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文君
想象中的城——城市文学的转向
计文君
最近三十多年,首先是中国所有的城市,都变成了巨大的建筑工地。到处在拆,到处在盖,接下去工地蔓延到了近郊、远郊,最后是田野,一座座新的城镇正在替代村落……GDP的增速如同青春期分泌旺盛的荷尔蒙,尘土飞扬里城市宣泄着蓬勃的欲望,彰显着无法掌控的迅速膨胀的力量。任何人在这种力量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无论是所谓的“成功者”,还是“失败者”,无论是城市土著,还是外来的漂泊者,一起面对着不断变得陌生的现实,所有人都失去了原来的世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没有地图,没有指南,只有种种名之以科学的假说,真伪难辨的推断,在劫难逃的谶语,光明美好的愿景……全体中国人被城市裹挟着,开始了一场前途未卜的历险。
时光回到三十年前,一九八三年北戴河首届城市文学理论笔会上,与会者给了“城市文学”一个朴素的概念阐释:“凡是写城市人、城市生活为主,传出城市风味、城市意识的文学作品,都可以称为城市文学。”姑且不论这个概念是否准确,至少从那充满掌控感的语言描述中,文学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城市和人。以这个概念为标准,在接下去的三十年中,中国的城市文学,虽然一时无法在数量和质量上与乡土文学分庭抗礼,却也日渐势力壮大,不可小觑。
吊诡的是,随着中国浩荡的城市化进程,中国的城市文学并没有将高歌猛进的胜利进行到底,但城市文学需要面对的挑战不是乡土文学,而是现实中的城市,文学面对城市,失去了三十年前的自信与把握。拥有强大魔法的城市,开始用充满戏剧性的现实嘲笑着文学想象力的孱弱与贫乏,现实比小说更不可思议,眼前的城市大大溢出了文学的想象。
我们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城市文学作品,我们却看到,我们的文学却无法像从前那样自信地掌握我们的城市,无论是写作者还是读者,看看现实中的城,再看看文学想象中的城,或多或少都会觉得两者不那么般配,更不要说因为充满期待而显得苛刻的批评家的目光了。任何从现象到现象的反省都是肤浅的,也许在城市和文学之间,有一种更为深刻和根本的变化,需要我们思考。
中国城市文学的生成与发展,一直依赖着作为对应项的乡土文学,城是作为乡的对立面出现在文学想象中的。
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最具代表性的京派文学中的乡土叙事,是身在京城的知识分子对故乡的文学想象。通过审美间离的方式,将乡土塑造为自己的“希腊小庙”,这样的乡土叙事影响深远,城乡对峙,几乎成为中国作家的天然思维模式。城市和乡村,是互为“彼岸”的。对于乡村中的冒险家、淘金者,乡村是牢笼,城市是彼岸;对于城市中的寄居者、漂泊者,城市是罪恶的渊薮,乡村是救赎之地。与之相对应的“海派文学”的城市书写,以与乡土叙事迥异的城市符号勾勒着城市的图景,光怪陆离,灯红酒绿,从现代文学时期的新感觉派开始,一直延续到今天,虽然城市的符号在小说叙事中跟随时代不断更新换代,但符号化甚至不无妖魔化的定式思维,始终规约着很多写作者对城市的文学想象。
我们的作家仿佛从来不了解真正的城市,现实中他们也许知道城里一条无名小巷深处存在着有佳肴或好酒的小馆子,但在作品中,却永远带着“乡下人”——毫无贬义,很多作家都充满自豪地给予自己这样的文化定位——大惊小怪的目光打量着城市。我们最大的收获是充满地域文化色彩的城市风情,故都北京,洋场上海,秦淮旧梦……但始终与真正的城市隔膜着。这似乎也不该单纯地苛责我们的写作者,现实中,真正的现代都市,的确与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是隔膜的。
我们拥有广大的农村,城市中的人都有着乡土的根,我们都是农民或者农民的孩子。一九四九年之前,即使上海的电影院里几乎同步上演着好莱坞的影片,也出现了相当数量的“金融大亨”、“工业巨子”,但这些“大亨”和“巨子”的资本家身份的背后,都藏着另外一个身份:地主,他们一定在故乡买下了大量的土地。在精神情感上,对于城市,我们都是外来者,无论是作家还是读者,于是,城市成为文学想象中的“他者”和“异域”。
接下去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内,中国实行着严格的城市户籍管理制度,城市人口和农村人口比例悬殊。城市人和农村人之间泾渭分明,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情态和思想意识,享受着完全不同的文化资源和政治、经济待遇,你很容易分辨谁是城市人,谁是农村人,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中。城乡二元对峙的模式,成为几代中国作家叙事的现实背景。我们发现,与现代作家不谋而合,当代作家依然外在地审视着城市,目光中充满了政治判断和道德判断。
这种情况在二十世纪末开始出现变化,如果说此前的中国本质上就是一个巨大的乡村,我们的城市缺乏现代都市的形式要件和精神内涵,世纪之交的中国,城市开始蓬勃地生长了。按照当初那个关于城市文学的朴素概念,将主场景安排在城市中的叙事作品从数量上开始激增,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例子就是被命名为“美女作家”的作品以及随之而起的八○后“青春写作”,这些充满着消费主义色彩和传播意图的命名,对女性身体和欲望的张扬,对残酷青春的书写,叛逆的姿态非常明显,但也正因如此,它们只是作为文学中的“另类”在整个中国文学生态中“聊备一格”,对于主流文学的美学形态和叙事模式,丝毫没有构成冲击。更为吊诡的是,新世纪中国城市化进程如同高铁一般不断提速,曾经代表着激进时尚的都市写作先行者们,不仅没有引领出潮流,反而昙花一现地消失了。当然,对剧变中的中国城市进行更为成熟而复杂思考的作品并非没有,但以乡土为对照物书写城市,同时也以城市为“异域”书写变化中的乡村——数量不菲的以“到城里去”为核心事件的底层叙事就是最为突出的例子——依然是中国主流文学中无法撼动的力量。
这种城乡对峙的二元叙事模式,即使曾经有效,但面对今天的中国现实,却已经失效了。
随着市场经济在中国的确立,即使户籍制度依然存在,甚至在京沪这样的一线大城市中显得越发严格,但城乡二元对立的模式已经瓦解,中国的社会分层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状态。一位身家以千万计,去北大上国学班,去日本热海打高尔夫的“土豪”,他告诉你,如果从户籍上看,他如今还是货真价实的农民。当年进城务工的“农民工”的孩子们,不知农时不认五谷,在大小城市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已经长大成人,开始恋爱结婚,在城市里成家立业,养育下一代。他们已经被叫作工人,职员,洗碗工,洗车工,清洁工,收银员,家政服务员,售楼小姐,啤酒宝贝……更不要说无数小摊小贩,那个被历史冠在他们父辈名字前的“农民”两个字,也已经成为历史。如果说城市是一个有机体的话,这些没有城市户籍的人,却已经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如果他们离开,城市将瘫痪。事实上,他们绝不会离开,因为他们属于城市的植物,城市已经成为他们的新乡土,他们和城市血肉相连,离开这里,无法存活。即使在官方统计数字上,中国的城镇人口也已经超过了农村人口。在很多中小城市,城市的大门是敞开的,只要你想,你就成为非农人口,但农村的户籍却是冻结的,即使动用很多关系,你也很难在一个行政村里登记成为农民,因为一个农业户口就意味着一份土地,只是土地的主要功能不再是耕种,而是等待售卖。
农村包围城市,曾是中国的现实;城市侵吞农村,却是中国正在发生的现实。中国的乡土正在从物理空间意义上被城市侵吞,如果我们还要在乡土上盖“希腊小庙”,只能借助时光机器穿越完成了。
变化远比我所能列举的现象要多得多,我做这些粗疏的社会学描述,只是想提醒我们去正视一个事实:中国的社会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前所有未的变化。这种变化使得我们固有的关于城市和乡土的文学想象模式无法实现有效的意义生成。
所谓模式,就是对解决问题方法的总结与概括。所以,模式之所以成为模式,是因为有效。然而模式失效,却又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叙事模式不是物理定律,无论多么强大的模式,都有可能失效。正因为发现旧有模式的失效,我们的文学和艺术才不断创新、蜕变,越来越多样化。
叙事模式的有效性,取决于是否能够完成文本的意义生成。因此,城乡二元对立的模式之所以在现代文学时期有效,是因为无论描写“故乡”还是“异域”,都是面对深陷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的古老中国发出的“呐喊”。接下去的半个多世纪,占据我们文学史主要章节的中国重要作家,无论描写城市还是描写农村,都力图通过叙事揭示历史进程的必然性和本质性,这种表达真理的诉求,成为所有重要作品最终生成的意义。于是,我们建起了“宏大叙事”的纪念碑。
后来,“宏大叙事”的纪念碑被拆掉了,拆下来的砖头瓦砾,有人拿去盖了“欲望”的宫殿,有人拿去搭成“个人”的安乐窝,甚至有人去重修了祠堂……我们的文学——无论是城市还是乡土,都经过了热热闹闹的新时期和鼓点错乱却舞步欢快的世纪末,进入了新世纪。与此同时,现实中的中国,市场经济的建立与城市化进程的开启,城市和乡村一起开始发生质的变化。这是一个没有前例可循的过程,中国正行进在一个和过去彻底断裂的道路上。我们的城市文学注意到了变化——不可能看不到,而且特别关注着变化,描写着变化,我们甚至会为很多作家观察的细致准确赞叹不已,但是,我们同时也发现,此前城市文学通过人物体现出来的洞穿肺腑、清澈犀利的目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模糊起来。正如孟繁华在《建构时期的中国城市文学》中所说的:“就城市文学的人物塑造而言,普遍的情况远不乐观。更多的作品单独看来都是好作品,都有自己的特点和发现。但是,如果整体观察的时候,这个文学书写的范畴就像北京的雾霾一样变得极端模糊。或许,这也是批评界对具体作家肯定,对整体的文学持有批评的依据之一。”
郭艳在《全媒体时代的青年写作及其境遇》中有过类似的描述:“‘被淹没感’往往替代了先锋新锐的意识感受力,被媒体牵引着关注社会热点和重大事件,纠缠于复杂沉重的社会现实与平凡无力的个人生存之间……整体上却呈现出某种程度的犹疑、徘徊和无力感。”
无论是模糊的城市形象,还是面目不清的“城中人”,抑或作家叙事态度的“犹疑、徘徊和无力感”,更为内在的原因,在于小说家面对小说中的世界和小说中的人物时,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感觉到了一种意义生成的困难。
长久以来,我们的文学创作包括文学批评总体遵循着“反映论”哲学,小说“描写了……反映了……揭示了……(本质与必然规律)”的句型,作者在使用,批评家也在使用。虽然我们的小说家早就不愿意“天真、听话”地按照这样的句型进行填空了,无论是通过什么样的形式对经典现实主义构成反动和破坏,他们和这个看似古老的句型有着内在追求的一致性,那就是小说叙事一定要捍卫个体的主体性和意义的生成。市场交换带来的价值无差异性最终导致的价值虚无和意义的无法生成,使得我们的小说家在自己的叙事中捉襟见肘,进退维谷。
我举一个最为常见的例子,就是当下城市文学中经常出现的“失败者”形象,我们今天的“失败者”,首先是个“穷人”,无论相对还是绝对。面对这样一个穷人,如果我们在叙事中还保有对真实的起码追求,我们就无法给予这些同样“被侮辱被损害”的穷人以道德上的优越感,更无法给予他们天国的光辉,当然,也没有能力把他们变成进步力量的象征,给予历史发展必然性的光明暗示,我们只能为他们书写出一个偶然的、卑微的、可怜甚至可笑的、意义微弱的受苦人的故事。而且我们的“一件小事”里,不再出现那个从皮袍下压榨出“小”来的“我”,启蒙赋予那个“我”的力量,在今天同样失效了。
这是因为,我们的穷人,是市场上的穷人,在一个制度化、世俗化、市场化的社会里,穷人的苦难,只能是分配和再分配这样的经济问题,是社会福利和个税起征点问题,是政治民主、法律完善问题……一旦开启这个合理化进程,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这显然不是文学需要面对的现实。如果只是需要发现合理化进程中的种种“不合理”之处,小说家就开始和新闻记者之间构成了竞争关系,意义不再需要,文学就此取消……
然而,我们面临的绝不是小说叙事的末世。
我们今天城市文学的图景如同笼罩在雾霾中的城市,我们的创作者的确需要改善一下视力,但需要矫正屈光的也许并不仅仅是创作本身,也应该包括对城市文学的批评和研究。
城不再是昨天的城,乡也不是昨天的乡,如果说我们曾经都是农民或者农民的孩子,今天我们都是城市人或者即将成为城市人,城市正在成为我们新的乡土,我们的丛林——我们的“第二自然”。从题材的角度来划分城市文学和乡土文学,将丧失意义,城市已经在我们面前,生长为无边无际的现实。
我们共同面临着一个崭新的、复杂的、一言难尽、看一眼让人头晕的现实。我们对这个现实的认识和理解,并没有太多现成的“他人”——无论是时间意义上,还是空间意义上——的经验可以借助,我们需要发现属于我们此刻的现实。
我这样表述只是为了强调从某种意义上,的确有一种内在“断裂”的存在,同样,使用“崭新”、“复杂”这类几乎没有确切表意功能的形容词,是为了强调一种“破旧”的姿态,虽然我自己很清楚,这样“大惊小怪”的表达,多少有几分是撒娇——诉苦、抱怨都是变相撒娇。
任何一个时间点上的现实,对于属于它的写作者,都是崭新的、复杂的,前所未有的,所以用不着淌眼抹泪地说只有我们是“生于末世运偏消”。我们当下对于城市的文学想象让所有人都不满足,发达的传媒和海量的信息,渗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价值多元多得近乎虚无,小说家那一点儿可怜的个人经验和想象力,在中心离散、碎片化且以几何级数自我复制的现实面前,如同遭遇通货膨胀的货币,迅速贬值,生活比小说更小说——也许我们的小说家需要给自己的想象力来一场赵武灵王式的改革。
文学想象力是先天禀赋和后天训练共同造就的产物,我不知道有多少作家对自己的想象力有计划地进行过训练,如同职业运动员进行体能训练。因为我相信,文学最为强大的力量,小说永远存在下去的力量,都在于一点:强劲的想象创造现实。
也许我们的创作者在书写城市之前,该让自己热身,以免写到一半腿脚抽筋。也许热身时可以想想:有一个抽象的本质的城市存在吗?如果有,它该如何?如果没有,我该如何?譬如还可以再想想,归纳的逻辑能够增加叙事的力量吗?为什么看上去包罗万象,无奇不有,读完反而让人感觉肤浅偏狭?譬如我们还可以想一想那个关于“人”的古老定义: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到底在说什么呢……
盖大观园用了一年,画大观园需要三年,林姑娘的道理是“你得照着样子慢慢儿画”。林姑娘的确有道理,我们在现实中筑城花了三十年,我们用想象筑城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年,我想,耐心不仅是美德,还是能力。我们有理由对中国城市文学保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我们想象中的城,慢慢在我们的文学中现身。
(责任编辑 韩春燕)
计文君,作家,现任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