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芳
跪拜
我跪拜山川,通向山川的道路
跪拜河流,汇入河流的溪水
恍若顺着指引回到
源头:站立的石头。突起的坟头
偶尔山野里传出
一眼水泉压抑的抽泣……
甜处安身,苦处行走
带着一身病痛,她躺着,被这个冬天的北风
捧走。我要跪谢这场大雪的接纳
她领受的恩泽和缘分。大雪掩住
收割的伤口,是苍天
披在我身上的孝衣
送别她,我膜拜的事物
在我泪水里晃来晃去
晃来晃去,多少年我虚浮于人世
送别她,我也接纳了她们:
天上的神,尘世的土地,灶王爷,门神,炕奶勿
我要跪拜迎来送往。不被看见的神灵
驻在她心里,悄无声息
护佑仍活着的人
她走了,我屈下双膝,额头磕向硬邦邦的泥土
拜谢长街上送别的乡亲
四围的梯田。终没来得及印上她的额头
他们仿佛在见证一个难以置信的
谜底:她已藏好——病痛终于放过了她
当我再次起身、抬头,从我的眉目、嘴角
她平安如昔,正在回来
中年之后
中年之后,祖母留在西墙上的老挂钟
调匀喘息,滴答滴答,一个人走着
不疾不徐。有理有节
一个人倒退着走;开始倒计时
进退有据。不疾不徐
母亲转动她的机轮。缝纫机发动了
蟋蟀“吹吹熄熄”的风铃
激昂有度,不疾不徐
在秋天的某个夜晚,我坐下来,在漆黑里
不回头。我拼命忍着
不回头,十年了,我知道我的母亲
一直站在我身后
她从缝纫机前站起来,手持黑夜宽厚的
棉袍子,不疾不徐
从身后环拥过来
像一遍遍回应她关于我出处的交待:
她从草丛里捡回我,抱起
她无助的小婴儿
细瓷
饭橱里,被母亲时常锁着的那一格
打开横锁,拧开锈迹斑斑的铜把手
暗屉里,无与伦比的光华
将蒙尘的锅屋瞬间擦亮
作为陪嫁品,她们四十多年不曾剥蚀的釉质
梦幻般的光泽。精致、细腻的白瓷面上
喜气洋洋的粗枝大叶
炸响至今的鞭炮和唢呐
都不能惊动小轩窗
不同于浸泡母亲一生的粗糙。柔和的线条
轻描待月西厢的婉约人间
就是日常的餐具:细瓷大碗、盘子、碟子、汤勺
她珍藏了三十年,当我无意中
侵入她未经擦拭的领地,她已离开十年了
收敛了内心的潋滟。沉静的
闺女时光,一尾游鱼落在盘底
一朵野菊在勺子里述说
五十三年花开。我氤氲在细瓷的光晕里
她从缝纫机前看过来
像来自天堂的轻轻敲击。肤如凝脂的月光
踮起脚,徘徊,轻舞,喃喃低语
母亲!我指尖轻颤,如履薄冰
一坯黏泥的骨头里居住着
无与伦比的锋利。一个精灵的心里
含着一块温润的瓷片
我已人到中年,领教了生活易碎的质地
还是不知道,那些细瓷
我该如何安置
领受
十年了,妈妈,始自那场大雪的隆重送行
我一点点领受了你粗略的眉目。眉梢的淡然
唇角的执拗,我的眼神
像你一样,领受了一张雪片的懵懂
我领受了你的中年。再一次
转过故乡的街角。你藏在我身后
和爷、伯、叔、嫂、婶子、大娘
熟络招呼,流连于他们中的
是你,妈妈
我只领受了垂怜,福祉。一声轻叹
轻触半根山峦的琴弦
多么像庄重的仪式
我们穿过故乡。互相引领
彼此都像走失的影子
我顶着你还给我的整个村庄
战战兢兢,穿过我的车水马龙
你的眼神泄露了我内心的惶恐
隐忍和宽容也是你给我的
妈妈,怔忡间,我领受了你的笃定
我还要一点点领受
你中年以后的衰老
没来得及爬上你额头的沟壑。梯田
终会水印在我的额上
山顶上的油菜花
高一点,再高一点
一簇油菜花气喘吁吁
攀上山顶,呼啦啦展开
半坡浪漫主义的誓言,灿烂、炫目
我再看一眼,她们不厌其烦
把春天再复述一遍
在石潭,在天台,在徽州烟火浓重的深山里
她们雀跃着,顺从隐秘的风水,格格地笑
说天书的方言,向远方
抖擞开十万只金黄的翎羽
却不飞走,引领着灰瓦白面翘檐马头墙
引领着我,过唐模,经潜口
至深渡。在歙县的小旅馆里
我一夜惊惧,流连于密布的亡灵
她们跟着我,新安江两岸,猿声消逝
油菜花的锦缎垫起苍茫的峰峦
一程又一程。我又看到了那年三月
油菜还不谙世事。瞎子掐指
把我的命运定格
悬崖上一丛野花
一生都在那里
告别的时候,油菜花簇拥在山顶
挥手,像我年少时走失的魂魄
未来得及相认的亲人
像储存在母亲眼窝里的一钵热泪,“哗啦”一下
从山顶上倾泼下来
缝纫机上的母亲
落英缤纷。渡过一片片山野
淡紫的山菊铺展着细密的针脚
秋天越发坚定、沉稳
母亲还在她的缝纫机上
从工农牌到蜜蜂牌。踩动铁踏板
颤动的银月光
安抚着波澜起伏的山峦。乡村的天空下
针尖带着小小的闪电
奔跑。每一个落在尘世的夜晚
压布器亦步亦趋,老棉布、府绸、涤卡、碎花人
造棉
皆是过眼烟云,煤油灯的一小片光晕
母亲的一小块阵地
没有前行。也不后退
一只旋转的梭芯,被缠绕,被放空
一头浓密的黑发
在夜深沉的镜面上一根根坠落
母亲的缝纫机喑哑十年了
逐渐老去的男人女人,衣角依稀闪现被磨损的
针脚
母亲的经纬和针线,一针针落下来
恍如隔世的密电码——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像一片呼啸而至的泪水。我的母亲
踩着她的缝纫机,村庄,乡亲
都紧密补缀在一起。梭芯旋转着
终于在长夜里放空了自己
做衣裳的
从来不是裁缝
完小时的课本里没有这个词
就是个做衣裳的
为孩子做罩衣。为老人做对襟褂
姑、姨的夹袄,叔叔、大伯的中山服
去坡上耕种,歇晌时缝扣子锁扣眼,抬头就把
山野
当成她的花布了。布头布脚的零碎儿工夫
熨帖地流淌在婶婶。大娘的身上
寒冬腊月是沉醉的
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缝纫机,一整个冬天
都在冰面上跑着工整的针脚
几把卷尺,两块粉片,三把剪刀
两台缝纫机。一台包边机
家当越来越多,家族越来越庞大
表叔、他舅、谁他姑姥、姨奶,又添了小辈的侄、孙
十里八乡的人们都是亲戚
布料上缺笔少画的字迹是母亲的文字
每一个亲人的尺寸
都刻在心里
多年后回故乡,女儿指着山路边一块翘首等待
的石头
说像我们家的亲戚
母亲去世十年了,那块石头还在等着
穿她做的花衣裳……
最后
最后,我们都决定接受
接受上苍的安排。松开攥紧的手指
让她离开,离开尘世的病疼和苦
我们已准备好了送行
九连环降恶物,金牛勺舀脏水
银戒指避邪。全套的衣饰:单衣、棉衣、外套
还有一条锦裙,一辈子做裁缝
临了却穿上寿衣店敷衍的做工
冷硬的布料,不妨碍她更像贵妇
仿佛粗糙的生活,疾病、操劳、磨难
都不着痕迹
最后她缄默着,吐尽尘世的气息
隐约的鱼尾纹展开。从没有过的安详
我的永不再年老的母亲。她走了
在十一月漆黑的夜里
来接她的纸马等在荒野
她匆忙中还是拽到了我身体里痛疼的开关
我全身颤栗,在寂静的冬夜里嚎啕大哭
母亲,我没有准备好结实的相框
把你抱在怀里
黑夜收藏了你,却语焉不详
从此攥住了我一生的隐疼
你走后
你走了之后
我才习惯着叫妈妈习惯着
咽下一串串“妈妈”
带起的泪水
习惯着在每一个早晨和黄昏
想妈妈妈妈不在了
这一生都不会老的妈妈
不在了
可娘还在在峰峦间固执地萦绕
晨风里我叫娘
我喊娘娘在村庄里
在黄昏的南山下
在每一个有娘的日子里
执拗地喊娘——
你走后我习惯着叫妈妈
在心里一遍遍喊妈妈
我必须一天天习惯
咽下泪滴
必须习惯
没有妈妈的日子
清明
之前一天是寒食,去家族坟地添土
清扫庭院和心里的垃圾
春天来了,要祭奠——新出锅的馒头
两碟小菜,一杯水酒洒在坟前
筷子人手一双,纸钱若干
点一支纸烟,给亲人絮叨——春种秋收
每一棵庄稼和孩子都要祖宗护佑
纸灰扬起的时候,所有逝去的亲人
都回来,大地上阴气重重
孝子躬身,听魂灵闲话家常
清明这天要檐下插柳。淘菜水洗颜
满眼清明上山,脚踏一缕青色登高
一生清苦的刘家嘴儿撑开了金黄的小伞
星星点点的野菜蠢蠢欲动
要眯起眼情,俯下身子——向阳的坡上
茎茎花,荞麦哆嗦,灰灰菜这些春天的小婴儿
睁开了又一世的眼睛
清明时节女儿不还家
不能见故乡烟囱里的烟,坟地里的火
崖下一支干枝梅,被过早
泄露的春光,在山的阴影里
倒映着母亲的晴空
从此,风吹面不寒
只把柳皮哨呜呜吹响
流云峡
我心里同时峙立着两座山
一座叫九仙,一座叫五莲
八仙早已过海去了,九仙老母庇护着
九仙山的道。隔着一道流云峡
佛端坐在五朵莲花山上讲经
幽谷壑深,万象飘移,风云持续变幻
玄机莫测的道行被轻纱掩住
一条窄窄的公路。一条蛇
避重就轻,穿行于撕扯不清的浮云,沟谷。山峦
像一个游移的人。终于
按下了云端。野刺槐和马尾松
收起剑戟,返璞归真的野杜鹃、紫铜铃、黄花菜
都曾在前世位列仙班
随时都有一道山峦向我俯身
像一匹野马,打着响鼻,捡起尘世走失的孩子
峰顶和马背都可以行空:一道山峦
侧过他岿然不动的身影,峨眉淡扫
微眯着古代的秀目;另一道山峦
像神来之笔,墨迹未干,已带我远去魏晋……
作为被收留的人,我不怀疑所有的来龙去脉
但我不说出,今生我已泄露太多
我怕更多更亲密的事物与我擦身而过
我悄悄走近她们,谈佛,也论道
前尘后世暂且不表。只说今世
艾涧和这些神性事物之间的缘分
一道流云峡。在佛与道之间
足以安抚。那些走失的
未被领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