……无边无际的句式复制批发,排山倒海而来。但是,很快,那点儿短命的虚幻的情境,随即就撞碎在那块坚硬无比的巨型礁石上:没有钱,你,如何拥有?
这是繁华盛世吗?我只看到:满眼皆穷人,举世皆穷人。
4
经常见到一些演说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解产品、推销保险、宣扬理念,辩驳不同政见……每当听见口才太好的人说话,我都有一种被压迫感。如果他们的表达实在是好,我会专注地听,会沉浸其中。他们的肢体、声音、气色、表情、眼神,连同那些消失在空气中的词汇,这一切都构成一种奇妙的氛围,我很愿意暂时忘了自己。但是,只要从这个氛围中出去,我就会立刻清醒,迅速地把刚刚听过的忘掉。这些人,我想,这些人怎么就这么能说呢?怎么就这么会说呢?这是多么可疑的事啊。
还有那些喜欢诉苦的人,只要有自认为合适的场合和听众,就会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不幸。“不幸福是一种耻辱。”这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话吧。那么,把这耻辱再展示出来,就是双重的耻辱。也因此,当听到某人不止一次地复述自己的不幸,尤其是当着两个以上的人进行复述时,我就会觉得这种复述已经带有相当的表演成分——是的,单独的一对一的讲述,总还是稍微私密一些;这种私密总会显得庄重,即使是表演也属技巧较弱,接近于本色演出。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沉默的人,对自己的苦难经常保持沉默的人,他们无声的包裹和承受,往往让我尊敬。在沉默中尊敬。
——那些能言善辩的人,那些习惯倾诉的人,他们貌似富人,语言的富人。而其实,他们都是穷人。他们把财富都抹在了嘴上,所以成了穷人。而那些沉默者,他们恰恰相反,虽然他们的富都变不成钱,甚至是刀子,只会刺伤自己,但是,他们都是富人。
“我不能接受那些把苦难挂在嘴上的人。”那天,在茶馆,我听到有人这么说,那个男人冷冷地呷了一口茶,“把苦难挂在嘴上,就是没教养。人可以很苦,但不可以没教养。”
5
很多次,在街头,我看见那些女孩的穿着,有的一望而知就是暴发户,把什么好东西都堆在外头:耳朵上,脖子上,手腕上,脚腕上,头发上……丰富到啰唆,华丽到繁杂,生怕别人不知道。是那种满当当的穷。
可是,多么奇怪啊,那些雍容的,优哉游哉的,满不在乎的,总是表现出生来就是在享受富的人,在我看来,也是穷,是另一种穷:苍白的,单薄的,不堪一击的,穷。
和那些富人在一起时,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富下面掩藏的穷。他们压不住这种穷,或者是富:给灾区捐款的数目,衣服的牌子,去哪些国家旅行过,住过多么高级的酒店,见过多么显赫的人……这些必须得提,一定得提。“该露不露,心里难受。该烧不烧,心里发焦。”——露和烧,在我们豫北方言里都是炫耀之意。露和烧的人,都是穷的。
也许,真正的富,只有这种:在穷中历练过,历练得很多、很深,然后抵达了富。这种富,才是最扎实的,最经得起推敲的,最有神采和韵味的,富。
多么希望自己能抵达这种富啊。至少,也要离这种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6
有时候,听朋友们讲童年,讲少年,讲那些不靠谱的事。讲着讲着,大家都猖狂起来,欢乐起来,没心没肺地大笑着。回忆过去,总有一种很富裕的感觉。回忆是多么奇妙的事啊,首先是那么安全,因为已经是过去式,当然安全。其次是那么乖巧,让讲述者有着绝对的控制权,可以对它选择性遗忘、删节,甚至跳过;也可以随便篡改、装修,甚至颠覆性再造。总之,它就是一团橡皮泥,任人按照自己喜欢的形式去重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回忆时,人们总是富裕的。能够留下来的回忆都是人们大浪淘沙淘下来的金子,这金子可供人们去置换宝贵的充实和满足。
回忆,让人成为富人。要不然人们为什么喜欢回忆呢?
然而,只有回忆乐趣的人,又该是多么穷啊。
7
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村,夏季时分,下雨天,我坐在大门口看雨。透明的雨珠从天而降,忽大忽小,忽急忽缓,带着浅浅的一层灰气。更多的时候是不大不小、不急不缓,就那么雍容华贵地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雨——富的雨。
有农人从地里回来了,淋着雨。有匆匆走着的,边走边骂着雨;有慢慢走着的,哼着小调,就那么湿着头发和衣裳。我就觉得,那匆匆走着的人,就是穷人。那慢慢走着的,就是富人。而像我这种人,这么看着雨的,就也是富人。而也有那么一些人,看着雨却丝毫没有知觉的,就是穷人吧。
穷和富,原来是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得到的,也是瞬间就可以变化得了的。你看那从银行出来取着鼓鼓囊囊现金的富人啊,他愁眉紧锁,就是一个穷人。你看那开着三轮车卖完了菜回家的农夫啊,他双手泥泞,却俨然一个富人。
8
“很多中国人,不休息,节假日也工作,拼命挣钱,挣钱后也不吃好的,穿好的,而是要挣更多。挣了很多以后就买房子,小房子,大房子……”那次,在饭店,我听见邻座这么说。我回头看,说话的是一个外国男人,显然中文很好。他说话的对象是一张中国面孔,那男人彬彬有礼地笑着,点着头。
是啊,很多中国人——绝大多数中国人,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就是这么努力,就是这么励志,就是这么勤劳,就是这么辛苦——就是这么穷。骨子里的穷。即使是富,也富得那么穷。
穷得太久了。穷得太深了。穷得不能再穷了。
什么时候才能富起来呢?
托尔斯泰的声音
2013年9月,我来到了俄罗斯图拉州的托尔斯泰庄园。这是我第二次来俄罗斯,听说此次行程里有图拉,我忍不住欢呼起来——上次我就想去图拉,可是行程里没有。我一直想去看看托尔斯泰的家,也想象过很多次他的家,不恭敬地打个比方:仿佛那是我阔别已久、魂牵梦绕的老家。
果然很熟悉,前世今生般地熟悉。俭素的地下室,静穆的书房,似乎还有着淡淡体温的楼梯扶手;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还有那一大片葳蕤清朗的苹果园。只有一样出乎意料:那窄小得不可思议的床。我甚至觉得,如果躺在那床上,一翻身就会保不齐掉下来。
据说是为了禁欲。也就是说,床之所以这么窄,就是为了让人躺着不那么舒服。
“你以为都像你们呀,在豪华席梦思上翻来滚去、物欲横流的。要么人家怎么是托尔斯泰呢?”有朋友揶揄。
好吧,托尔斯泰就是托尔斯泰。这窄小的床也让我觉得亲切起来,正如他早年的放荡也让我亲切。相比于四面光八面净完美无瑕的神。我更爱犯过错误走过弯路做过蠢事的神,因为他来自于人,和我一样的人的肉身。《日瓦戈医生》里那段话说得甚合我心:“我不喜欢正确的、从未摔倒、不曾失足的人。他们的道德是僵化的,价值不大。他们面前没有展现生活的美。”
走进一个很小的房间。窗帘低垂,阳光淡照。随行的翻译突然停下来,示意我们噤声:“下面,有一份礼物,要你们用耳朵接收。”
礼物?用耳朵接收?
“你们要听到的,是托尔斯泰的声音。一百年前的托尔斯泰的声音。”她说。
很快,墙角的留声机被打开了。有杂音滋滋滋地传来,我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
一个声音出现了。
……
是俄语?英语?抑或是法语?都有可能,托尔斯泰精通十几种语言。可无论是什么语言,我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句也听不懂。可是我一直微微颤抖着,泪水盈眶。我面朝墙壁,背对着人,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神情。不,我一点儿也不是为此感到难堪和羞耻,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打扰我,在此时此刻。
我听着他的声音。是的,这是他的声音。这是托尔斯泰,是他。这声音一点儿也不亢奋、激昂。它平静、沉厚、苍哑,甚至还有一些疲惫。听着听着,有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出现了。翻译说:“这是托尔斯泰在和庄园农奴的孩子们说话。”我终于确认:托尔斯泰说的是俄语。和这些孩子们说话,他当然要说俄语。
留声机被关掉,我随着人流向前走着,耳朵里依然回想着他的声音。快走出房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那台留声机——这是爱迪生1907年送给他的礼物。感谢爱迪生,不然我不会觉得如此满足——我最满足的当然是托尔斯泰的文学,不过虽然他的文学是他的灵魂精髓,虽然他的文学是那么伟大、那么慈悲、那么深暖,可是请原谅我这庸俗的人吧;在他的文学之外,我还是想亲近一下他身体发肤的那一切:他的房子,他的衣服,他的床,他的苹果园,他的墓地,他的照片和画像,他的鞋子,他的哑铃,他的钟表,他的笔记本,他的声音……所有这些都印证着他的尘世履痕,都印证着他和我一样的人的肉身。
也因此,我如此珍爱他的声音,不,也不仅仅是如此。他的声音对我的意义绝不仅仅是声音。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啊:他是父亲一样的人。在他死后,“俄罗斯人感到自己成了孤儿”。这是托尔斯泰研究专家安德烈的话吧。而高尔基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只要这个人还活着,我在这个世上,就不是一个孤儿。”
他是俄罗斯人的精神父亲,也是我的——作为一个少年失父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在物质层面早已经自足,精神上却一直都在寻找父亲。托尔斯泰是我最早确认的精神父亲,大父亲。
是的——相比于这个大父亲,很幸福的是,我还有一个小父亲。在认定了他之后,我请求他认养我的心灵。我对他重述了一遍高尔基的话,然后说:“你对我的意义亦如是。”他沉默了一会儿,以最简洁的一个字作了应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