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东
嘎绒要去成都看望好朋友降泽。半月之前,降泽右腹疼痛,他弟弟领去康定的医院,一检查患了肝癌,两兄弟连忙赶去成都,希望大医院有办法救治。半个月的时间里,降泽给嘎绒打了许多次电话,降泽原本是夺翁玛贡玛草原上一个爽朗而坚硬的汉子,像横亘于荒漠中的顽石。但他电话里的声音却像换了一个人,过去爽朗的笑声消失了,用低沉的嗓音讲谚语似的话也不见了。接通电话,只听见长长的叹息,讲在汉地大城市里的种种不适。他倒没提过自己的病情,是嘎绒遇上他妹妹,才知近期要做一个大手术,切除部分肝脏。这次手术成功与否不能确定,切开后癌细胞如果扩散,只能缝合了伤口,眼睁睁等待死亡降临。
手术日期确定后,降泽在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又消沉了许多,不过他还是没提自己的病。
电话打来时,嘎绒嘴里咬一根青草正躺在草地上呆呆地望着天空。那首扎聂琴弹唱的藏歌带一种欢悦的气氛猛然响起,嘎绒从怀里掏出手机,一看是降泽的电话,忙撑起身体。
“阿诺,降泽,怎样了?”
“哎!”降泽习惯性地长叹一声,“也怎样不了,你在做什么?”
“晒太阳。”嘎绒说,他听见电话那边有许多噪声,车流奔腾、喇叭喧响,混杂着行人的脚步和交谈,间或有几声建筑工地巨大的轰鸣。那一瞬间,嘎绒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位的感觉。他这边是空旷寂静的草原,几间藏房散布在夺翁玛贡玛,牦牛星星点点地黑在草原深处,两个牧人散漫地行走在远方,天静静地、低矮地蓝。太阳正好,就连平日里最爱吵嚷的藏獒这会儿也都悄无声息地伏在草地中,生怕一点儿声息就扰乱了静谧的阳光。而电话那边却是一座热闹的城市,一切都在奔流,一切都在发出声响,这两个迥异的世界在看不见的讯号中相撞了,只仿佛他一步就能跨入那个时空。
“喇察察怎样了?你现在能看见它不?”降泽用非常虚弱的声音问。
喇察察是一头牛的名字,意为花鼻子。那是一头健壮而年轻的公牛,发现降泽患病时,家里将这头牛放生了。嘎绒抬起头来,放生的牛很容易就让他辨认出,它脖子下系着彩带,特别显眼。它在下午的阳光中低头吃草,偶尔抬头望望远处。嘎绒本想开开玩笑,说年轻的公牛正追逐在漂亮母牛的屁股后,一转念又放弃了。即或在遥远的成都,降泽一样知道喇察察在干什么,他只是以此慰藉自己,问过牛之后他还会讲起童年的趣事,在低沉的情绪中把过去的时光一一梳理。嘎绒不愿意他再沉浸于这种情绪里,虽然有来世,生命会轮回,但在生命即将消散的时刻,无论患者本人还是朋友,都难以解脱这一世的阵痛。
“降泽,喇察察在吃草,它非常健康。我知道你快做手术了,我在手术之前来成都陪你,没事的,你会和喇察察一样健康。”这决定是嘎绒瞬间做出来的,这一番话他非常急迫地讲出,心里涌着难言的冲动。
“啊,你要来?”听见这话,降泽的声音明显高昂起来。
“我尽快出来。”
“算了,路太远,人生地不熟,不像在牧场那样方便。”就算是劝他别来,降泽的声音也一扫数月间的沉闷,兴奋了许多。
“我要来。”嘎绒最后说。
一件事说起简单,做起却难,特别是要去这样远的地方。在夺翁玛贡玛草原,许多人,特别是老人,一生也没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对那世界的认知在过去是通过说唱艺人去了解;再后来就听收音机,不久之前,他们能更直观地从电视里看到。火车飞机,乃至火箭卫星,他们都能够知道。莲花生大师不在许多年前就预言了吗?有一天铁鸟会在天空飞翔,铁马会在大地奔跑。老人们不仅了解,还特别关心这样的大事,哪里战争了,是谁不对,哪里地震了,伤亡人数,哪里又开了什么大会,他们都一一记在心里。晚上一块儿拿银碗喝酒时,这些就是谈论的话题,谁能知道更多,谁记得更清楚,就是大家仰慕的人。不过他们没出去过,没亲眼看见过现在的世界,因此他们所谈论的事许多都加入了想象。这个从他们嘴里谈出的现代世界,有一点滑稽,还有一点儿变形和抽象,类似于萨尔瓦多•达利所画的油画。
嘎绒之前出去过两次,一次到了道孚县城,最远一次,也就仅到康定。两次他都跟着同伴走,像一头被牵鼻子的牛。这也是夺翁玛贡玛草原许多人共有的毛病,讲那些地方时,一个个能说会道,像特别了解。真要动身出去,特别是没怎么走动的人,心里都会有莫名的畏惧。嘎绒做什么事历来缺乏主见,凡事都爱跟在别人屁股后;性格又固执,一旦钻上牛角尖,他那犟牛似的脾气不会讲半点理。他给家里讲要去成都,家人问和谁去,他说就自己一人。家人投来怀疑和担心的目光,只不好多说,怕勾出他的犟脾气。他去降泽家里问有什么东西需要带,降泽的妹妹也问了相同的问题,他已经有点生气,大着嗓门说:“就我一个人,怎么了?”
夜里躺在床上,透过木质方格小窗看满天星光,他先回忆了一下前两次出去的经历,又想了想去遥远汉地最大的困难。这一年虫草卖得好,来回的路费非常充裕,根本不用担心钱的事。最困难的是他不懂汉语,一点儿也不懂。不过真到了没办法的时候,他可以给降泽打电话,让降泽弟弟来接,他弟弟常跑成都,非常熟悉。一时间,星光照耀下的嘎绒全身都长满了信心。
为这语言的事他多耽搁了一天,他揣上两颗糖去寻隔壁多吉的儿子。那孩子叫扎西,只八岁。嘎绒先是站在他家楼下喊:“扎西,扎西。”
扎西的妈妈从二楼支出脑袋说:“不在家呢,你找他干啥啊?他闯祸了?”
嘎绒不好意思说找扎西学汉语的事,他笑了笑说:“我找他玩呢。”
扎西的妈妈笑起来,听见这话,扎西的爷爷奶奶也从木质方格小窗中支出白发苍苍的头,三个脑袋一块儿挤在小窗里,哈哈地笑。嘎绒被他们笑得不好意思,招招手低头走了。
他站在草原高一些的山坡上,这里可以将整个夺翁玛贡玛草原尽收眼底。散在青草中的牦牛始终保持不变的形态,安静地吃草,安静地支撑草原的繁衍和生息。在牧场边,相对于静谧的草原,嘎绒看见了灵动的画面,几个孩子尾随牛犊在草地中疯跑,不一会儿,轮换为牛犊紧紧追赶他们,赶不上时,急得哞哞地呼叫起来,像受到委屈的小孩子呼唤母亲。嘎绒被这简单的游戏逗笑了,草原上一茬茬孩子就这样简单地长大。
“扎西!”嘎绒将双手罩在嘴边喊道。
孩子们停下脚步,纷纷向他张望,他招了招手,向他们跑去。他喘着气对扎西说:“你跟我来。”又转向其他孩子说,“你们先去别处玩。”
选择扎西是因这孩子实诚,如果让别人知道他在小孩子那学汉语,一定当笑话讲。他领着扎西来到远一些的地方,先从怀里掏几颗糖给孩子,然后问:“去汉地该说怎样的话?”
扎西晃着脑袋思索,不知该讲些什么,看看他问:“你是要去哪里嘛?”
“省医院。”
“跟着我学。”
“你好!”孩子用普通话说。
“你好!”
“省医院在哪里?”
“省医院在哪里?”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让嘎绒的汗水都快学出来了,不知为啥,舌头在嘴里始终不听使唤。“你好!省医院在哪里?”整整一天,嘎绒都念着这句话,没人时,他大声地说出来;有人在身边,他就在心里默念;直到上床睡觉,连梦中他都嘟囔着这一句,他同时还梦见自己的舌头累得又酸又软。
天不见亮嘎绒就起来了,他要远行,一家人也都跟着起来。阿妈早已打好奶茶,喝下两碗滚烫的奶茶后,他带着简单的行李跨出家门,那是一对牛毛编织的褡裢,装着一些酥油和风干牛肉,降泽在电话中多次说起在成都吃不上酥油,光是这酥油都快把人想疯。
暗黑的天上星辰稀疏了,嘎绒发动摩托,他听见家人在摩托的轰鸣中说着祝福和告诫的话。他加大油门,摩托飞奔而出。
“万事小心点,别犯牛脾气。”亲人们说,声音在身后越来越小。
他却在摩托车上念叨着:“你好!省医院在哪里?”
也就是出趟远门而已,没必要担惊受怕。当嘎绒在太阳即将出来时顺利搭上前往康定的客车。他把褡裢放在自己腿上,随车颠动着身体想,一个男人就该这样闯荡一番,没啥大不了的。凭这一句汉语,他一定能顺利到达降泽那里。
车到康定时天已黑透,客车从后山公路绕着城市进入城郊的车站。那会儿嘎绒靠在车窗边睡熟了,身边的人叫醒他,睁开眼,客车已安稳地停在车站院内。车里的人拥挤着站在过道中,一个个奔下车去。嘎绒将褡裢搭在肩头,最初他想挤入人流,两边的人都嚷起来:“挤啥啊,车都到站了,这点时间有啥忙的?”他们叫嚷着,嘎绒满脸红透了,重又将褡裢拿下来,坐到椅上等人走。
他是最后一个走下客车的,他跟在人流后走向出站口。车站玻璃门外站满了人,这和几年前他来康定时的状况一样。他刚到门边,就有几人奔上来拉住他的手,见他穿一身藏装,用藏语问:“住店吗?”
“明天去哪里?坐我的车吧。”
“跟我来跟我来,包你吃舒服住舒服,明天要去哪儿都能帮你联系车。”
嘎绒没有回答,他冲那些人摆了摆手。这是几年前朋友讲的,说这些人都是拉客的,从中提成,有一些骗子也混杂其中。你不能和他们多讲话,让他们发现你不熟悉这里。嘎绒一直摆着手不说话,尽量做得像老跑外面的人。一个年轻的女人看他是县上来的,一直跟在他身边,跟了一段路才放弃。
嘎绒一人站在路边,天黑透了,城市却灯火辉煌。虽是初秋,康定的夜风仍然凛冽。嘎绒裹了裹身上的藏袍,他看着被灯光映照得黄澄澄的街道,忆起当初住过的店就在车站斜对面。他看了看闹嚷嚷的车站,那里依然堆满了人。他将目光投向对面,没多久就找到了曾经住过的旅店,那是一幢三层楼高的房子,外观装饰成藏房的样式。找到这旅店,嘎绒很快又找到旁边他们吃过面的小食店,见到曾经待过的地方,他笑了起来。
那一夜躺在旅店的床上,拉着窗帘的窗框像道路一样被街灯照耀成橘黄的颜色,一不注意,总觉得一大块阳光已砸在窗上。窗外还有车辆和行人的声音不时响起。嘎绒没一点儿睡意,他瞪着眼睛,此刻,夺翁玛贡玛草原离他已有数百公里,独自远行已成为注定的事实。这一天虽然顺利,但明天即将抵达成都,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想着,一时间心里又寒冷起来,忙在黑暗中练习着说:“你好!省医院在哪里?”
一早去买车票并不顺利,几班客车都卖完了。嘎绒买到一趟临近中午才出发的客车,他还去那家熟悉的店里吃了面。回到候车室,坐在冰冷的铁椅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听见阿妈熟悉的声音在问顺利不,到哪儿了,他听见阿爸抢过电话也问了相同的问题。他简单地说了说这一路的情况,挂电话时,他还意外听见家里那只藏獒吠叫的声音,一时间感觉离家并不遥远。他想给降泽打个电话,又希望忽然出现在对方面前,让降泽惊喜一番。他无数次打开手机又关上,最终把给对方惊喜的想法坚持下来,登上了客车。
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地方,身边是一个中年男人,穿一米黄色的休闲西装,上车后友善地笑笑。车开动后嘎绒将头靠在窗上闭上眼睛,却没半点睡意。即将抵达的城市在他脑袋里仍然空白一片,零碎的畏惧和不安也随行驶的车辆慢慢汇聚。嘎绒拍拍脑袋,睁开眼看看身边的中年男人,那人一直想和他说说话,见他睁开眼,忙再次笑笑说:“你好!是去成都玩?”
你好这词听懂了,嘎绒一时有了信心,看着中年男人说:“你好!省医院在哪里?”
中年男人哈哈笑了起来,说太巧了,他就住省医院附近,让嘎绒别担心,到时一块儿过去,他负责把嘎绒送到省医院。不过这些话嘎绒没听明白,他只憨憨地笑,不时乱点点头表示自己正听着。等中年男人刚停止说话,他忙又靠窗闭上眼睛,怕再一次引起对方交谈。
天近黄昏,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大街上各种车辆汇成几路,连接成一条缓慢滚动的长龙。客车走走停停,驶入车站时,嘎绒还靠在窗边装睡。中年人拍拍他的肩说到站了,嘎绒看见一个极大的院子里各种客车排列着,每辆车前都会聚了许多人,有的刚到目的地急着下车,有的即将启程,赶着搭车。车停下来,嘎绒想起刚到康定时的情景,车都到了还有啥忙的呢?他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不过那个中年男人在车刚停稳时已挤到了前面。嘎绒将褡裢搭上肩头,站起来跟随人流满是信心地向车下走。
下了车后,人都四散开去,像一盆水泼在地上。在车站偌大的院子里,举目四望,成都的车站与康定的车站有着本质的不同,车站大小尚在其次,康定城小,车站也小。人流的多寡也在其次,这样大的车站,来来往往的人自然多上许多倍。不同的本质是,在康定虽然有许多穿汉装的人,但身着藏装的人也随处可见,身边随时有用藏语交谈的人们。康定离夺翁玛贡玛虽有数百公里远,感觉并不很陌生。如今站在成都的车站里,在众多的人流中他没能看见一个身着藏装的人。人越多,他在他们中间就更显独特和醒目。他们用不同的口音和方言说话,即或是四川话也有许多种,但没人用藏语交谈,再也不闻那熟悉的声调和舌头灵动的弹音。他们用陌生的腔调说着陌生的话,经过他身边时,会意外而好奇地看看他。对陌生地域的畏惧这会儿像藤蔓一样攀上了他的双腿,他拖着沉重的腿向车站大门走去。
车站外也会聚着一些人,没人奔上来带他去住店或乘车,就连拉客的,甚至混杂于他们中间的骗子,此刻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一条不足两百米的巷子出去,宽阔的道路呈十字交叉,这十字形代表四个方向。嘎绒茫然地望望四方,不知该走向哪里。不过搭上出租就简单了,啥地方他们都能将你载到,无非是出租钱多一些而已。车站门外是乘出租的好地方,不时有绿色的出租车停下来,有一辆车刚好在他身边下人,车门开着,他扶着车门猛坐上去,司机问他:“去哪里?”
也就是那一刻,由于太紧张,一时间他竟然把一直在心里念叨的话给忘掉了,他张着嘴啊啊地说不出。他看见那司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好打开门下车。看着车驶远,那句话猛然蹿到嘴边,“你好!省医院在哪里?”如果这句话是个人,这会儿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对方一拳头。
他对出租车有了畏惧,不敢再坐上去。他看见不远的地方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男人把手揽在女人腰上,另一只手隐蔽地抚着女人的胸。女人的脑袋紧紧靠在男人胸前。嘎绒向他们走去时,俩人正在低语说笑,嘎绒站在他们身边说:“阿诺!”陷入恋爱的情侣意外地抬起头,看见嘎绒,瘦弱娇小的女子顿时羞了,往男人身后让了让。男人看着嘎绒,受女子情绪的影响,他的脸也红了,他揽着女人的腰,迅速向一边走去。嘎绒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唯一知道的汉语,他们已经走远。
街上截人问路没成功,嘎绒把目光转向车站边的各类小店。他先去了一家面馆,一个微胖的女服务员穿着白围裙上来问他要吃啥。嘎绒摆了摆手说:“阿诺,你好!省医院在哪里?”
女服务员没听明白,再一次问他要吃什么面。嘎绒努力地把一个字一个字都说清楚,现在她应该听明白了,不过她没有回答,只再次问:“究竟吃不吃面啊?”女服务员的态度也开始生硬起来。
不明白她说啥,不过嘎绒的肚子也饿了,他看看桌上的面,指着点点头。这一次微胖的女服务员很快明白了,冲厨房喊:“二两红烧牛肉面。”刚喊完,嘎绒忙又问省医院的事,不过那女服务员已走向刚进店的客人那里了。
店面虽然不大,生意却非常好,店里的人一直忙。嘎绒看见服务员忙不开,把希望寄托在等吃面的客人身上。邻桌是个年轻的姑娘,一直埋头玩手机,嘎绒冲她叫了一声阿诺,她根本没注意有人叫。嘎绒挪了挪凳子,很近地靠着她又叫了一声,姑娘抬起头来,看见嘎绒时有些意外。嘎绒连忙问省医院在什么地方,她带着意外的表情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然后挪动椅子坐开了一些。嘎绒不明白她没听懂还是不知省医院在哪儿,不过有一点是明白的,她不愿和陌生人多说话。嘎绒看了看其他人,大部分人都在埋头吃面,少数等面条的人全拿着手机低头玩。他打消了再问下去的念头,只在吃完面付钱时,又问了那个微胖的女服务员一次,她收了钱,找零给他时说:“我是打工的,不熟悉,你问别人吧。”
走出面店,天更黑了些,街灯已经亮起来,与朦胧的天光交织,相互抵消着应有的光明。嘎绒四处看看,他感觉这是一个考验,不仅考验自己的耐性,还考验是否聪明。面馆人多,又都忙,顾不上搭理他。看看四周,他走向一个没什么顾客的小卖部,里边坐着一个穿得极薄的中年女人,瘦削的脸上布满雀斑,两条皮裹着骨头的手臂亮在外面。她抽着烟,专注地看柜台下一台小小的电视。
“阿诺,你好!省医院在哪里?”嘎绒问。
女人抬起头说:“省医院远着呢,得坐车去,要买啥?”
没法听明白对方说什么,他只希望她能指指方向,但女人的手一直没动。他发现女人穿得单薄,才注意到天已经非常热。他要出门时,家人就说外面的天气热,不比草原。他因此换上了单藏装,不过在这样的天里,身上的单藏装还是显得太厚。他要了一瓶凉水,咕嘟灌下一大口后离开了商店。
嘎绒再次站在十字路口边,有些茫然地望着不停往来的车辆。他想着是不是该给降泽打个电话,让他弟弟来接。摸到怀里的手机,那一刻,一股倔劲却在身体里升起来。他不能再像夺翁玛贡玛牧民们认为的那样,离了别人就办不成事,他不会再被牵着鼻子走。他是草原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没啥事解决不了。他放开手机,脑袋里有了主意,不能再截住年轻人问,要截就截老年人,老年人有足够的耐心和热心,说话时还爱用手势比画。
自然的天光越退越远,各色霓虹灯都亮起来,远处有许多高楼的轮廓被小灯勾勒出来,在半空中不停地闪烁。嘎绒望着街上耐心等待,终于看见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相互搀扶着从街灯中走来。他迎着他们走上去,
他们穿着运动服,大概是晚练归来。老头一边挎一个水壶,另一边还挎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播放的川剧高腔远远就能听见。老太婆的左手握着两把红扇,右手臂幸福地依托在老头的搀扶中。他们就这样热闹地相依走来,嘎绒截住他们,脸上漾起了笑容说:“阿诺,你好!省医院在哪里?”
老头耳背,没听明白,拿手遮住耳郭问:“你说啥?”
老太婆推开老头走上前来说:“省医院是吧?你得向那个方向走。”老太婆的手指向远方,接下来她说了许多,说得非常详细。她说这么远的地方走路可不成,得搭车,搭出租太贵,搭公交吧,哪路车转哪路车,在什么地方上下,只花三元钱就能在省医院门前下车。
嘎绒听不明白她讲了些什么,不过幸运的是老太婆指出了方向。他感激地给他们点点头,看见两老人热闹地离开,走很远了他们还回过头,看看嘎绒。
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就让信心又升了些起来。嘎绒脱下藏装右臂的衣袖,将黄色衬衣的袖子也高高挽起,大半个手臂亮在夜中让他短暂地凉爽了许多。他将褡裢搭上肩头,迈开大步向前走去。走了许久,嘎绒已全身是汗,汗水从额头不断浸出来,汇聚在一块儿向下巴尖淌去。流汗也不是问题,这样走的问题是,嘎绒不知到没到达省医院。大街仍然笔直向前,像永无尽头,纵横的街道和小巷已不知跨过了多少。嘎绒站在路边,不能再走了,如果错过医院,那是白费体力。他站在街边来回张望,时间已是夜晚十一点多,街上往来的人还是非常多,他希望再遇见一个老人。在那傻傻等了许久,猛然省悟哪有老人在这时候还出来逛的,他们都待在家里休息了。这时段是酒鬼和年轻人的时段,他们或摇摇晃晃走过街头,或男女相搭,亲密地远去。望着他们,嘎绒自己笑了笑,瞬间又作出一个决定,夜里等不来老人他就在早晨等,早晨锻炼的老人可多着呢。找家旅店睡一觉,一早起来,相信上午老人就能猛地出现在降泽面前,让他惊喜得半天合不拢嘴。嘎绒想着,看见不远的地方有家小宾馆,他将褡裢换了个肩头后走过去。
小宾馆前台站着个女服务员,一个身着保安服的人在沙发上打盹。嘎绒走到柜台前,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比着手势用藏语讲了一遍要住店的事,问多少钱一晚,问得对方只能呆呆地望着他了。
女服务员问:“是住店?单间还是标间?”
他只看见女服务员的嘴在不停地动,一点都听不明白说了些啥。女服务员无奈,求助保安,保安也没办法,嘎绒懊恼地摆摆手,走出了旅店。
现在他没任何办法了,他站在街沿,街灯从头顶将他照亮,用红绳盘在头顶的长辫和光着的膀子在街灯下特别显眼。一个壮实的草原汉子兀立在城市的街头,他的额头布满汗珠,双眼圆睁,迸射出莫名和无奈的怒火,要怪只怪自己不会汉语。
热在汇聚,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的身体,他将另一只衣袖也解下来,将衣袖拴在腰部,将鞋也脱了,露出两条胳膊颓然坐在人行道中间。此刻他深深感觉到这个巨大而陌生的城市相隔太远,一切都不适应。他喘着气,怀念着夺翁玛贡玛草原,他想起几天前降泽打电话时自己怡然躺着晒太阳的时光。他的手再一次伸向怀中摸到了手机,给降泽打电话吧,他想,让降泽的弟弟来接。他把手机掏出来,看着屏幕,现在他们在同一座城市。他信心百倍地来到了成都,却不得不求助别人。他叹了口气,难道真没办法了?没法和旅店交流就自己寻一个僻静的地方,等第二天早晨,等那些有耐心的老人们出来就好了。他的信心又坚定起来,他相信自己凭着仅会的一句汉语就能找到降泽。
揣好手机他才发现自己这瘫坐路上的模样有些吓人,别人一定当他是酒鬼了,他们不知道他只是不懂汉语,遇上了困难。那些要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远远看见他,都纷纷回避着,一些单身的女性更是绕到了街的对面。他们脸上的惊异和紧张让嘎绒害羞了,他站起来,将褡裢搭上肩头,看看四周,拐入了一条小巷,想寻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街灯无处不在,城市的夜晚似乎没有黑暗的地方。穿过小巷后嘎绒来到一个小区的背面,铁栅栏是小区背面的围墙。隔着铁栅栏,嘎绒看见里边是一楼人家的后园,每家的后园都砌了矮墙相互隔离。后园里铺着绿色的草坪,有的还在草坪一边安了桌椅和遮阳伞。
能在草坪上睡一觉,这个夜晚就舒坦多了。嘎绒羡慕地想。
他看着那些绿色的草坪走过几家后园,意外地发现一只藏獒卧在园子角落里。第一眼看见它,嘎绒的眼睛就亮了,这一天经历太多陌生,远比背井离乡更隔膜的孤独笼罩着他。看见熟悉的藏獒,他竟然像无意中遇上乡邻那样激动起来。嘎绒扶着铁栏,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呼唤藏獒。那是一只未拴铁链的藏獒,最初它将头搭在草坪上并没理会。嘎绒呼唤它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看见藏獒终于扭过头来,他的心都快跳上嗓子眼了。藏獒看看他,猛然跃起,狂吠着奔向铁栏。嘎绒连着后退了几步,兜头一瓢冷水将他所有的热情全部浇灭,他看了看爬在铁栏上狂吠的藏獒,颓然低下头继续向前走。
短短一条巷子他走得特别艰难,所有愤怒都被藏獒激起来了,那股子犟脾气也在体内汇聚。现在他可以容忍陌生地域、陌生人以及陌生事带来的困扰,却无法抵御这熟悉的畜生带来的伤害,它让他疼痛。
这时怀里的手机响起,是降泽打来的,说妹妹才刚讲他今天会到达成都,怎么这会儿还不见人?嘎绒说了说情况,降泽的弟弟接过电话,让他讲讲周边有什么显眼的建筑或标志,他好来接。嘎绒抬起模糊的眼睛四处望了望,他看见不远的半空中,一幢高楼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红十字霓虹灯。这红十字图案他认识,那是救人的标志,也是医院的标志。他想先前在旅店里脑袋怎么那样死,干吗不把唯一会说的汉语讲出来呢?“你好!省医院在哪里?”那时候讲出来,他这会儿已坐在降泽面前了。他带点自豪,大声对电话里说:“离医院很近了,能找到,不用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