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进程与一代人的精神自救
——评徐则臣的长篇新作《耶路撒冷》

2014-07-05 15:10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徐则臣平阳耶路撒冷

徐 勇

全球化进程与一代人的精神自救

——评徐则臣的长篇新作《耶路撒冷》

徐 勇

尽管可以从“边缘人”的角度继续解读《耶路撒冷》(《当代》二○一三年第六期),徐则臣的这部长篇新作还是让我们想到了很多。作者一直念兹在兹地表示要“到世界去”,这一诉求在新作中不知不觉被置换成“到耶路撒冷去”。虽说“世界”并不等于“耶路撒冷”,其间的精神脉络仍有迹可循。

“到世界去”是作者一本散文集的题名,也是《耶路撒冷》这一新作中主人公所写的一篇文章。在这里,“到世界去”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是到自己所处世界之外的另一世界,而事实上“世界”于不同人不同时代,有其不同的理解,“到……去”的主体又被虚化处理,因而“到世界去”所呈现的既可以看成是一个人的旅途,也可以理解为一代人或某一共同体的人生历程。另一方面,“到世界去”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历史进程,就像小说中傻子“铜钱翻着白眼说:‘我想坐火车到世界去’”一样,“世界”并不是具体什么地方,而“到世界去”也只表明一种冲动,一种冥冥之中被推动的身不由己的历史进程:

最近的车站在百里以外,站多高都看不见,他从没去过。就这样歪歪斜斜生长的人,终年抱着一个隐秘的愿望,到世界去。他想到外面看看,看什么不知道,怎么看不知道,为什么要看同样不知道。他就是想看,仿佛怀揣一肚子的邪火。他的欲望无条件地指向远处,远,再远,更远,无穷远;他把故乡之外看不见的地方统称为“世界”,他要“到世界去”。(《到世界去·自序》)

若以时空关系论,“到世界去”表明的显然是两个地理空间的位移,这是一种发生于空间中的时间旅行,空间的位移往往表明了某种时间上的上升或下降的进程。就徐则臣的小说而言,他的小说主人公大都在“花街”和北京之间摇摆游荡。他的《跑步穿过中关村》、《西夏》和《啊,北京》等表现城市“边缘人”的小说,讲述的就是外乡人如何在北京打拼、漂泊并设法留下来的故事。《水边书》主要以“花街”为背景,而像《耶路撒冷》等则讲述的是“花街”与北京之间的空间流浪故事。有趣的是,在《跑步穿过中关村》、《西夏》等中,徐则臣写出了一代青年,宁愿以一种“边缘人”如造假证者、卖非法碟片者、北漂等的姿态挤在北京,他们住地下室,居无定所,生活没有保障,但就是不愿离开;北京于他们而言,似乎是一种理想和信念,即使身处“边缘”,也要在价值上高于家乡的优裕生活。此种动力,就是“到世界去”的最好表征。

这样一种义无反顾,极易让人想起孙少平(《平凡的世界》)和香雪(《哦,香雪》)们。想当初,一个“文具盒”就可以开启香雪们对外面世界的浪漫想象,她们也正是沿着那连结乡村与外面世界的车站和铁轨一步步“到世界去”的。而孙少平和高加林,这两位八十年代的时代英雄,则是因了书本的阅读而奋不顾身地从大山走向城市,其虽以“揽工汉”(孙少平)或煤炭工的身份,亦无所顾忌。这样一种执著在刘庆邦的《到城里去》中有最为象征而形象的表征,此小说写出了主人公宋家银们走向城市的辛酸血泪史。这当然是发生在乡土农村和城市间的流动,但若置于历史的时空来看,这一乡土农村涌向城市的潮流,其实也是全球化时代进程的表征。孙少平当年的“揽工汉”形象正是今天数以万计的打工者的原型。就全球化的进程而论,其通过对空间差异和等级秩序的制造,而使得从“地域性空间”向“全球性空间”或者说从边缘到中心的位移成为必然。从这个意义上讲,从花街到北京的位移,与农村到城市的位移,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共同构成了“到世界去”的历史进程,所不同的,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差异罢了。

虽然一代一代的青年先后“到世界去”,甚至可谓站稳了脚跟,就像《耶路撒冷》中的初平阳和杨杰他们那样,但即使如此,他们在精神上仍属于“边缘人”的范畴。这里所说的“边缘人”,既像本雅明所谓的“游荡者”的角色,又不尽一致。本雅明的时代,与当下的全球化语境并不相同。“游荡者”表明的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批判姿态,这与全球化进程所显示出的向心力显然不同。全球化造就了无数的初平阳们,他们虽然纷纷来到全球化空间,但事实上却是,越是热闹喧嚣的时空背景,越是凸显出他们内心的无家可归感;精神上的“边缘人”即是这样一群全球化时代的无家可归者。正是这种精神上的无家可归,往往使得他们身处全球化空间而内心空虚无着。这种无着感,让人想起文珍的著名中篇《第八日》中顾采采的城市失眠症。文珍的很多小说都是以北京为背景,她的小说可以说是全球化时代文化症候的最好表征:顾采采们虽然饱受失眠的煎熬,虽然不断想着故乡,但从来也没想过或真正逃离,她们的坚守注定是一种毫无理性的行为,其所显示的正是全球化的“伟力”。全球化一方面推动青年们义无反顾地“到世界去”,另一方面也在制造它的精神返乡的反作用力,这一正一反,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全球化进程的辩证关系。从这个角度看,徐则臣和他的《耶路撒冷》所要思考的正是始终困惑顾采采们,而她们又不能解决的问题。这既是文珍和徐则臣的区别,也是两代人——文珍是“八○后”、徐则臣是“七○后”——的代际分野。与其说《耶路撒冷》是在讲述青年们的“到世界去”的进程,毋宁说其思考的是一代人在精神上如何返乡的问题。在这里,“到世界去”既是目标,更是起点。

虽然说,主人公初平阳从一开始就提出要到耶路撒冷去,但直到小说结尾,这一计划也没有完成。“耶路撒冷”只是作为远景(目标)出现,这一“缺席的在场”影响着置于前景的主人公的行止。主人公初平阳为准备去耶路撒冷读书而回到故乡花街着手出卖老宅,故事由此展开。虽然说到耶路撒冷去是更为广泛意义的去国远游,但就小说的开始而言,主人公们却是切切实实的返乡。“离乡——返乡”的结构仍是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这一结构,自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进程以来屡有变动;在这一结构中,不论是作为怀旧、逃避、启蒙抑或即将发生变革的时空,乡土早已不复是“原初”意义上的乡土,其作为外出的主人公们的“他者”式存在往往被赋予了宏大的意识形态色彩,在这一视域中,返乡之旅其实是为了再度的“离乡”做准备的。初平阳的“返乡”同样如此。但“返乡”于初平阳们又似有不同。

如果说,“到世界去”是被历史推动下的无意识的冲动的话,返乡则是一次有意识的集体行为。这一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转变,体现出来的其实是“七○后”一代主人公们自我意识的觉醒与诞生。关于“七○后”一代人的精神出路,一直是徐则臣试图探讨的问题,虽然他时有抱怨“七○后”没有“故事”和“历史”,但恰恰是这种没有“历史”束缚纠缠的“现实”此在状态,最为顺利地完成了全球化进程在中国的接轨。他们以“到世界去”的抽象的冲动,构筑了全球化在中国的进程的最重要一环。他们的困惑或精神出路并不仅仅是他们自己或同代人的问题,而与全球化息息相关。他们不像他们的前(几)代人一样执著于现实与历史间的不断纠缠(典型如余华的《一九八六》和韩少功二○一四年出版的《日夜书》),他们也不像“八○后”一代故作夸张的渲染青春成长的疼痛与孤独(如春树、笛安等);就其前后不同时代的人而言,他们要么是过于沉重,要么过于沉溺于个人世界,他们之于全球化,虽置身其间并充分享受其带来的种种好处,却往往较“隔”,并不能很好地把握其间的距离。“七○后”一代则不同,他们虽没有“历史”和“故事”,但恰恰是没有,使得他们在“悬置”了“历史”和“故事”之后更为倾向于关注现实或现状;他们立足于现实及现实中的个人的困境问题,而这恰恰正是全球化的现实语境。徐则臣《耶路撒冷》的意义就在于,其写出了全球化语境下一代人的觉醒乃至反思的过程。

不论何种原因,小说主人公初平阳、杨杰等“七○后”一代纷纷走向外面的世界,他们四处漂泊,虽大多事业或学业有成,但作为精神的心灵却始终处于一种无家可归的状态。在这部小说中,叙述者以“七○后”一代人的思考者的姿态所表现的其实是全球化时代中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存空间的问题。全球化虽塑造了像北京这样的全球性空间,但并不意味这样的全球性空间就理所当然会成为人们的精神家园。事实上,全球性空间只是一个幻景,当人们完成了从“地域性空间”向“全球性空间”的位移后,才会发现空间秩序及格局掩盖下的其实是真正的无家可归。从这个角度看,《耶路撒冷》其实写出了后现代语境下全球化时代的精神上的无家可归和重建家园的悖论及努力。

在这部小说中,有两个细节别具象征意味。一个是杨杰母亲的北京情结,另一个是初平阳的前女友舒袖的最终逃离北京。杨杰的母亲作为北京籍知青,嫁给花街当地人之后便永远告别了北京,但这一告别同时也铸就了她永远的北京情结。舒袖作为初平阳的女友,曾经为了初平阳的北大博士梦在北京苦苦陪读一年有余,终因看不到希望和前景而逃离北京。一个是永远的北京情结,一个是黯淡地逃离北京,北京在这里以错位的梦的象征并存。就像舒袖到北京去是为了他人(男友),杨杰成为北京人也与他的母亲有关。这样一种毫无理性的北京情结,虽有精神返乡的含义在,但与北京作为中心城市有着潜在的关联。北京于她(杨杰母亲),有一种潜在的返回中心的冲动。而事实上,当杨杰、初平阳、易长安和秦福小不约而同地走向北京时,即已表明了这样一种走向中心(全球性空间)的趋势。

舒袖懵懵懂懂不顾一切地追随男友进京,只为他人的梦,她的这一无意识某种程度上正可以看成是成千上万地受全球化想象所推动的人物象征,而她最终的离开也一再表明,既然源于无意识,她的逃离其实早已孕育其中了。她的看不到希望,与其说是因为工作的无着和生活的窘迫,毋宁说是因为个人内心的无以安定,这一不安定与全球性的空间北京的喧嚣息息相关,其如潮水般裹挟着人,但却让人看不到方向,她的最终逃离并不表明要回到起点,而是祈求内心安定。而即使是为了寻梦而赴京的初平阳,当他考上北大的博士如愿以偿后,他也并非真正安置了他那不安的心灵,北京并非他的空间位移的终点,他不仅“要到世界去”,他更要到耶路撒冷去。初平阳和舒袖所显示出的,一个是逃离,一个是更大意义的出走——走出北京而赴耶路撒冷——其从正反面两个方面表明了全球化时代的精神困境。在这里,从到世界去向到耶路撒冷去的转变,表明的正是从外向内的转变以及如何安置个人内心的问题。

“耶路撒冷”在小说中虽然自始至终都只是远景,但这一远景在这里并非可有可无,而是至关重要。在这部小说中,从“到世界去”到“到耶路撒冷去”,与从“到世界去”到精神上的返乡,看似是两条不同的人生进程,但其实具有异形同构的关系。精神上的返乡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返乡,而是一种仪式,其终究还是要再一次离乡到世界去,这就像一个循环。现代自鲁迅以来,无数作家深陷其中,其虽有意无意地被遮蔽,或被思考,但总不能有终极意义上的解决之道。徐则臣在这部小说中,通过虚构了一个“缺席”的“耶路撒冷”的形象,巧妙地弥合了这样一种悖论。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到耶路撒冷去”以矛盾的形式包括了“到世界去”和精神上的返乡的双重过程。

事实上,在这部小说中,至于主人公初平阳最终是否真正成行——到耶路撒冷——其实早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到耶路撒冷去”表明了一种自我救赎的姿态与期望:“对我(指初平阳——引注)来说:她(指耶路撒冷——引注)更是一个抽象的、有着高度象征意义的精神寓所……有的只是信仰、精神的出路和人之初的心安”。在这部小说中,这种自我救赎是与具体内心的忏悔联系在一起的。秦福小的弟弟景天赐的死是横亘在主人公初平阳、杨杰、易长安、秦福小内心永远的痛,其一方面使得主人公们不断地出走,走得越远、时间越长越好,另一方面其又在精神上始终牵制着他们,使得他们永远都在内心纠缠,想着忏悔、回归和自救。这就有点类似于全球化所表现出来的离心与向心的辩证和悖论。全球化在这里,某种程度上与景天赐的死被“偶合”在了一起:“耶路撒冷”就成为这样一个符号,既是全球化意义上的精神家园,又能为主人公们精神上的自我救赎提供可能。小说中最后,初平阳、杨杰、易长安、秦福小们以景天赐的名义重新修缮维护即倒未倒的斜教堂就是这样一种象征仪式。也是在这个仪式上,他们既救赎也安置了自我,他们复归了“原初”的统一,小说自此落下帷幕。

另一个角度看,这种自我救赎所折射出来的,其实是对现实的复杂态度。在这里,“耶路撒冷”以将来的时态呈现,其承担的是对当下的批判功能,而主人公们不断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也是为了更好地面对当下。由此可见,当下仍是作者写这部小说的“问题域”。虽然共处同一个现实语境中,这一“当下”显然非“八○后”或前辈们(右派一代和知青一代)所能涵盖。对于“八○后”而言,虽然他们大都停留在青春“当下写作”的层面,但这一“当下”是时间停滞后的被放大的“当下”(春树在中篇小说《蜕变》中,就以主人公的名义提倡一种“活在当下”的观点)。这是没有将来所承诺的“当下”,其虽充满世纪末的狂欢色彩,但终因看不到时间的维度而多少显得变形失真。

“七○后”一代的“现实表象”则大不同。这既是总体性坍塌——因为没有历史的制约——后的亟待重建的混乱的现实,也是全球化的进程迅速推进的一体化的现实,两个过程都以明白无误的方式同时向两个方向展开,呈现出一种分裂的“现实景观”。这一“现实景观”的分裂,其实也是精神和物质的分裂,而如何重新使其得到弥合或复归同一,就成为“七○后”一代作家特别是徐则臣们所竭力思考的问题。《耶路撒冷》所显现出的正是这一努力。在小说中,“耶路撒冷”被作为“现实”此在(或此岸)的彼岸表象出来,现实的“原罪”是通向彼岸的起点,而忏悔恰恰是此岸和彼岸和解的“涉渡之舟”。可见,在徐则臣所构想的“七○后”一代的总体性重建之路中,主人公们的“原罪”就成为关键所在。这是与历史无关的“原罪”(相对而言,他们的前辈的“原罪”感则或多或少指向历史),其既指向个人,也与共同的童年经验息息相关,正是这“原罪”成为他们一生的自我救赎的动力和源泉,而也是因其与历史无涉,“七○后”一代的精神自救才不会堕入前辈作家们的宏大叙事或主流意识形态的“圆圈”。这也是为什么小说名为《耶路撒冷》,但“耶路撒冷”只是作为远景出现的原因。因为他们的救赎之路只能从抽象的精神层面加以理解,而与具体目标无涉。“耶路撒冷”的存在,正表明这一立场,其高踞于现实之外,作为现实的“他者”时刻俯视着现实,也正因为有了这一远景的存在,现实才会变得多元丰富,而不只是无限的夸大或被历史扭曲。

即使如此,我们仍充满疑惑。就在初平阳们置身全球化的都市而纷纷思考着精神上的返乡的时候,对于困守乡土的同代人的吕东们,却在想着相反的诸种可能。吕东犹如困兽,他走不出故乡,最后也落得郁郁寡欢精神失常的地步。吕东的困境及其最终的变疯表明,他始终不能作为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和自我意识的拥有者——他在成年前被母亲管,结婚后被妻子管——决定自己的去留。而这恰恰是全球化最为需要的。那对于傻子呢?他是因为是傻子才成天想着要到世界去,还是因为想着到世界去才变傻的呢?在这里,辨别全球化到底是作为原因或结果,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事实上,全球化就像幽灵一样盘旋在他们的头上,以一种毫无理性的悖论形式和互为因果的方式制约着他们。

一个是傻子,一个是疯子,他们以全球化时代的“冗余物”的形式一再表明了全球化的吊诡之处,“人”的位置问题,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明了。他们被全球化所“启蒙”,但又不被纳入其中,故而只能以“冗余物”的形式呈现。而事实上,这“冗余物”也正是全球化所需要并制造出来的。他们以不被全球化所接纳的形式显示出他们的边缘困境,而这,也在时时提醒并昭示着那些“到世界去”的人们:“到世界去”,“再远,更远,无穷远”。

(责任编辑 李桂玲)

徐勇,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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