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歇

2014-06-24 08:49严英秀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9期
关键词:翩翩桑葚院长

严英秀

乔纳家的门铃在晚上九点二十七分的时候突然欢唱起来。

之所以说如此确切的时间,是因为门铃乍鸣的第一刻,乔纳习惯性地抬起手腕看了时间。虽然现下早已全面进入了手机时代,但乔纳还是一直保留着戴手表的习惯。当然,成熟优雅又有生活规律的男士一般都是这样。他甩掉睡衣,抓起一件T恤套上,希望铃声就此止住。不早不晚的。谁这时候来找他?物业?

还是去开了门。然而,竟是——魏锦素。她微微地笑着站在门口。她不是空手,她右手提着一只篮子。一只常见的编织篮。

她穿着一袭长及脚踝的白袍。乔纳对女人的服饰素无研究,尽管如此,他还是确定她身上那东西应该叫袍子,而不是裙子。

他说,哦,魏教授……开口的同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的,有一丝恍惚,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感觉自己在对一幅油画说话。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提着一只普通的菜篮子叩开了你的门,但她分明不属于眼前,不属于你和她正在共同经历的现在时,她是某类油画里那些吹着洞箫和长笛的女子。

这是第几次了,她让他有这种感觉?

他努力恢复了声调,欢迎啊,请进!但魏锦素不动,她说,我就不进去打扰你了乔院长,我是来给你送点桑葚的。她递过篮子,你进去倒了桑葚,把篮子给我,我就在这儿等着。

什么桑葚?你买的,还是谁送你的?或者,是你们家乡的特产?乔纳接过篮子,一迭声地说道。感觉到自己的兴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过道灯有些昏暗,看不清篮子里的颜色。现实感慢慢回来,他说,好吧,谢谢魏教授!不过,还是请进来吧,站在门口等,你就成送外卖的了。

似乎是为了配合乔纳小小的幽默,魏锦素跟着他笑起来,又跟着他进了屋。

乔纳知道自己的家应该是说得过去的。虽然算不上十分整洁,但也是合乎情理的潦草,能忍受的凌乱,绝不会像一般单身汉的住所那么不堪。但此刻,借着魏锦素的眼睛一看,他十分地羞惭起来。茶几上的咖啡盘上一圈硬渍,看上去多日未洗的样子,而一盒龙井茶干脆就倒在纷乱的报纸和碟片间。要命的是,他竟然闻到了一股咖喱牛肉饭的味道。怎么会这样,他这两日都是在外用餐,叫快餐那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说,魏教授,请坐,请坐,你是喝点咖啡、茶,还是果汁?我这儿有鲜榨的柠檬汁。但他站着不动,想不起去拿杯子和水。魏锦素看他一眼,摆手道,乔院长,你别客气,你去把桑葚倒出来。停一下,她又说,你先吃点,不用洗的,纯天然。剩下的搁冰箱里,这桑葚可甜了。

桑葚一嘟噜一嘟噜从魏锦素的篮子里滚到了乔纳的菜筐里,它们熟得太透,汁液流溢的紫在灯光下是炫目交错的黑。乔纳以前从没发现过有这样让人爽心悦目的黑色。他顺手拿起几枚放进嘴里。一种陌生的甜,包裹着新鲜的翅羽般轻颤的悸动。

乔纳拿着篮子,从厨房出来,见魏锦素正站着打量沙发旁的盆景。你这幸福树长得真好,她说。乔纳一怔,这叫幸福树啊?魏锦素笑了,敢情你不知道它的名字?还养得这么油绿厚实的!乔纳说,还真不知道,这是几个老同学送的。去年搬这儿来时,他们电话里说要给我买什么花,我说养花咱可没那手气,就换成那种不娇气耐活的阔叶植物吧。嗨,那帮人呐,一进门就瞎闹腾,压根儿就没顾上交代他们抬来这树叫个什么名字。

魏锦素不再说什么,两人的目光交会在那株高大的幸福树上。幸福树静静地,散发着一种蓬勃又遥远的气息。乔纳说,魏教授,你坐会儿吧。魏锦素坐下,哦,这么多光碟,乔院长,你喜欢看电影?乔纳说,人家早就在网上看电影了,我还淘碟呢,过时了。魏锦素拿起茶几上一张碟,念,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这个好看吗?乔纳说,文艺片,还行吧,要不你拿去看看?魏锦素放下碟片,又拿起另一张看了看,然后拎起篮子起身,说,我走了,乔院长。电影,就不看了,我是艺术上的门外汉,看也是个瞎看。乔纳说,瞧你说的,电影谁不会看,你搞的那些大学问,我们再活两辈子也整不明白呢。走到门口时,他又说,魏教授,真的非常感谢你给我送桑葚,我都有多少年没吃过这东西了。听这话,魏锦素转过头来,谢我什么呀,这桑葚本来就是咱们大家的。

这次,她微微地提高了音调,但她的声音还是和平日一样细软,好像怕把那些话说疼了似的:你不知道啊,咱们楼下花园里那么一大棵桑树,早两周前桑葚就熟了,我天天去吃呢。这几天熟透了,我想着今天下午又刚下了一点雨,肯定是越发地甜了,所以,刚刚又去树上摘了些。自己摘的,才觉得有意思,才来分一点给大家吃的。

怎么摘?挺容易啊,够着的就爬树上摘,高处够不着的,在树下铺一大保鲜膜,然后爬到树上去摇。不用费多大的劲,就轻轻摇一摇树枝,桑葚就噼里啪啦掉一地。

这么大桑树,结了满树的果,怎么就人来人往谁都不注意呢?人都去超市买,可自己院子里这么好的桑葚,为什么偏没人理?就我一个人吃,多可惜啊!

已经十二点四十了,乔纳从床上起来,推开了阳台门。楼下的花园在浓黑的夜色中迷茫茫一片,看不清远近高低的颜色和姿态。那棵桑树,它藏在这一片静谧中的哪个方向呢?其实,就是在白天,他也一样看不见,有一棵桑树立在那里。搬这里来一年多了,他几时注意过楼下的花草树木?几乎每一天,出去进来都是行色匆匆的。他从来不知道,咫尺之遥竟然有这样的风景:一个女人在草丛花径里,一颗一颗地拾起地上的桑葚,一颗一颗地放进嘴里。她吃得那么认真,好像除了桑葚,再不需要吃别的食物了似的。而桑葚是吃不完的,更多的桑葚从那棵高大葱茏的树上密密地落下来,像缤纷的紫色雨。

乔纳深深地扩了几下胸,夜露的气息沁人心脾。他望向远远的天幕,无数颗星星在那里明灭闪烁着。他有多久没有凝望过星空了?望星空这样的事,似乎从来不曾发生在他如今的生命中。但今夜,星空自己跳进了乔纳的眼睛里,让他猝不及防地捧住了满怀迷乱的陶醉。他想,天上到底有多少星星呢?但他很快又想到桑葚上。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桑葚?这话像什么,诗?他笑了。

魏锦素的叹息在心底浮起,这么大的桑树,这么好的桑葚,就我一个人吃,多可惜啊!乔纳一时无法抑制自己加入到她身边去的冲动,他想象着明天的花园里,他在轻轻摇那棵大树,是他,蹲在地上把散落的桑葚一颗颗放进嘴里,放进篮里——可是,哪怕只是单单想一想,他就觉出了那场景的滑稽和矫情,做作和不和谐。他望着黑漆漆的花园自嘲地笑了。

那是属于魏锦素的,那样的情景,那样的动作——那样的事。只有魏锦素去经历,一切,便都成了画。乔纳又一次想到油画。是的,魏锦素采桑葚不是一幅绝妙的油画吗?这画里没有一处错误的安排,每一抹线条,每一丛颜色,都是水乳交融,浑然天成,就像桑葚就要在这个季节熟成汹涌澎湃的紫,就像这世上必得有一个女子懂得那日光雨露的味道,那随着旧日子远逝了的果实们的味道。

可她竟然是能爬树的!乔纳想。她穿着那样的白袍子,留着那样的长发,但她却会爬树。

秦陌从云南丽江买回来长长短短好多套衣裙,都极富特色。卢翩翩直叫好。秦陌说,你挑顶喜欢的拿去穿吧。卢翩翩摇头,这回我就不夺人所爱了。想想,你哪次满载而归,我不抢个一件两件的?总得忍痛割爱成全你一回吧?秦陌笑出来,好,好,反倒让你悲壮得不行了。卢翩翩感慨,秦陌啊秦陌,我就是怎么想做个好人,可一看见你买的东西,就又动邪念了,这不赖我,谁让你品位那么高呢!秦陌笑骂,就会拍马屁!卢翩翩喊,不是吗,不是吗?你从不丹买的那藏式挂件,我戴了多少年了,谁看了眼睛不冒绿光?那些女生上课时,只盯着我的胸看,恨不得把我生吞了。为了让她们安心听课,为了教书育人之大业,今年开始我就基本不戴那挂件了。还有,你从泰国清迈买的那项圈,我的天,看见它,谁不想玩物丧志!

秦陌只是笑。和卢翩翩在一起,永远这么多笑。卢翩翩当年分到这所大学的艺术学院——哦,那时候还叫艺术系,第一次见面时,大家就感受到了卢翩翩生猛的活泼,不节制的夸张。然而那并不令人讨厌,在她身上,一切看上去竟是适宜的。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也是有些年龄的人了,但她还是老样子不见改。爱笑,爱闹,爱打扮,永远春暖花开的架势。她不停地买衣服,不停地后悔。她看上的衣服,美丽往往止步于商场塑料模特和别的女人身上,但她从不气馁,她说,关键是自己还没形成风格。她整天趴在电脑上淘衣服,自打有了网上购物这回事,她一天收不到快递,就失落得不行。

当然,在艺术系,女学生、女老师都是极注重穿着打扮的。若不注重,反倒成了另类了。只不过大家呈现出的效果各有不同:有些是忠实的品牌追随者,专走精致路线;有些是领时尚潮流者,怎么时髦怎么整;有些是又像把大画布披到了身上又像捡了一件乞丐装的感觉,反正你不知道她穿的啥,但你知道她是艺术家;有些是复古风、民族风,可以直接穿着上舞台演民国戏,跳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那种。卢翩翩闲来没事,最爱对自己学院女同事的穿衣戴帽评头论足。她说,看来看去,还是秦老师你最养眼。怎么说呢,你是博采众长,说不好你走的是什么路线,但永远好看,既高端大气上档次,又低调奢华有内涵啊!

卢翩翩的溢美之词,秦陌向来不往心里去。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好。而且,她在卢翩翩视为头等大事的买衣服这些事上用心很少。她只是遇见喜欢的舒服的就买下来。她习惯穿长裙子,棉的、麻的。她戴的饰物也是朴拙的。她天生对全身亮闪闪的那种女人敬而远之。但对卢翩翩,却例外。

卢翩翩,在秦陌的生活中,始终是个例外。

先是成了好朋友。秦陌本来以为自己是不会和这种大呼小叫的女孩有共同话题的,尤其是,她还小她四岁。她们也不同专业,卢翩翩弹钢琴,秦陌教西方美术史,成立学院后,她们分属两个系。几乎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开的头,反正同事不到半学期。卢翩翩就单单黏在秦陌身边了。她时而叫秦陌老师,时而叫秦陌姐姐,她在人前人后从不避讳对秦陌的倾慕和讨好。她说,咱们艺术系美女如云,可我对你一见钟情。这是命里注定的,你逃不开我。乍听她这口气,不了解的人准保会对她的性取向产生误会。

秦陌确实躲不开她。再倒退五六年,就是当学生的时候,秦陌也未遭遇过如此热辣的友谊。她是个沉静的人,但对方却是一团滚动的火球。她起先认为卢翩翩这种女孩语出惊人有口无心,待人做事没长性,所以并不把她的嘘寒问暖当回事。谁知人家铁定了心要对她好,要一直好下去。秦老师,要是谁敢欺负你,我就灭了他!卢翩翩这话很让秦陌哭笑不得,她想,谁敢欺负我?要真有人欺负我,这都能欺负我的人,你一个丫头片子,一个见习助教,敢跟人说一个不字?

偏偏让卢翩翩说着了,那年年终考核,秦陌真让人欺负了。按照工作成绩的量化,按照得分,她怎么着也该得个优秀。但结果被别人莫名其妙抢去了。她气得不行。卢翩翩拉她去吃火锅,说了很多逗乐的话,中间只问了一句,年终考核得不上优,真的影响将来评职称吗?秦陌答,可不是嘛!要不是为明后年的评副高做准备,我要那个破优干什么!

结果第二天,卢翩翩就直奔主任办公室拍桌子。她怒斥主任,秦陌的学生打分那么高,她工作量那么重,科研也突出,为什么不能得优?你给我说清楚,她的优哪里去了?你说不清楚,就必须给她补上!

优秀自然是不会补上的,但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秦陌觉得很丢人,出了丑,她怪卢翩翩多管闲事帮倒忙。卢翩翩委屈得直跺脚,怎么就是我丢人了呢?你秦陌看上去挺明白一个人,说话咋就黑白颠倒呢?要说出丑丢人,也是主任啊,他徇私枉法,办事不公,被全系都知道了。我告诉你,坏领导都是被胆小鬼下属们给惯出来的,你逆来顺受,他就为所欲为,大家都监督,都抗争。他还敢做坏事?敢给人穿小鞋?

秦陌无语。她常常在卢翩翩面前无语。卢翩翩快意恩仇,她对人对事的看法做派就像涂答题卡一样,非A即B,简洁明了。秦陌知道她的对,但也知道她这种对不合时宜。她们天生不是一类人,更何况中间有四岁的鸿沟。但她开始渐渐地接纳了卢翩翩,渐渐地珍惜起她对她的好来。她看着她咋咋呼呼的样子,心里就有一种怜爱,这个冰雪聪明的傻大姐啊,她这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能走多远呢?

后来就有了那件事。那件事让所有知情人都断定这二人联盟定然解体,想想看,卢翩翩动辄就说,谁敢欺负秦陌我就灭了谁,可这回,是她自己欺负到秦陌头上了,这事还能好吗?

事情其实很简单。原先那个被卢翩翩指着鼻子骂了的艺术系主任第二年调走了,新来的不是个一般人,而是一名斩获过国际大奖的舞蹈家。为了舞蹈艺术,年过四十,尚未婚配。得知这一消息,整个艺术系的人在新主任还未赴任之前就叫苦连天,军心大乱:我的个天哪!让一个老处女来当系主任,那还不得把人往死里整啊?

结果,事情完全与人们的既往经验背道而驰。新主任名叫兰铃子,无一丝一毫所谓老处女的古板、变态,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健康、阳光,是一个百分百的时尚大美女。她见过大世面,工作上有实力,有热情,而且有人脉,就是在她的手里,不到两年,艺术系发展成了艺术学院,各专业蒸蒸日上。她有一种奇怪的既能发号施令,又能与大家混成一片的能力。总之,艺术学院的人很以自己的院长为荣。

兰院长工作之余,非常关心大家的生活。她时时告诫自己花红柳绿的女下属们,工作家庭两不误,那才叫本事呢,千万别以为自己学了艺术这个行当,就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了。她从不占用教工们的节假日和下班时间开会加班。她吓唬那些只恋爱不结婚的年轻姑娘们,小心点哦,别让对象跑了,像你们这样骄傲的漂亮女孩最容易沦为剩女了!她的口气,像是一个儿女成群的操心大妈。

秦陌二十九了,在学院在学校都属大龄女了。兰院长几次三番找她去,有一次竟然很撒娇地说,秦老师,你要是明年再不结婚,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不,光不理还不行,我扣你一年奖金!秦陌那一刻在院长脸上看到了卢翩翩的表情,她哈哈大笑。院长嗔怒道,都嫁不出去了,还笑!秦陌说,院长,为什么一定要嫁?像你,不是挺好吗?院长目光透透地盯过来,秦老师,别学我。我不嫁是为了舞蹈,也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值得为他终身孤独的人。你有这样的人吗?你经历过像我一样的大伤心吗?如果有,那你就守着吧。

男朋友秦陌当然也有过,就是为了他,她从大三等到研究生毕业,等到她来到这个大学工作。她的好时光就是被他耽误了的。可他是值得她继续孤独下去甚至孤独终身的人吗?别开玩笑了!

秦陌去见了几个亲戚朋友介绍的人,都是感觉也行也不行的那种。院长说这事急归急,但绝对凑合不得,也行也不行那就是不行。她又通过什么人给秦陌介绍了一个,男方三十二岁,无婚史,海归,纪录片导演,有房有车,不穷不富,听上去蛮般配的。卢翩翩说,这回我得亲自上阵,为你把关去。你别看我比你小,谈过一大把男朋友呢,男人方面我有经验!秦陌笑,你这没羞没臊的!

谁能料到,卢翩翩亲自上阵陪秦陌去相亲的结果是,她自己看上了那男的。而且,她毫不避讳地当场就表明了。她对那男的说,我是来陪秦姐姐相亲的,我不知道你们俩相上了没有,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喜欢你。事情很简单,我和秦姐,你喜欢谁就追谁,想联系谁就联系谁,要是想同时了解一下我们俩再做选择,我也配合你。

就是这样,石破天惊的事到卢翩翩这里也就是个风吹草动,天经地义。秦陌仓惶地望着面红耳赤的男方,她能做的只有让自己逃走。当晚那男的打来电话,她没接。隔一天,她还是没接。她不想知道他要说的任何内容。事情既然这样开头,在她就已是结束。

兰院长说她的肺都被气炸了。但卢翩翩更气,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明人不做暗事?是不是我像那些狗血剧里演绎的一样,对闺蜜玩阴的,步步为营撬走她男友,你们才觉得好?是不是我假装纯洁无邪,精心设计让那男人主动来勾引我,你们才觉得好?你们为什么就不让人光明磊落?院长回,卢翩翩,你比狗血剧还狗血!关键问题不在于你玩阴的还是玩阳的,而是你根本就不应该玩,这不是你玩的时候!你玩就是搞破坏!卢翩翩急了,怎么就不是我玩的时候了,怎么就是我搞破坏了,他俩第一次见面,我也是第一次,谁规定他只能相秦陌不能相我?

根本没法与她对话,院长对秦陌说,我是六十年代人,人家是八。后,价值观差异太大,再说下去也是各说各话,没意思啊。秦陌说,这不光是年龄问题,卢翩翩就是那性格,院长,这事你就别往心里去了,他俩要真成了也挺好,你这儿的待嫁女就少了一个了。院长笑了,瞧你说的,好像咱这儿真成了困难户了,我堂堂艺术学院,会集了这所大学乃至这个城市最漂亮最有气质的女孩,有女不愁嫁,像你这样的优质女更不愁嫁!秦陌,我们就等着缘分来敲门吧。

卢翩翩和那男的真就谈成了。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对秦陌死缠烂打。她说,你要是记我仇,我死不瞑目!秦陌答,我不记仇,没仇。她说,那你就把我和他都当成你的朋友。没有你的祝福,我们一辈子都不结婚!秦陌喊,卢翩翩,求你放过我,我受够了!卢翩翩说,不,绝不!

果真得到了秦陌的原谅和祝福。学院有人打趣说,卢老师,秦老师对你真好啊,连男朋友都舍得让给你。卢翩翩一点不恼,她把脖子扬得高高的:那是!秦老师连裙子披巾都舍得给我,况个把男朋友乎?

后来,都到置办家具照婚纱照的时候了,卢翩翩的婚事却告吹了。是她提出的。谁劝也没用,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只对秦陌和兰院长两个人坦白了原因。前阵子吵了一次架,那男的说,卢翩翩,你根本就不像一个弹钢琴的女人,你尤其不像一个当老师的女人!

这话严重吗?这话严重到可以成为悔婚的理由吗?秦陌和院长面面相觑,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卢翩翩说,你们傻呀,这还不严重?他骂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这两句话!我要不像弹钢琴的,不像当老师的,那我像什么?我还剩下什么?我安身立命的东西,他竟然全给否定了。

不是这样的,你想得太复杂了。秦陌劝,他那话的意思不过就是说你不够文静,不太淑女罢了。卢翩翩抹着泪说,甭劝,用不着!他那话一出口,我心里咯噔一下,就知道,完了,他这个人,我得放下了。

秦陌第一次看卢翩翩这么委屈地哭。第一次知道,那么漫山遍野的没心没肺,那么百无禁忌的装傻卖嗲,其实深藏着不能触碰的底线。这也是第一次,秦陌突然对卢翩翩生出来一种敬意。放下,并不是容易的事,而懂得什么时候一定得放下,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

第二年,卢翩翩热热闹闹地嫁给了她的高中同学,小伙子长相好,工作上进,交通厅的公务员,旱涝保收。关键是他一直是她的忠实粉丝,张牙舞爪的她,在他眼里整个一女神。他出差机会多,每次从外地回来都要给老婆带礼物,而且是双份。他记着老婆的话:给我买什么都不能落下秦陌的,她可是我的偶像,我要源源不断让她分享我的幸福。

秦陌依旧单身着。她没法让别人分享她的幸福,只能回报她的审美眼光。她知道卢翩翩最喜欢她挑的衣服,所以总慷慨地让给她。就像这次,从丽江古城买来的裙子、靴子,卢翩翩说不要了不要了,这回真的不抢你的了,但最终还是挑走了爱不释手的两样。

秦陌把一件手绣挂毯钉到了墙上,最初发现它时的狂喜,换成了云淡风轻的相对。那花团锦簇的华美在她细细的打量里,是一针一线的寂寞。她喜欢旅行,喜欢用远方的风情装扮屋子,她小小的家是美的。却美得冷。打开衣柜,一排排衣裙,眼里装不下的漂亮颜色。在卢翩翩眼里,在同事学生眼里,在所有人眼里,它们就是秦陌的肌肤,美丽、飘逸、高雅、别致。可他们知道,这披挂包裹下的她真正的肌肤的温热吗?他们知道,她最好的最滋润最丰美的部分正在这些漂亮颜色的遮盖中一寸寸流逝着吗?

她把脸埋进衣柜,她想用这些棉麻丝绸捂热自己。

电话突然爆响,是兰院长。她劈头就问,秦老师,你认识文学院的乔纳院长吗,去年调到咱们学校的?秦陌答,听文学院熟人说起过,也在图书馆碰到一两回,算不上认识,怎么了?院长说,他老婆在加拿大,我昨天突然得知,他们半年前就办离婚了,目前,他也没来往对象,所以,我想让你们认识一下。

魏锦素是学校当年申报985大学时斥巨资引进来的人才。核物理学博士,教高能物理课。在办公条件极为困难的情况下,理工学院专门为她配备了独立实验室,屋里大盆小盆重峦叠翠,摆满了绿色植物。猛一进实验室,还以为撞到了花房。徐院长经常安排院办主任给魏锦素更换花盆,根据时令添花树新品种。而他自己的办公桌上,常年是一盆绿萝。没办法,谁让魏锦素是理工学院的招牌教授,是无可替代的学科带头人呢?有了她,理工学院才有了物理学博士点。

共事多年了,院长主任一干人还是不知道除了喜爱花草,魏锦素还有什么业余爱好。或许,一个女人,从事了这样的职业,也就不该有什么针头线脑的兴趣了吧。本来理工学院就安静,女学生少,女老师更少,男士们来去匆匆,脸色平淡,教研室里的高谈阔论只是偶尔发生的事。但魏锦素比他们更安静,她说话轻,走路轻,上完课常常一头扎进实验室里不出来。没人知道她是否吃午饭。黄昏时她锁门离开,与人微笑点头,她的脚步依旧轻盈,她整个身姿精神而灵动。徐院长心里常犯嘀咕,这个女人,她怎么和早晨来时一样清爽。她不累?

魏锦素不开车,她是理工学院也是整个学校屈指可数的不买车主义者之一。她步行上下班,好在她就住在校内,校园东边的专家楼上。那里是学校最美丽的一角,楼前是一个偌大的花园,楼后是著名的青湖。

就是在青湖边,乔纳第一次见到魏锦素。

他不是去逛湖看风景的。晚上一个饭局,约好六点,但他忙完手里的活已是快七点了。他从青湖边抄近路直奔西门,边走边接手机:是啊,在车上呢,坐到这车里都半个多小时了,堵得死死的,一步都走不动。抱歉,让你们等!

堵车,永远是迟到时可以大声喊出来的理由,好在中国的城市没有一个不堵车的。他早已习惯撒这种理论上完全成立的真实的谎言了。但那天,他迎面撞上了一对眼睛。

一个一身玄色衣裙的女子站在距他五六步远的假山旁,那一阵四周清幽,她显然听到了他的话,她朝他投来迅忽一瞥,便侧身低下了头。乔纳快步走过她,快步绕过假山群,然后,他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他终于回头,林木成荫阻断了视线,再看不见那女子。快到西门时,他忍不住又回头,这一次他看见了她。青湖柳堤上来来往往的人影中,他一眼认出了她的背影。她的头发、裙裾和长柳一起向后翻飞着。那是一个不会认错的背影。他回想着刚才她扫过他的那一眼,突然就懊悔无比,脸从耳根处发起热来。从幼儿时就开始不断接受的教育在耳边响起:撒谎不是好孩子。是的,撒谎是可耻的,即使在今天,即使接下来他必然地面对了堵车——但堵车时段,竞也是可以不让人烦躁的,当一个身影以油画的质感在他的心头走来走去。

那个女子,他不知道她是谁。当她侧立在苍石嶙峋的假山旁,当她漫步于垂柳拂面的青湖边,她确乎是一幅画。

乔纳没有想到,他很快就又见到了她。他来这个学校的第一个教师节,学校组织了高规格的茶话会,据说部委领导要来出席,但最后另有要事,以一封热情洋溢的贺信代替。就是在学校一位副校长代读那封贺信的时候,乔纳在他那一桌上倏然发现了那个女子。她不是那天在青湖边的样子了,但他还是立马认出了她。他按捺着突发的心跳,用一种随意的口气问身边的人,坐在校长那桌上的女士是谁,也是校领导?人答,不是领导,是理工学院的魏锦素老师,学校最著名的名师之一,一级教授。

知道她是自己一个学校的同事,知道她不是校领导,乔纳一下生出踏实的感觉。他隔着人头攒动,远远地注视着她。坐在她两侧的学校领导不时与她说着什么,她微微地笑着。她穿着黑色中式的立领衫,很典雅,衬得肤色极为细白。她身上没有任何的披挂装饰,头发在脑后绾成了一个简单的髻。

但乔纳是见过它们的,那一头汹涌飞扬的黑发。他记得晚风中它们那柔柳的姿态,记得那本色的黑在夕阳下微微地跳现着金光的样子。

开始表演节目了,场面越来越热闹。笑语喧哗中,乔纳看到她依旧是安静的,依旧是微微笑着的。显然,她已不年轻了,但她有着极其清澈的眼神。那天在青湖边擦肩而过,只那么亮亮的一瞥,乔纳便记住了那对眼睛的不同流俗。现在,他整个地沐浴在它们的照耀中,就好像她沉静和煦的笑只是为着他的。

乔纳不得不承认爱情的即兴生成。现在,他知道她是谁了,但他对她依旧一无所知,可这竟然一点不妨碍他爱上了她。他突然就爱上了一个没说过一句话的陌生女人,就像多年以来的孤独中他始终无法让自己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一样。他经历过爱情,领略过它全部的诱惑,那些因爱成伤的美,烟花般璀璨的绝色之痛。然而,他最后亲眼目睹了爱的熄灭,像最平常的事件的落幕,难逃俗套的不堪的收场。既然一切只能是从糟走向更糟,那么,他也不惧让自己成为一个尴尬的破坏者。他没有预料到在自己看似光鲜成功实则自弃黯败的生活里,还会遭遇到爱情,遭遇到准备迎接又一轮打击的新的勇气。

乔纳啜着茶,又一次貌似漫不经心地开口,这个魏教授,看上去挺德高望重的哦,她老公也在咱学校吗?同桌的人说,没老公,还没结婚呢。旁边有几个人一起补充,女科学家,不结婚很正常的。

茶话会的当晚,失眠的乔纳很意外地接到了加拿大的妻子打来的电话,她向来都是用邮件和传真联系他的。乔纳,你试试,你试一试会发现,原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乔纳,你原谅我,放过我吧!她的口气温和而真挚,充满耐心,与其说她在恳求他的原谅,倒不如说她在向他循循善诱走出迷途的路径。乔纳觉得这一切很陌生,就连听着她的声音隐隐而生的一种疼痛也是陌生的,没有了切肤之感。他全部答应了她。妻子为成为前妻泣涕涟涟地感激了他。挂了电话,他想象着大洋彼岸的欢欣鼓舞,也想笑一笑,但鼻子突然一酸,泪水无声地涌出。一场离婚苦役,终于以两滴清泪宣告结束。

也许,如果没有魏锦素,乔纳还要付出多少错误才能承认时光的不可挽回?

然而,魏锦素,始终是远的。

现在,他知道了她确实是单身的。他还费心知道了她的更多。但知道的越多,他越发地不敢靠前。好长一段日子,除了费尽心机让她认识了他,他一无所获。他时时责骂自己功利,你爱上一个女人,为什么要顾忌她的身份?她是博导,是一级教授,是权威的学科带头人,是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这一切原该让你自豪欢欣的东西,为什么恰恰成了你的屏障?你的爱慕与这些头衔称谓到底有什么关系?但这样的鼓励往往收效甚微,他在想明白想通透之后,却还是付诸不了哪怕小小的一次行动。他感觉只要他朝着她的方向走一小步,全校的人就会把目光唰地集中到他身上。他从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如此怯懦的男人,在错失了白昼的许多机会之后,深深的夜里,他一次比一次更沉重地陷入愧悔交加的情绪里。似乎就连她的专业,也是一道樊篱。一个女人,一个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偏偏会从事那样的一个学科?乔纳忍不住比较,如果她在文学院呢,在新闻学院呢?哪怕她是教经营管理的,一切也会顺畅得多。她为什么不是艺术学院的教授,既然她天生一身艺术的气韵?

就连她的房子,就连她那开满鲜花的大阳台。原来,她和他是住在同一个楼上的。他去年调来时,学校以引进人才优惠政策的内部价卖给他这套七十八平的二居室。那时候,他不知道,高他三层的侧对面,在学校免费赠送的一百九十平的产权房里,住着一位就要改变他的生活的女子。现在,他每次进出单元门时,必定会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张望一下——一切,都是阻挡的理由,而不是相反。

他从来没有在楼下,在电梯里碰见过她,相识前后都没有。魏锦素,她什么时候上下课?她从来不买菜?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来他的家。深夜里那如心花般怒放的桑葚,突然美丽得像是一场梦。他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反复缜密地解析了这个梦潜藏的寓意,暗伏的信号,可能的预示。他一遍遍回放自己在梦里的表现。他觉得他像是在做一道无解的数学胚,又像是在写一篇失去中心控制的论文,论据是不变的,可供解析的文本是固定的,但结论太阴晴不定,忽而让他斗志昂扬,忽而使他沮丧灰心。

但不管怎样,这个梦是真实存在过的,这使他有一千个理由战胜自己的患得患失。他决定周末去回访她。

经过再三斟酌,乔纳认为还是以水果为礼最佳,随意、亲切,不至于使对方觉得太隆重。芒果、樱桃、草莓,都是好吃又好看的东西,女人应该喜欢,关键是送这些好开口,不至于让自己局促。哈,魏教授,你送我一篮桑葚,我回送你一兜樱桃吧,来而不往非礼也。或者,到时视现场气氛而定,台词还可以设计为:魏教授,你亲手摘的桑葚,我不敢东施效颦,只能亲自买一点草莓送你,等等,反正临场发挥余地大。

乔纳采购回来时,在楼下看到好几个同楼的人在花园边谈笑着,平时大家也就点头微笑而已,但今天却远远地打招呼,过来,过来,一起吃桑葚啊!

吃桑葚?乔纳一怔,不由得走过去,站到了他们中间。他看到了那棵高大的披挂着万千果实的桑树。这时他才发现林木掩映的花园里,还有好几个人在快乐地忙碌着。他们拿塑料布铺在树下,然后用一根木棍去敲那桑树的枝干。果然,熟透了的果子以想象中的姿势离开树枝,噼里啪啦砸下来,汁液四溅,空气中开始弥散一种甜醇的味道。

乔纳说,你们真是有生活情趣啊,知道这么玩!人们七嘴八舌地答,有趣的是人家魏锦素老师,要不是她挨个给大家送,我们哪里知道自家花园里免费的桑葚最好吃呢。

原来如此。原来,她的桑葚是送给任何人的。原来,他的梦确乎是一场梦。想起连日来对此做过的种种甜蜜的臆测,乔纳羞愧得不敢面对自己。那晚的情景不请自来,又在脑海里盘旋。是的,这次他清楚地回忆起她的话:自己摘的,才觉得有意思,才来分一点给大家吃。没错,人家从一开始说的就是大家,他为什么充耳不闻自作多情呢?

一嘟噜桑葚塞到了他的手里,还有人大呼小叫地要往他的兜里放。魏锦素的桑葚好像突然焕发了人们久泯的童心。乔纳离开热情的邻居,三五步的回家之路腿脚分外滞重起来。一进门,他颓然倒进沙发里,手里的水果袋胡乱摞在茶几上。那些樱桃草莓们,原本有着最润泽诱人的颜色,此刻看去,却莫名地老了。

他,还去不去造访她的家?去?不去?

纠结到下午,黄昏,还在纠结。接到艺术学院兰院长打来的电话,她约请他第二天吃饭。她说,早就想请您一起坐坐了,乔院长,我们两个学院有很多可以合作的课题项目,明天我们算是谈工作,也是几个朋友小聚一下,请务必赏光。

秦陌在兰院长安排饭局之前上网搜索了一些乔纳的信息,文章、照片都有。再加上她远远见过他一两次,初步的印象还是满意的。她坚持不以相亲的形式见面,兰院长理解她,说,也好,我就不挑破介绍对象这层意思了,你们若有心有缘,自然会有下一步的接触。同事之间,进退都留一点空间是应该的。时间定下来后,兰院长又打来电话叮嘱,就咱俩约他不合适,我带音乐系李主任来,你那边千万别让卢翩翩知道,不然你根本挡不住她。秦陌笑,院长,你那么怕她?院长说,你不怕她?你忘了她搞的破坏了!秦陌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现在都是马上要做妈妈的人了。院长你不知道她怀孕吗?她最近连化妆品都不用了,说里面含铅对胎儿发育有影响。吃饭更是小心,很少拉我出去乱吃,顿顿是老公伺候着呢。兰院长说,怎么会不知道,她那张嘴,怀孕这么大事还能不传得地动山摇的?这种女人啊,天生就是孩子心态,她生了孩子也还是孩子,不会有大改变的。

吃饭就在“青湖味道”。这也是秦陌和兰院长特意商定的,不出学校,不显得私密,就是谈工作的样子。同时,“青湖味道”又是个较高档的大餐馆,一般情况下学生不会到那里去,环境安静、幽雅,三面环湖。

秦陌来时,兰院长和李主任已到。她们看见她,都投以赞许的眼神,秦陌就知道自己穿对了。但她没法高兴,随之而起的是一种很灰心的情绪。已经重复过多少次了,打扮得好好的来见人,然后,一个人黯然地去卸妆,面对那些凌乱一地的衣饰。今天,能是例外?

或许,今天确是例外?约好的时间,乔纳准点到了。只一眼,秦陌便觉得他正是自己欣赏的那种类型。他的外形,他的言谈举止,他的整体气质,都吻合她多年来坚持的期许。当他向她点头微笑,她的心,暗暗地揪疼了。

秦陌再次领略了兰院长做事的滴水不漏。她和乔纳谈起关于艺术学院的学科规划,有诸多领域是可以和文学院强强联手共同发展的。她甚至谈到了合作的步骤细节。她一点都没有强力推荐秦陌的意思,但谈笑间她一次次让乔纳的目光落到了秦陌身上。乔纳对兰院长的合作蓝图表现出了十分谦逊的兴趣,他说,我来这儿时间不长,以前的工作环境和学校不是太一样,还请兰院长多指点。他给李主任和秦陌敬酒,您二位是兰院长的两员主任大将吧?兰院长轻笑替她们作答,李主任和我一样劳碌命,管着音乐系一大摊子烦心事呢。秦老师,人家是国画大才女出身,当下最实力的美术理论家,哪敢以区区系主任之位打扰她?就我这样顾念她,不压担子,她还没顾得上解决个人问题呢。都三十一了,确实不小了,是不是?可人家就一点都不着急!乔院长,你说咱们高校女教师是不是普遍有这情况?

秦陌感觉自己的脸红了,但她还是没事似的啜一口红酒,笑着说,院长,打住!您扯远了。乔纳淡淡笑着,不做议论。但他的目光收回之际,在空中与她的撞了一下。她突然就明白,他是明白的。看穿了他的看穿,秦陌再也无法加入到兰院长精心酿就的氛围中了。她从对面乔纳身后的玻璃屏风上,隐隐地看到自己的身影。这件高领无袖衫,配绳结的绿幽灵,是不是有点随意得刻意?头发,或许披下来更好,这样两侧束起来一缕,有故作年轻的嫌疑。

就是在最寄情于青春相伴的年代,也不曾有哪一个异性让秦陌如此挑剔地打量过自己。就是在越来越沦为剩女的近几年,她也从未感觉过某一个男子是优越于自己的。事实上,越到后面,这种概率越小。一路走来,骄傲是孤独的锦上花。可今天,一名在同一个校园里从事同一种平淡职业的男人,却让她凌乱了自己。秦陌想,真的是缘分来敲门了?或者只是命运安排让她收获一次惨淡的动心,仅此而已?

她打起精神朗声笑语,不让他们洞晓她的心情。一杯菊花茶,慢慢喝到了寡淡的苦。

乔纳微笑时,嘴角向左边稍稍咧起,露出细白的牙齿。那神情里倏忽闪过与年龄不相称的羞怯,一种干净而单纯的迷茫。而他的双眼,始终是沉稳的,沉稳到使秦陌认定他的心是不在场的。

散场后兰院长说,我觉得你俩挺般配的,年龄也相差不太多,他刚四十。秦老师,你自己认为怎么样?今天这见面,我发现你有点消沉哦。线我已牵了,如果是对的人,你不要错过。

秦陌感激院长的关心,但她只能说,没什么,走着看吧。

走着看,也许就走失了,看丢了。这时代,早就如卢翩翩所说,不是女人的矜持时代了。可如果,他是那个对的人,他又怎么会相忘于比邻而居?他怎么会把自己藏起来等着让一个女孩发出下一步的讯号?

快一个月了,秦陌上下课总是匆匆避开兰院长。她怕她问,你们有约过吗?他联系你了吗?快一个月了,秦陌让自己见到了两次文学院的熟人,在他们的闲聊中她并没有捕捉到任何关于乔纳的新消息。是的,文学院的理论学习例会和教研室活动都按期进行着,院长并未外出。他们说他是一个很务实很低调的人,上任以来,并不搞花里胡哨博学校领导眼球的那一套,却一步一个脚印,正在让文学院恢复曾经的风采。

秦陌对自己说,学校马上要评估了,各学院都忙得焦头烂额的,乔纳调这儿来时间短,不熟悉情况,他肯定比哪个院长都忙。他哪里顾得上别的事?

如果可以相信自己的话,该多么好。

黄昏时,秦陌慢慢踱进“青湖味道”。服务员问,请问您几位?她答,一位。服务员说,那就坐西窗边的小桌吧。秦陌跟过去,突然,她的脚步像被绊到了地上,眼睛想躲开也是来不及了。

乔纳就坐在距秦陌几步的小方桌前,显然他也是刚到,服务员正在摆餐具。他是一个人。秦陌一眼发现正摆的餐具也只是一套。她想,老天有眼,怎么会这么巧?她又想,不对,不对,赶紧走到那边去,假装没认出来。这当儿,乔纳却抬头看到了她,他愣了一下,马上站起来,热情地招呼,你好啊秦老师,今晚有活动?

秦陌走近到他的桌边,说,哪有什么活动,是我一个人路过这儿,就进来随便吃点什么混个晚饭呗。乔院长你有饭局?乔纳说,哪里哪里,我和你一个情况,也是来填个肚子。秦陌说,难得啊,你大院长没有饭局,一个人孤单单完成吃饭的任务。乔纳笑,秦老师,别取笑我了。既如此,你坐这儿和我一起吃吧。他起身为秦陌拉开椅子,又让服务员加餐具。秦老师,你喝什么?他的神情很认真,很自然。

秦陌暗暗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这期盼太久的场面毫无预兆地横空出现,让她猛地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她觉得累。虚浮的兴奋一波一波地裹上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有怎样的表情才是正确的。

乔纳又问,秦老师,你喜欢什么菜,拣平时觉得可口的点,一定别客气,今天我请你。

他真诚的样子触到了秦陌心底的委屈,她负气地冲口而出,无功不受禄,我凭什么吃你的请,咱们AA制,自个儿请吧。

奇怪的是乔纳竞对秦陌这样的口气没表现出丝毫讶异,他呵呵笑着说,秦老师怎么这么见外,一顿饭而已。其实,我最近还真是想请你们一起聚聚呢,上回你们兰院长那么热情。

秦陌答,那是你们院长们之间的事。

自然聊起学校学院的有关人与事,两人共知的一些话题。乔纳的话不多不少,不紧不慢,渐渐地让秦陌放松下来。电光火石的交会从意念里走过,眼前的人疏朗的谈笑却越来越使她生出平实的熟识感。她想,或许,这不约而至的邂逅,真的比任何其它的形式更适宜于她和他的第二次见面。

乔纳说,你怎么吃这么少呢,秦老师?秦陌笑,我还吃得少啊,你没见我们学院音乐舞蹈那帮人,一天两根黄瓜过日子呢。乔纳摇头,你别这样,饭还是要好好吃的,我看你就比咱们上回见时瘦些了。

听这话,秦陌一下子僵住了。她不敢去搜寻他的眼睛,怕发现那里只是寒暄的无心。他的语气是亲切而随意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顺口就说出重重地砸在她胸口的话?她握住茶杯,嘴唇却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恼怒,一下子干得说不出话来。乔纳说,秦老师你怎么了,不高兴啊,哈哈,美女们就是敏感!今天你确实看起来比上次瘦些,甚至有一点点憔悴,但这绝对无损于你的美丽照人啊!秦陌回过神来,一口口喝完杯里的水,才说,哪里就不高兴了呢,谢谢你的关心啊。乔院长,你平时总这么赞美女人的吧?乔纳说,这年头,夸女人漂亮也是礼节嘛,不过,秦老师,你可是真正的气质大美女,我说你美丽照人那可是一丝丝水分都没有的。秦陌不再说什么,沉默像一种有意味的空气,无声无形地在他们中间流动。

分手的林荫小道上,当秦陌说乔院长谢谢你请我吃饭时,乔纳轻轻回答,别客气,以后就是朋友了,有事你打招呼。

果真就成了朋友。秦陌邀请乔纳到艺术学院看过一次画展,一次音乐会,平时也打打电话聊几句,微信传个心情图片什么的。乔纳后来又请过秦陌吃饭,一次是秦陌到文学院办事正好遇见他,第二次是七八个人的饭局。那天刚开始,秦陌心里禁不住想,他为什么要把我领到他的朋友圈子里?可很快她就明白,事情并没有任何变化,是她想多了。他把她介绍给一家出版社的总编,谈笑间,搞妥了她那本书稿的出版事宜。她这才想起,前几天自己为这事诉过苦。他在帮她,她说过的话他总是放在心上。秦陌想感激他,但无可名状的恨,却暗暗噬咬着她的心。

他喜欢说,你有事就告诉我,朋友之间嘛。听他这样说,秦陌就觉得他离自己很近,甚至有一种依靠感。但错觉过后,她知道他离自己更远了。

卢翩翩又张罗了三次相亲。秦陌二话不说都拒绝了。卢翩翩气得直跳,秦陌好言相劝送她离开,别伤了胎气啊。卢翩翩说,好,好!你欺负我自顾不暇,等我生了孩子腾出工夫,我全力以赴对付你!这天,兰院长也喊秦陌去,劈头就问,你和乔纳到底怎么样啊?我前几天开会遇见他,婉转地提起你,谁知他倒兴高采烈的,好像对你很熟,很欣赏,你怎么反而一点消息都不给我?秦陌说,院长,我给你什么消息呢?你这不都已经知道了吗?我和他是很熟了,关系很好,成了朋友了。院长警觉地问,你这样的口气,什么意思?秦陌答,没意思。但两行泪,突然从她眼里涌出来。

兰院长轻轻地说,你爱上他了。秦陌沉默,找不出话反驳。兰院长问,那怎么会成这样?秦陌说,从一开始就这样。从来都是他掌控着局面。兰院长说,那你表白过吗?总得有人把意思挑明了,不能这样稀里糊涂。秦陌说,还用得着挑明吗?他用关心啊帮助啊这些东西步步为营拒绝着我,我懂的。我怕我一开口,就连朋友也没得做了,两下尴尬。兰院长重重地摇头,秦老师,你错了!你现在不是交朋友的时候,你和他能好就好,好不了就散,当断则断,一点牵扯都不能有的。虽说现在是开放年代了,但咱们是学校,你一个大龄单身女和一个离异中年男做朋友,老师学生会有什么想法?对你将来找对象有没有影响?既然他这样,你要相信,那属于你的情感还没到,你得轻轻松松往前走。

秦陌自己买菜下厨做饭请乔纳过来。乔纳听是在秦陌家里吃,电话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秦陌又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家,自己的家居装扮,一切都挑不出毛病了。准备的菜品是观察乔纳的喜好精心选择的。喝法国红葡萄酒的玻璃杯,昨天才专程从那家店买来。在她一遍一遍的擦拭中,它们晶莹剔透,流转着不可把握的脱俗之美。这样的工艺品,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女子斟日常心情的生活容器吗?

乔纳说,秦陌,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多美,尤其是今天。

这话是突然说出的。这时候,秦陌刚刷完碗,解下围裙。她一脚刚跨出厨房门,另一脚就被这利剑一样的话钉到了原地。她倚在门框上闭上眼,酸涩直逼上来。她慢慢开口,乔院长,你这是礼节性的赞美,还是文明的调情?

乔纳笑了,丫头,最近你的嘴刁得很嘛!等秦陌走过来坐到他对面,他认真地说,秦老师,我是赞美,但不是礼节性的,而是发自肺腑。我一直在想,将来谁有福气一直享受这么一位美女亲手做的晚餐呢?

秦陌决意不再逃避,这次她硬硬地接口,你不是已经在享受吗?如果你愿意,可以一直。

乔纳脸上连一丝的意想不到都没有掠过,他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平静地回答,秦陌,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有福之人。

就是这样。还是这样。永远是他四两拨千斤地掌控着局面,把握着情势。他料到了今天她请他来家里的孤注一掷,便主动把话题引到了这个方向,以作了断。就连节奏、气氛,就连一切微妙的分寸,都在他的捻指之间。

秦陌,你是一个特别好的女孩。可我在见到你之前,心里就有了一个人。

一个推心置腹的夜晚,她和他这才成了真正的朋友。她看到了他豁朗外表下的孤独,惶惑,那些因爱而生的卑微、忐忑,那些相思难眠的万千煎熬。所有她经历过的,他也一样样地品尝过,而且在看不见的暗处,伤得更深。她这才真正地爱上了他,因为他绝望而执拗的爱。他们是多么相像的两个人啊,他们总是爱上自己的梦想,而且不愿放手,但他们不是那种长着翅膀的人,他们自觉地臣服于一切现实,得失进退都做不到不计较。

好,好!乔纳,你就一辈子爱一幅画吧!她不再叫他乔院长,她直呼其名,把一杯酒灌进了他的嘴里。她拍着他的肩膀,像在嘲笑一个哥们儿,又像在安慰一个孩子。她在他面前,第一次收获到一种彻底的身心自由,像风吹过,场子里空空的。

乔纳说,我离过婚,离婚之前七八年其实也是一个人。我碰到过一些事,并不是经历单纯的人。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早老了。可我遇到了她,才发现自己还能像从未涉足爱河的人一样爱她。

秦陌看着他,他的话一句一句,都好像扎到了她胸口,落地即成荆棘。又好像羽毛轻拂过面颊,像眠歌晃晃悠悠天长地久。今夜最初感受到的那种锥心的痛,慢慢地变得恍惚、漂浮。她看见自己像一只猫咪,蜷伏在他的笼罩中。她只是沉湎于有他在身边的存在。她想,我这是怎么了,醉了?她想,如果,也许,今夜他不走了,今夜他走不了了,明天的他,还能像从未涉足爱河的人一样踟蹰在另一个女人走过的路上吗?

但乔纳突然就站起来。乔纳抬起手腕看了下表,说,不早了,你休息吧。秦陌斜在沙发上,眼神迷离地问,你要走?乔纳说,我走了。今晚跟你说了这么多,心里舒服不少。秦陌,谢谢你。不过,你要记得为我严守秘密哦。你知道,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跌到这种遭遇中,不是悲剧,而是笑话。

门“哐”地一声,锁住了骤然冷却下来的夜。秦陌慢慢走过屋子的每个角落。巨大的虚空填满每个角落。几个小时前,她曾怀着那样的心情,细细地擦拭它们。虽然,她早已预知事情的结果,但就是在几小时前,她也不曾放弃过改变它的走向。她以为生活里埋藏着最大的可能和惊喜。但答案,还是这么快就来了。

一个画似的女人。一个画似的女人。秦陌喃喃着这句话,又拿起酒杯。

手机响,卢翩翩打来的。秦陌摁掉,又响,她烦得开口就喊,你干嘛?这么晚打来电话干什么?卢翩翩似乎被她吓住了,一贯的大嗓门变成了弱弱的撒娇,姐姐,你这么凶我干什么,你不能对我这样子的,人家是怀孕妇女!秦陌一听“怀孕妇女”四个字,扑哧乐了。她说,对啊,你是怀孕妇女,该早点休息才是,这么晚你还打扰我,不应该啊。卢翩翩还在那头装可怜,人家想睡睡不着嘛,知道吗,都是因为你!你最近神神秘秘的,肯定有啥事瞒着我,你要是再这样,不让我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我会得产前抑郁症的!

秦陌哈哈大笑,纷乱的头发披垂到了脸上,她伸手拂发,却摸到了满手的泪。她说,好吧,如果你老公允许,你这会儿过来陪我喝酒吧。当然,你不能喝。

欧买嘎!卢翩翩原形毕露,一声惊呼刺破了秦陌满屋的清寂。秦陌,你在喝酒?你一个人在喝酒?

和秦陌的这段插曲使乔纳更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对魏锦素的感情,他决心不再逃避失败,不再怕被拒绝,怕遭人耻笑。他后悔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和一份值得追求的人生相比,他可笑的男性自尊算得了什么。

他放弃先前的水果计划。他空着手就去敲她的门。但她不在。星期六她也去实验室了?他转头直奔理工学院。太巧了,六楼电梯口,他迎面撞上了她和三个小伙子边说边走。乔纳喊,你好,魏教授!魏锦素站定,微笑作答,乔院长好!然后她扭头看了看空空的走廊,说,乔院长你来找谁啊,今天我们程院长不上班的。评估结束了,周末再不用加班了。

她永远是这么轻声细语。乔纳听着她的声音如沐春风。但胸口某个地方却开始一丝丝地抽紧着,生疼。乔纳知道自己紧张,便极力平缓着声息,魏教授,我是来找你的。

哦,你找我?魏锦素的眉毛轻轻一挑。她看了一眼乔纳,略一沉吟,对那三个小伙子说,那你们先走吧。记得周末要放松一下,别太紧张。他们走了,她对乔纳说,我的三个博士生,挺不错的。乔纳答,看得出来,名师出高徒嘛。她说,那乔院长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们到办公室去谈吧。乔纳说,没什么事,不用去办公室。我是来请你吃饭的,咱们下楼吧。

请我吃饭?魏锦素眼里的笑意黯淡下来,她说,乔院长,你不知道我不太适应应酬的场合,吃饭这种事向来不怎么参加的,很抱歉啊!乔纳坚定地直视着她,说,魏教授,今天没有应酬,没有场合,就是吃饭。我请你,就我们两个人去吃饭。

为什么呀?魏锦素一脸的困惑。你为什么请我吃饭?乔纳答,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昨天又刚好发工资。他很想为自己的话笑一下,但脸上却做不出幽默的表情。他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勇气和热望在瞬间退潮,一个声音像呼呼生风的耳光左右打击着他:她一定会拒绝,她一定会拒绝!乔纳,看你现在怎么有脸从她身边逃走!

但他听到了她的回答:那我们去吃什么呢?他定下神来,确信自己听到了这句话,是的,她是说了,那我们去吃什么呢。幸福像一场太阳雨,哗地浇透了他,他的心一个趔趄,好半天扶不回来。他痴痴地站着,忘了回答她的问题。哈哈,去吃什么是问题吗?能成为问题吗?可他的女神站在他面前,一脸困惑地等着他,好像这才是顶重要顶重要的一个环节。天哪,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爱吗?

乔纳摁住心脏甜蜜的绞痛,认真地回答,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百分百地由你决定。魏锦素听这话,低下头又抬起头,她抿着嘴唇慢慢转动着她黑葡萄似的眸子,脸上浮上了羞赧的神情,她几乎是怯怯地对他说,吃烧烤,可以吗?

乔纳大声回答,当然可以!他一步跨进电梯,不再看她的眼睛。逼仄的空间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几乎想哭。他恨自己不能就这样牵住她的手。她分明就是一个小女人,她分明就是一个小女孩,可为什么他不能不管不顾地去抓住她的手?他为什么偏偏就要知道她的另一面,为什么偏偏耿耿于她的另一面?

他问魏锦素,你知道好的烧烤店吗?魏锦素又是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从来没吃过烧烤,可我常听学生说他们吃,我感觉肯定好吃,所以也想尝一下。乔纳想象魏锦素在学生面前一脸严肃但心里暗暗馋着烧烤的样子,也笑了。学生吃烧烤的地方,他当然是知道的,学校周边到处都是。可他不能带她去那些地方吧。他在手机上迅速地搜寻了一下,敲定了一家市里的大烧烤店。两人走到停车处,他问,魏教授你需要去换一下衣服吗?魏锦素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说,也好,我去换一下,麻烦你等等。

乔纳从背后望着她。如果她的前面是蓝色的大海而不是灰色的楼群,如果她赤足而不是穿着一双细巧的高跟鞋,如果有风掠过她黑密的长发,让绿色连衣裙的下摆轻轻扬起,那么,她窈窕的背影便是一幅风景画。可是,为什么他每每面对她都会有这样的联想,为什么她总是让他的思绪飘到那些清穆而辽远的事物上去,那些适宜远眺仰视才见的美好?如果,如果秦陌那晚的花围裙系在魏锦素身上,该是怎样的一种风情?

但眼里突地跳进来又一个魏锦素。她换上了白衬衫牛仔裤帆布平底鞋,满肩的头发辫成了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她像棵清新挺拔的白桦树立在乔纳面前。他想,她怎么可能已经三十七岁?怎么可能?

烧烤店果然热火朝天,魏锦素的眼里装满了扑闪闪的好奇。她点了素的,又点了荤的,山呼海啸地堆在面前。她吃得恣肆烂漫。原来,她不是那种胃口细细的女人。乔纳见过太多那样的女人了。喜悦一浪一浪托举着他,他看着她,像看着人间至宝。她说,你怎么光看我吃,自己不吃?他说,烧烤是年轻人的美味,尤其是女孩。我这上了年纪的人,不是太敢吃,怕不消化。他这样说是想制造点话题,但魏锦素却认真地点点头,哦!那我先吃,吃完了去请你吃点别的。她可真是个赤子啊,乔纳反倒被逗笑了,你下周再请我吃别的吧,今天我就老夫聊发少年狂,陪你烧烤到底。

回家的路上,魏锦素说,谢谢你,乔院长,烧烤真的很好吃。乔纳让自己正视着她的眼睛,说,你能不能不叫我院长,直接叫我乔纳?魏锦素轻轻答,叫什么都是个称谓而已。你不也一直叫我魏教授吗?乔纳听这话,一下愣住了。是啊,他一直叫她魏教授,即使今天她一直像邻家小妹开怀在他的身边,但他还是叫着她魏教授。

魏锦素,锦素,锦素,这个名字,乔纳天天在心里默念的名字,当着她的面,却原来是他怎么也唤不出口的。

第二个周末,乔纳迫不及待地去请魏锦素,却遍寻不得。家里,实验室,都紧锁着门,手机关着。周六、周日都这样。熬到了周一,还是打不通她的电话,没办法,他只好找到了理工学院办公室。院办主任告诉他,魏锦素去美国了,两个月。

她要去国外了,她竟然一句都不跟他提起。她要离开两个月,走时也不和他打个招呼。乔纳悻悻地想。可她为什么要和他打招呼,就因为他请她吃过一次烧烤?

失落像暮色中青湖寂寞的涟漪,一圈,一圈,弥散不绝。两个月,等她归来,一个学期又快到尾声了。这么多蹉跎的日夜。

终于,两个月过去了。两个月来,乔纳用工作耗费着日益焦渴的思念。好在工作无边无际的繁琐,教学、科研、行政事务,没有一样是可以让人身心放松的。他觉得自己必须修整精神,才能迎接和魏锦素的重逢。他比第一次约请她吃饭时的心情更兴奋忐忑。

但理工学院的程院长在乔纳见魏锦素之前先见了乔纳。他电话请他过去,说必须当面谈。他见乔纳的第一句话是,乔院长,若是任何其它事,肯定是我去拜访你,哪敢劳你跑我这边来,但今天这事,关系到我们魏锦素老师,我想你还是给我一个解释为好。

关系到魏锦素老师?什么事?乔纳的心一下被抽紧了。

程院长面色凝重,语气愤怒,他说魏锦素前天回国,连个时差都没倒,昨天就来学院上班,谁知下午来了个大肚子孕妇来找她,出言不逊,开口伤人。今天整天都没见魏教授来上班,电话也关机,肯定是昨天被气倒了。

乔纳一听气得直吼,哪里来的泼妇,她凭什么来伤害魏教授?

程院长说,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那孕妇一来就自报家门,她可不是街头随便一泼妇,而是咱们的同事,艺术学院音乐系讲师卢翩翩。她之所以来者不善大闹魏教授,是因为乔院长你的私事。但现在,私事既然闹到了办公室,也就成了公事,你我只好谈开。

乔纳的心咚地沉下去。他不认识卢翩翩,但从秦陌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那卢翩翩气焰了得,她一上来就指着魏教授的鼻子说,我都给你打过N遍电话了,可你们院办那破主任不是说你不在,就是说你在忙。你忙得接不了电话,可我既然来了,接见一下总可以吧?魏教授很吃惊,说,我们不认识,我不知道你给我打过电话,你找我什么事,怎么说话这样口气?卢翩翩说,你还想要我什么口气?我是来问你的,上帝给了你美貌、气质、天才、荣誉,你为什么还要抢夺我们普通女人的爱情?魏教授蒙在那儿,好半天才问,我抢夺谁的爱情了?卢翩翩掷地有声地回答,我的朋友秦陌的爱情啊!她爱乔纳,你为什么去抢乔纳?

胡说!乔纳腾地站起来,程院长,你为什么不把那个女人赶出去,你为什么听任她在魏教授面前胡说?

程院长说,当时魏教授正在和我们谈此次美国之行的一些情况,卢翩翩横冲直撞就进来了,刚开始我也劝她走,谁知越劝她越来劲儿,人家是孕妇,我们哪敢拉一下碰一下?我只好赶紧把其他人赶走,自己守在门口,怕有人靠近听到。实际上,只要过道里有人,谁听不见那大嗓门?她骂魏教授,都说你是女神,我看你是女巫!她说我卢翩翩最提倡公平竞争,我来找你不是求你把乔纳让给秦陌,而是警告你,你要爱就爱,不爱就撒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嗨,那卢翩翩,看着模样也不错,还是搞艺术当老师的,说话简直太粗俗了。

恶劣至极!乔纳一拳砸在桌子上。要是他在场,他不管她是什么妇,他要一巴掌打飞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她还说什么画之类的,她说魏锦素你既然是一幅画,你就该让人钉到墙上去,那才是你呆的地儿,你干嘛还凡心不死,要在男人面前晃来晃去?

乔纳颓然,无语。程院长说,乔院长,我不知道你的个人生活状况,也不认识那个秦陌,你们之间的感情纠葛按说和工作一点关系也没有,可卢翩翩打到了我们学院,打到了魏教授头上。魏教授多年来没有传出过一丝一毫的绯闻,大家对她高山仰止。兄弟,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因为你,现在有人要搞臭魏教授,要是我不能妥善平息让这事扩大坏影响,咱俩这小小的头衔可也就丢了哦!你想想,在学校领导眼里,你我这两个院长加起来,有魏教授的分量重吗?咱俩今儿被撤了,明天就有人替,魏教授要是走了,学校找谁替她?

现在的人什么场合动不动拿手机一拍,给抖搂到网上去,什么微信微博的,根本就没有瞒得住的事儿!昨天魏教授被扰的事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拍下来录下来,那是个啥情况?所以,从一开始,我首先想到了这层。程院长说,乔院长啊,虽说现在是开放多元社会,个人空间受保护尊重,可你也不是年轻人了,你应该知道像咱们这种人,又有多少个人空间呢?

乔纳站起来,程院长,谢谢你保护魏教授,谢谢你批评我!我一时半会儿没法对你解释这突发事件。但我可以保证,我这里并没有什么三个人的感情纠葛,我和秦陌只是认识而已,谈不到其他。至于魏教授,我在一心一意地追求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走进她的心。我向你坦白这些,是因为这不是绯闻,而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它比你刚才提到的院长的头衔要重要得多。我希望今后能得到你的支持和帮助。

程院长看着乔纳,是惊讶、艳羡、妒嫉而又深深同情的目光。

走出门时,乔纳又回头问了一句,魏教授她就听任卢翩翩胡扯,没还一句嘴?程院长说,魏教授听到你和秦陌的名字后,就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语不发。最后她把卢翩翩送出门,这才说了句,你有孕在身,不该生这么大气的。你以为你在帮你的朋友,但这是所有愚蠢的方法中最愚蠢的一个。她还说,转告你的朋友,没有人抢她的人抢她的感情。如果是她的,谁也抢不走。

那个卢翩翩,来的时候就好像端着一挺机关枪,走的时候还不是灰溜溜的!她被魏教授镇住了。哼,她也不想想,魏教授是什么人,魏教授什么世面没见过?

乔纳在校园里疯狂地走,从青湖走到北门,又走回文学院,又走向专家楼。他终于还是拨通了秦陌的电话。他说,秦老师,我不能接受你对我做这样的事情。我在这个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我以为你是我的朋友。但你却明明白白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是该佩服你深藏不露的破坏心,还是嘲笑自己中年无知看错了人?

秦陌急急的声音,乔院长,我也是刚知道,卢翩翩打电话吹牛,说她把魏锦素搞定了,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乔院长,我毫不知情,这里面绝对没有我的意思,请你相信我。

乔纳按捺不住喷涌的愤怒和失望,秦老师,你怎么能说卢翩翩吹牛呢,她是把魏锦素搞定了!魏锦素是什么人,在生活中,她不过就是个天真的女孩,她能敌得住你和卢翩翩一个在背后运筹帷幄,一个在前方冲锋陷阵?别说魏锦素,你们也把我给搞定了,我一无所获,身败名裂。秦老师,你可以放心了。

秦陌沉默。久久的沉默。乔纳挂断手机,坐在路边的木椅上。他想到接下来他该去找魏锦素了。巨大的歉疚再一次堵住了他的胸口。但他又想,这样也好,那个卢翩翩把水搅浑的同时,也算把他的心事挑明给了魏锦素,这样,他去面对也许就没那么困难了。

秦陌的电话又打过来。秦陌说,乔院长,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虽然你我不会再做朋友了,但我不愿你对我有那么大的误会。魏锦素是你的心上人,也是我仰慕的学者,我以生命起誓,我绝对不会策划、怂恿什么人去骚扰她。我连那样的念头都不会有。卢翩翩的行为与我无关。而且,得知这事后,我已彻底与她断交。

那么,你告诉我,卢翩翩是怎么知道魏锦素的?乔纳问。这事除了我自己,这世上只有秦陌你一个人知道。那些话,我说给你的最隐秘的感受,什么她像一幅画之类的,卢翩翩喊得尽人皆知了,我现在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

乔纳!秦陌突然喊出他的名字,声音一下哽咽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我实在撑不住,叫卢翩翩来陪,我喝多了,乔纳!

魏锦素的家比想象中的更大,更整洁,更丰富。满坑满谷的植物花草就不用说了,整整四面墙那一望无际的书不用说了,那大多是些乔纳看上去天书一般的中文和外文原版的自然科学专业书,也有哲学文学美学甚至漫画。最吸引乔纳的是墙上的物件,几幅字画,泼洒之间,云水扑面,显然出自名家之手。一面非洲鼓,不用弹拨单是挂在那儿,就流泻着一种来自大漠来自热带森林来自星夜篝火的动感音符。客厅正中,是一幅巨大的唐卡。乔纳站在画前,顷刻间被一种无言的大美所震撼。他再也挪不开步子,所有的思绪纷纷坠落。

乔院长,你来坐沙发上吧,咖啡煮好了。魏锦素从厨房里端着托盘出来,这次出去新买的咖啡,刚好给你尝尝我的手艺。她温言细语,似乎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从乔纳叩开她的门,她的眼里一直便是真诚而轻松的笑意。

乔纳端起咖啡,果然香醇可口。他说,好,好喝。魏锦素这才坐到了他的对面。她没系围裙,但开襟的花毛衫散发着宁静宜人的家居气息。她气色不错,乌亮的头发蓬松地束在红色发圈里,使净白的脸更显玲珑的弧度。她的半侧的身影有着黑白摄影的美。乔纳想,她究竟还是比两个月前瘦了一些了,下巴变尖,脖子似乎更细更长了。

音乐一直流淌着。好像是在遥远的地方,又好像是在她和他中间,代为传递着一种心声,细密的低诉,幽泣的慢板,欲说还休的循环往复,渐渐悲亢的高音。看乔纳注意着音乐飘出的方向,魏锦素轻轻说,萨克斯曲,过去的cD唱片。

乔纳开口,魏教授,我首先必须向你道歉,卢翩翩找你的事不管怎么说是因我而起,是我言语不慎造成的。我恳请你的原谅!卢翩翩是个不可理喻的人,没人会信她的话,你千万别因为她的胡说八道影响自己的情绪和工作。

魏锦素对着他摇头微笑,乔院长,你言重了,没有的事。我今天没去学院,只是因为家里需要彻底打扫。两个月不在家,玻璃要擦,窗帘要换,所有的花盆都得清理。我整整干了一天,脖子都酸了。至于卢翩翩,我倒是觉得她是个快人快语的大孩子,谈不上什么不可理喻。她都快要生孩子了,还那么为朋友操心,挺难得的。

乔纳说,她是为朋友操心,可她操错了心用错了力。魏教授,你听我解释,她说的秦陌也是艺术学院的,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我们之间绝对没有任何事情。有一次她问起我的感情状况,我告诉她我喜欢你,但不敢向你表白。就这些话。谁知她又告诉了卢翩翩。事情就这么简单。既然卢翩翩对你那么说,那么,也许,秦陌对我也有点心思吧,可在我这里,她只是一个一般朋友。而且,因为卢翩翩对你的骚扰,我们连一般朋友也不能维持了。

魏锦素低头喝着咖啡,慢慢地,一口,一口。乔纳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继续说下去,魏教授,坏事也能变好事,我倒是应该感激卢翩翩呢,要不是她去搞破坏,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对你说出这些。我喜欢你,虽然我明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虽然我因为深知自己配不上你而从来不敢说出来,但感情还是日日夜夜地生长着,在我心里。魏教授,从我一年前见到你,我就知道,余生,除了你,我不会再需要别的。

魏锦素还是慢慢地抿着咖啡,好像那咖啡怎么也喝不完似的。乔纳吐露了长年郁结的心事,顿感释然。他端起杯子,一口喝完了。

魏锦素起身,从厨房端来咖啡壶,为他续上。四目相对,乔纳感觉自己的脸又一次地红了。他说,也许,在我的年龄已不适合产生这样浓烈的情感,不适合追求自己配不上的女子。可我没办法约束自己的心。

你不要总说配上配不上好吗?魏锦素细声指责。她终于开口了,乔院长,你我虽生活在俗世,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大家以为然的那种外在标准去考量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这就足够了,说什么配上配不上的话?

那?乔纳兴奋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你肯给我机会吗?你愿意接受我吗?虽然你不是俗人,但我还得承认自己的平庸,或许,我不能为你今天的生活增加什么,但我可以保证绝不会让你因为我而减少什么。你照样可以心无旁骛地工作、学习,我无条件地支持你干事业,擦玻璃换花盆打扫卫生这样的事永远不用你亲自动手,还有,我热爱做饭,我厨艺不错的,真的。知道吗,你去美国这两个月,我学会在家里做烧烤了。

乔纳!魏锦素轻轻喊他的名字。第一次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的双唇间唤出,第一次他感觉自己的名字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两个音节。他的泪下来了。乔纳,魏锦素又叫了一声,她杏花春雨般的声音里也有了微微的颤抖。她说,我很感动,我真的特别感激你给予我的这份感情,这比任何的肯定赞美都宝贵。

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所以,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对不起,乔纳。

为什么?乔纳问,你还是嫌我,嫌我有过婚史?或者,卢翩翩这么一闹,你真的以为我和那个秦陌有点什么?要不就是,就是你的心里有人,魏教授?好像有碎玻璃在扎着嗓子,他突然问哑了声音。

不是,不是你说的这些原因。魏锦素起身绕到乔纳这边,她伸手轻轻拉他坐。当她的手触到他的,他想不顾一切地把她紧紧搂抱在怀里,想大声地喊我不放弃,但他只是乖乖地听任她的安排,坐回到他应该的位置上。

没有这些原因,真的。事实上若是这样,反倒是可以解决的。魏锦素说,我的问题是我已经不能尝试开始另一种生活了,这才是最根本的。乔纳,我坦白地告诉你,这段时间,其实我想起过你。我也是一个女人,我也渴望拥有完整的生活。我问自己,我能改变吗?今天的我,还来得及改变吗?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你不去改变,你怎么就知道不能改变?乔纳打断了魏锦素。但她的眼睛那么平静地注视着他,他知道就连自己的激动也是无力的。

年轻的时候,以为生活真像歌里唱的那样,是七彩的,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只要去追求,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得到的。是的,人生确实有多种形态,但一路走来,越到后来越懂得,你能拥有的永远只是极小极少的你能抓住的一部分。而且,为了这一部分,你必得以舍弃你生命中另一些宝贵的东西为代价。乔纳,你我都懂得人生的欺骗性,它貌似给了我们很多的选择,其实,我们无从选择,没有选择。

所以,我知道,有一些事,尽管无比美好,但却与我无关了。魏锦素说。

乔纳再也说不出话。他一动不动,僵直着坐在魏锦素宽大舒适的布艺沙发上。他的整个脑海里回荡着她的话,她柔声吐出的那个坚硬的词——无关。是的,这个女子,与他无关了。从此后,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这样的声音,都与他无关了。生命中因为有了她才有的这一段不可复制的好时光,终将与他无关了。

魏锦素起身,踱到阳台的花丛中。乔院长,她喊,细软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亲切和欢悦,你过来看看我的花儿吧,这两天,这么多花儿都一起开了。乔纳朝着她的方向望去,他只看见一大片模糊的缤纷。他还是坐在沙发上不动。魏锦素说,记得你养了棵幸福树呢,长得还好吧?乔院长,你看我这里刚好也有一盆。我想好了,日后你结婚大喜时,我就把我这盆送给你作贺礼,那你的新房里就有一对幸福树了,多好!

谢谢你,魏教授!你送给我的幸福已够我消受了,哪里还用得着再送幸福树锦上添花?乔纳凄然冷笑。

魏锦素把目光从花树上收回来,她的眼神抚过他,像薄荷一般清凉。乔院长,你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的,请相信时间。她说。

乔纳望着魏锦素。她像一幅画,镶进了他刺痛的双目中。

秦陌从校园网上看到了理工学院的一则通知,专业知识普及系列讲座之一——“中国核武器研制的艰辛历程与辉煌成就”,主讲人魏锦素。秦陌突然生发了好奇,她从没有了解过此类知识,也没有接触过从事这种学科领域的人。魏锦素的照片,从网上许多次地搜索、浏览,但本人却从没碰到过。同在一个校园,她从没见过她。

为什么不去听这个讲座呢,既然今天并没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秦陌对自己说,接受点新知识新信息有什么不好?

她细细地打扮了自己,便出了门。时间还早,她绕开了人流拥挤的大路。青湖的水比前几日更碧透了,南岸的林荫道上,一排银杏像金黄色的云霞晕染在高远的天空下,玉兰树阔大的落叶一片两片地拂过她的发鬓。这么快,又是一年秋凉了,若有还无的暖意从裹在身上的薄羊绒长披肩里捂着她。

突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左手的方向密集地爆响,一阵又一阵清楚地传到秦陌孑身而行的路上。秦陌加快了步子,她不用扭头张望那不远处的热闹,也知道一场喜宴隆重开场了。上周就听兰院长说,文学院办公室主任送来了乔纳的婚礼请柬。看来秦陌的事从头到尾很是挫败了兰院长的做媒热情,她有点心灰意冷的样子。姻缘天定,没办法撮合啊!她说,你看乔院长,他找这新娘,虽说比秦陌更年轻,听说也是个过日子的能干女人,但终究没有秦陌漂亮,有风度,但人家不声不响就走到结婚这一步了。

秦陌记住了兰院长随口提起的乔纳婚礼的日期和地点。就在今天,就在“青湖味道”。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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