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环
1
我认为,我妈有今天这个样子,跟一个女人有关。
我妈七十岁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满头白发,一脸皱褶。只是老太太一抬胳膊一抬腿,马上换了个人,看她,抬头挺胸,一路走去左脚追赶右脚,哪里像是上了年纪的。
村路上,我妈遇见了谁,马上笑眯眯跟人打招呼,叫人家,海,苏。只唤一个字,听起来异常亲切。打完招呼急着风风火火往前走,好像有办不完的事,有使不完的劲儿。
我爸呢,我爸只比我妈年长一岁,再看看他,同样一头白发,梳理得还整齐,可是脸色黑紫,脸面微微有点浮肿。时常反剪了双手,在村路上慢慢悠悠地走。村里有人叫他,火权公。他停下脚步,朝人微微侧一侧脑袋,一对眼珠子直直地盯了人家看,一看半天,却叫不出人家的名字。
我和先生从城里回来,回村的路上看到我爸了,连忙跟先生说,是爸,快停车。先生把车子停下,我下了车,走到我爸的跟前,叫他,爸,爸。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老样子,一脸迷惘。我跟他说,爸,我是小欣呀,我和加业回家了。我爸却转过头去,不理睬我,继续走他的路。我一把拉住他,爸,我们回家。我爸倒说话了,他说,回,回家。一面说时,一面伸手指了指远处。我说,爸,你真是老糊涂了,我们的家在那边。我想把他的身子反转过来,朝着我家的方向。可是爸他不由我,挣开我的手,还要往前走,一边走嘴巴里还在念叨,回家,回家……我奈何不了他。还好加业过来,一起把爸拉上了车。
走进我家的院子,放下东西在小凳子上一坐,一阵凉风吹来,全身舒展了,不想动了。院子还是我们小时候的院子,院墙边一株桂树,树干更粗黑了,绿叶遮来一片树荫,桂树旁边一株青藤,藤条抓住墙头,一点点朝前爬,爬满了一面墙。
我冲着屋子里喊,妈,妈,我们回来了。
没有听到我妈的应声。我站起身,进屋,打开房门看,看到灰暗光线下几件再熟悉不过的老家具,一些零零碎碎的家什,不见我妈。
我妈呢?出去了?正想着去哪里找我妈,看到我妈的身子从敞开的后门闪了进来。
我妈拎着菜篮,菜篮着装着白菜、黄瓜、茄子。见了我们,满脸笑开,说,回家了。
我接过妈手里的菜篮,跟她说,妈,你多大岁数的人了,还种这么多菜,你不是说菜贩每天到村里卖菜,别舍不得钱,是不是我们给的钱不够花?我妈说,够花够花,你看你妈的身子,好着呢,整天闲着不干点活,受不了。我说,哥和姐一再说了,你要老是折腾,就把你和爸接去城里。妈说,你跟你哥你姐说你妈什么也没干,妈和爸好好的,对了,你爸呢?你们回来看到你爸了吗?我说,我和加业回来路上碰到爸了,让他回家他不肯,我们就把他拉回来了,咦,我爸呢?加业加业,爸呢?
先生接过我手里的菜篮,说,刚才一起进屋的。可能又出去了,我去找。
我妈说,算了,别找了,这会儿找他回来还要出去晃,晃够就回来了。
我说,我爸出去走一阵,到点了就回来?
我妈说,可不是,早上出去,中午回来,中午出去,傍晚回来,这一点他还记得,别的就记不得了。
加业说,这个老爸,挺有意思。
我和妈坐在屋子里择菜,一面择,一面听我妈说些细细碎碎的事情,不过是谁家娶了媳妇,谁家生了孙子,谁的类风湿关节病越发严重了。我妈说,知道吗,病了这么些年,天天吃药,可就是没见好,听说那药里有激素,吃了长胖,是虚胖,你没看到,整个人胖成了一个肉球了。
我止住了她,跟她说,妈,你又说人家了,难道你还放不下吗?看看,你种的菜,这白菜叶上一掐全是汁,炒起来一定很香。
我妈说,菜嫩,人老,我是老了,人家比我年轻,可年轻又怎么了,早就动不了了,说不定还活不过我呢。
我说,妈,你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就算有恨。这恨也差不多被时间冲淡成烟了。
我妈站起身来,她的腿明显摇晃了一下,但她不让自己倒下,使了力气站直了,再说,最气不过还是你爸,都痴呆了,嘴巴里整天说回家回家,在家里还是说回家,不知道他的家到底在哪里。
我说,妈呀,你省省心吧,你还跟我爸计较什么?
我妈说,你,还有你哥你姐,都不懂你妈的心。
不等我说什么,我妈又说,我当年硬挺着没死,为的是要睁眼看着,看着你们长大,也看人家活得怎么样,这一挺,挺过了三十年,都看到了,你们一个个长大了,出息了,看到那个人一天天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了,还看到你爸一天天变老,变成痴呆老头了。
听着妈的话,我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这三十年来,我妈的心里到底压着什么。
2
那个人,被我妈念念叨叨三十多年的那个人,是我们熟悉的一个人,同村,同房,按照辈分我们叫她婶婶。
婶婶,一个叫春苏的女人。
三十多年前,我穿着开裆裤呢。爸妈给我留了一张穿开裆裤的照片,黑白色的,照片上的娃娃一张圆脸,戴个狗头帽,穿着条花格子开裆裤。有一回加业拿起来看了,大笑,说,众里觅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还穿开裆裤。我反问他,那个时候我穿开裆裤,你就衣冠楚楚了?你就梳起大背头了?
那个时候,有谁衣冠楚楚了?会是我爸吗?
我穿开裆裤时候,我爸怎么样,我哪里记得。不过听我妈说,那时候我爸是村干部,坐在台上,台下坐着全村老少。我爸不爱讲话,但是他在台上一坐,有王成的气势,有杨子荣的威风。我妈还说,那时候你爸走在哪里,都有年轻小媳妇往他身边挤。小媳妇整天往我爸身边挤,我问我妈那时候担心不担心。我妈说,担心什么,你爸看不上。
在我清晰记事起,我爸已经不当村干部,进了乡镇企业,担任了厂长。那是一个生产纸板箱的小企业,在镇上,一排平房,一块宽阔的场地,场地上摆着一只只土黄色的纸箱子。企业虽然小,好歹也是个企业,有场地,有机器,有几十个工人。我爸被人王厂长王厂长叫着,连我也被人称做王厂长的女儿。记得我爸时常穿一件白衬衫,一条蓝裤子。白衬衫不见得有多白,衬衫的下摆没有扎在裤子里,总是拖拉在裤子外面,衫前裤后还有几道皱痕,也就是农民厂长那个样子吧,谈不上衣冠楚楚。只是在村里人的眼睛里,衣服裤子上没有泥巴,也许就算得上衣冠楚楚了。
我爸高大的一个人,穿着干净的衣服,蹬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在村路上朝行暮归。我猜想,那个时候应该有许多双眼睛偷偷地瞄向他,有更多的小媳妇想挤他。
而我妈带着我哥我姐,背着年幼的我,种水稻,收小麦,挖红薯,刨土豆。每天一身汗水,一身泥巴,分不清眉眼鼻子。
人家以为我爸干着厂长,我妈收着庄稼,我们家里的日子肯定有吃有余。会有朋友亲戚过来借钱。我妈只好苦着脸。扳着指头跟人家算账,儿子女儿上学要用钱,老人赡养要用钱,稻米不够吃买稻子要用钱。这点钱还是靠她卖了稻谷换来的。人家不信,说火权在厂里干厂长,多少总有工资拿回家。我妈听了忍不住喊叫,一年干到头,在家里带米拿菜,根本没见过他的一个子,要说他的工资,就是一箱盘碗,在床后搁着!
看看,我爸干着乡镇企业厂长,干了一年,拿回来一箱盘碗。这盘碗怎么来的?生产陶瓷的厂家订了纸箱装陶瓷。但是生产出来的陶瓷质量太差,卖不出去,这样一来连纸箱的钱也拿不出,只好用些陶器瓷器抵债。抵债的粗陶劣瓷,成了纸箱厂的薪水。我妈把盘碗从床后搬出来,打开纸箱,给上门的朋友亲戚送个盘子,送两只碗。好让来借钱的朋友亲戚没有空手回去。到底不肯送完,给自家留了几只。我和哥姐看那盘上碗上印着梅花。画着喜鹊,挺好看的,抢着用,还摔坏了一两只,被我妈大声叫骂败家货。
后来有人跟我妈说。在春苏家看到和我家一模一样的盘碗。对这样的话,不知道是我妈粗枝大叶,还是有意跟人玩起了深深城府,听她只跟人回应说,买这样的次货呀,还不如买挑上门的老青花。
然而春苏这个名字,越加频繁地出现在来人的嘴里,响在我妈的耳朵边。说在镇上看到和我爸一前一后走,说坐在我爸自行车后座上了,说人家又添了好几件新衣服。我妈似乎没有理会这些闲碎,不是她不想理会,是没有时间理会。上有老下有小,要吃要穿,还有三亩田五亩地,把她的时间和精力占据了,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别的。就算平常与邻里间碰到几件起争端的事情,她也只能说等等吧,有时间再理会。
就在我妈忙得喘不来一口气的时候。我见证了人家说的话,春苏和我爸在一起。
3
春苏,她是我看着嫁进村来的。一长队人,前面走着新郎新娘,还有迎亲的送亲的,后面跟着嫁妆,箱子柜子桌子凳子,一根染了颜色的彩杠。两个人一组抬着。我不记得抬嫁妆用了几条彩杠,也不记得新娘子当时穿着怎么好看的衣服,只记得她的头发特别黑,脑后盘了个发髻。发髻上插了一朵红花,很好看。当时有人说,永海娶了个漂亮老婆。还有说丑妻才是家中宝。这些话听在我的耳朵里,我只知道人家说新娘子漂亮,别的就不知道了。
新娘子撒喜糖了,抢来几颗剥开来往嘴巴里一塞,糖加了酥心,又甜又香。
后来在村子里碰到她了。人家叫她春苏婶,我也叫一声春苏婶。她家住村尾,我家住村头,碰到的时候不多。
春苏婶嫁来村里以后,有时候听到大人谈论她,说,长那么样的一张白脸,还喜欢张扬,今天穿红,明天着绿,惹得一些吃饱撑着的往她家里钻,可怜了永海,只知道埋着脑袋干活。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还听不明白大人话里的话,只觉得他们说春苏婶长得好,讨人喜欢。
没想到春苏婶会来到我的身边,让我有机会和她挨着身子坐在一块。
那一天我爸带我去了镇上。
早上我爸跟我妈说,你整天忙,小欣没人管,我带她去厂里玩玩。我妈说你厂里要办事,带着个孩子能行吗?我爸说,这几天厂里空。
听到我爸要带我去玩。我高兴成了什么样子,就好像看蜜蜂找到了鲜花,边跳边唱,飘飘地要飞起来了。急巴巴地跟在了我爸的屁股后,我爸果真把我扶上了他的自行车,载着我,一路去了。路上我爸跟我说要听话,不要乱跑,也不要乱说。我的肚子里装的全是兴奋,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我爸载着我驶上了镇上的街道。街道上有不少的人,走过来走过去,比村子里的人多多了,两旁还有店,卖包子的,卖馄饨的。那些冒着白汽的食物让我流出涎水。多么想让我爸给买,可我忍住了,我想好不容易有一次被我爸领着来到镇上的机会,我要知足,要懂事。我把目光从吃食上面移开,看到眼前一幢大房子,问我爸,那是什么地方,我爸说是电影院,是让人看电影的地方。电影在房子里面放?我没见过,我一直以为有了大大的空场地才能放电影。
我爸把我带到了两排房子前,停下了车,把我抱下来,跟我说到了。我想,这个地方应该就是他们的厂。我爸支好车子,往前走。我跟在了他的身后,跟着他走。迎面有人走来,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朝我爸叫厂长,还朝我说,是厂长女儿吧,好可爱的小妹妹。我爸让我叫人家叔叔,阿姨,可是我见了陌生人,成了一只绷紧神经的小兔子,哪里还会张嘴叫唤。我爸有些不高兴,说我妈没把我教好,不懂事。
我爸把我领到场地,让我在场地上玩。看到场地上排着纸箱,全是一个颜色,差不多的样子。没什么好看的。转了一圈,觉得这个地方还不如村里堆着草垛的空地。草垛间跑来跑去,我是一只快乐的兔子,现在兔子被带到了土黄色的纸板箱中间,快乐不起来了。
我忽然想哭,想回到我的草垛间去。我找到我爸,跟他说我不玩了,我要回家。我爸说下午带你去电影院看电影,给你买好吃的。去大房子里看电影?还有好吃的?有这么好的事情?这样一来,我不哭不闹了。
下午我爸果真带我去了电影院,在一个小洞口买票,他买了两张票。我以为他会给我一张,我伸手去要。可是他说小孩子不用票,大人看电影才买票。我疑问,一个大人需要两张票才可以看电影吗?虽然有疑问,我没有问出来,只是急不可待拉着我爸的衣服往电影院走。但是我爸不走,他站在电影院大门口。
他说,等一下,还有一个人。又说,你认识的,回去不要跟你妈乱说什么。
4
走到我爸跟前的人我果然认识,是春苏婶。
春苏婶真的像人家说的那样,长着一张白脸,白得像豆腐,还有一头黑头发,做新娘子时候盘着发髻,现在发辫散开来,在脑后束了一把,束了个马尾巴,也挺好看。当时我觉得春苏婶跟一部电影里的一个人很像,那也是一个白脸黑头发的阿姨,那个阿姨是个好人呢。
春苏婶也来看电影,让我感觉到有点意外,高兴地冲着她喊,春苏婶。春苏婶见了我似乎并没什么意外,只说,小欣先到了。我爸没有食言,果真给我买吃的了,他买了棒冰,是两根,一根递给我,另一根递给春苏婶。我一把接着了,春苏婶推让了一下,说,你吃。我爸说,快拿着,进去吧。
进了电影院,只见前面挂着又宽又大的电影布,我爸说了,那叫宽银幕,放电影的房子好大,比村里的大礼堂还大,中间摆着一排排椅子,这些椅子全是一个样,不像我们摆在场地里的凳子,长的长短的短。
我爸带着我们来到一排椅子前坐下来。让我坐在中间,他和春苏婶坐在我的两边。我闻到了春苏婶身上的气味,有一点茶叶和薄荷一样的香气,真好闻。
电影还没有开始,我听到他们两个在说话。我没听他们在说什么,我全力对付手里的棒冰呢。棒冰的滋味真不错,又甜,又凉,我想跟着我爸来镇上真是太好了。我是不是问问我爸,让他明天或者后天再带着我来。我抬起头,听到我爸跟春苏婶说,要是太凉,你就别吃了。春苏婶说,你馋了吧?说完咯咯地笑。我想如果我爸跟我说棒冰太凉,让我不要吃了,那怎么办?我连忙三口两口把棒冰吃完了。我爸倒是没说。
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宽银幕上亮起来,电影开始了。我盯着银幕看,瞪大了眼睛。我哥我姐说过,我这个人一看电影就出神,好像自己也进入了电影里面,可问我看了什么,我只能说有个好人,有个坏人。
就在我用心看电影的时候,电影里一声尖叫,把我吓了一跳,看看四周一片黑暗,下意识去找我爸。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我爸的说话声,春苏婶的说话声。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听起来挺高兴,有几句我听清了。好像我爸问春苏婶,有一天在他下班的路上怎么就被她的自行车撞上了。春苏婶听了哧哧地笑,说是她自己迎上去被我爸撞的。这样,她就有机会坐上我爸自行车的后座,还被我爸带去镇上检查。我爸说,还好撞得不重,万一撞坏了怎么办。春苏婶说,那就你养我了。说完哧哧地笑。她还说,哼,我就不相信你看不上我,现在,怎么样?我爸没有再说什么,春苏婶还说了几句什么,我没有再去听。
我的脑子里印下了一句话。春苏婶说的,我就不相信你看不上我。我爸看上了春苏婶?这句话,让我好像开了窍,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突然间小脑瓜开了个口子,意识到什么了。我开始觉得,我爸和春苏婶有些不一样。什么样的不一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人和大人是不应该这样的。
银幕上的人跑来跑去。又把我吸进了里面。
看完电影出来,还在想着电影里的好人坏人。这个时候,我的小脑袋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说不定,我的身边也有好人坏人,春苏婶就是坏人,跟电影中的坏人一样坏。这样一想,我不理她了,走去一边,离坏人远远的。
春苏婶好像没有察觉我的情绪。亲切地叫了我一声,小欣。我装作没听见,不理她。我爸说话了,他说,春苏婶叫你,你没长耳朵吗?
我低下头去,连我爸也不理。我想,说不定,我爸也是坏人。回去我要告诉我哥我姐还有我妈,跟他们说春苏婶是坏人,我爸也可能是坏人。
可是春苏婶拿出一件东西,让我一下子忘了好人坏人。
是一只笔套,红丝线编织的笔套。她拿着笔套,走近我,还伸手搂了我一下,再把笔套递给我,说,小欣要上学了,春苏婶给你编了只笔套,看看,喜欢吗?我爸说,快拿着,先藏起来,上学了再用。还说,快谢谢春苏婶。我把她递来的笔套拿在手上,看一看,好红,红得好看,不由抓紧了,还朝人家笑了笑。
回家的路上,我爸跟我说,回去别跟你妈说我们跟谁一起看电影。我一口答应了,吃了棒冰,看了电影,拿了笔套,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说我记住了。我又说,爸爸你们下次看电影还带我来吧,再给我买棒冰。我爸说好的。
我爸还会带我看电影吃棒冰,真是太好了,为了这样的好事,我要好好跟我妈撒个谎,为我爸爸和春苏婶向我妈撒谎。这个谎我想好了,我妈一问我就撒。
回到家里,我蹦跳着来到我妈身边,跟我妈说,妈,我和爸爸看电影了。我妈忙着舀米下锅呢,她哦了一声,说,好玩吧?我说,爸爸给我买了棒冰,我吃着棒冰看电影。我希望我问电影院里的事,这样一来,我就能把想好的谎撒给她。为我爸撒谎,我就是我爸的好女儿。我爸高兴,他一定会再带我去镇上。可是我妈舀了米下锅,下了米拎猪食桶送猪食,送完猪食添柴火,把灶膛里添得一片火旺了,还是没有理会我。
好不容易编出来的谎不能撒。憋着太难受了,我实在憋不住了,朝我妈大声说,和我们看电影的是一个阿姨,不是婶婶。
我妈终于朝我抬起了脸,一张被火光映红的脸,朝我好好看了一眼。皱起眉头问,小欣,你说什么?
我想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却被我爸一把拉开了。我爸有些慌张地跟我说,她说电影里放的事情,里面有个阿姨。
我妈朝我爸看看,她说,王火权,你是不是干了什么?
我爸说,说什么呢,你看你看,小欣一整天跟着我,我能干什么?
5
没有等到我爸再带我去镇上看电影,夏天过去了,我上学了。来到村小学的教室里,像哥哥姐姐一样乖乖地坐在课桌前,听老师的话,把沾满泥巴的手洗干净了,开始手握着笔学习写字。
写完了字,我把笔装进笔套里。
同学们说我的笔套真好看,说一定是我妈给我织的。我没告诉他们,这笔套是春苏婶给我织的。
我们的学校离春苏婶家很近,要是后门没有关上,扭过头去,从后门就能看到他们家。有的时候,会看到春苏婶坐在她家的屋檐下。手里拿着棒针毛线,织着毛衣。
冬天到来以后,我们教室里又阴又冷,春苏婶在门前晒着太阳。那是金黄金黄的阳光,像抹了蜂蜜一样。春苏婶坐在蜂蜜一样的阳光下织毛衣,她低着头,身子一动不动,只有手指和手中的针线在飞舞。
下了课,我们跑出教室,纷纷来到春苏婶家的屋前晒太阳。春苏婶偶尔会抬起头来看一眼,也会叫一声谁的名字,继而低下头去,继续织毛衣。
春苏婶的身上穿上了一件紫红色的毛衣,毛衣上扬着毛,长长的,绒绒的,我听说过,那种毛线叫马海毛。
她的黑头发同样束了起来,却有一缕从发束间掉下来,落在了她的脖子上,落下来的发束在她的脖子间一动一动,好像撩人的小手,好可爱。阳光打在春苏婶的身上,打在紫红色的绒毛上,打在漆黑的头发上,打在白皙的脖子上。一时间我觉得,眼前的情象真好看,好看得不真实了,那是一幅图画,那样好看的图画不会出现在我的跟前,应该在电影里。
我悄悄地走过去。一步一步上前,一点点跟春苏婶挨近了。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了,是和电影院里一样气味,有茶叶和薄荷的清香。
我叫她,朝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春苏婶。
在我当时的感觉里,春苏婶和我之间应该有一种亲切,不是同村人的亲切,不仅是堂婶与堂侄女的亲切,是一种亲人与亲人的亲切。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呢?或许是,她和我一起看过电影,她送了我笔套,那么可亲地搂了我。可是,好像这些理由还不够,还不全是这些,这其中,其中还有一点什么。是什么呢?为了想清到底是什么,我使劲地动起了脑子,想来想去只感觉那东西像棒冰一样甜甜爽爽的,像蜂蜜一样浓浓稠稠的,又好像是风一样抓不到摸不着的。
我有这样的感觉,我想春苏婶一定也会有的,她听到我的叫声,一定抬起头笑开来,亲切地回叫我,小欣。可能还会说,哎哟小欣上学了,小欣长大了。
我看到,春苏婶抬起头来了,她的目光朝我投来,落在了我的脸上。她,她一定认得出我。但,但是,她似乎不认识我了,好像从来没见过我,在她的眼里,似乎我是一个陌生人,是她不愿意看到的陌生人。
再看她的目光,她投向我的目光,冷冷的,铁硬的,像冬天的冰雪一样冷,像饭团里的沙子一样硬。
又冷又硬的沙子,不小心嚼到了,我被狠狠地硌了一下。
春苏婶没有罢休,她用她又冷又硬的目光扫了我,从我的脸我的眼睛鼻子上扫过去。那一刻,让我觉得,我在她眼里一定是条来路不明的小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狗,朝人家摇着尾巴,却被人踢了一脚,只好嘎一声。夹起尾巴滚去一边。
春苏婶又低下头去织毛衣。再看她,我看到她身上绒绒的长毛一下子变了,变直了,变锋利了,变成了一根根的针,扎人的针,扎进骨头拔不出来的毒针。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一记冷硬的目光还在。
我会想,一个村妇,为什么用几近恶毒的目光去中伤她的相好的孩子?是因为我爸和她决裂了吗?把她丢弃了吗?应该,没有。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没断,他们两个如果在一起,说不一定还会干出电影院里同样的一幕,甚至别的。
是我妈得知情况后刁难她了吗?也没有。我妈还没来得及从忙重的家务中脱出身来,还没有到让她不顾一切跳出来干预的时候。
在我成年以后,我还对那道目光的含义有了新的认识,应该用鄙薄两个字来定义吧。鄙薄的意思,看不起,轻视。而她对一个孩子看不起轻视的原因,是一个女人的毒?怨?愤?一个女人有了这样的心理,才导致她朝一个孩子投射出别的目光?那是近乎后娘般的虐童?解释这一点,可能需要交给心理学家。
不想深究了,反正一道鄙薄的目光伤害了我,在我童年的心坎上扎上了一根刺,稍带着毒液。心坎上的那道伤口,让我用三十多年的时间来自疗,可是三十年过去了,伤口似乎还没有痊愈,或许将不能痊愈了。
然后就是春苏婶这一记鄙薄的目光。让她和我爸关系很快被挑明,很快地摆在了我妈的眼前。从此在我妈的心里,她与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人,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战争。
6
我的童心被人扎了,心里面有了疙瘩,再看那件笔套时,想到是那个人送的,便觉得不好看了。放学回来后,把笔套拿出来随手扔了
我姐捡到了笔套,拿去给我妈看,跟我妈说,这个笔套肯定是小欣的,小欣有笔套了,我也要。我妈便把我叫到跟前,问我是哪里来的笔套,她还说让人家给我姐也织一支。我说,这个笔套我不要了,让姐姐拿去好了。我姐拿着笔套笑了,拿着走了。我也跟着走开,被我妈叫住了。她再问我一句,这个笔套是谁织给你的?
我突然跟她大声地说,是春苏婶。
我觉得自己说出春苏婶这三个字,是一种报复性的揭露。我小小年纪就有了强烈的报复意识,这种意识,或许是我妈的遗传吧。
我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她的脸慢慢沉下来,走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问,小欣,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一点没有迟疑,脱口而出,爸爸和春苏婶看电影。
我妈阴沉的脸上有了冰霜,她的嘴巴里吐出几个字,他们,一起,看电影?说完,我妈松开脸,冷冷地笑了一笑,说,她家有鹊梅盘碗,她又添新衣服了,她和王火权一起看电影。最后我妈咬着牙齿说,好,很好。
以前总以为一些话没有进入我妈的耳朵,话里的意思,她也没有领悟,或者说统统被她的粗心忽略了。没想到,一句一句都是进入了我妈耳朵的。在耳朵里趴窝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被她的嘴巴吐出来了。
你也很好,小欣,我的乖女儿。我妈笑着,伸出手。揪了揪我的耳朵。或许她并不是想揪疼我,可是她的手确实有些用力了,把我揪疼了。我看着她,看着我妈,我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像电影里的鬼影,一时间,我觉得我妈好可怕,我不认识她了。突然间,我哇一声,大声哭了起来。
我妈伸出双手,一下子把我搂紧,抱在了她怀里,说,哭什么?你是不是你妈的女儿?要是,不许随便流眼泪,擦掉。
我妈的凶样和狠话,让我开始担心了,担心我妈会和我爸吵架,跟村里别的人家一样,拿起菜刀喊着杀人,又哭又闹又上吊,东西摔得乒乒乓乓,两个人吵得要死要活。我想如果这样,说不定我爸会调查事情的起因,那么一定会追查到我这里。如果真是这样,我想他会不会骂我,打我,不许我吃饭,甚至,从此不再关心疼爱我。
没有,我妈没有找我爸吵架。我爸下班回来,我妈照旧烧好了饭,照旧呼儿喝女吃饭,吃完了饭,涮碗,洗锅,给我们一个个端洗澡水,照旧骂我们不好好洗,抓过毛巾给我们搓背,把我们的小身子搓得发红,又端起脏衣服,凑着月光洗一家人的衣服。
我妈完成这些日复一日的作业,坐下来,坐下来之后,她开始看我爸,看端了茶杯坐在桌前喝茶的我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还跟我爸开口说了一句,我也累了,明天不想下地了。我爸说,累了就休息,没人赶你下地。我妈听了,慢慢让她的嘴角展开,那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继续看着我爸,想说什么又没说,一面缓缓地抬起手来,给她自己捶了捶腰背。还是叹了口气,用温和的声音说,火权,你明天下班给我带两斤毛线吧。我爸说,你哪有时间织毛衣?我妈说,有时间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可能是我妈异样温和的语气,让我爸不习惯,更可能是不舒服了,看他皱起了眉头,说了声莫名其妙。一面站起身来,想朝门外走。
我爸总是这样,和我妈起了口角,或者我妈啰嗦让他不耐烦了,他就抬腿出门,好像门外有一块他的避难地。
我妈没有追赶他,声音却追赶了,追紧他的身子大声说,记住了,紫红色的,马海毛。
第二天我爸回来,还真的带了一包东西。他把东西交给我妈,说了一句,纸箱厂要倒闭了。
我妈接过我爸手里的东西。拿在手里掂一掂,斜了斜嘴角,说,两斤毛线就把你们厂买倒闭了?
我爸一听,眉头又起皱了,什么也没说,抬腿走人。
我妈把纸包撕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果真是毛线,紫红色的马海毛。我妈抽出一团马海毛,拿在手上,好好地看了看。我看到她的嘴角,慢慢撕开一个微笑。这个微笑,不是得了东西喜悦的笑,也不是满意货色开心的笑,这样的微笑透出冷意,就好像是三月起飞雪,春寒寒透心。
两斤毛线能消了我妈心头的气?不,不会,我知道我妈不是贪图小便宜的人,我猜想这毛线可能是枯竹松明,点火的东西,帮助燃烧的东西。
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妈她,她在准备什么吗?
成年以后我一直想,对于一个恨不得把夜晚翻成白天来忙活,摔倒在地赶紧抓把泥土回家的村妇来说,动用脑子,使用心机,差不多可以说够得上壮烈了,而壮烈地行动,是一项壮举。用壮举来对付自己的亲人,就有了悲愤的含量。称得上悲壮了。
隐约看到一个点燃的爆竹,放进了闷罐里,炸开之后,不知是爆竹被闷罐压去响声,还是罐子被爆竹炸开,炸得飞起来。
7
在家里我会担心我爸我妈怎么样,进了学校,什么都忘了,上课跟着老师大声读课文,下了课和同学跳橡皮筋,玩石子。玩着一抬头,看到有个人坐在春苏婶家屋檐下,不是别人,是我妈。还听到我妈朝春苏婶家的屋里大声喊,苏啊,苏!
很快春苏婶从屋子里出来。她在门口似乎迟疑了一下,可能没想到门外站着我妈吧,远远看她张开了嘴巴,应该在招呼我妈吧,她叫我妈韩秀嫂。
我妈的大声音传过来,她说,来,苏,教你韩秀嫂织毛衣,把你会的花样都教出来。
我本来想跑到我妈的身边去,看看我妈想怎么样,是不是打算跟春苏婶吵架,可是上课的铃声响了,我只好随着同学们跑进教室。
上课了,老师在讲台上教,我忘了听课,不时扭头往后面外看,看到我妈和春苏婶了在一起,她们都低着头,可能春苏婶果真教起我妈织毛衣了吧。突然间老师叫我的名字,我连忙回过头来,老师要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不知道他问了什么问题,只好瞪着眼睛。同学都笑了。老师走过来,一记教鞭敲在我脑袋上,给我的脑袋一记闷痛。
午饭时间,我走出教室,看到我妈还在春苏婶家。我走过去,走到我妈跟前,小声地叫了一声妈。我妈跟我说,中午不用回家吃饭了,在春苏婶家吃。说完我妈朝屋子里喊,苏啊,苏!中午在你家吃饭,我,还有我女儿小欣。
春苏婶从屋子里出来,脸上有点红,有点不自在,她说,韩秀嫂想在我家吃饭,太难得了,就是家里没什么菜。
我妈说,没事,你们吃什么我们吃什么,做饭去,快去,我女儿急着吃了饭上课呢。又说,你要说难得,我让你们不难得,以后,我会经常来吃。
春苏婶的脸色越加红涨了,两个脸腮,成了两个气鼓鼓的猴屁股。
可我妈不看人家的脸色,她自己的脸上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捅一捅我说,小欣,快叫婶,婶和你亲呢,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呢。
我妈又大声说,婶还给你笔套呢!
这一声,估计半个村子的人都能听清。
我妈放出这样的话来,她找人家的来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妈带着我,可不是找人家蹭饭,是来挑事情的。挑什么事情?挑的人不会轻易说出来,被挑的人心知肚明,却又不能轻易说出来。
结果春苏婶说了一句,进来坐吧。
春苏婶进来坐的意思,肯定不是说进来吃饭吧,应该是担心外面,外面耳朵,一只只支棱着,外面的嘴巴,正掩着半张嘴偷偷地笑,另半张嘴悄悄跟旁边的人说,等着看好戏吧。
听了春苏婶的话。我妈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咧开嘴傻笑笑,说,不用不用,外面好,干净、敞亮,苏呀,你快烧饭去吧,烧好了给我们盛两碗过来就行了,我们坐在外面吃。
春苏婶的脸终于由红转黑了,她说,好,你们就坐着。
春苏婶进了屋里。我妈坐着,一针一针织着手里的衣线,又停下来,大声地喊,我说苏呀,菜里少放些醋,多放些辣椒,你韩秀嫂我最怕酸的,不怕呛的。
我妈说这些话,是直着嗓子吼出来的。吼给一个村的人听吧。
不知道春苏婶会不会给我妈做饭。我没等到她叫饭,在我妈低着头的时候跑了,一溜烟跑回家,在菜柜里找出剩饭剩菜扒了几口,跑去学校了。
下午上课时,我再没有朝后门看,一眼也没看,不是怕老师再敲打我,不敢朝那里看,应该是不愿意看,为什么不愿意,当时小小年纪的我说不出原因,只是隐隐觉得,坐在那里的我妈和那里发生的事情,不会给我带来光彩。
8
不知道我妈有没有在春苏婶家吃饭。
放学回家,看到我妈在屋里。她见了我,说,胆小鬼,跑得比兔子还快,你以为白吃人家的,你爸早就付了钱。正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间哎哟了一声,捂着肚子说,被恶妇下毒了,疼死我了。我问她,妈妈,你病了吗?我妈的双手使劲压着肚子,一面说,别怕,你妈死不了,等你哥你姐回来,你们自己烧晚饭吃,我要躺一下。
我哥我姐回来。看着我妈从额头滚下来的汗珠,知道她一定疼得厉害,都不敢再说话,一个个瞪起无神的眼睛,放下书包,低着头生火舀米。
我爸回来了。先看到我,大声地问,你妈呢?我说,妈妈生病了。我爸从鼻子哼了一声,再问,在房里?我点了点头。
我爸走去房里。从我爸的语气和脚步里,我觉出他在发火,火气不小。他进了房,我不敢靠近,站在了房门外,偷偷地看着房里。
我爸冲到床头,朝我妈大声喝叫,装死了?白天的威风呢?我妈的身子原来背对着外边,听到我爸的声音,翻过身来,挣扎几下坐起来。我妈捋了一把额头上零乱的头发,说,我白天怎么了?白天我是没下地,我去找永海老婆教我织毛衣了,这毛线是你买的,中午没有回家做饭,在永海家吃了碗饭,怎么?我做了什么错事,让你动这么大的肝火?
我爸说,好,好,你这个泼妇,我休了你!
我妈冷冷一笑,说,离婚吗?现在才开口?离吧,这家里老的小的,田地还有猪狗,全是我的,你离,离得远远的!
我爸说,这是你说的?你别后悔。我妈说,我说的,这些年来家里家外你帮过我什么?你早就离开这个家了!要说悔,那是后悔我瞎了眼睛嫁了你王火权!
我妈说着,她的声音越说越虚弱,终于又哎哟了一声,一头朝床上倒了下去,倒在床上大声地哎哟起来。
我爸抓起几件衣服,从房间里面走出来,他似乎听不到我妈痛得不行的喊叫,回来之后,大步朝门外走去,连站在房门外的我和我哥我姐也不看一眼。
看着我爸出门,我们一起朝门外追去,朝他喊,爸爸,不要走,妈妈病了。
我爸头也不回。那一幕是多少年一直伴随着我们的疼痛,成年以后,我哥我姐和我讲起那个时候的我爸,都说我爸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我想,或许怀了异心的父母,家庭儿女的重量在他们的心头会变轻,甚至会变得越来越轻。我曾经看过《上海故事会》里的一个故事,叫《一碗蛋炒饭》,说的是爸爸为了讨后妈的好,把毒药拌进蛋炒饭让自己的孩子吃,可孩子没吃,爸爸问为什么,是不是不喜欢吃蛋炒饭,孩子说那一天是爸爸的生日,要和爸爸一起吃蛋炒饭。
我妈咬着牙关,在床上翻滚,整整三天她粒米没进。我爸他,他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后来,她用微弱的声音跟我们说,我,我不能死,我要是,要是死了,不出半个月你们就有后妈了,快,快去把舅舅叫来。
舅舅赶来,一看我妈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叫来了车子,把我们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我妈得的是急性阑尾炎。还说早就该来医院里,怎么会拖这么长时间。问医生是不是大病。医生说大病倒不是,动个手术就行了,可是迟迟不来医院,拖延了病情,现在阑尾穿孔了,不能手术了,还说小病成了大病,能不能好起来,得看我妈能不能挺住了。
舅舅把医生的话跟我妈说了,我妈说,我挺住,我不能让我的三个孩子小小年纪没有了妈,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看着我妈挺着,我们知道她挺得很艰难,很痛苦,她的肚子鼓胀起来,硬得像块石头,她的头发里脖子间全是汗,擦掉又湿了,她的嘴唇破了,是她自己咬破的,一片血肉模糊。
我感觉到那些日子没有了白天。全是黑夜,我怕我妈一口气吐不出来,我们一下子成为了没妈的孩子。后来我明白,造成我妈这样病情,与拖延有关系,与乡镇医院的医疗条件和医生的业务水平同样有关系。在乡镇医院里,似乎乡下医生能做的事情便是给病人挂吊瓶,挂完一个换一个再挂。
其间我爸也来到了医院,他在舅舅凶狠的目光下,在我们怨恨的目光下,坐在了我妈的病床前,低着头,看着我妈的脸,一言不发。
病床上,我妈紧紧地闭着眼睛。医生进来,上前把她的眼皮翻过来,用手电筒照了照。当时我以为医生在给我妈看病,后来才知道,医生是看我妈的瞳孔有没有扩散。
后来一个年轻的医生。说是城里来乡下医院支援的,来到我妈的病床前,翻开被子看了看我妈的肚子。没有说话走出去,很快又进来,拿来了一支大针筒。筒身差不多有手臂那么粗,筒上的针头像筷子那么长。他把针头扎进了我妈的肚子里。慢慢地抽。抽出来的东西黄黄的,黄中又带着红丝。医生说,抽出来的是脓水。整整抽了三筒,我妈的肚子瘪了下去。
就在支援医生给我妈抽去脓水的第二天。我妈张开了嘴巴,说,我饿了。
我妈喝水吃饭了。我妈坐起来了,我妈又能笑了。我妈要出院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妈说,仗刚刚开始打呢,怎么肯刚上阵就被阎王爷拉了去,好了,以后有时间了,恐怕再斗个二十年三十年都没事了。
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爸他就坐在我妈旁边。他没有吱声,也没有抬腿走人,他看着我妈,笑着,一脸苦笑。
9
我妈出院回到家,许多亲戚朋友还有同村同房的人来家里看望她,带来了补品,带来了水果,一个个坐在我妈的床头,问这问那。我妈一遍遍说自己不好,生出病才害人。来人劝我妈好好休养,还劝我妈要想得开。听这样的话,好像人家认为我妈有什么事情想不开。才得了病。而我妈也不回击人家,只说要想得开想得开。
春苏婶也来了,拎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装了一只西瓜,还有两盒补品。我妈正躺着,见了人,笑着坐起身来,连声说谢。我妈让我爸快搬凳子让春苏婶坐,我爸就搬了凳子。春苏婶没有坐在病人的床前,她在房门边远远地坐下。她像别的村里人一样,问过我妈生病的情况,说一些休息好保养好的话。说了几句,春苏婶站起来说家里走不开,要回去了。我妈跟我爸说,火权呀,苏要走了,没别的东西回送,你拿些水果过来。村里的习惯,人家送来东西。收了东西的人家也要拿点什么回送。我妈指着人家送来的一堆水果,让我爸拿一些回送给春苏婶。
我爸上前去捡水果,他捡了香蕉和梨子。
我爸把拿起来的水果装进春苏婶的篮子里。春苏婶推让,不肯拿。我妈笑着跟人家说,苏啊,别嫌呀,你要是不拿着,韩秀嫂怎么好意思吃你拿来的东西?
春苏婶听了没再说什么,拎着装了香蕉和梨子的篮子回去了。
我看到我爸捡水果的时候,他的手有点发抖。我还看到我妈看着我爸拿起的水果,她的嘴角咧开了一条缝,好像在笑。他们,是为什么?是因为香蕉谐音为相交,梨为离吗?我爸捡香蕉和梨送给春苏婶,如果用谐音去理解,有点意思,确实能让我妈暗暗笑开。这件事,不知道是我爸是有意做的,还是巧合。
后来好像听说,春苏婶从我家回去之后,一个人在屋子里,一直坐了三天三夜。她不吃饭,不睡觉,也不说话,白天黑夜坐着。本来她坐她的,别人不知道,是她的丈夫永海,不知道她怎么了,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向人家打听怎么回事,听信别人,请了人过来装神驱鬼。这样一来,发生在他们家的事情在村子里传开了。都说春苏真的是中了邪了。还说她太折磨自己了,就算不死迟早也会生病。
这些天还有一个没有说话的人,我爸。他低着头,成了一个闷葫芦。只是他不出门,哪里都不去,呆在自家的屋子里。
而我们更关心的是我妈的身体。我妈一天天康复了。
我妈的身体完全康复之后,没有急着下地,或再去哪里,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自家的屋檐下,用紫红色的马海毛织毛衣,织了两件小毛衣,一件给我姐,一件给我。
而我竟然不太喜欢这件毛衣,我姐好像也一样,宁愿穿着灰旧的衣服去上学,也不愿穿紫红色毛衣。我妈说我们嫌弃她织毛衣的手艺,有些不高兴。我没跟我妈说过,一直没有说过,一个穿同样毛衣的人,她用鄙薄的目光伤害过我。我姐呢?我没有问过她,她一直没有说起过。
很快我爸他们的纸箱厂倒闭了,我爸再不用每天蹬着自行车去上班了。他不用上班以后。又跟以前一样,上山、下地、挖红薯、刨土豆,用辛辛苦苦从泥土里挣出来的一点钱,供我们上学,供一家人的开支。而我们兄妹三个,排着一字队上学,就像小鱼游游游,小鱼争上游,小鱼跃龙门。一个个从村小学往前游,一直游进了城里的大学。
在我爸我妈辛苦劳作的几十年里,他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为了儿女。为了儿女,为了清偿这前世欠下的一笔笔儿女债,我爸我妈没有时间休息,没有时间争吵,几乎没有时间喘上一口气,种田地,干副业,盘算着把宅基地转给人家。做这一切,都为了一个字,钱。
三个儿女完成学业,需要多少钱呀,对于一户农家,对于身为农民的父母,确实会在几十年的时间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至于别的,我爸我妈哪里还顾得上?
直到我参加工作,拿了工资,回过头来看一看,看到我爸高大的身子似乎矮去一截了,我妈的身子更瘦了,更小了。
我妈身体瘦,精神倒还好,她笑着,笑得一脸菊花开,说,我和你爸欠了你们,一笔笔还清了,你们记住,你们不欠爸妈,你们欠你们的孩子,他们还是你们上世的债主,要好好还,像爸妈还你们一样。还给他们。
我妈还开玩笑说,如果当年你们的妈一口气没了,你们的爸给你们娶了后妈,不知道你们的后妈会不会像亲爸亲妈一样,拼了命挣钱供你们上大学。
如果……有这样的如果吗?真的如果有,有个人,甚至说那个人,做了我们的后妈,日子会好?当然不好,天下人都知道,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这个妈,是亲妈,不是后妈。
我爸说,好了好了,你就少扯了,一辈子快过完了。还扯些没用的。
我妈说,老头子你听着,你的事情我都记着,一笔笔记着,以前太忙,顾不上算账,以后我有时间了,我会跟你好好算一算账。
我爸说,你记吧,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爸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思路还是清清楚楚的,应该说什么都记得。可是没过多久,他真地慢慢记不清什么了,这样忘了,那样忘了,甚至连熟悉的人也叫不出名字了,渐渐地,老年痴呆的病症在他身上显现了。
我爸这个人,怎么说呢,曾经给了我们那么一个决绝的背影,让我看到炒毒饭的爸爸时曾经想到我爸,可是后来呢,后来我爸为儿为女为家庭累弯了腰。
记得,他从纸箱厂回家以后,在三十年的时间里,没有提起过关于那段时光的一句话,好像那时所有的人和事,都被他的记忆忽略了。他偶尔说小的时候最喜欢看天上的飞机,一看老半天,长大后一心想去外面,可是被父母和田地拖着,父母不在了再想走,有儿女,有妻子。我爸说他最想去两个地方,哈尔滨和昆明。
为什么选这两个地方?是不是一处是冰城,一处是春城。冰火两重天,人间炎凉情。先冰雪再春风。还是先春风再冰雪?
我们曾经想了却他的心愿,带他去哈尔滨和昆明走一走,看一看,但是他总是说不急,明年吧,不急,再明年。为什么他一直不肯成行?舍不得花费吗?我哥我姐还有我,我们会拿出旅游开支,花费不成问题。怕没伴?不是有我妈吗?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是不是,他不愿意和我妈同行,他在等,等到我妈先走了,不在了,他好跟另一个人去体验冰雪与春风。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的想法真是太荒唐太龌龊了,我怎么可以这样猜度我爸,猜度我行将就木的至亲。
而在我爸患上痴呆症之后。从此没有再说过要外出的话,他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回家。走到哪里,都说回家。在家里,一样说,回家。
我妈呢,我妈一大早拉我爸起床,替他穿衣,穿鞋,拉他坐在院子里,坐在桂树下,背靠着爬着青藤的院墙。舀来了水,让他刷牙,给他洗脸。洗刷完了,盛了饭菜端过来,饭稀稀的,菜软软的。有的时候我爸不接碗筷,我妈便拿勺子盛了饭,一勺一勺喂进我爸的嘴巴里。我爸的嘴角沾上了饭粒,我妈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轻轻地替他拭去。碰上我爸把嚼烂的饭菜吐出来,我妈也不嫌弃,一边收拾,一边含笑带骂地说声死老头。
忙完我爸,忙完家里,我妈连忙扛起锄头,急冲冲去地里种菜。
我回来以后,跟我妈说,妈呀,你种菜太累了,你真的不要种了,现在卖菜的天天上门,什么菜买不到?
我妈说,买来的菜都被喷了大量农药的,你爸吃不惯。
我爸吃不惯?我想我爸都这样了,哪里还知道吃得惯吃不惯的。
我很想问一问我妈。她恨过我爸吗?对一个起了异心,或许有过出轨的男人,她有过怨恨吗?但是我一直没问,不是不敢,只是觉得不需要问了吧。恨与不恨,哪里有白发相依看夕阳重要呢?
还有一个人似乎不应该再提起的人。不提,却绕不过去,一个稀薄的影子,似有若无,在我们的生活里存在,或者说存在过。
一个叫春苏的女人。
春苏,春苏婶,在我妈生病,我爸回家之后。她就消失了。不是说失踪,而是她过她的日子。似乎跟我家再没有多大的纠葛。
那么她和我爸的关系也就从此了断了吗?了断得很彻底?或者说他们原本就没有什么关系,是外人强加给他们的,现在桥归桥路归路了?
这一些,我无法探究。
我碰到过她好多次。有一次是我上大学时候,回来休假,在路上碰见了她。她也不再年轻了,穿着也没什么讲究,是一个很不起眼的村妇。那一次碰到,应该说有好些年没见过了,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我想她也一定看见我了,她也会认出我来。那时年轻、气盛,还有一个心结在心头盘着,我当时想,我跟她迎面相见的时候,她盯着我看,或许会叫我一声,用亲切的声音叫一声小欣,而我,我一定给她一个鄙薄的目光。
而那天春苏婶经过我面前的时候,竟然低着头,竟然低着头就走过去了。她走过去之后,我不由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还转过身去,看她。穿着一身粗旧衣服的人,脚步急促,远远地走过去了。
后来就听到我妈念唠说,那个妖精为什么再没有害人了,没有花红柳绿了,那是她生病了,类风湿,终身病,一年到头吃药,药没把身体治好,先把家吃穷了。后来我妈又说,得了类风湿的病真是可怕,每一个关节都肿大、僵直,手脚动不了。还说吃了药虚胖。整个人压根没个样子了,成了个肉球。
我妈一念唠,三十年过去了。
最近,我妈念唠的语气竟然有了不一样,她说,病呀,不管什么病,也不管生在谁身上,都是可恶的,当年阑尾炎那样的小病,都让我要死要活,要是谁摊上慢性病,肯定够折磨呀。
我妈又说,女儿说得对,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过不去?
我妈说的是什么?我爸昏了,我妈就清醒了吗?
我们这次回来,晚上加业去睡了,我爸也躺下了,我和我妈坐在房间里,我妈忽然跟我说,小欣,妈有件心事想跟你说。
我说,妈,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呀,怎么能放在心上?
我妈说,是这样的,这几年,我一直想去看看,去看一个人。
我问,妈,你怎么说话吞吞吐吐了,你真有心事?你想看谁?
我妈抬眼看了看我,又垂下了眼睛,她说,你是知道的,我生病住院回来,她也过来看过我,还带来了补品,她病了,病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去看望过她,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想去看一看,你说,我这么做妥当不妥当?
我妈竟然说的是这么一件事,看她一字一句说出来艰难的样子,说明这件事情在她心头搁久了,可能真的成了一桩心事。
我说,怎么不妥当,妈想去就去呀,去看看她。多带些补品。
我妈说,院子里桂树长嫩枝的时候,我剪了一些晒了,晒干搁着,青藤也每年收了一些,听说这两样都是药,煮了水洗澡,对风湿病有用。
我点点头,说,妈,我支持你,一个人的好与坏,对与错,都是一时的事情,你与别人在一个村子里呆着,一呆一辈子,这才是一世的事情,我觉得,一个村里的人都应该好好相处,就算有过节,也别掂记,更犯不着用一辈子来惦记。
我妈笑了起来,说,小丫头,你早些年就应该这么劝我?其实人家和我们早就不相干了,我还惦记着,像你说的,如果不回省,说不定会惦记一辈子,累死人,我要搬掉在心头上压了多年的大石头。
我妈决心想搬掉她心头的石头?那块石头是怎么来的?人家早就和我们不相干了?一直以为我妈跟人打了三十年的仗,坚持了三十年的战争,现在看来,好像是我妈一个人在作战。对手有,真实存在,可是对手早已退出了战场,偃旗息鼓。随后,对手的名字以及称谓,都只不过成了象征性的符号。可是我妈还不肯停下来,还要战,那么只好她自己跟自己战,跟她的内心战。这些年来,不过是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捶捶打打,直到把自己的一颗心打得酸胀疼痛。看来我妈坚持的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孤独的战争。
还好,我妈想通了,她想停止了,还想用一个形式,或者说是一个行动,宣告她的收兵。她那与内心捶打的战争,很快要结束了。
而我的心结呢?也不过是一片自找的阴影?也该抹去了?
其实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记不起有关春苏婶的种种,或者说不再去想起什么。慢慢地,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件紫红色的毛衣。秋天金黄色的阳光照射着,阳光下面,一丛绒毛,长长的,细细的,丰密的,柔软的。
在一个午后。我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件毛衣,紫红色的毛衣。织成毛衣的线不是马海毛,是羊绒。托在手上看看,一片绒绒的细毛,毛边反射了窗口的亮光,呈现出暗淡的光色,给人迷离的感觉。伸手摸一摸,温暖而柔软。
我把我乌黑的头发束在脑后。又留出一缕,让它垂落下来,落在我的脖子上。我把紫红色的毛衣抖开,穿上。在橱镜前看看,衣服的大小正合了我的身子。再看我的脸,我的脸在鲜艳颜色的映照下,好像白皙了许多,我的脸色,一下子光彩起来了。
穿着紫红色的毛衣,我来到院子里。
我爸正坐在桂树下,背靠着院墙。他还是老样子,歪着脑袋,半闭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一片青藤的枯叶子从墙头飘下来,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搬来一条凳子,坐在了我爸的面前。
我坐下,看到我爸慢慢睁开了眼睛,好像朝我看了一眼,还张了张嘴,嘴巴里说出话来,他说。回家。
我想好好问问他,爸,你想去哪里?哪里是你的家?
可是没等我开口,我爸又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我妈走过来,她朝我看了一眼,抬手揉了揉眼睛,出了一会儿神,好像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但是她什么也没说,搬了条凳子,坐在了我爸的身后。
加业过来,看了看她我,说,你穿这件衣服好看,怎么没见你穿过?
我说,那以后我天天穿,让你天天看。
加业看看我,再看看我爸,笑着说,我觉得呀,你今天穿这件衣服,不是给我看的,是给老爸看的。
我听了,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加业转过头去,打趣地跟他的老丈人说,爸,小欣穿着新衣服给你看呢,你看她好看吗?忽然间加业大声地叫了起来,看,看,爸的眼睛动了!
我和我妈一起叫起来,真的?
10
第二天我和加业打算回去。我妈早早给我们准备了带回去的东西,一大袋蔬菜,她说全是她自己种的,没有施过化肥没有打过农药,吃着放心。我们还没起身,听到村子里响了几声爆竹。爆竹常响,村子里谁家进房,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来了新客人,谁家出了丧事,都会放爆竹。噼啪几声,没有人去在意。
很快,邻居过来跟我们说,昨天夜里,春苏去了。
一听,我妈先惊了一下,说,春苏去了?这么快?
来人说应该可能是她吃了太多的药,吃坏了内脏。还说这个春苏也是个苦命的,娘家穷,兄弟姐妹多,她从小就懂事,跟着大人进山干活,晚上睡潮湿的山棚,长年累月,才起了类风湿病的病根,要不是穷,不是病,像永海这样蛮牛一样只知道干活的老实人,哪里娶得上她春苏。
按照村子里的习惯,谁家有了丧事,同房的族人会一起帮助办理,就算是疏远的族人,也会上门烧炷香,烧叠纸,给死者的亲属几句慰问。
我妈跟我们说,还是我过去看看吧,你们在屋里陪爸,等我回来再走。
我想既然家里有事,我们还是迟几天回城吧,城里也没有特别忙的事情。我和加业商量,加业同意了。
我跟我妈说,让加业看爸,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我妈说,也好。
我和我妈一起出门,走上村口的路,一直走向村尾。一路上,我们娘两个竟然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有,好像各自怀了心事,也好像两个人都想说句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到了,走到原先村小学的地方了,作为小学的平房不见了,宅基地上建起了高高的楼房,现在成了一户人家的私宅。
看过去,看到了春苏婶家的屋子,还是两间砖瓦旧房,屋檐下,摆着几条凳子,凳子上坐的不再是春苏婶,是各色面孔的一排男女。
忽然听到加业的叫声,回过头去一看,看到了我爸。我爸也过来了?看到他晃悠悠走来,跟在我们身后。我们连忙回身拦住我爸。加业也赶过来,一起把我爸拉住。
说不定我爸是跟着我们过来的。他是不是也想去人家屋子里看看?人家死了人,屋子里肯定一团忙,他一个患了痴呆病的老头子。去那里凑什么热闹?还有,我妈会让我爸去那屋子里吗?虽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死了,虽然我妈自己打算迈过一道坎,一道心坎,但是她同意我爸一同迈过去吗?哪怕我爸不过是一个患上了痴呆病的老头。
我妈说,小欣,加业,把你爸拉去,让他去别的地方走走,我去看看就来。
我和加业只好拉着我爸,让他不要往前走了。我爸愣愣地盯着我们,盯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珠又动了一动,真的好像有思想有记忆了,嘴巴也动,说,回家,要回家。
回家?
春苏婶死了,我爸在人家的屋前说要回家,要是被人听去,不说被人笑话,多少还有些尴尬吧,毕竟当年他们两个的事情,在村子里传遍了。为了不让我爸现丑,我让加业用力,自己也用力,把他拉走了。
我妈回来,她说,看过了,还停在床上,已经选了日子,明天火化,后天出殡。
我想我妈会说说她看到的景象,说说春苏婶的遗容,她家现在的光景,她丈夫永海叔怎么样,还有他们的孩子。可是我妈什么也没有说,她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屋子。
一会儿我妈从屋子里出来,看到她的手上提着两只蛇皮袋子。蛇皮袋鼓鼓的,里面的东西不重,但也不轻,她提得有些吃力。我们连忙接了,她让我们在院子里放下。她又进去,再提了两只出来。
我打开袋子看看,里面是树枝,好像是桂树的嫩枝,还有是一根根的藤条。这些东西被一把把收拾整齐了,捆好了。
没想到,我妈准备了这么多的桂枝和藤条,看来真的准备好多年了,准备得够充分了。可是,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需要这些东西的人已经走了。
我妈一声不响,把一只只袋子全部提到了灶间。她打开了袋子,把枝藤从袋子里拿出来,点上了火,塞进了灶膛里。灶膛里燃烧了,干柴烈火,一片红旺,传出来一片啪啪的声音,好像响着细碎的鞭炮。
加业跑上前去,想阻止我妈,他说,妈,别烧了。这些都是中药材!
我拉住了加业,说,让我妈烧吧,这是她的心愿。
加业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我没给他解释。我想,我妈一定是想把她多年来压在心头的怨烧了,把愿也烧了,烧给天堂里的一个人。
那个人,会领她的情吗?
听说刚去世的春苏婶只有六十岁出头,也就是说。她和我爸差不多相差一轮的年纪。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把她跟我爸相提并论呢?人家已经走了,死者为大,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不要说了。我一个做晚辈的只能说,春苏婶,一路走好。
我妈烧完了桂枝和青藤,一个人进屋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她坐下来,把东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那是一个纸包,包装纸已经发黄了,看来是放了好些年的旧东西。我妈把纸包拆开,用她布着青筋和老年斑的手撕开纸张,把变脆的纸一点点撕去,把纸包撕开。看见里面的东西了,毛绒绒一团,好像是件毛衣。
我妈把毛衣拿起来,抖一抖,打开。看清了,果真是毛衣,一件紫红色的毛衣。毛衣上面虽然有折皱,很深的折皱,但是看得出来,这件毛衣没有被人穿过。还是崭新的。
我从我妈的手上把毛衣接过来。好好看了看。衣身上有精致的编花,三叶花,纽扣花,藤状花。里外看一看,一针针,一线线,细密紧致,没有一处错针,不见一点毛头,让我不由得赞叹。太精美了。简直就是手工编织中的绝品。
织成这样一件精美的毛衣,得化费一个人多少时间和心思?
我说,妈,你给我们织的毛衣那么难看,可你给你自己织毛衣,织得这么好,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我妈把毛衣拿回她的手上,慢慢地抚摸了一遍,叹了口气,再摇摇头,悠悠地说了一句,是她织的。
她?哪个她?
还有哪个,春苏,你们的春苏婶。
春苏婶?她,她当年给我妈织毛衣了?织了这么精美的一件毛衣?
我听了问我妈,妈,你怎么一直没有说起过?你也没穿过这件毛衣?
我妈说,在我生病回来的时候,她来看我,那一天她把毛衣带来了,藏在篮底,趁人不注意把毛衣塞在了我的床上。可我不会因为一件毛衣原谅她,我跟你爸说过,等我病好之后,我还不会罢休。我还让你爸把毛衣送回去,你爸不肯,求我收手,不要再作贱人家,他还跟我保证,今后不会再跟人家有任何来往。我就没有再为难他,把毛衣用纸包了,压在了柜底,一直压着没动,直到现在才拿出来。
真的没有想到,春苏婶曾经给我妈织过一件毛衣,用一丝不苟的针线,织成一件无可挑剔的毛衣。她这样卑微的付出,想得到的是什么?被人原谅?不再被刁难?仅仅是这些?我想一定是的,就是的。不,不是的,一定不是。
是与不是,都一样了,都不重要了。
我轻轻地把毛衣拿起来,披在了我妈的身上。
我说,谁想到三十多年后,我爸只不过是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糟老头。
我妈笑了,我也笑了
我再说,我抬了头看着天空,大声地说,春苏婶,我妈穿着你给她织的毛衣呢,我替她谢谢你啦。
责任编辑 王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