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我的第二个孩子小同生下来的时候体重偏轻,还不到五斤,而且肤色绀紫,气息微弱,大夫建议立即住院治疗。于是孩子便从妇幼保健院三楼的产房转进了一楼的新生儿科。作为产妇,我自然是不能下地去东奔西跑地为孩子买奶粉、奶瓶,配合医院治疗了,而是乖乖地躺在三楼的病房里输液。怀胎九个多月,生出来这么弱小的一个孩儿,我内心挺惭愧的。可是产妇们都躺在床上休息,我便不能例外,只能把一切都交给丈夫了。那段日子丈夫一个人既要在新生儿监护室照看小同,还要按时给我送来一日三餐,去开水房打开水,抽空儿喂他自己的肚皮,等等。真是忙坏他了。奇怪的是我那时候特别能吃,初春天气,一天吃三顿,却总是感觉饿得慌、渴得难受。丈夫却干什么都慢腾腾的,去门口给我买饭,总是叫我等了又等。等得满满积了一肚皮的闷气,没有地方可去发泄。真是郁闷得想死的心都有了,就很没出息地睡在枕上悄悄抹眼泪。
那是第三天上,丈夫从一楼跑到三楼来,竟然陪着我坐了一会儿。我催他下去看孩子,我自己不要紧的。催了几遍,丈夫都慢吞吞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觉得奇怪,大夫不是说保温箱前二十四小时都不能离人吗?丈夫说有人替他照顾呢。我更奇怪了。骂他开什么玩笑,我们在城里没一个熟人,你能托付给谁呢?万一是坏人呢?偷偷把孩子给抱走了,我看你怎么办?现在来医院偷孩子的新闻还少吗?丈夫说真的没事的,一个很好的大姐替他照顾呢, 是人家主动要求替换他的,说看他日夜熬着实在太累了。我说,哪里来的大姐呢?丈夫说,是一个河南女人,她家也有孩子住院呢。我一听这话急了,翻起来就往楼下走。我憋着一肚子气说,你不看我去看,哪里来的女人你就能随便相信,现在的人有多复杂,难道你不知道?
丈夫这才绿了脸,等我们赶进新生儿监护室,里面六个保温箱,其中四个里面睡着接受治疗的婴儿,我们的孩子在最左边。丈夫一眼看到孩子在里面,顿时舒一口长气,悄悄骂我多事,害他虚惊一场。回过头看右边,第三个保温箱前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头上戴了顶淡紫色的绣花盖头,正望着我们微笑。
这就是那个河南大姐,这些天没少给我帮忙。丈夫指着中年妇女说。这便是河南女人了,我在心里思忖,脸上给她挤出一点儿笑,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河南女人长得很平凡,和我们西海固女人没什么差别。胖胖的矮身材,露在盖头外面的脸蛋胖嘟嘟的,鼻翼、腮边分布着几十颗雀斑。衣着也平凡,要不是开口说话,从外表上看不出来她是外地人。
但是她一开口,就很明显了,满嘴叽里咕噜,语速很快,我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能接触了几天,丈夫竟然能听懂她的话,他们两人就叽叽咕咕吵架一般聊了起来。
这时候我被她面前的三号保温箱吸引住了,顾不得礼貌,直勾勾打量着保温箱里的孩子。这个婴儿实在太小了,和我们的孩子比,我们的小同简直就是大孩子了。孩子身上什么都没穿,光溜溜露在外面,淡紫色的小身体在玻璃下面显得有些吓人。我觉得有点不忍直视,却又压不住好奇心理。孩子的头有多大呢,就像个发育不良的红皮小土豆吧,根本没有头发,只有一缕淡黄色的汗毛一样的东西伏在小脑瓜上。眉毛淡到几乎没有。眼睛紧紧闭着,嘴巴有多小呢,就像人的小拇指甲盖那么大。小肚子圆鼓鼓的,有些鼓胀。小胳膊小腿儿干柴棍儿一样随意仰叉着。我不由得把脸贴在玻璃上看,是个女孩,她的五指仅仅是分开了一个大概的形状,没有指尖。说句不好听的话,整体模样就像从母羊肚子里剥出来的小羊羔儿。根本是不足月的样子。
我深吸一口气,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婴儿。这个样子她应该乖乖在娘肚子里待着,不知道因何原因跑出来了,现在还能活得下来吗?那些扎在她小小肢体上的各种塑料管子和鼻子上的氧气管子,好像一团透明的乱麻,将她团团地捆绕住了。
再看我的孩子,远比这女婴大得多,穿着纯棉内衣,在保温箱里睡得很踏实。我顿时放了心,爬到三楼去安安心心坐月子去了。
丈夫送饭的间隙,我问起了河南女人和那个袖珍婴儿。说实话,我的兴趣大半还是在那个奇怪的婴儿身上。丈夫来了精神,像个碎嘴婆娘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这个女人。首先,那孩子不是那个河南女人生的。废话,这我还看不出来吗,生孩子的女人这会儿应该和我一样,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坐月子。只是这女人真是不争气,怎么就将孩子早产了呢!丈夫说那孩子的父母也是河南人,只是早些年来这里做生意,已经在本地落了户,和本地人差不多一样了。而河南女人是孩子的大妈。孩子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家里人照顾了大人,所以孩子无法照料,只能打电话把远在河南的孩子大妈叫了过来。
我看着丈夫不耐烦了,我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个女婴为什么会那么小就早产了,还能活得下去吗?其实我的更深层次的意思是,都那个样子了,还有必要治疗吗?
丈夫绕了半天才算绕到点子上,说孩子压根就不是早产,早就够月份了。只是孕妇怀孕前就一直跟着丈夫用破旧的牛毛毡熬沥青,然后给别人修补漏水的平房顶子。两口子一直干到孩子六个月了,才得知熬沥青的味道对胎儿有伤害。等九个月后生产下来,果然是个病残,只有正常胎儿六个月时候的大小。称重二斤七两。
我这是第一次知道牛毛毡可以熬沥青,而平房的顶子是用牛毛毡熬的液体做防水的。也是第一次听说熬牛毛毡这种活儿竟然存在着这么严重的危害性。
这时候丈夫嗅着手背,说手上有一股臭味,怎么也无法彻底洗净。这些天他守着孩子喂奶、洗尿布,而这些是应该由女人来干的。我何尝不知道他这是在乘机向我表功呢。我装做不明白,把话题绕开,叫他看我临床的另一个产妇。这女人比我小一岁,身体肥胖异常,五官细腻白嫩,生了个七斤半的女儿,顺产。这会儿她的家人四五口围在床边,看着她哺乳,场面真是蔚为壮观。那妇女竟然不避讳,当着那么多人将白晃晃的奶子擎在手里,往孩子小嘴里喂。因为是初次哺乳,奶头开花一般破裂了,孩子噙不住,折腾一阵,哭了起来。气得那女人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奶子直骂是狗奶子,长成这个臭样子。
丈夫用贼贼的目光扫一眼,觉得不好意思,干脆出门去楼下看小同了。
他第二次上来说,你知道河南女人多长时间没睡觉了?我说,一夜一天?两夜一天?两天一夜?还是,两夜两天?
丈夫一直摇头,卖够了关子,才吐出一句痛快话:十五天,而且是十五个白天连带着夜晚。
我知道我们小同爸爸的臭脾气,大多时候很老实,但有时候保不住会吹吹牛。所以他的话我总是一分为二地对待。就像现在,我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表面平顺,更深处却埋藏着深深的质疑。有可能吗?整整十五个白天和夜晚不睡觉,这说的还是人吗?就算是人,那也是机器人,而且是在不断电的情况下。
丈夫见我抿着嘴角只是笑,意识到我在质疑他的话,急了,辩解说自己没有说谎,河南女人这些日子真的从来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只是实在困得不行了,才去监护室外那小床上稍稍眯一会儿。我说她家难道没个可以替换的人?娃娃的妈坐月子,还有爸爸呢?还有亲戚朋友呢?
丈夫偷偷笑了,笑够了,才说亲门党家自然是有的,还不少呢,刚才还来了四个人,但是看看就走了,没有一个能真正顶事的。我说就她家孩子那情况,吃得很少,大小便几乎很少,也不哭闹,其实很好照看,只要是个人在那里看着就是了。
丈夫的头使劲摇着说,你说得轻巧,一条命呢,谁敢大意。
我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她家就没有一个人来替换替换?
丈夫说,来倒是来了,昨晚来了河南女人的一个妹妹,说是替换姐姐的。结果你猜怎么啦?
我猜这个妹妹照看了一夜孩子,叫她的姐姐美美睡了一夜。
丈夫大笑。原来这个妹妹替姐姐后,在板凳上坐到了十点钟,就嚷嚷说困了,给姐姐说,要不我们两个人交换一下,你先来守前半夜,到后半夜了我再来替换。就这样妹妹出去睡觉了,姐姐趴在保温箱前,实在太累了,就原地坐着打个盹儿。怕睡得过死,过一会儿起身在地上走一走,用凉水洗洗脸,然后接着照看孩子。丈夫也用这样的办法和疲劳对抗。另外那两个婴儿转到普通病房去了,所以监护室里如今只剩下丈夫和河南女人,他们干脆坐着不断地说话,用这种方式度过漫长的夜晚。我听着心里有了点微微的醋意说,好啊,你们倒是找到伴了,好好聊吧,一对男女,深更半夜的,谁知道你们聊什么呢?
丈夫瞪圆了布满红血丝的大眼说,看你那个小心眼儿的样子,我们还能说什么呢?知道这女人多大了吗,五十多了,儿子的媳妇都娶上了,当我妈都够格了。
我讨了个没趣,脸上讪讪的,想了想,转移话题,河南女人既然儿子都结婚了,眼看就是抱孙子当奶奶的人了,那我就放心了,你们好好地配合、彼此照顾吧。
丈夫接着说睡觉的事。那个妹妹不是说好后半夜和姐姐交班吗,但是她一睡倒就再也不醒了,还打鼾,惊天动地的声响隔着玻璃门都挡不住,传进监护室里来了。过了十二点,丈夫提醒河南女人,该去叫妹妹来当班了。她却摇摇头说,算了算了,叫她睡去吧,她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哪是真心实意来替换我的。
不能睡,只能坐在婴儿保温箱边的凳子上,眼巴巴看着里面的孩子,实在太累就说说话。丈夫一来,河南女人有了说话的伴儿,自然很高兴,就叽里咕噜不停地说着。从她的嘴里,丈夫得知这个小婴儿的母亲此刻已经出院回家了。她本来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了,希望再生一个儿子,所以就偷偷怀了这个。谁知生下来是个女孩也就罢了,还是个有病的。做母亲的一看孩子这个样子,回去这些天,不来看还说得过去,毕竟她还在月子里嘛,可是她连打个电话询问一下都没有。她是狠着心把这孩子忘了。
就在这一夜的第二天,医院通知河南女人,要保温箱里的孩子出院,说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周了,超过了两个疗程,而孩子还是那个样子,说明在这里看已经没有意义,还是去大一点的医院看吧,也许人家的药品更好一些。河南女人慌了,打电话叫孩子的父亲来商量。下午一个男人穿着脏兮兮的薄棉衣来了,神情猥琐,凑到保温箱前草草看一眼孩子,脸色温温的,自己却不拿主意,叫嫂子看着办。
当嫂子的生气了,和他吵了起来。他们吵架的时候完全用河南话,叽里咕噜,一串一串的词儿在两个人之间乱蹦。丈夫在一边呆呆听着,他这个自诩已经能听懂河南话的人面对这场面傻眼了。一句都听不清,太快了,简直像连珠炮,你来我往,噼里啪啦。
最后,这个男人气呼呼地走了。
河南女人气得坐在椅子上喘气,也气得不行。
这时候监护室又住进了三个婴儿。
人一多,有点挤。
河南女人谁都不看,就对着我丈夫诉苦,说原来这孩子的爸爸找大夫咨询了,说孩子这个样子就是走哪儿去看都是白看,只能放在保温箱里这么保养着,等她慢慢地长大;可是一直这么住着不是个事儿,长期用药也不好,可能会损伤内脏的。再说,这么一直住下去,医疗费可是很惊人的,这半个月里已经花了两万多了。孩子爸爸的意思是就这样拉倒算了,再看家里就该砸锅卖铁了,而且孩子看好的希望也不大。他是来抱孩子回去的,被河南女人给骂回去了。她告诉他,接下来的花费自己来承担,如果看好了这孩子就属于她了,她要抱回河南去。那个男人哑口无言,丢下孩子走了。
这等于把一个大包袱甩给了河南女人。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傻呢?我问丈夫,人家亲生父母都觉得没希望,都放弃了,她怎么偏偏就坚持看呢,还自己掏钱。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医院就是烧钱的地方,每一天没有好几百出不来。
我也觉得她傻,但是她又不傻,就是个怪女人吧。丈夫下了结论。
第六天,医院通知我出院。我就离开了产科病房,住进了儿科病室,在儿子的病床上躺着,等待他出院。
一间病室里三张床,里面那张住着一个姓张的女教师,表面上看着笑眯眯的,但是暗地里在不断地跟男人斗气,我们都看出苗头来了。而且她的亲妈和她婆婆好像也存在矛盾,反正都是围绕着这个月子发生的。
这时候河南女人进来了,给丈夫说了句什么,然后匆匆走了。
丈夫指着已经消失的背影告诉我说,她出去吃饭了,要我帮忙看着孩子,打水的时候给她捎一壶开水。
我说那赶紧去吧。
丈夫却坐着不动身,给张老师一家说起了这个奇怪的河南女人以及那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可怜孩子。
不是她孙女啊?张老师她妈很惊讶,说她还一直以为是这个女人的孙女呢。
丈夫健谈的毛病又犯了,将河南女人的事情从头给这一家人讲了一遍。
张老师她妈啧啧地感叹着说,真是没看出来,这个性子急躁的女人还是个善心人呢,这可不容易。人家生身父母都要放弃了,她还坚持治,还准备自己掏钱。这女人傻啊,拉扯一个孩子多累,她已经不年轻了,又不缺娃娃,何苦呢?
不划算,真是不划算!张老师的婆婆提着一桶饭来了,听完后也摇着头,用一颗干巴巴的小脑袋的摇晃来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接下来几天,这女人照旧是很少到病房来,日夜守在监护室,有时候实在太累,监护室外面摆着一张床,她就爬上去打个盹儿。
第十天上,我儿子出了保温箱,抱回病室里,放在床上,开始适应保温箱外的环境。孩子一来,晚上休息就紧张了,我和儿子占一张床,丈夫没地方了。河南女人进来了,指着最门口那一张床,说那是她的床位,今晚上她要来休息。一直盘踞在那里的一个大胖子十分不情愿地离开了。我们才知道这原来是河南女人孩子的床位。而这个胖子是另一个病房的家属,这些天他竟然一直理直气壮地住在这里,大家都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河南女人晚上来了,却不睡,指着床告诉丈夫,让他晚上睡这里。
丈夫得宠一般高兴,坐在那床上直乐。
我说,她凭什么对你这么好。
丈夫说,难友嘛,同一个战壕里爬了整整十天十夜呢。
第十五天的早上,医院通知我们出院。丈夫去办手续,就要离开了,我们才知道孩子还有一次疫苗需要这天下午注射。这可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现在回去,下午再赶来打针吧。这不现实,因为我们所在的老家远在乡下,需要雇车行一个小时才能到的。
只能坐在医院里等待下午打了针再回去了。
十点钟时候,忽然一个护士抱着一堆医用被套床单进来,要我快走,这里要住新的病人了,我们属于已经出了院的,何去何从与医院没有关系。
我慌了,将孩子抱在怀里,看着她将我的零碎用品一件件往窗台上、小桌上丢,还有一堆尿布、小衣服等,也被丢得乱七八糟的。
去哪里呢?我抱着襁褓团团转。而丈夫出去一时没回来。很快一个年轻媳妇抱着一个孩子进来了,紧接着是护士跟进来扎针。在孩子的哭声中,护士冷冷地扫我一眼,说这孩子是肺炎,你家孩子属于新生儿,你要不怕孩子感染肺炎就继续留这里吧。
我身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
这时候河南女人进来了,她的孩子昨夜也出了保温箱,住在一个单间里,这会儿来取忘在这儿的一双鞋。她不看别人,目光飞快地扫到了我,也看清了我的困境。点点头说,跟我走吧,我那里地方大。
我觉得意外,迟疑着,心里说,你孩子刚出保温箱,医生的嘱咐我们都听到了,说孩子太小,尽量不要接触外界,我们进去合适吗?
她过来替我拎起行李和水壶,走吧走吧,俩小孩儿一起住保温箱住过那么些日子呢,没事儿没事儿。
我几乎是在她的推搡下进了那间幽静的特设病房。
里面两张床,那小女孩在里面一张上,被子盖得严实,几乎看不到她。
门口一张床空着,是给家属专门设的。我把孩子放这里了,他睡得香,这么折腾也没醒。
我和河南女人闲谈起来。
通过这些天的见面打招呼,我感觉能稍微听得懂她的话了。加上她有意放慢语速,我也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们能凑合着交流了。
其实这半个月来通过丈夫的口,对她的情况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同时,内心的疑问也积攒得很多。
她却给我讲起我丈夫的事。说孩子刚住进保温箱第二天,护士让给孩子喂奶,丈夫化一点奶粉,往孩子嘴里塞奶嘴,努力一会儿,慌了,说,为啥我孩子不吃?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她上前一看,孩子正在酣睡。她瞪一眼我丈夫,气冲冲问:他睡着了你看不到啊?睡着了自然不吃东西!你试试你要是睡着了会吃东西吗?丈夫被顶得哑口无言。过一会儿孩子醒了,他拿起奶瓶就要喂他吃。河南女人喊住他说,那点奶早就凉了,你还敢给小孩儿喂?晚上灯下,丈夫开始给孩子洗尿布。洗了一遍又一遍,可那水还是黄糊糊的,好像总是洗不利索。河南女人弯腰一看,乐了,原来他将尿布子投进水里不知道展开了洗,就那么用大手笨拙地抓着洗,大便裹在里面出不来,难怪总是洗不净。河南女人说她当时气得真想拿脚踹这笨蛋的屁股。指点他打开了,再洗,果然三五下就洗得干干净净。
没想到还有这事儿。我偷着乐,告诉河南女人,我这丈夫平日里就是个大少爷的作风,什么家务都不会帮你干。以前我生了女儿是在家里坐月子的,他从来不帮我洗尿布,我在月子里也是自己洗。
这样的男人得调教,不能给他惯毛病!她笑眯眯地告诉我。我点头,这话不假,一个女人要是自己把什么都干了,把男人伺候得大爷一样,到头来就会什么活儿都包给了自己,却还不落好。结婚这些年,我也算是渐渐地感悟出了这些道理。
话题很自然说到了她的男人身上。他老实,和你家男人一样。河南女人喝一口水,极快地说道。但是很好,我儿子当年就是他帮我拉扯的,我管喂奶,别的事儿都是他操心。我惊讶了,包括换尿布擦屎擦尿?那是!她一笑露出一颗有点歪斜的前门牙。老实嘛,对女人心实。我还是有点转不过弯儿,她家在河南,河南是武术之乡,给人感觉那里的男人都是豪气冲天习练武艺的汉子,怎么会帮老婆照顾孩子。自然这问题不能直接问。我绕个弯儿,问她会武功吗。她摇头,不会,但是我儿子会。那你老公也会了?不,她摇头,他只会干活养家,对我好。不能再问了。
接着说这个二斤七两的孩子。她掀起被子喂奶,小孩儿好像比最初见面的时候长大了一点,也许是我的错觉。反正看着不叫人那么揪心了。她泼了奶粉,量很少,只是我儿子用量的三分之一。她捋起胳膊,倒一点奶水在胳膊上,试了试,温度合适,将孩子的脑袋扳过来,给她喂奶。由于太小,她不能仰面睡,一直侧脸。时间长了,她给帮忙扳一下,换到另一侧睡。这十五天的时间,我儿子已经明显长了,小脑袋圆乎乎的了,睡觉的时候脸上浮现着甜甜的笑。可是这孩子的脑袋还是那么小,依旧是细长狭窄的一点儿。
她倒是会吃,噙住了奶嘴缓缓地吸吮。但是动作轻微,速度极慢,慢到我看不出奶瓶里奶水有减少的迹象。河南女人不急,趴在那里,眯眼看着孩子吃。她的后背完全留给了我。她的后背很结实,屁股圆墩墩的。我想到她这些天一个人硬撑着照顾孩子也没个人轮换的事,就直接问她,累不累,困不困,连续疲劳作战,要是别人肯定早就趴下了。她嘿嘿一笑,吵架似的反问我,怎么不累,我又不是铁打的!我哑巴了,是啊,不是铁打的。可是,你到底咋想的,为啥人家父母都说不治的孩子,偏偏你要留在这里不走?这正是我这些天一直想知道的。
她一拧屁股,转过身看我,神色停顿了一下,忽然气愤愤说,那个女人真没有良心,二十多天了连个电话都不打!我想好了,孩子一出院我就带走,带我们河南去,我养!我就不信养不活她!只要真主给条命儿,总是会活的!
她的口气同样像是在吵架。一些唾沫星子溅了出来,喷在我脸上。我不擦,认真地打量她,问,你带回去谁照顾,难道你能一直守着她?我的意思是这样一个孩子,眼看是不能当正常孩子养的,可能需要付出两三倍甚至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照看她。
我想好了,我先照顾三个月,稍微大一点我男人就能照顾了。我交给他,他细心,我放心得很。我一呆,一个男人哪有时间照顾孩子?他不用干活了,专门留在家看孩子。反正他那个人性格内向,不愿意出去。
这倒是了,原来是个蔫性子,蔫性子好啊,在家里待着不心慌,也能像女人一样有耐心照顾孩子。
那么你家里不干活不挣钱吗?大家坐在家里生活怎么办?
我去挣钱啊。她调皮地一笑,我性子野,坐不住,就喜欢跑来跑去干工作。
这倒也是,这些天见她走路总是风风火火的。
你干什么工作呢?我心里的意思是她这个年纪了,还能干什么?现在很多工种只要年轻人,一个五十岁的大妈能找到什么轻松活儿。
我跑保险。她抿嘴一笑。专门给车上保险的那种,一天挣个一百元。不累,一点儿不累。我高兴,我觉得一天能挣一百块钱不错,我这人就这样,干啥都高兴,我觉得啊,人活着,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我就笑。你不行,你这人总是不高兴,一张脸老是忧愁,这样不好,对身体不好,对生活不好,你得改,像我这样。你改了就会知道,人要是成天笑着,日子就过得很快,一眨眼一天过去了。
她呵呵笑了,我跟着也笑了。
喂完奶她出去吃饭,让我帮忙照看孩子。
其实这孩子有什么可以照顾的呢,不哭,不闹,大小便极少,她给衬那点卫生纸几个小时才换一次。
小同醒了,小嘴巴叼住奶头一个劲儿吧唧吧唧吮吸,还不满意地哼哼着。
在小同的对比下,那个小女孩显得更加弱小了。躺在被子下面悄无声息,给人感觉那被子是空空地铺开在那里的,下面根本就没有睡着一个小躯体。真是太小了,这样的孩子,该怎么拉扯呢?我不由得担忧起来。一方面担心这个小生命能否战胜死亡活下来。另一方面,为河南女人担心,就算这孩子活下来了,可是要把她照顾到长大成人,肯定需要付出远超过一般孩子的精力。她,做出这个决定,是一时的冲动呢,还是经过了一番思考……河南女人没在,我过去掀起被子,近距离望着她。小小的皮肤上血管细得像丝线,她在呼吸,鼻子像最薄的蝴蝶翅膀,在缓缓地翕动着……我眼前一阵模糊。想起河南女人为了她不分日夜地守在保温箱边,一个人苦苦熬着。我不由得喃喃说道,你可得活下来,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这么想着,我眼前恍惚看见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转眼就上学了,很快就走上社会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站在我眼前,她会把河南女人叫妈妈,一直到长大。有一天她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吗?当知道了这个女人不是亲妈的时候心里怎么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当她知道了自己是怎么被这个女人守着,日日夜夜地守着,从死亡线上给她争取来了一条命,那时候她心里会怎么想?她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报答这个女人呢?
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这孩子根本就无法报答河南女人。真的,什么样的孝心能抵得上她眼前所做的这一切呢?
下午我们给孩子打了疫苗就出院了,河南女人帮我们拿东西,一直把我们送出楼道,看着我们上了出租车她才进去。坐在车上我给丈夫念叨,这女人真是太热心了,竟然拿着两个盖头要送我,我死活不要,她死活要送。直到我解释说我们这里带盖头的一般都是上了年岁的,我这样的小媳妇喜欢搭丝巾,丝巾显得年轻好看。她才不坚持了。
小同七个月后的一天,丈夫去城里帮朋友接车,回来很高兴地说,你猜我遇上谁了?我猜了一大圈儿,他不耐烦 ,干脆直接说,那个河南女人还记得吗?
记得呀,不但记得,心里还时不时想起来呢,替那个孩子担忧,不知道她还活在世上吗,长大一点了吗。
我眼前一亮,赶紧问,是不是见着河南女人了?那大姐怎么样?好着吗?
丈夫呵呵笑,说不是她,是那个孩子的父亲,现在不熬沥青了,承包了城里的一段街道,在那里铺砖呢。我问了孩子的事,说他嫂子早带回河南去了,孩子活着,还长大了不少呢。别的我不好深问,不过可以肯定那娃的一条命是留住了。
我不甘心,还追问一些琐碎的东西,比如具体长大了多少,现在体重是多少,一顿能吃几勺子奶粉,会笑了吗等等,想问的实在太多了。可是丈夫摇摇头,他知道的也就这些了,我一想也是,大男人之间聊天,又不是太熟,还能问得再详细吗?
他忽然记起来了,说,哎呀呀,今儿给人帮忙办小车上户、上车牌号的时候,我才忽然弄清楚那河南女人在干什么工作了!原来她就在保险公司帮人排队呢。是这样啊,现在买新车的人很多,车辆入户要办保险不是,办保险很麻烦,好多人都在那里排队呢,就有了专门干这个的。一大早就来排队,看看排到跟前了,那些赶时间的客户只要把资料交给他,就能立马办出来。排这么一个队能挣一百元。完了然后从后面开始再往前排队。平均一天也就能做成两三笔生意吧。
哦,现在还有这种职业。我眼前不由得显出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子,挤在长长的队伍里,耐心地等待着人流一个一个往前移动。她性子泼辣爽朗,干这个应该不怎么困难。
这一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河南女人了,她还是那个样子,戴一个粉色盖头,脖子下面的扣子扣得一粒不差,脸上笑着,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说什么呢,语速太快,我听了半天一句都没有听懂。我问她,孩子还好吗?会走路了?我家小同都坐在学步车里已经满地跑了。她点点头,有些调皮地给我做了个小孩走路的姿势,迈着小小的步子,一步一步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