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立文
恋人絮语或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评陈希米的《让“死”活下去》
叶立文
作为一位思想者,史铁生倾其一生,都在叩询生命与死亡这一“熟而又熟却又万古难灭的问题”。对他而言,死虽然“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但“未知死,焉知生”的生命欲求,却让史铁生在他的“写作之夜”里,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向死而生”的价值困惑。他几乎从不讳言自己的精神痛苦和信仰危机,不仅在写作中记述着存在的残缺与苦难,而且也通过考量生命价值的思想方式,向世人呈现了自我灵魂的无尽迷途:从一九八三年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到一九九七年的《务虚笔记》,再到二○○六年的《我的丁一之旅》,史铁生的生死之辩几乎贯穿了他全部的创作历程。然而,这一用写作去提前经历死亡的生活方式,却终于在二○一一年的岁末戛然而止。史铁生的离世,不仅终止了当代文学中最摄人心魄的神性写作,而且也令世人对他灵魂之旅的关注,从此愈发显得歧路频频。所幸还有陈希米这位睿智的女性——作为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接续了史铁生生前最为基本的思想理路,她在直面死亡的切己创痛中,将那些熔铸了万种柔情的理性思辨汇聚笔端,从而完成了《让“死”活下去》这样一部可堪回味的动人之作。
与那些感念故人、追忆往昔的散文创作不同,陈希米在《让“死”活下去》这部作品中,并不执持于对夫妻之间生活琐事的深情追忆。她的方式,就是用空诸依傍式的自由文体,以释放心魂之思的方式去展开想象之舞。而通过触摸那些隐约迷离的生命印痕,打捞似有若无的记忆碎片,陈希米最终让这部作品超越了怀人散文的狭小格局,召唤并构筑起了她与史铁生共有的一段生命历史。尽管这一写法在形式上散乱不羁,但因其固执于对在世生命的纹理描画和对死亡命题的不懈探询,由感怀亡夫到生死迷乱,再至死中求活的写作历程,恰恰铺陈了陈希米在直面命运悲剧之后的思想轨迹。有鉴于此,若能阐明陈希米在这部作品中与亡夫之间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当能明了一个人的生命印痕究竟如何沉潜于另外一人的生活世界,以及这部作品对于当前的史铁生研究又有着怎样的借鉴价值。
从表面上看,《让“死”活下去》仅仅是陈希米献给亡夫的一部“恋人絮语”:那些低沉婉转的喁喁情话,悲恸欲绝的生命祈求,以及直面死亡的内心呼号,莫不印证着陈希米对于史铁生的怀念之情。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陈希米对于自我情绪的抒发与叙写,尽管起步于史铁生独有的生命哲学,但随着这些情绪的理性升华,却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史铁生的生死之辩。那么,在这部恋人絮语或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中,陈希米究竟是如何凭借着自己的理性思辨,在升华心中爱欲与温情的迷茫时刻,试图走出史铁生的生命哲学?
如果仅以这部作品的题目而论,“让‘死’活下去”显然是一个有悖于史铁生生死观的逆反式命题。因为在史铁生那里,“我死了”其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此言若非畅想,就一定是气话,现实中绝没有这回事”。至于“你死了”也不确切,相较之下,唯有“他死了”才真实存在。对于史铁生而言,“我”其实就是一个永恒的行魂,它辗转千回,徜徉于数不尽的人形之器中,史铁生于“我”,只不过是永恒灵魂的暂驻地。在经历了无数的生命轮回后,“我”只是偶然地栖居于史铁生之中。如此,史铁生之死只不过意味着一具人形之器的毁灭,而“我”这一行魂则会永恒轮回。但在陈希米那里,这一理论却“一无用处”。可以这样理解,设若“我死了”这一命题真如史铁生所言并不可能,那么对陈希米而言,“让‘死’活下去”就成为一个解构史铁生死亡哲学的逆反式命题——因为对她来说,即便史铁生“在无限的那边,对我又有什么意义?!一切都是骗人,死,就是绝望”。在这个意义上,“让‘死’活下去”就是一个确认了死亡存在之前提的主动式命题,同时也是陈希米反抗死亡和绝望的生命宣言。
一般而言,散文作家并不刻意追求叙述逻辑的自足。盖因散文之文体,往往是作者心灵独语与意识流动的自然呈现,故而高明的散文作家在写至意气风发时,常常会无视叙述逻辑的统一与完整——正所谓笔随心动,他们追求的恰是如羚羊挂角般的无迹可求。但陈希米却并非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散文家,她甚至称不上是一位作家。在她那里,写作过程极少受到文体和叙述意识的羁绊,她的写作,既不圆融潇洒,也不空灵跳脱,有的只是凝滞粘连与磕磕绊绊。那种面对死亡时的既战且退和伺机而动,无不映射着陈希米的情绪与思想变化。甚至可以说,正是作者细腻纷繁的情绪流动,方才引发和建构了这部作品的叙事逻辑。而隐含其后的理性思辨,则又以恋人絮语的文本形式,解构了那些由史铁生曾经诉说过的,而陈希米也原本以为可以依恃的生死之辩。这一叙述逻辑在形式上属于一种渐进的结构方式,首先由感怀亡夫写起,在经历史铁生之死的过程中,在是否接受“永失吾爱”的残酷事实面前,陈希米的叙述也坠入了自我生命的存在深渊,但作者强大的理性力量,终使其展开了一段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叙述突围,那份死中求活的生存勇气,也渐次揭晓了“让‘死’活下去”的思想真义。
作品开篇感怀亡夫的叙述部分,是陈希米在史铁生离去之后的情绪写照。按照史铁生生前的嘱托,陈希米在丈夫病发之后放弃了开颅手术,让史铁生得以用尊严的方式告别世界。这一选择,与其说是陈希米对丈夫的尊重,倒不如说是一种深切的理解。因为她知道,对于以写作为在世方式的史铁生而言,倘若不能继续栖居于自己的写作之夜,那么生死之别又有何意义?陈希米用这样的叙述开篇,无疑向世人描画出了自己作为史铁生妻子的在世方式:“在我的生命里,只要还以你为坐标,只要还以史铁生作为我的‘你’,史铁生就还在,饱满地在。”陈希米这样的一个“我”,早已习惯了将自己的全部生命托付给史铁生那样的一个“你”。如是,则陈希米在丈夫离世之后,就必须去面对史铁生不在的生命事实。然而对于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的陈希米来说,这一过程却如此残酷,因为“死,谈也谈不出,想也想不出。想念死人,是世界上最最残忍的”。而更为残忍的是,当陈希米以史铁生妻子的在世方式,妄图以史铁生的思想为坐标,维系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时,却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更为严酷的事实,即当死亡真正降临时,史铁生有关生死的种种追问对陈希米这样一个“我”的在世状况却没有丝毫用处:“从此我就将一个人,一个人决定一切,一个人做一切。你即使看见听见,也绝不说一个字。你死了,就是决定永远袖手旁观。”从此以后,陈希米这样一个孤独的在世生命,就必须去面对一种无“你”的、单极的生命形态。因为“没有‘你’,就没有‘我’,‘我’因为有‘你’才能命名,否则‘我’是谁?鲁滨孙岛上不需要‘我’这个词。我的存在和显现要靠你,反过来对你也一样”。这一对“我”与“你”关系的思辨,其实仍然肇始于史铁生的生命哲学。
在史铁生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中,作家讲述了一个身魂分离的故事。他试图以宗教哲学的神性维度,揭示“我”这一生命个体的在世意义。在他看来,“我”其实就是上帝的仆人亚当,在蛇的诱惑下偷吃了禁果,从此便与夏娃天各一方,而“我”的生命意义,也因此全系于对夏娃芳踪的苦苦寻觅——唯有和夏娃这样的一个“你”的重逢,“我”才有可能实践那生命原初的伊甸盟约。因为这一盟约,是上帝对世人的殷切嘱托,只有实践了这一盟约,人才能以承领上帝恩泽的形式圆满自我。对于深受基督教思想影响的史铁生来说,寻找夏娃就是生命个体追求自我认识,活出人生意义的终极事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史铁生笔下,爱情总是沐浴着神性光辉的原因之所在。在这个意义上说,史铁生其实通过亚当寻找夏娃的故事,解答了“我”为何而来以及往何处去的人生命题。但这一命题的先决条件,却是必须要有“你”的存在,设若“你”死了,那么“我”还要因何而活?就此而言,陈希米在丈夫离世之后的痛苦,实则蕴含了两个层面的在世创痛:其一是世俗意义上的人鬼殊途,其二则是对“你”死了之后“我”如何在世的认知惶惑。雪上加霜的是,陈希米原本以为在接受了丈夫之死的生命事实之后,可以借助史铁生的生死之辩去苦中求活,但史铁生对“我”在之前提,也就是“你”必须存在的预设,却因了自己的离世,从而变成了一个安慰妻子痛楚的善意谎言。从这里开始,陈希米那些即使在梦中也要寻觅丈夫踪影的恋人絮语,就幻化成了一种“我不相信”的痛苦解构,因为当她面临最切己的丈夫之死时,在经历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苦苦寻觅之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死,只能遭遇,不能被理解。”如果事实如此,那么史铁生有关生死问题的毕生探询,岂不就成了一个为自己和爱人寻求生之意义的弥天大谎?实际上,陈希米这一釜底抽薪式的否定,恰恰是对史铁生生命哲学的一次深入解构。为理解这一问题,就有必要从史铁生自身的创作谈起。
在早年的《命若琴弦》这部作品中,史铁生以寓言叙述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于人之主体性力量的深刻质疑。当主人公老瞎子弹断了第一千根琴弦时,曾经预料中的复明却仍未到来。在经历了漫长的痛苦与等待之后,老瞎子终于明白了命运本身的无目的性:“人的命就象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生命的目的本来就是无,而意义则在于过程本身。那个弹断一千根琴弦便能复明的美丽谎言,支撑起了老瞎子生命的全部意义。从表面上看,这是一则劝诫世人“我”该如何在场的励志故事,但“生命在于过程”这一小说主题,却同时也笼罩着另一层悲剧色彩,即生命的目的与结局远非人自身可以掌握,我们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悬置生命目的的前提下,通过对人生过程的观察和体悟去“活”出意义。这种“我活”,其实是史铁生在宿命论思想影响下的某种人生选择。换句话说,活出意义,看似坚强达观,但在史铁生这里却不过是一种无奈之举:因为生命的目的无迹可求,人才不得已去活出意义。既然生命的结局早已设定,那么这种“我活”便成为作家在人生旅途中无可回避的一种人格表演。由此也不难理解,为何史铁生独独钟爱于戏剧,所谓人生如戏,在别人那里或许是一句感时格言,但在史铁生身上,却成为他自己人生的真实写照。
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史铁生在基督教思想的影响下,逐渐获得了这样一种认知,即启蒙哲学所倡导的对人之有限性的克服与超越,实则深深受制于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藩篱。由于人对自身主体性力量的盲目崇信,反而会无视人之有限性本身所带来的积极影响。他对人之有限性的理解,其实并非克服与超越,而是接纳与臣服。因为在他看来,如果能够真正体会人的这种有限性,那么就有可能使其成为我们承领上帝之恩泽的重要途径。正是基于这种思考,史铁生才会在后来的《病隙碎笔》中如是说:“你在你的时空之维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地观察呀,实验呀,猜想呵,思辨呀”,却不知“作家绝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导员,作家应该贡献自己的迷途”。所谓的“迷途”一语,在此便具有了双重含义:一是指启蒙神话对人之主体性的过度张扬,业已成为阻碍人获得神恩救赎的思想牢笼;二是指在走出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后启蒙时代,人理应去接纳自己的有限性,并在这种接纳与臣服中,将自己的生命迷途呈现于世人面前。如前所述,假如上帝对世人的嘱托就是去实践伊甸盟约,那么史铁生的“我”与“你”之辩,便会因亚当寻找夏娃的故事,从而具有了一种终极性的思想价值。
但严酷的事实也显而易见,上述一切,包括史铁生从启蒙哲学到宗教哲学的思想路径,似乎都不足以支撑起陈希米的现实生活。她对史铁生生命哲学的解构,也因此具有了双重意味:其一是对史铁生生命哲学之思想悖论的体悟;其二是确认自我身份,走出亡夫生命哲学的一种思想突围。就前者而言,陈希米对于史铁生生命哲学的思想解构,实际上是对史铁生生之艰难的深入理解。在史铁生的生命历程中,常常会遭遇命运的捉弄,摆在他面前的,经常是一些互为矛盾的对立物,譬如残疾与体育,苦难与爱情等等。死亡也是如此,一方面它是不可言说之物,因为它“只能被遭遇,不能被理解”,另一方面却是史铁生对于这一不可说之神秘的永恒言说。似乎唯有生死之辩,才是史铁生面对人生的一种在世方式,但他也会因此沦为一个自己曾经批评过的“天命教导员”的角色——不论他的生死之辩是否仅仅面向着自我之在。最为重要的是,陈希米对史铁生生命哲学中思想悖论的揭示,本质上并不属于一种思想式的理论辩难,而是她对艰难的自我处境的一种情感诉说。从这个角度说,陈希米对死亡问题的重新认识,以及对史铁生善意谎言的哀婉怨怼,都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在“永失吾爱”后对于亡夫的恋人絮语。只是穿插其间的思想绵延,却让世人进一步明了了史铁生的精神之旅是何等艰难:死亡越是难以让人理解,那么它就越发牵引着世人的目光,尤其是对于史铁生这样一位总是处在死亡边缘的病弱者而言,理解死亡就成为他证明此在的一种特殊形式。说到底,史铁生的思想悖论,不过是再次印证了人生存的两难。而陈希米对此问题的解构,也从另一个侧面表达了她对于丈夫生之艰难的切身体察。
但有一点值得注意,陈希米对史铁生生死之辩的情感抗拒,主要是出于对史铁生妻子这一身份的逃离。因为爱人,陈希米才会在追随丈夫的思想轨迹中寻求到了生之意义。可如今斯人已逝,作为身处于无“你”的、单极的生命形态的陈希米,又将如何寻找继续生活的理由?如果活在爱人为自己构建的理论幻象里不能够解决现世的苦痛,那么在否定和解构它之后,是否就果真能够带来生命的安宁?事实上,解构的一个问题即在于有破无立。当陈希米发出痛苦决绝的质疑呼号时,她也深知这一否定的徒劳。因为离开了丈夫用善意谎言所编织的来生之念想,陈希米仍然也不知如何自处。好在悲伤的情绪终将沉淀,在度过了生离死别最初的痛苦之后,陈希米也不得不去适应没有史铁生的生活,既然过去那个以丈夫为坐标的生活世界如今已然坍塌,那么如何活下去就成了陈希米必须要面对的一个根本问题。她的方式,就是从解构丈夫的生命哲学入手,在走出人妻角色,实现自我认同的过程中,活出自己的生命意义。而作品的叙述进程,也因此逐步走出了感念亡夫和生死迷乱的叙述框架,进而以思想突围的姿态去死中求活——“让‘死’活下去”这一命题也因此具有了双重含义:它既是陈希米抗拒史铁生已死这一事实的情感明证,也是她自己试图走出史铁生的精神世界,活出自我价值的某种思想突围。但这一过程却异常艰难,因为每当陈希米尝试着活出自我时,那些缠绵悱恻却又深沉彻骨的爱之依恋,就会不断地提醒她那个已经作为了“他”的史铁生仍然无处不在!而在这样的一种生活情境下,陈希米的解构立场和叙述突围便总是回撤到了那最原初也最动人的恋人絮语。
在感念史铁生离世的痛苦中,陈希米希冀能够走出丈夫为她和自己所编织的善意谎言,这显然是人性中一种最为常见的情感本能。对她而言,走出史铁生,即意味着借丈夫离世的死亡事件,重新活出生命的意义。但这种“我活”,不就是史铁生在《命若琴弦》里早已预告的生之方式吗?人既然不能把握生命的结局,就只能以“我活”的形式去创造意义。也许正是因为史铁生的这种先见之明,又或是受到走出史铁生之死的本能驱使,陈希米开始重新审视着自己的人妻角色。在此过程中,她不知所措的一点,恰在于“我不知道我是因为有了爱人才爱(那爱人爱的)那真理,还是爱真理才认出了(爱那真理的)那个爱人?!”前者揭示了陈希米作为史铁生妻子的“你”之角色,而后者则标识了她作为一个独立生命个体的“我”之身份。这一自我身份的迷茫,真实反映了陈希米欲在丈夫所构筑的意义世界中突围而出的自我认同。但她的“我活”方式,那些沉湎于尼采、卡夫卡以及施特劳斯之中的死中求活,还不是一座由丈夫和自己亲手搭建的精神圣殿?即便是她在屡屡抗拒史铁生的生死之辩时,那些生之惶惑与死之忧心,又有哪一件不是史铁生所亲身经历过的思想事件?凡此种种,皆让陈希米意识到了这样的一个生命事实,即真正的人生理应存在于“我——你”关系中,因为“凡称述‘你’的人都不以事物为对象。……诵出‘你’之时,事物、对象皆不复存在。‘你’无待无限”。对于史铁生这样的一个“你”,陈希米根本无从逃避,因为她以“我活”方式所展开的思想突围,最终都会收束于自己对于史铁生的无限怀念。这一痛彻骨髓的情感体验,最终令陈希米的思想突围回到了作品的叙述起点——从感念亡夫到生死迷乱,再到死中求活,陈希米依然无法解决史铁生离世之后“你”那一极的缺失,因此她才会发布这样的爱情宣言:为了继续活下去,“我要有一个形式。我要‘想’你。我必须自己走完这一世剩下的路,我得有一个坐标,有一种语言,否则我会迷路”。这个坐标和语言,就是以“我想你”为生命意义的永恒爱情。也正是从这里开始,陈希米在作品中的所有叙述,都是对史铁生这样的一个“你”的称述。这些称述,使得作品在文本形式上也终于从情感抗拒的解构立场,复归到了那深沉凄婉的恋人絮语。更为重要的是,作品中这一叙述的循环,不仅标志着陈希米向史铁生精神世界的回归,而且也以爱情的名义确证了史铁生的永生。
在《我的丁一之旅》中,史铁生借助人物对伊甸盟约的神圣实践,将原本在世俗意义上的爱情赋予了另外一番含义:因为人生命的意义就是听从上帝的嘱托去实践那伊甸盟约,故而“我”与“你”之间的爱情关系,也就因此构成了世人领悟和体察上帝神恩的独有方式,同时也是“我活”所能达到的至高境界。正是从这一神性维度的认知方式出发,史铁生才会说人若有情,便不再是一个情思沉荒和爱欲凋敝的无魂之器,他才会在重返乐土(伊甸园)的愿念驱使下,以渴望和夏娃重逢的方式实践自己的生命价值。在此过程中,爱情中的性更是上帝赐予人类的一种恩泽——因为上帝垂怜于亚当的苦苦寻觅,所以才会用这个特殊的信物,指引“我”如何在孤单的行旅中与夏娃相遇。就此而言,爱情几乎成了史铁生在此世求活,同时也是领悟彼岸世界的一个根本方式。而陈希米对史铁生的爱之称述,不就是以“我想你”的恋人絮语重新印证了亡夫的精神之旅?与此同时,因为那份挥之不去的爱恋,陈希米的“我活”之途,也就永远停驻在了对于史铁生这样的一个“你”的倾情陈述之中。这样的一种恋人絮语,如何不能让史铁生这样的一个“你”成为“无待无限”的永在?在这个意义上说,陈希米最终用自己的情感体验与哲理思辨,在动人心魄的叙述中,实现了“让‘死’活下去”的生命诉求。而爱情与写作这一史铁生的在世方式,也从此成为陈希米的“我活”之途。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史铁生评传”(项目编号:11CZW066)和2011年度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项目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韩春燕)
叶立文,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