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发有
中国青年出版社与“红色经典”
黄发有
在“十七年”时期,中国青年出版社(简称“中青社”)编辑出版了《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即“三红一创”),《草原烽火》、《烈火金钢》(即“二火”)和《李自成》第一卷等文学图书,这些图书都有巨大的发行量,被称为“红色经典”,而且至今还在不断加印,并被反复改编成影视剧,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和出版史上形成了一种引人注目的独特现象。在当时的政治、文化环境下,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文学图书的生产流程既受大的精神气候的影响,也因其专业出版青年读物的背景以及编辑团队的独特构成,在遴选作者、编辑修改、图书宣传等方面都形成了自成一体的风格。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高度一致的“红色经典”,其写作、出版、传播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经历了种种坎坷,包括《红岩》、《红日》、《红旗谱》在内的一大批作品在“文革”中都成了大毒草,《红岩》的主要作者罗广斌更是在“文革”初期被打成“叛徒、特务”,批斗致死。萧也牧、江晓天、张羽、黄伊、王维玲等编辑都是一代名编,在特殊的时代氛围里为人作嫁,兢兢业业,谨言慎行,但是,像萧也牧、江晓天也都饱受挫折,萧也牧更是带着满身鞭痕,死在了“牛棚”里。“红色经典”及其充满戏剧性的命运,是考察中国当代文学生产与流传的深层机制的重要窗口。
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前身是一九五○年一月成立的青年出版社,设编辑部和总管理处,由团中央出版委员会直接领导,李庚为委员会主任,杨俊为副主任;负责图书出版发行的总管理处由李湜任经理,沙叶、王孚为副经理。一九五一年八月二十三日,中宣部、出版总署、团中央、开明书店各方派员在团中央磋商青年出版社和开明书店的合并问题,合并的提议者是当时的中宣部副部长胡乔木。十月十日,中宣部专门就出版工作向中共中央提交报告,毛泽东亲自批示表示同意,其中涉及青年出版社与开明书店合并的内容为:“加强对私营出版社的管理。分别对象,采取积极的措施,对真正愿意为人民的出版事业而努力的力量,促使其联合经营或公私合营,确定其专业方向,务期于五年内将其中大部分改组为公私合营。最近私营的开明书店和团中央的青年出版社的合并已在进行中,并确定出版青年读物为其专业方向”。同年十二月三十日青年出版社开明书店联合筹备委员会召开第一次会议。一九五三年四月十二日,青年出版社和开明书店联合组成的中国青年出版社董事会召开第一次会议,四月十五日中国青年出版社正式成立,团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杨述兼任社长,朱语今任党组书记、副社长,李庚任党组副书记、副社长兼总编辑。同年七月杨述调离团中央,团中央书记处书记刘导生接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社长。两社合并后,原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学生》和《语文学习》杂志,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唐锡光一九三○年就到开明书店工作,曾任两社合并的筹备委员会委员,他认为:“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成立,在开明说来是一个光荣的归宿。合并到新机构来的开明同人各安其位,人人无比兴奋,大家一片诚心,接受党的领导,改造思想,与青年出版社的同志团结在一起,积极工作,为新中国的出版事业贡献力量。”另一件让青年出版社的编辑力量得到强化的事件,是一九五三年初各大区分社撤销,一批业务骨干集中到北京。一九五六年六月,朱语今主持全社工作,边春光担任副社长兼总编辑;一九五七年三月,朱语今被任命为党组书记、社长兼总编辑,边春光、顾均正担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贾祖璋担任副总编辑;一九六○年六月,边春光被任命为党组书记、社长兼总编辑,顾均正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
“十七年”时期,中国青年出版社为了配合团中央的青年革命化教育,以“帮助全国青年树立革命人生观”,带有文学性的青年英雄的故事是其出版工作的重中之重,由江晓天负责、专管文学读物的第二编辑室也就成为其核心的编辑力量。江晓天在二○○七年接受石湾的访问时说:“中青社是靠出青年文学读物起家的,主调是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
从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一年,中青社出版“青年文艺丛书”,大部分为小说作品,包括萧也牧的《母亲的意志》和《锻炼》、柳青的《地雷》、丁克辛的《毛泽东号》、叶于的《工人花》、戴夫的《古镇的愤怒》、文乃山的《一个换了脑筋的兵》、陈肇祥的《青年战士》、李岳南的《王兰兰》、康濯的《我的两家房东》、王亚平的长诗《李秀真传歌》、郑昌的长诗《不吞儿》等。充满遗憾的是,一九五一年针对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的批判运动的开展,殃及池鱼,因为萧也牧的作品加盟“青年文艺丛书”的缘故,导致有作家要收回版权,把自己的作品撤出“青年文艺丛书”,时任出版委员会主任的李庚“一声长叹”,无奈地同意了这一要求,“青年文艺丛书”也为此半途而废。这也使中青社出版原创文学图书的实践,遭遇了第一场挫败。
翻译图书是中青社文学出版打破僵局的钥匙。从一九五一年翻译出版的爱弗洛斯的《奥斯特洛夫斯基传》、《奥斯特洛夫斯基演讲、书信、论文集》、《安格林娜自传》和全国妇联编的《苏联人民的光荣儿女》,一九五二年出版的科斯莫杰米扬斯卡娅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波·儒尔巴的《普通一兵——马特洛索夫》、柯扎申科的《战斗中成长》、李晴等改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到一九五三年出版的伏尼契的《牛虻》、纳得托契也夫等合著的《斯大林的革命活动》、基尔的《随从列宁六年——列宁的汽车司机回忆》、戈尔巴托夫的《上一代》、格鲁兹杰夫的《高尔基的青年时代》、瓦西连珂的《小星星》、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保尔》(菡子改写)、郭尔巴庚托夫的《宁死不屈》、卡达耶夫的《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鲁江诺夫的《他们没有童年》等,在当时的思想文化氛围中,中青社的文学出版异军突起,迎来了黄伊所说的“第一次辉煌”。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这一时期中青社出版的一些本土原创作品也引起关注,像梁星的《刘胡兰小传》、董均伦的《刘志丹的故事》、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等就颇受好评,但是,真正产生广泛影响的还是从苏联翻译进来的传记类图书。在对外来图书的选择中,满足时代的政治诉求成为优先考虑的出版要素。比利时学者勒菲伏尔在考察文学的翻译问题时,就注意到宗教和政治团体、社会阶级、出版机构、文化媒体等组织和机构,“一般对文学的意识形态要比对文学的诗学元素表现出更加浓厚的兴趣”。
为了摆脱对翻译图书的过度依赖,李庚和文学编辑室主任江晓天经过商议,决定把出版重点转移到本土原创文学图书上来。考虑到当时中青社在原创文学出版领域的弱势地位,发掘和扶持青年作者成为主要的编辑策略。江晓天回忆:“当时中青社是综合性出版社。文学方面,人民文学、上海新文艺两家是专业出版社,对我们压力挺大,只有出好书,才能争得竞争地位。加上社会上、文学界有人认为,传记不是文学,至少不算纯文学,已有名望的老作家多不愿把书稿交中青;许多作家在‘舆论’压力下,不愿写英雄人物传记了。”由于专业作者不愿再写英雄人物传记,以发表革命回忆录为主的《红旗飘飘》丛刊在一九五七年五月创办,发表的大多为当事人的回忆录和业余作者的文章,文字记录、整理、改写的工作大多由编辑完成,一直坚持到一九六二年十月停刊。一九五七年七月,长篇小说《红日》出版,责任编辑为陶国鉴;一九五七年十二月,长篇小说《红旗谱》出版,责任编辑为萧也牧;一九五八年一月,刘流的长篇小说《烈火金钢》出版,责任编辑为黄伊;一九五八年九月,乌兰巴干的《草原烽火》出版,责任编辑为唐微风;一九六○年六月,长篇小说《创业史》第一部出版,责任编辑为陈碧芳(笔名为毕方);一九六一年十二月,长篇小说《红岩》出版,责任编辑为张羽;一九六三年七月,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一卷出版,责任编辑为江晓天;一九六四年五月,陈登科的长篇小说《风雷》第一部出版,责任编辑为江晓天。其他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文学性图书还有革命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一九五九年一月)、《革命烈士诗抄》(一九五九年三月)、革命回忆录《王若飞在狱中》(一九六一年三月)、《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一九六三年四月)、《青年英雄的故事》(一九六四年六月)、《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一九六五年四月)、《一心为革命——王杰的英雄事迹和日记》(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忆张思德同志》(一九六五年十一月)、《革命硬骨头麦贤德》(一九六六年二月)等。由此可见,除了“红色经典”之外,英雄人物的传记作品依然是中青社的王牌,而且在发行量方面,也是遥遥领先。这种状况显然是受到政治文化气候的制约,为了配合1963年由毛泽东倡导的“忆苦思甜运动”,中青社在一九六三年五月出版了《血和泪的回忆》,同年九月出版了《青山血泪》和《三代人的脚印》,对政治运动的迅速配合立竿见影,这些图书都有极为抢眼的发行成绩。根据一九八五年出版的《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三十五年》一书的统计,“十七年”时期首版并累计发行超过一百万册的文艺类图书为:《革命硬骨头麦贤德》959万册,《红岩》712.65万册,《一心为革命——王杰的英雄事迹和日记》530.72万册,《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484.55万册,《王若飞在狱中》362.9万册,《在烈火中永生》328万册,《卓娅和舒拉的故事》207.61万册,《牛虻》209.5万册,《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105.0215万册,《红日》180.0205万册,《儿女风尘记》145.7万册,《红旗谱》217.73万册,《烈火金钢》244.92万册,《向秀丽》147.1万册,《创业史》第一部114.37万册,《血和泪的回忆》273.5万册,《李自成》第一卷230.1万册,《青山血泪》141.4万册,《三代人的脚印》224.23万册,《毛主席诗词讲解》174.35万册,《青年英雄的故事》115.8万册,《忆张思德同志》120.5万册,《人民的好儿子刘英俊》100万册。
“十七年”时期的中青社,其文学类图书以传记和小说为主要品种,这些图书的主人公都是革命英雄或时代英雄。因此,“十七年”的中青社是名副其实的英雄生产线。一九五五年,团中央、全国总工会、出版总署等机构经过调查后认为一些有害图书在青年中流行,贻害无穷。刘少奇和周恩来在团中央的报告作出批示后,文化部又实施进一步的调查,并研究了处理办法。中共中央在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日指示:“反动的、淫秽的、荒诞的书刊图画,是传播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反动的、腐朽的思想的主要方法之一,也是目前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实行思想进攻的重要工具之一。”“要扩大和巩固社会主义思想阵地,加强对人民群众的思想政治教育,必须大力发展群众性的文化事业,而发展和改进通俗图书特别是适合思想水平较低的读者阅读的故事性、趣味性较强的图书的出版和发行,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一九五五年七月二十七日,《人民日报》还专门发表社论《坚决地处理反动、淫秽、荒诞的图书》。对于与英雄、模范有关图书的出版,管理部门更是高度重视,文化部在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九日发出通知,规定“出版社应将过去出版的有关宣传英雄模范的书籍,凡属专门介绍变质的或假冒的英雄模范的单行本和以他们的‘事迹’为主的书籍,应通知书店停止发售,其损失由出版社负担。至于夹杂着这些变质、假冒的英雄模范或画像的书籍、画册再版时亦应予以删除。”正是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中,黄伊回忆:“为了要和资产阶级争夺青年一代,团中央责令中青社在极短时间内要出版一批适合于这一部分青年阅读的书籍,代替那些反动的、低级趣味的书刊,占领这一部分读者的阵地。”当时出版了一批惊险小说,譬如《双铃马蹄表》、《座标没有暴露》、《红色保险箱》等,还陆续出版了系列化的《凡尔纳选集》。这种出版潮流进一步强化了中青社以塑造革命英雄为中心任务的出版理念,也促使其在随后的出版实践中,将形式的通俗化、大众化作为基本目标。周扬在一九六○年七月二十二日第三次全国文代会的报告中,就提到了中青社出版的《红旗谱》、《红日》、《创业史》、《草原烽火》,并认为朱老忠、沈振新、梁生宝等形象“回答了谁是我们时代的英雄这个问题,说明了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在我们文艺作品中已经取得了应有的地位”。这表明中青社的“英雄模式”符合时代标准,体现了政治的新要求。正如曾任中青社总编辑的阙道隆所言:“中青社出版文学作品,注重作品的教育作用,要求塑造英雄人物和正面人物的形象,使文学作品成为青年的人生教科书。”
在“十七年”时期文学出版的格局中,中青社的发展算得上是后发制人。一九五四年,为了改变靠翻译读物支撑的现状,中青社副社长、总编李庚带着萧也牧、陈碧芳周游全国,进行“撒大圈”式的约稿,采取了广泛发掘青年作者的策略,在题材和风格上面向青年读者,逐渐打开局面。李庚说中青社最突出的优势是“它承担着供应广大青年迫切需要的读物的任务”。中青社文学出版的总体特点就是出版青年读物,编辑队伍以年轻人为主力,核心作者的主体也是年轻作家。就中青社在“十七年”期间出版的招牌性文学图书而言,大致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大多为业余作者和年轻作者的创作,一些书稿是别的出版社不愿出版的退稿。作为综合出版社的中青社,其文学出版起步较晚,在最初的竞争中处于劣势,对名家缺乏吸引力,因此一开始就放弃了名家路线。中青社对年轻作者的重视,正好契合其出版定位,强化了自身优势。
“广种薄收,抓重点”是文学编辑室制定的编辑方针,“所谓‘广种薄收’,就是积极组织出版青年作者的‘处女作’,一九五四至一九五七年共编印了近百种青年作者的短篇小说、诗歌、散文集子,有的只是三四篇作品、不到五万字的小册子”。这些青年作者包括海默、公刘、雁翼、白桦、梁上泉、刘真、流沙河、刘澍德、彭荆风、袁鹰、张志民、白危、茹志鹃、峻青、胡万春等,在主流文化圈产生过较大影响的作品有徐怀中的《我们播种爱情》、高玉宝的《高玉宝》、李准的《不能走那条路》、沈默君的《渡江侦察记》等,其中也有像海默的《洞箫横吹曲》、柳溪的《爬在旗杆上的人》等作品,命途坎坷,成为批判对象。萧也牧在扶植年轻作家方面,贡献最大,他曾亲自动手为阿凤编选《散文二十六篇》,并为之作序。
在“三红一创”和“两火”的作者中,一九五二年从北京移居皇甫村的柳青,衣着打扮和生活方式都完全农民化,但是其文化造诣和文学素养是最高的。从《创业史》一、二部中可以依稀看到受托尔斯泰和雨果影响的痕迹,外文出版社出版英文版的《创业史》时,柳青为书名的译法与译者争论多时,最后译者接受了他的意见;“他的英文很好,他看《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等名著时,看的都是英文版”。《烈火金钢》的作者刘流只上过三年私塾和一年中学,在晋察冀军区的抗敌剧社当演员时,编写过几个剧本,偶尔发表了一些小说、叙事诗和鼓词,其初稿写在四本厚厚的黄草纸本子上,作者出于对民间文艺的喜爱,小说采取了评书的结构。《草原烽火》的作者乌兰巴干参加过八路军,一九四八年转业到内蒙古日报社东部办做美术编辑,从事连环画和木刻创作,刚开始写作《草原烽火》时,他连汉话都说不全,常用蒙文拼音代替不会写的汉字。
“三红”的出版都是费尽周折。吴强的《红日》是中青社的作者沈默君介绍给江晓天的,此前吴强先将稿件寄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一直没有音信,后来吴强跑到出版社要回稿子,亲自送给总政文化部“解放军文艺丛书”编辑部,交给文艺处处长马寒冰,快半年了没有消息。中青社很快把它作为重点书稿处理,并安排熟悉山东解放区情况的文学编辑室副主任陶国鉴做责任编辑。一九五五年,梁斌写出《红旗谱》初稿后,曾经油印了一部分,征求各方意见,“一位被他视为文学大家的权威,久久不与他交谈,他通过熟人去了解,这位大家以不屑一顾的口气说:‘这回擦屁股有纸了!’让梁斌伤心得大哭了一场”。《红岩》的作者此前没有写过小说,其原稿《禁锢的世界》是一九五六年重庆人民出版社的约稿,在文艺组负责人李义方和文艺编辑聂云岚的提议下,邀请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在纪实文学《圣洁的雪花》的基础上创作长篇小说。一九五六年底第一稿油印出来后,审读意见较为一致,认为“题材好,内容好”,“但文字粗糙,语言有些问题,情节不够细致丰满,建议作者加工修改”;一九五八年夏末北京、上海的几家出版社都争相索取《禁锢的世界》的书稿,后来“中共中央宣传部认为这部书是对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好教材,上下都到重庆做思想工作,示意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杨本泉是作者之一杨益言的哥哥,在担任《重庆日报》副刊编辑期间,应邀为《禁锢的世界》的写作做辅导工作,他还是《我的自白书》一诗的主要执笔者(全诗12行,有10行出自其手),他说:“由于《禁锢的世界》原稿的粗糙,基本上成了胎死腹中的废稿,只通过我和朋友的介绍零星在《重庆日报》、《西南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副刊发表(或转载)过五篇。”有的媒体认为文学性不强,不予采用。张羽在回忆文章中也提到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八日作者曾托《中国青年报》的一位工作人员带着《禁锢的世界》1至8章稿件并信函一封,送交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社稿件科做了登记并复信,但是没有留下处理的记录。这也是杨本泉“废稿”说法的旁证。《红岩》后来的修改与出版,在某种意义上是新形势下的死灰复燃。其重生的契机正是《在烈火中得到永生》和《在烈火中永生》分别在一九五八年、一九五九年面世后广获好评。
第二,不少书稿都经过编辑大幅度的修改与加工。面对文学基础较为薄弱的稿件,中青社的编辑只能与作者协作,甚至亲力亲为,对稿件进行修改与加工,一些书稿干脆是推倒重来,进行改写和重写。
只上过一个多月学的高玉宝这样描述他的写作过程:“不会写的字,就画一个符号来代替。比方说:日本鬼子的‘鬼’字不会写,我就画一个鬼脸;蒋介石那个‘蒋’字不会写,我就画一个漫画上的蒋光头;一群东西那个‘群’字不会写,我就画一些小圆圈;杀人的‘杀’字不会写,我就画一个小人脖子上按一把刀……。”荒草在帮助高玉宝修改小说的过程中,意识到“小说就必须在初稿的基础上加以改写”,“一个工农战士作者,当文化水平和文艺创作水平都还比较差的时候,作为学习,多写写短小的文章,是比较好的;如果这时要进行长篇创作,困难必然会是很大的”。中青社在一九五八年收到《草原烽火》的稿件后,安排唐微风做责任编辑,唐微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放弃了与上海少儿社约定的用白话选译《聊斋志异》的工作,花了八个多月时间,和作者面对面,逐字逐句地推敲,将初稿压缩掉将近十万字,改成文笔明白畅达的小说。“乌兰巴干当时是用蒙语构思,汉文写作,语汇贫乏,常常词不达意。比如‘凝视’,他不知这个词语,竟用了好几句、一百多字来表达,别人不琢磨还看不明白,可见加工量之大,难度之大。”江晓天为此感叹:“这样的编辑加工,恐怕在出版史上是一奇迹!”作者乌兰巴干对此充满感激:“作品的规模相当大,它的初稿又毕竟还是一大堆文不成章、句不达意的材料。假如没有出版社的帮助,单靠我一个人要把它改成一部有一定思想与艺术水平的文学作品,那是有相当大的困难的。”
陈登科的创作基础比较薄弱,他的《活人塘》投给《说说唱唱》杂志后,编辑看到稿件中很多字都用“象形文字”代替,而且因为稿件曾经落水,字迹模糊,后来幸亏被赵树理发现,经过大幅度修改后得以面世。陈登科的《风雷》原名《寻父记》,一九五六年陈登科到北京参加中共八大会议期间,江晓天和他达成口头的约稿协议,一九五九年陈登科写出初稿后将稿件寄给作家出版社的楼适夷,作家社提出意见将稿子寄还作者后几年没再联系。一九六三年四月,张羽在中央文艺工作会议期间到新侨饭店拜访陈登科,他答应寄一本《寻父记》征求意见本给张羽。五月二十九日,张羽收到从合肥寄来的《寻父记》的铅字稿。编辑审读后觉得“虽然还很粗糙,但完全能够改好”。据黄伊回忆:“(一九六三年)八月份,陈登科来京后,由编辑室主任及江晓天、张羽三人陪同陈登科,一齐到西山八大处相处一周,对稿件从主题思想到结构布局,人物描写,逐人分析,逐章研究,安排了已写的二十二章,制定了后二十八章的修改方案。接着,由江晓天陪同作者加工整理,历时八个月修改定稿,改名《风雷》出版。”
关于《红旗谱》,张羽在审稿意见中就指出存在三方面的弱点:“从结构上说,有些章节,缺乏很好的剪裁,叙事和对话有些冗长。有些地方是前边章节已经讲明的,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时间跳动得快,有的地方又写得很粗糙,松懈”,“对党的地下工作的艰苦性写得不够”,“把斗争简单化了。因而也削弱了它的教育意义”,“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几个主要人物写的还不够丰满、细致,性格特征还不突出”。萧也牧对《红旗谱》的修改,用黄伊的话说是“全心全意”,用王扶的话说是“呕心沥血”,他为了做文字的加工和润饰,考虑到王扶就是河北蠡县人,为了作品中一句方言的说法,“委托我回家时请教一下祖母”。梁斌写朱老巩护钟的前夜,在磨链石上磨的是一把剃刀,后来因为萧也牧的提示,才改为大铡刀。
至于《红岩》,其文本变迁更为复杂。一九五八年二月,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在《红旗飘飘》第六集发表《在烈火中得到永生》;一九五九年二月,出版了经修改、补充、增订的《在烈火中永生》;责任编辑张羽在看了《禁锢的世界》第一稿和第二稿后,意识到“要修改好这部作品,不是动动枝节、修修补补、做点文字订正工作可以应付得了的。而是要研究作品的全局,在理论探讨、主题深化、题材开掘、形象塑造,以及语言表达方面作全面的改造”。《红岩》五易其稿,“从初稿到定稿,重写了三次,大改了两次”,为了四十万字的篇幅前后写了三百多万字。杨益言回忆,从一九六一年春住进中青社那栋古老的王府院,文学编辑室的阙道隆(当时的文学编辑室主任)、张羽和王维玲经常和他们联系,“从此之后的几个月,几乎每一周,我们和他们便有一次例行的讨论会。我们讲将要动笔的章节的构思,前后设想,他们就讲他们听后的感想、意见。这时候,我们才深切知道:他们不仅是详细看了我们写的这一稿,认真听了我们新的构思,可以随口讲出书稿或构思中的每一个细节和人物关系,我们还发现他们还详细看过我们早先写过,但早已废弃不用的稿件,而且,还能替我们设想,能否从那里面挑选出一些有用之材。”
第三,政治性优先于文学性。中青社作为团中央直属的出版社,把向青年读者灌输主流意识形态和正统的价值观念作为职责。因此,政治把关就被放在首要地位。曾任中青社社长和国家出版局局长的边春光就强调:“无论是出版文学读物,还是历史地理读物,都充分考虑它的教育和感染作用,决不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让那些宣扬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腐朽思想的东西去毒害读者。”耐人寻思的是,经过严格把关的《红岩》、《风雷》、《李自成》第一卷等作品,在“文革”中被批判的恰恰还是其政治问题。
由于《红旗谱》牵涉到保定二师学潮、高蠡暴动、反割头税运动等历史事件,张羽在一九五五年十月十日写给梁斌的信中建议:“作品中所写的历史事件中的人物活动,哪些应该肯定,哪些需要批判,有必要明确提出。如保定二师的学生斗争,它的影响是肯定的,但是这种占领学校的斗争方式,是否符合党的方针,还需要请上级党委审查。”“你在来信中说,打算请河北党委审查,不知是否审查过?有什么意见?请告诉我们。我们觉得,除了请河北党委审查外,还有必要请中央审查。因为小说中提到的斗争,是和党当时的斗争路线有关的。”梁斌在十一月十二日的回信中提到由河北省委委员、宣传部副部长朱子强负责审查并提出意见,“我同意你们的意见,出版前要送中央及作家协会审查一下。有很多老同志们也同意出版前看一遍。目前已有两个人看完,不过省委看时,可能时间上长一些”。
在《红岩》的创作过程中,党、团组织始终参与其中,进行全程指导。一九五六年重庆人民出版社向罗广斌等三位作者约稿时,出版社就专门给重庆市委宣传部写报告,为他们请创作假。一九五八年秋,中青社社长兼总编辑朱语今带王维玲去四川,通过重庆市委组织部长萧泽宽,为三位作者请创作假,结果只批准了罗广斌、杨益言的创作假,原因是刘德彬在一九五七年的“鸣放”中说过“错话”,一九五八年整风补课时又被指认为犯了“工团主义”的错误,受到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一九五九年《禁锢的世界》的新稿写出后,萧泽宽将征求意见本送给重庆市委第一书记任白戈,请他把关,任白戈的意见是“小说的精神状态要翻身!”这也是间接批评稿本的情感氛围和审美基调太压抑。萧泽宽还亲自主持了三次座谈会,邀请四川、重庆有过地下党经历的人员为稿本提意见,提供背景材料。重庆市委还出面邀请时任四川省作协主席的沙汀予以指导,沙汀除了提出具体的修改意见外,还建议作者到北京去参观学习,以开阔视野。
在陈登科的《风雷》排印之前,责任编辑江晓天为了慎重起见,“排印稿,除送安徽省委书记们人手一份,还以出版社的名义,送了一份给国务院农办主任谭震林同志”,“争取谭老看看并写个序,那是最好不过的了”,遗憾的是,谭震林太忙,安徽省委几位书记都顾不上看。后来陈登科托安徽省委副书记陆学斌写信给林默涵和邵荃麟,要求他们提提意见。邵荃麟在看完稿件后,基本上肯定这部作品,并提了两点修改意见:“要加强正面力量的描写”,“写激烈矛盾斗争,可以,因为现实生活中有。但不是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情都可以写进文学作品”。在《李自成》第一卷付印之前,江晓天也把清样送给吴晗、阿英、李文致、郑天挺、谢国祯等明史专家审查。在一九六三年三月,江晓天还趁湖北省委分管文教的常委曾淳到北京开会期间,专门去征求意见。曾淳提醒江晓天,姚雪垠在一九五七年是毛主席点过名的“右派”,认为书可以出,但要慎重。两人为此还商定了三条“限制”办法:“一、不宣传,包括不在报上登新书介绍;二、控制印数;三、稿费标准从严、偏低。”
在“十七年”整体的出版环境中,中青社特殊的运作模式催生了一批轰动一时的文学作品。“三红”和“两火”的流行,是时势造英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品的作者此后的创作都呈现出下滑的趋势,他们的写作缺乏可持续性。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一是随着政治情境的变化,在一九六三年以后作家的自由空间不断受到限制;二是作家自身综合素质方面的缺陷,使得他们难以取得超越与突破。在《红旗谱》出版以后,因为稿费标准问题,梁斌和中青社翻脸,对萧也牧、张羽也有误解,拒绝让萧也牧继续做《播火记》的责任编辑,并将《红旗谱》和《播火记》的版权都转到了百花文艺出版社。后来经过黄伊的努力争取,中青社才收回版权,黄伊也成了《红旗谱》再版和《播火记》、《烽烟图》的责任编辑。石湾感叹:“《播火记》、《烽烟图》出版后之所以远不如《红旗谱》的反响大,就是因为作为责任编辑的黄伊不能像萧也牧那样,通过殚精竭虑、字斟句酌地精心加工润色,使作品的艺术质量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萧也牧曾经为天津作家曾秀苍的长篇小说《太阳从东方升起》做责任编辑,他曾在回忆文章中提到自己的作品一直没有结尾,最后是萧也牧替他写出了结尾的初稿:“‘我先起个草。’他说,‘这回咱们倒个个儿:你来做修改,最后你定稿。’”在某种意义上,编辑是这些图书的不署名的影子作者。
做一名称职的编辑,就得甘于寂寞。对于其中的苦衷,萧也牧曾经在《人民日报》发表《一个编辑的呼声》,他说:“出版社的编辑工作是按‘计划’‘生产’的。‘制度’‘计划’之周详,比之工厂,实在有过之无不及,并设专门机构,主管催办检查其事。”他还谈到编辑中经常出现的“突击”现象:“‘突击’。甚至采用曾在建筑工人中流行一时的‘流水作业法’,集数人之力,对原稿进行‘加工’,以求如期完成‘发稿计划’。遇到认真的作者、译者,原稿已是‘成品’,无须编辑代劳‘加工’,问题也就不大了。若是‘半制品’或是‘未完成的杰作’,这就苦了编辑。‘突击’‘加工’‘加’出来的货色,也未必见佳。作者、译者皱眉,读者不知其中究竟,当然要骂,而编辑只能叹气了。”萧也牧的牢骚和抱怨,其目的是希望提升文学编辑工作的创造性。在日常工作中,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帮助作者赢得各种荣耀,自己却在默默无闻中甘之若饴。在“十七年”的特殊环境里,让编辑们感觉最为沉重的,还是政治方面的困扰。
在“十七年”时期中青社的文学编辑中,萧也牧最具有专业眼光,他以一个作家的敏感来把握作者创作心理的变化,修正创作技巧上的种种问题,提升作品的艺术境界。遗憾的是,其命运也最具有悲剧性。萧也牧在《人民文学》第一卷第三期发表《我们夫妇之间》之后,陈涌首先发难,针对其《我们夫妇之间》和《海河边上》,认为“小资产阶级出身的文艺工作者的改造是长期的,一个忘记了警惕自己的人,在特别复杂的城市的环境下,便特别容易引起旧思想情感的抬头,也特别容易接受各种外来的非无产阶级思想的影响”。随后,李定中(冯雪峰)以“读者来信”的形式进行尖锐批评:“我看没有一处不是宣泄作者的低级趣味的。”随后丁玲又亲自出马,认为这篇小说“使人在文艺界嗅出一种坏味道来,应当看成是一种文艺倾向的问题了”。一九五一年第十期的《中国青年》刊发了一组六篇批判萧也牧的文章,起因是该刊曾经连载萧也牧的《锻炼》,主编韦君宜专门撰文《评〈锻炼〉》,在指出作品的严重缺点的同时也进行自我检讨。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六日,萧也牧在《人民日报》发表检讨文章《我一定要切实地改正错误》,此事才告一段落。这一场批判使萧也牧从团中央宣传部教材科科长降职为中青社文学编辑室副主任,是萧也牧终生没能摆脱的政治阴影,也给“十七年”中青社的文学出版带来不断的干扰。一九五六年七月号的《人民文学》发表了经秦兆阳修改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有感》,萧也牧在这篇短文中,为当年针对自己的那场批判进行申辩:“批评要恰如其分,要讲究分寸,不要把他的错误提高到不应有的高度,更不要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他的头上,不要污辱他的人格。”萧也牧的申辩,是他在一九五八年被划成“右派”的重要诱因。
萧也牧对于出版有一种可贵的敬业精神,也有一种敏锐的发现能力。在看到《红旗飘飘》第六集发表的《在烈火中得到永生》之后,他于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二日,专门给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写了一封约稿信,并承诺“我们当以跃进的精神迅速处理”。尤其难得的是,尽管置身于动辄得咎的艰难处境之中,他还是在内心保留了一份正义感与悲悯情怀。萧也牧退过浩然的两部书稿,第一部是浩然在一九五六年秋末投给中青社的长篇小说《狂涛巨浪》,萧也牧专门约请浩然谈话,建议他先写一些短篇,打牢基础后再写长篇。第二部是一九五七年秋冬之交直接交给萧也牧的中篇小说《新春》,作品反映地主、富农通过不断努力,变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起初,萧也牧对作品有极高的评价,列入了出版计划,到了一九五七年冬天,萧也牧亲自将作品送还给了浩然,提醒他小说在当时的环境中有危险。浩然回忆道:“这是一个霹雳,我再次被惊呆。我猛然联想到,我们《俄文友好报》处理的右派分子当中,有的人的罪行就是攻击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和替被打倒的地主、富农分子说话呀!”醒悟过来的浩然赶紧将书稿付之一炬,以免授人以柄。一九五七年的一天,萧也牧听说孙犁病重,生活困难,为了接济孙犁,便找到康濯,请他为孙犁编一部散文集,可预付一笔稿费,以救燃眉之急。这部一九五八年四月出版的《白洋淀纪事》,后来入选“二十世纪百年百部优秀中国文学图书”,堪称名作。在秦兆阳被打成“右派”后的二十年中,萧也牧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向秦兆阳约稿的编辑。萧也牧是在看到秦兆阳在《广西文艺》连载的《两代人》后,专门写约稿信,希望作者写完后由中青社出版。秦兆阳深有感触地说:“也只有他知道,他的老友这时是多么需要安慰和支持;也只有我知道,他这样做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由于心存顾忌的“自知之明”,秦兆阳在当时没有回信。王蒙对萧也牧有这样的评价:“他是用一种深知个中甘苦的、带几分悲凉的口气来谈创作的,他不但懂得创作的技巧,他更理解创作的心理、作者的心理。他深知写作的艰难,他好像多次用过‘磨’这个词。”他负责编辑的《青春之歌》已经印出清样,却因为王蒙被打成“右派”而无法出版。一九六三年春天,当王蒙去新疆长期落户时,他以戴“罪”之身,从出版社要了车子,和黄伊一起将王蒙一家送到火车站。萧也牧不仅以真挚的热忱对待编辑职业,而且表现出一种历劫无悔的赤子之心和雪中送炭的人格魅力。一九六七年二月二十日,罗广斌被造反派整死,为了替罗广斌和《红岩》伸张正义,张羽、陈斯庸、严绍端、施竹筠等老编辑聚集在萧也牧的家里,他们议定编辑出版《红岩战报》,分别在一九六七年四月十五日和六月五日出版了第一期和第二期。张羽说:“萧也牧一生编过很多书,这一次是他为了捍卫人的尊严、顶着狂风暴雨、冒死犯难、短兵相接的一次最勇敢的编辑实践了。”萧也牧等人的选择,在当时的语境中无异于飞蛾扑火。《红岩战报》的形式与措辞,都打上了鲜明的“文革”烙印,这也是作为编辑的萧也牧难以挣脱时代羁绊的另一重悲哀。
《青春之歌》最终花落作家出版社,也与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受到批判带来的紧张状态有关。一九五五年年初,萧也牧和张羽从柳溪处得知杨沫刚写完一部长篇小说《烧不尽的野火》,就主动和杨沫联系。中青社在拿到稿件后,因稿件凌乱,先请人重抄了一遍,随后送给阳翰笙审查,因阳翰笙无暇看稿,只好由张羽先写出审读意见。张羽认为“这部小说整体来说是动人的。对当时青年学生的生活写得很细致”;同时也指出“有很多地方充满着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不健康的思想和感情。特别是前边部分”。张羽提出的处理意见是请阳翰笙审查,修改后“可以出版的基本条件是:一、符合历史的真实,符合党当时提出的政策路线;二、作品的人物及其思想感情是健康的”。一九五五年十二月,根据阳翰笙的建议,书稿送给中央戏剧学院教授欧阳凡海审查,他于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六日返回长篇的审稿意见,仅有数十字谈到优点,如“用字简练,结构活泼而紧张”,卢嘉川等所写人物“相当成功”;欧阳凡海重点谈到作品的缺点:“此稿最大的第一个缺点是: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林道静作为书中最重要的主人公、中心人物和小说的中心线索,而对于林道静却缺乏足够的批判和分析”;“ 此稿最大的第二个缺点是:中心人物之一的江华,他是工人出身,又是书中主要的党的代表人物,但是他的性格却被描写成为带着小资产阶级的显著特色”。面对审稿人的意见,考虑到知识分子题材在当时的敏感性,中青社的态度是作品改好之后就出版,事实上把此事搁置了下来。一九五六年春,杨沫把作品送给她的老上级秦兆阳,秦兆阳把作品推荐给了作家出版社。由于赶上了“双百时代”的好时机,作品经过一些局部修改后顺利出版。石湾在著述中引用过张羽晚年的一份手稿,其中提到:“《青春之歌》写的(是)青年知识分子,萧也牧本人就是因为写青年知识分子才被打了一棒子,成了右派,受到了批判。对《青春之歌》这部作品,我个人看了后,还是比较喜欢的,因为我对‘一二九’运动也比较了解,但是修改后究竟会怎么样,符合不符合当时的阶级政策呢?”由此可见,萧也牧在当时已经成了有警示性的文化标本。
江晓天的编辑生涯也是充满曲折。一九六○年春,安徽大饥荒,一天江晓天收到目不识丁的二弟的来信,诉说他十七岁的大儿子又死了,他在给二弟寄钱时附了一封短信,说了一句“家乡死了这么多人,遭此浩劫”,被大队干部拆阅后告发。江晓天在挨了半年批判后,又被下放劳动改造八个月,免去文学编辑室主任职务,并给予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这种经历使得江晓天在此后的编辑工作中特别谨慎,尤其将牵涉农村问题的作品视若畏途。颇为荒诞的是,他负责编辑的《李自成》第一卷和《风雷》恰恰是以农民或农村问题为关注焦点,尽管谨小慎微,防患于未然,但是,不幸的是,他还是在“文革”中被卷入“《风雷》反革命案件”,被反复批斗,被抄家搜查,被关押提审,儿女也受到牵连。江晓天说:“悲剧已成为历史了,但伤痕,尤其是丧失骨肉至亲之痛,却永远留在心间!”
总编辑李庚为了推动中青社文学出版的发展,不遗余力。他在一九五七年初被短暂调离,为此社内有近百人呼吁公布李庚离开出版社的真相。一九五八年李庚被再度调回中青社后,三天内就被划为右派分子,获罪理由是越级上书,在中央美术学院领导反右整风时不同意将江丰划为右派,撰文为流沙河的《草木篇》鸣冤。文学编辑室副主任陈斯庸是俄文翻译,为中青社打开局面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牛虻》、《普通一兵马特洛索夫》、《奥斯特洛夫斯基传》都是由他负责编辑,他自己翻译的《海鸥》也畅销一时,到一九八五年共发行八十六七千二百七十五册。他被戴上右派帽子的缘由,一是在鸣放期间为李庚打抱不平;二是认为一些当了编委的工农干部不懂业务,应该去进修学习。《草原烽火》的责任编辑唐微风,同样因为“历史污点”而命途坎坷。自幼跛腿的唐微风,一九三八年辗转到新四军黄岩办事处,其间他接待过一位从上海来投奔新四军的人,此人后来被打成“托派”,唐微风受到株连被开除了党籍、军籍,这一事件始终笼罩着他。一九六○年他被下放到山西省永济县,不久被迫离职,领了八百元离职费后回到上海,在穷困潦倒中只能在马路上为人擦皮鞋,郁郁而终。
在文学为政治服务的环境中,编辑作为把关人,其本身的政治问题就受到特别的关注。另一方面,由编辑把关的作品一旦出了问题,就必须承担连带责任。也就是说,把关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自己的把关,另一方面是对作者及其作品的把关。正因如此,研究与政治关系特别紧密的“十七年”文学,作品的编辑过程以及编辑的价值判断与文化命运,就成为透视文学生产的核心机制的一面镜子。
根据编辑家陈斯庸的回忆,中国青年出版社对编辑有三方面的严格要求:“要当好‘组织家’”, “当好‘评论家’”, “当好‘宣传家’”。“组织家”要做好政治方面的把关,对文化界、出版界的动态了如指掌,做好组稿、约稿工作,和作者、译者保持密切联系,实现顺畅交流;“评论家”要做好审读工作,写好审读意见,通过文学报刊发掘出版资源和合适的作者;“宣传家”要对重点书进行多种形式的推荐,组织并撰写书评书讯,争取让报刊在出书前选载精彩章节,在研讨会或读者座谈会进行宣传推广。中青社的编辑经常亲自上阵,发表书讯或评论。譬如黄伊在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的《北京日报》发表《红旗谱》的书讯,在《解放日报》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一日发表《战斗的旗帜——读小说〈红旗谱〉》,在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五日的《文汇报》发表《不要把小说当成回忆录——〈红岩〉》;王维玲在一九五八年第四期的《中国青年》发表《推荐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红日〉》,在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四日、二十七日的《光明日报》连载《〈红岩〉的写作和特色》;张羽在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三日的《中国青年报》以笔名张念苓发表了《红岩》的第一篇评论《冬夜围炉话〈红岩〉》。胡乔木在一九五○年出版署扩大会议的讲话中认为:“出版是一种宣传工作,而这种工作又需要进行宣传,要把宣传工作做好,需要很多的人力和物力,有人可能认为这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但是,如果不做宣传工作,费了很大力量印出来的书籍卖不出去,则更是巨大的浪费。为了要配合着把发行工作做得好,宣传工作是很重要的一环。”在“十七年”的文学出版界,宣传工作的重要性被不断强化,其目标一方面是促动图书的发行销售,另一方面是进行思想政治教育,推广主流价值观。胡乔木一九六五年五月二日与中青社编辑谈话时,还专门谈到编辑作风,强调“给青年的读物要多注意注解和解释工作。很多人遇到不认识的字,跳过去了,下次还是不认识”。由此也可反映出青年文学读物在当时承担着文化普及的功能,对于作品的审美功能和专业素养,就难免降格以求。
中国青年出版社特别重视图书的宣传工作。在《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出版之后,《人民日报》曾邀请北京市立第一女子中学校、华北中学、北京市市立第二中学校等中学的三十五位教师和学生,举行讨论《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的座谈会;袁水拍在《人民日报》发表书评,进行隆重推荐:“从这本书里,我们的青年将找到巨大的力量来武装自己!”这篇评论的写作和发表是经过胡乔木同意的。当时,团中央宣传部长杨述正在负责推动全国范围内向英雄学习的运动,号召向保尔·柯察金、向卓娅学习,专门邀请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夫人和卓娅、舒拉的母亲访问中国,向首都青年作报告,青年报刊进行跟踪报道。这种广泛的宣传攻势,带火了《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奥斯特洛夫斯基传》、《保尔》等一系列图书的发行与销售。一九五三年七月《牛虻》出版之后,青年团系统的《中国青年》、《中国青年报》都发表新书消息和书评文章,韦君宜还在《人民日报》一九五三年九月十二日发表《读〈牛虻〉》,巴人在《中国青年》一九五三年第十六期发表《关于〈牛虻〉》。青年团南京市委和南京图书馆曾联合举办关于《牛虻》的文艺讲座,青年读者蜂拥而至。在一九五三年九月二十三日至十月六日全国第二次文代会期间,中青社在餐厅中每个代表的座位前放上一本《牛虻》。刘绍棠临睡时翻阅这本书,一开始还表示怀疑,想不到最后居然看了通宵。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中青社出版苏联小说《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团中央宣传部专门发出通知,要求各地团委宣传部门组织团员和青年认真阅读。一九五九年二月《在烈火中永生》出版后,《北京晚报》全文转载。一九五九年三月五日,中国青年出版社借用王府大街全国文联大楼的会议室,邀请著名烈士家属、共青团领导人等发表对《在烈火中永生》的读后感。“参加座谈会的有:恽代英烈士夫人沈葆英,欧阳梅生烈士夫人、欧阳立安烈士母亲陶承,刘谦初烈士夫人张文秋,彭咏梧和江竹筠烈士的战友吴之见,以及当时团中央书记处书记刘导生和曾德林、廖伯康,团市委代表,东城区代表等共十多人。与会者对这本书备加赞扬,一致认为它是一本革命传统教育的好教材,应该向广大青年宣传介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场录音,并向全国广播发言实况,这在青年中掀起了一股热潮。还有读者提议,希望能早日看到描写重庆集中营的长篇小说。
中青社的革命历史小说之所以能够引领当时的阅读风尚,主要是精准把握了时代脉搏,抓住了社会的兴奋点。不应当忽视的是,党团机构、主流媒体和文艺组织举办的各种形式的宣传活动相互呼应,呈现出持续加温态势。《红日》、《红旗谱》、《红岩》在出版过程中都曾遭受冷遇,因为艺术方面的问题不被文学圈看好。《红旗谱》的校样出来后,编辑希望一些文学刊物能够发表,但是没有被接受。一九六一年底中青社将《红岩》的清样送到《人民文学》杂志,编者还是以文学性欠缺的理由拒绝发表,而且答复非常明确:“只有政治语言,没有文学语言”。《红日》出版之后,《解放军文艺》编辑部在一九五八年六月九日召集孟良崮战役的参加者座谈《红日》,当事者从政治性、思想性、真实性的角度肯定《红日》,基本不涉及艺术评价。非常有趣的是,《红日》在军队系统、主流文化圈和普通读者中获得的巨大声誉,对艺术评价形成倒逼之势。随着何其芳、罗荪、冯牧等主流评论家的陆续发声,《文艺报》也编辑出版了《赞〈红日〉,颂英雄——〈红日〉评论集》,其艺术地位日见隆显。为了给《红日》在“文革”期间所遭受的不公正对待进行声辩,潘旭澜先生在一九八二年撰文,认为《红日》与同时代的作品相比,在反映历史转折、表现生活的复杂性、塑造人物形象等方面都有闪光之处,“尽管《红日》在艺术上也有一些不足和缺点,有的还较为明显,但这些是掩盖不了它的高度成就的”。《红旗谱》出版之后,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六日,《文艺报》由侯金镜主持,举办《红旗谱》座谈会,邀请了保定二师学潮、高蠡暴动、反割头税运动的亲历者,与会者肯定了作品阶级性明确、感染力强等特点,并认为应该加强党的领导和进一步突出群众活动。同年四月十七日河北省文联也邀请作品所反映的历史事件的当事人举办座谈会,评价主要围绕政治、历史、思想等问题展开。邵荃麟、冯健男、李希凡、冯牧、阎纲等主流评论家接连不断的赞誉,逐步确立《红旗谱》在“革命英雄”叙事中的重要地位,茅盾认为《红旗谱》“渗透在残酷而复杂的阶级斗争场面中的,始终是革命乐观主义的高亢嘹亮的调子,这就使得全书有浑厚而豪放的风格”。周扬在第三次文代会的报告中高度评价朱老忠形象的塑造:“在朱老忠身上,集中地体现了农民对地主的世世代代的阶级仇恨,体现了为党所启发、所鼓励的农民的革命要求。”在《红岩》即将出版之前,《中国青年报》从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十日至二十三日连载关于许云峰的章节,《中国青年》也开始选载有关白公馆的内容。从一九六二年二月十一日开始,一直到四月,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周年的理论会议在北京新侨饭店召开,《文艺报》副主编侯金镜做关于文学创作的情况和问题的专题发言,他着重介绍了一九六一年的长篇小说,“热情赞扬并深入分析了《红岩》的巨大成就。他并在这期间组织了一次座谈会,发言在《文艺报》上发表。侯认为这部作品的出现与当时提倡写革命回忆录有关”。正是从这次座谈会的“《红岩》五人谈”开始,关于《红岩》的评论遍地开花,从《人民日报》、《中国青年》、《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北京日报》、《天津日报》、《文汇报》、《解放日报》到《四川日报》、《重庆日报》、《湖北日报》、《贵州日报》、《广西日报》、《青海日报》,赞誉之声响遍全国,不到两年就印行了四百余万册。专业刊物《文艺报》、《文学评论》也一再刊文表态,其文学性方面的问题被忽略不计,而且缺点也变成了优点。朱寨在谈到作品的简洁与省略时,就认为“正是为了使这种诗意和激情更加突出奔放。所以,《红岩》风格上的简洁特点与革命激情的奔放是联系在一起的”。
“十七年”文学强调对政治方向的把握,高度重视文学的宣传功能,并以宣传的效果来衡量作品价值的高低,这就在无形之中降低了作品审美要素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宣传是“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经典化”的建构机制。王益在新华书店总店一九五一年上半年度工作总结报告中就特别强调,为了矫正忽视政治倾向,提高工作中的政治性和思想性,出版发行工作应该有新的特点:“(一)密切配合政治任务;(二)广泛组织社会发行力量;(三)取得党委和政府的领导支持;(四)有充分的动员和具体周密的布置。”中青社的文学出版实践充分体现了这些特点。中青社是“党教育青少年的一个有力工具”,李庚在五十年代就强调要“组织社会力量”。作为团中央书记处直接管辖的出版社,中青社在宣传策划中拥有资源、渠道等方面的优势。也正是通过组织大张旗鼓的公开宣传,其代表性作品广泛发挥了自身的宣传功能,也通过宣传提升作品的地位和影响力。
郭沫若在庆祝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时,认为 “文艺总不外是宣传”,他还将“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翻译成白话——“宣传如不用文艺的方式,便不能够深入而普及”。郭沫若还特别强调“统一”的重要性:“凡能集中力量于抗战有益的文艺部门和作风,大率都受着了鼓舞而于无形之间有趋于统一的倾向,我们便当策进这种倾向,使之愈受鼓舞而实行统一。”宣传的前提是政治的正确性,通过党政机构、主流传媒与文学组织的相互协作,以作品为纽带,以主流价值观为核心,把作者、读者、编者联结成一个拥有共同的政治立场的政治共同体。宣传的过程,是清除不被认同的思想杂质的过程,是“趋于统一”、“实行统一”并强化这种统一性的过程。而且,文学宣传具有持续性,在持续的宣传中被反复提到的作品,其地位得到不断的强化。正是凭借作品自身的宣传效果和围绕作品展开的宣传攻势,“红色经典”在意识形态的视域内逐渐确立自己的稳固地位。
中青社出版的“红色经典”和英雄人物传记塑造的主人公都是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通过规范化的写作树立时代和青年的榜样。青年作为被教育的对象,青年读物的传播也往往采取号召、灌输、指导的方式。作品中的英雄形象成为青年读者的崇拜对象,在阅读、影响、模仿的动态过程中,英雄形象激发了读者的政治热情,对主流意识形态表现出宗教式的认同与仰望。政治动员是共产党在战争年代发动群众的主要方式,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就谈到:“要联系战争发展情况,联系士兵和老百姓的生活,把战争的政治动员,变成经常的运动。”在团中央的支持下,中青社在图书推广的过程中,采取了多样化、灵活性的政治动员方式,通过点燃政治热忱来引导青年的阅读风尚。青年读者是读者群体中最为活跃的群体,当一种媒体形式或出版物逐渐失去青年读者的关注,就意味着其传播形式和信息内容正在丧失内在的活力。一种出版物的阅读群体的迅速增长,其核心推动力往往来自青年群体。正因如此,不管是“十七年”的文学宣传,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学炒作,都把青年受众作为主要的争取目标。
值得反思的是,中青社在进入新时期以后,其文学出版的地位逐渐衰退,“十七年”的轰动效应难以为继。应该说,随着第四次文代会对“文学为政治服务”论调的摆脱,那种忽略文学性的出版模式和偏重说教的叙述方式,在变化的时代环境中已经很难再激发一呼百应的共鸣。
〔本文为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制度史”(项目号11&ZD112)、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学史视野中的中国当代文学期刊研究” (项目号10BZW098)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韩春燕)
黄发有,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