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
(内乡县城关镇政府文化服务中心,河南南阳474350)
成年礼仪式是世界上各民族史前时期都普遍存在过的习俗,越是社会发展程度低的民族,成年礼仪式越是严格和隆重。对于男子而言,整个仪式带有很大的严酷性,他们必须接受体力、技能、智力、文化、耐受力等方面的强制性考验,掌握农耕、狩猎、商业等有关生产的技术。这些小伙子必须在甘愿忍受种种肉体和心灵的痛苦中体验到象征性的"死亡"然后才被允许加入成人集团。尽管各民族的成年礼考验的内容各不相同,但在考验的仪式性和严酷性上却完全一致。通过连续性的考验,仪式参加者经历了一次象征性的"死亡"和"再生",暗示着他们童稚期的终结及第二次生命意义即成人资格的获得。
荣格说"每一个个体身上除了他们个体记忆之外还存在着伟大的……原始意象。那是人类表象的潜能。这种潜能通过脑组织由一代传给下一代。"当这种民族的记忆进入审美场之后,就成为作品中的原型意象。一旦艺术作品触发了和唤起了原型意象,"生命之流就可以在这条河床中突然奔腾成一条大江。"的确,一旦把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放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去考察,马上就会发现它与原始文化心理的密切联系。下面本文将对成年礼仪式与中国文学的关系作深入的探讨。
德国著名学者卡西尔认为"礼仪先于神话。"成年礼仪式作为一种礼仪,当然也是先于神话的。成年礼仪式的原型模式就是"原始一一历劫一一再生",它反映了先民关于生命的观念。古代人认为,为了使一个状态产生变化,首先必须破坏原有的现状,由现状的破坏而产生和引导出另一个新的状态,因此对古代人而言,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到达再生勒过渡。所以在原始宗教信仰中,常见的是灵魂转生的信仰。死去的灵魂转化为人、动物或者植物,而使原来的生命得以继续。成年礼仪式正是在这种原始宗教生命观的影响下产生的,因此成年礼仪式的原型模式在中国神话中就转化为"原始一一死亡一一化生"的模式。而神话正是教导人们死亡并非生命的结束,它仅意味着生命形式的改变,从一种形式变成另一种形式,仅此而已。
《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了关于盘古开天地的传说:在盘古之前,是没有天地的,也没有"时间"的浑沌。天地万物因为通过盘古开天辟地而开始流转,所以盘古通过自己的死亡而取得另一种形式的再生。夸父逐日的神话也蕴含了"原始一一一死亡一一化生"的模式。神话说在西北大荒之中,有人耳朵上挂着两条黄蛇,手握两条黄蛇,名叫夸父,夸父不量力欲与追太阳。在愚谷的地方抓住了太阳,因为太阳的强光灼伤了他,他一口气喝光了黄河和渭河的水,仍不解渴。就想去喝大泽的水,结果渴死在路上。临死之前,弃其手杖,其杖化为一片桃林。夸父是通过"死于道"的死亡而把他的生命借手杖化为桃林而获得再生。
上述神话都是"借着死亡以及原来形体的解消而结束一个俗性时间(现实时间),然后经过变形而回归到原始永恒的圣性时间(神话时间)里去,在神话的主题上,死亡与再生所代表的,正是这种由俗到圣所必经的"通过仪式""。而"通过仪式"其实与"成年
当人类意识发达,个体自我成长而进入历史时代以后,神话表面上是消失了,可是神话所具有的潜意识的心性一一隐喻和象征一一却依然隐藏在文化社会底边的深层之中。
人类进入文明社会后,原始的象征死亡考验的成年礼仪式离人们已经十分远了,由此演变成了中国古代的冠礼。虽然仪式已经开始变形了,神话也成为一种"隐喻的符号"但是仪式以及神话中隐含的"原始一一历劫一一再生"模式却己经渗透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
《水浒传»一百零八个好汉的历程也是应对这""原始一一历劫一一再生"模式的。故事从"洪太尉误走妖魔,放了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下世。中间就是这一百单八个好仅在世间"替天行道",经历种种磨难,最后结于宋江等一百零八人死后赐庙成神。也或是说,一百零八个英雄好汉由最初的魔君经历种种死亡的考验后最终成为神,获得了再生。
《西游记》也体现了这个模式。取经之前,取经者都犯过某种与孩童未成年特点相联的错误。由于不合成人社会(佛社会)的法则而受罚或遭驱逐。而取经中的八十一难就是成年礼仪中的死亡考验。取经之后,他们对佛法(成人社会总则)表示了认同,于是被接纳进佛世界(成人社会),成为其中的正式成员,并重新加以命名(孙悟空为斗战佛,猪八戒为净坛使者,沙和尚为金身罗汉),获得了新生,即由非佛而成佛的过程,体现了"原始一一历劫一一再生"的模式。
《说岳全传》中的岳飞(大鹏鸟)的生命历程也反映了成年礼仪式的"原始一一历劫一一再生"的模式。《说岳全传》开篇讲,在西方极乐世界如来说法时,忽然女蝙士躲在莲台下听讲时放出一个臭屁,被大鹏金翅明王啄死。如来将眼一观,口称"善哉,善哉,原来有此一段因果"邃唤大鹏近前喝道"犯此劫数,自作之孽,应受场苦处,速去尘世了却一却,待功成园摘,再成正果。"于是(大鹏鸟)投胎成了岳飞,忠君卫国,最终却被奸人秦桧等人所害。大鹏降世是因为"擅起杀心'违反了佛教社会的原则,因此必须到尘世经历冤死一劫,才能"再成正果"获得再生。
《红楼梦》里也可以看到这种仪式的原型。原始:神瑛侍者是贾宝玉人物形象的起源,灵河岸三生石畔络珠仙草是林黛玉的人物形象起源。因为绛珠仙草曾受过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息,所以要下世为人,把一生所有的眼泪都还给他。历劫:从贾宝玉含玉而生到九十回的失玉,包括林黛玉之死及贾府被抄。再生:贾宝玉做了和尚,空空道人又从青梗峰前经过,见那补天用的顽石仍在那里。
上面所举的几部中国古代小说的例子都是以死亡考验作为取得再生的契机。也就是说他们必须以死亡等劫难(成年礼仪式中的"历劫")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未成年时期),始能回归于他们原来的神话生命中去(成年礼仪式中的"再生")。象征死亡的考验是精神的再生,是由俗到圣不可或缺的过程。这种模式在中国古代小说中都可以找到。
随着科学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人类的以形式逻辑思维为特征的近代思维替代了以经验逻辑思维为特征的古代思维。人类的逻辑思维能力有了质的飞跃。确定性、还原论的思维要求铸就了意识活动的科学理性倾向。思维方式的转变使得成年礼仪式在现代小说中成了纯粹象征世界,仅仅保留了集体无意识中的共同心理机制"服从一一压抑一一解脱。"因此,在粤代小说中成年礼仪式的"再生"完全成了一种隐喻。成年花仪式相应变为主人公在追寻自己人生目标的过程中历经种种磨难,最后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阿勒克足球》中的教师,在生活中是"难受"的。他是一个孤儿,一个知青。其他知青都走了,他无家可归,注定要服从命运安排生活在剽悍的蒙古人中间。他创办一所草原小学,困难重重,但他以惊人的毅力战胜了重重困难,最后在草原的荒火里献身了。他的肉体虽然死亡,可他博大的精神却永驻草原。这个硬汉在日常生活在接受了各式各样的考验,最终完成了其永恒精神建立的目标。
张承志的《大阪》中的"他"(一个没有表明姓名的研究生)出于民族的尊严和当代人的自觉意识,决心要干一件大事。他独自闯入人烟罕见的古道,飞跃大阪,进行科学考查。他在实现自己这一目标时遇到两重考验:一是大阪冰川的威胁;二是妻子流产,大出血。但是"他"还是克服了这些困难,最终征服了大阪。
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土地》中的副指导员李晓燕是个上海姑娘,自愿到北大荒。最初这位姑娘是非常服从当时的政治指示的,为了考验自己扎根边疆的坚定性,她誓言三年内不探亲,不回家。但是她的内心却也处在压抑的状态,从她在河边洗衣服时偷偷唱着民间情歌和跳墨西哥民间舞(这在当时是绝对禁止的)可以看出。但是,从李晓燕带领先遣队进入"鬼沼",向"商量荒原"挺进,女主人公恢复本性,获得了再生,成为"满盖荒原"上顶天立地的人了。在这篇小说中主人公所受的成年礼仪式考验有两重:一是当时那个僵硬、冷漠、残酷处处灭杀人性的政治环境。二是险恶的自然环境:荒原狼的袭击,鬼的恐怖,严寒的威胁,人随时都有丧失生命的危险。最后,李晓燕葬身于满盖荒原,但她作为"垦荒者"的人生目标实现了。
在上述现代小说作品中,责任感都在恶劣的环境中经受种种象征死亡的成年礼仪式的考验,最后他们以自己强大的人格、魅力,克服了种种困难,得到了精神的再生。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生产力水平的提高,成年礼仪式渐渐远离人们的生活。但是成年礼仪式和文学都是传递文化信息载体的符号现象。从发生学的角度讲,以身体动作的媒介的仪式行为显然早于以语言为媒介的文学行为。因此,这两种表象系统之间存在着结构上的渊源关系和同构性是不奇怪的。弗莱曾指出"文学的叙述方面乃是一种重复出现的象征交际活动,换句话说,就是一种仪式。"成年礼仪式作为一种原始礼仪离我们是越来越远,而文学也会因为时间的尘封成为对现代人来说的"密码"。因此,只有在宏观文化背景中,从原始文化的观照中找到"密码"的奥秘。本文就希望从这个角度对中国文学作一个全新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