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儿

2014-06-24 08:49张小花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9期
关键词:龙哥安丘大龙

张小花

1

安丘拉麦镇上空初升的太阳像个红彤彤的大火球,光芒四射,全镇家喻户晓的老滑头朱老槐迎着朝阳,背着喷雾器走到了万谷庄和朱家坡的棉花地搭界地段,他一抬头看见了梨花,梨花穿着水红色褂子,肩上也背着个大喷雾器,在棉花地里突突突地打药,朱老槐胸膛里腾地烧起一团火,他站住,镇静一下思绪,将肩膀上的喷雾器就地一放,赶到梨花身边,满面含笑地说,多重的喷雾器,侄媳妇这单薄身子哪受得了?把喷雾器给我,我替你打药,权当替代俺大龙侄,说完,伸手去夺梨花的喷雾器,梨花抬头瞥一眼朱老槐,垂下眼帘看着稀疏的棉花叶子,淡淡地吐出两个冷冷的字,不用,身子一闪躲开了。

朱老槐原地站住,心想,此时此刻梨花若是突然犯病该多好。朱老槐海阔天空地想了一会儿,再次快步追上梨花,说,侄媳妇,我昨日得了大龙侄的信,今日一大早恨不得扎出翅膀飞到你家里报信,可没敢,我担心别人说风凉话,侄媳妇想不想听?

梨花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朱老槐。急切地说,大爷你快说!你得了大龙哥什么信?

朱老槐得意地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侄媳妇,今夜你在家等着我,我去你家里一五一十细说给你听,中不中?

梨花眼里没了神采,脸上的笑容也没了,她不高兴地说,不中。

朱老槐接着问,侄媳妇,这样,今夜我在家等你,你到我家里听我一五一十细说给你听,中不中?

梨花猛一抬头,漆黑的眼睛盯着朱老槐,斩钉截铁地说,也不中。

看来梨花今日没有犯病,朱老槐压下心中的沮丧,故作轻松地说,侄媳妇,你这也不中那也不中,大龙侄的那个信我不说了,你等着吃后悔药吧,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梨花立即附和,你就是说我也不想听了。说完,转过身子接着打药。

朱老槐愣愣地望着梨花的背影,双脚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

朱老槐和梨花说的大龙,是梨花的前夫,他和梨花青梅竹马,一够结婚年龄就成了亲,哪想到成亲不到一个月,大龙去赶安丘拉麦镇集卖粉丝,再也没回来。梨花耳朵边白天黑夜飘着大龙赶集前站在月亮地里说的话。大龙是这样说给梨花听的,卖了粉丝,镇上的漂亮媳妇穿什么样的花褂子,我就照着给你买一件。因为心里刻着大龙说过的话,梨花一直在朱家坡等着大龙。等了一年、两年,等到第三个百花争艳的春天,连大龙的影子都没等来。梨花却经常犯糊涂,糊糊涂涂的梨花被娘家人连哄带骗带回了娘家。梨花在娘家住了一年。中药西药没间断吃,病情时好时坏。有媒人来提亲,男方是万谷庄的场,比梨花大十岁,大家都喊他半傻子场,其实场本来是个不错的青年,心地纯良,长相在乡下数得上英俊,七岁那年爹病逝,娘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结婚生子,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哪料到媳妇带孩子回娘家的路上被拖拉机撞了,当场拦住一辆大卡车拉着送到医院抢救,遗憾的是母子二人都没救活,场从那之后变傻了,虽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干活吃饭和原来也没多大差别,但成天不说话,时不时地哈哈大笑,人们说他傻笑。“半傻子场,爬东墙,爬不上去叫亲娘,亲娘不管他,摔个仰八叉……”全安丘拉麦镇的小学生,不管是谁,只要碰到场都会冲他乱喊乱叫,场听了只管哈哈大笑两声完事,毫不在意,似乎那群小学生说的半傻子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场的母亲想孙子快想疯了。她觉得梨花很适合自己的儿子。而梨花在清醒的时候想,嫁个半傻男人也好,一是自己有了落脚处,省得老拖累娘家;二是今后的日子可以自己做主,一个半傻男人能有什么主见,自己可以身子干干净净地等着大龙哥回来。梨花和场见面一个月后成了亲,或许是婆婆的悉心照料,梨花自打嫁给场,病情越来越轻。可好景不长,梨花嫁过来百日那天,一大早,婆婆抱着一抱柴禾在天井里摔了一个跟头,把自己摔成了植物人,梨花端屎端尿伺候着婆婆,半年之后婆婆安详地走了。婆婆走后,梨花彻底打扫干净婆婆住的东屋,自己搬进去住着,场看着梨花抱走了自己的花被子,什么话也没说,他似乎对梨花毫不留恋,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成亲以来,二人虽睡在一个大炕上,却是井水不犯河水,自从新婚初夜梨花一把推开场伸过来的手。场再也没有主动靠近过梨花。

朱老槐呆呆地凝视着梨花的背影。等到梨花走远了他才回过神来。他甩开大步再次追上了梨花。梨花或许故意不抬头看,或许只顾打药没听见动静,当朱老槐站在她对面时,她依然全神贯注地打她的药。朱老槐轻咳两声,说,侄媳妇你歇歇脚,听我说说大龙侄那个信。

梨花抬头看着朱老槐,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声音响亮地说,大爷你说,你快说!

朱老槐盯着梨花亮闪闪的眸子说。昨日我在安丘拉麦镇大集上看到了大龙侄。他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像个乞丐,眼前放着一根打狗棍一个破筐子,破筐里装着几张干煎饼,不论谁走过他眼前,他都给人家磕头,一抬头看到我他站起来就跑,跑得飞快,野兔子也追不上他,眨眼工夫跑没了影。朱老槐戛然而止。

梨花抬手擦擦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问朱老槐。大爷的话可当真?

朱老槐回答道,我要是说一句谎话,我就遭五雷轰顶我就烂舌头。

梨花接着问,大爷你敢对着天地发誓说你没说谎?

朱老槐脱口说道,我敢!

梨花说,大爷你这就发誓。

朱老槐底气十足声音响亮地说,我朱老槐头顶蓝天脚踏大地发誓,要是说一句谎话,我就遭五雷轰顶我就烂舌头!

朱老槐发誓如此之狠,梨花彻底信了他。朱老槐说什么梨花信什么。朱老槐天花乱坠的一番谎言叫梨花听得泪水涟涟,她的眼神飘忽了,她无限信任地看着朱老槐,诚心诚意地说,大爷。下次你在安丘拉麦镇大集上看到我的大龙哥,你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他,把他领回来,好不好?

朱老槐说,好!我要是领回你的大龙哥来,侄媳妇打算拿什么谢我?

听到大龙哥三个字,梨花的心顿时冷静如冰,她擦干泪水淡然一笑,回答道,那自然好说,大龙哥回来了,他自有办法!说完,梨花扭过身子接着打药,把朱老槐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风无声地吹过身边,吹过安静的棉花地,朱老槐默默地站着,梨花的身影看不到了,他才顺着田埂走出棉花地。怅然若失地背起自己的喷雾器。

秋分有雨来年丰,反过来或许可以说,秋分无雨来年穷,去年秋分那天,万谷庄滴雨未落,庄稼们今年长势奇差,不看别的,就看眼前这片棉花地,棵棵棉花像群营养不良的孩子,横看竖看没长开,棉花虫子倒是长了不少。

2

中秋过后,棉花叶子慢慢变红了,稀疏的棉桃咧开嘴欢天喜地地吐出洁白的棉絮,梨花一大早就来摘棉花,一个自制的大长布兜子挂在胸前,摘到的棉花随手放进去,忙到中午,棉花地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依然不顾疲惫地忙着,聚精会神地寻找着朵朵白云似的白棉花,一朵棉花也不舍得白白扔在地里。正当梨花盯着一棵棉花自言自语时。从安丘拉麦镇大集上归来的朱老槐正巧途经她的身边。

朱老槐抬头看看天,秋天的天空开阔晴朗;朱老槐低头看看四周,除了梨花再没有别人,他放心了,他故意神秘兮兮地对梨花说,侄媳妇,我又得了个大龙侄的信,快跟我走,去个好地方。我说给你听。

梨花迷茫的眼睛马上变得亮晶晶的,兴奋地说,大爷,棉花地就是个好地方,你快说!

朱老槐说,侄媳妇,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是个好地方,看你嘴唇快干裂了,先吃个甜瓜吧,朱老槐从提在手里的网兜里摸出一个大甜瓜,用衣袖擦掉上面毛茸茸的尘土,递给梨花。梨花吃着甜瓜迷迷糊糊地跟着朱老槐向前走去,走进了朱老槐的天井,走进了朱老槐的屋子。

梨花坐在炕沿上问朱老槐,大爷,你得了大龙哥的什么信,快说给我听。朱老槐递上半碗凉开水,说,侄媳妇看你嘴唇干的,先喝水,梨花双手接过大白碗举起来,咕咚咕咚喝光了碗里的水,将大白碗往八仙桌上一放,迷迷糊糊地爬上大炕,眼睛一闭就睡着了。朱老槐拿过薄被子搭在梨花身上,自己坐在炕沿上端详着梨花,平日里一个老光棍子的屋子寂静如坟墓。梨花的到来让这间枯寂的屋子充满了生机。朱老槐脱掉鞋子爬上了大炕,他跪在梨花身边,心里像有一面大鼓在敲,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如此贴近一个女人,而且第一次贴近的女人是自己梦中的女人!朱老槐激动不已。梨花艳红的毛线袜吸住了朱老槐的目光,那双袜子像对大红花瓣越开越大,开呀开呀,开满了整间屋子,朱老槐伸出手去,蜻蜒点水般捏了一把梨花的脚尖,梨花发出轻微的呓语,朱老槐心中的大火再次腾空燃起,他赶紧拿开手,心中默默地说给自己,老天爷,求你灭掉我心中的大火,屁用不管,他心中的大火越烧越旺,迅猛地蔓延到了房顶、窗外,蹿上了梧桐树的树梢。朱老槐爬到窗户台前卷起窗帘,看着火红的太阳说,大红太阳,求你管住我的手,我朱老槐若敢碰大龙家一根毫毛,你就把我变成个畜牲。叫雷轰我叫闪打我,派神仙把我绑到安丘拉麦镇那棵最粗壮的大榆树上,派人拿火棍子烧我。说完,朱老槐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依然白搭。朱老槐双手哆嗦着掀开了梨花的褂子前襟,只瞥了一眼,他眼前便火星飞溅,朱老槐缩回手来,双手胡乱揪着自己的头发,拿全世界最恶毒的话默默地咒骂着自己,还是白搭,朱老槐又一次哆嗦着双手掀开了梨花褂子的前襟……他立刻晕眩地闭上了双眼。朱老槐又一次拿开了双手。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只见成群结队的彩蝶在眼前载歌载舞,它们缤纷的翅膀互相碰撞着弹奏出好听的音乐。一股电流从朱老槐脚心刷地涌到他的头顶,朱老槐想移开膝盖,膝盖像在大炕上扎了根。

恰在此时,梨花从睡梦中醒了,她在大炕上坐起来。双手揉搓着惺忪的眼睛问朱老槐,大爷,这是哪儿?

朱老槐说,是我的家。

梨花又问,我怎么会在你家里?

朱老槐说,侄媳妇,你晕倒在棉花地里正巧我碰到,我把你背回了家,你看你的棉花,朱老槐指指八仙桌上盛着棉花的布袋子。

梨花说,噢,这么回事啊,我想想,大爷,你怎么不把我背回我自己的家?

朱老槐说,我怕乡邻乡亲们说风凉话,我是为侄媳妇好,场傻别人不傻,朱老槐命令自己赶快把话题引到大龙身上。他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说,侄媳妇,你晕倒在棉花地里的可怜模样,大龙侄看到眼里不心疼死才怪!

梨花马上问朱老槐,大爷你说,大龙哥去了哪里?大龙哥哪天回来?大龙哥他就是走到天边,我也要找到天边,大龙哥要是少了腿我当他的腿,大龙哥要是没了眼我当他的眼……梨花一边说着一边下了炕,找来鞋子穿好,坐在炕沿上眼含泪花地看着朱老槐。

梨花还在犯着糊涂!朱老槐压住心中的亢奋,冷静地说,侄媳妇放心吧,不管大龙侄去了哪里,他肯定会回来,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上个安丘拉麦镇大集上,我找神算小瞎子算过,他板上钉钉地说,大龙侄他会在临近的安丘拉麦镇大集上现身,真是神了,算卦的当天夜里,我梦着我在安丘拉麦镇大集上碰到了大龙,他匆忙走在人群中,手里拿着块白菜帮子边走边啃,像只饿兔子,我抬手拍一下他的肩,他哧溜一声钻进人群不见了身影。

朱老槐只管瞎编乱说,全然不顾泪流满面的梨花,直到梨花嘤嘤的哭声变成嚎啕大哭,朱老槐才闭嘴。他站在炕沿前盯着用手背擦泪的梨花,装出一副难受得要死的模样,说,侄媳妇别哭了,你把我的心哭碎了,我要是大龙侄就好了,大龙侄啊,你就是到了天边也该回来看看可怜的侄媳妇……侄媳妇你有什么需要大爷帮忙的,尽管放心说,朱老槐仰天一声长叹。

梨花依然泪光闪闪地盯着朱老槐的眼睛,热切地说,大爷,求你答应我个事,下次安丘拉麦镇大集上见到大龙哥,你一把抓住他,千万别叫他跑了,大爷你千万记牢!

朱老槐不慌不忙地说,侄媳妇,我答应你这事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个事。

梨花问,什么事?大爷快说,只要你找回我的大龙哥。刀山我也敢上,火海我也敢跳。

朱老槐淡然一笑,故作轻松地说,这个事很简单,侄媳妇不用上刀山也不用跳火海,侄媳妇只要答应下这个事,不出十天我定会带回你的大龙哥。

梨花着急地问,大爷你说话可算数?

朱老槐大笑两声。豪迈地说,我朱老槐说话当然算数!

糊里糊涂的梨花无限信任地盯着朱老槐的眼睛说。大爷你真的说话算数?大爷你真地说话算数?梨花小声说着,伸手从大襟褂子内口袋里摸出一个彩荷包,举到朱老槐眼皮底下,眼圈红红地说,大爷,你要是看到大龙哥,先一把抓住他,把这个彩荷包交给他,千万别叫他再跑了,彩荷包是我为闺女时绣的,我绣啊绣,一针又一针,一线又一线,大半年工夫才绣好,本该在成亲百日那个早晨送给我的大龙哥,可没等到那天大龙哥不见了,大爷你说这事怪不怪?一个大活人,哪能赶个集就不见了?大龙哥他是迷了路吗?大龙哥赶安丘拉麦镇大集卖粉丝去了。大龙哥说。镇上最漂亮的女人穿什么样的花褂子,他就用卖粉丝的钱给我照着买一件穿。大爷你记牢,下次安丘拉麦镇大集上看到大龙哥。不管他是好是残,你先上去一把抓住他,把彩荷包交给他,千万千万别再叫他跑了,说到这里,梨花将彩荷包贴在腮上亲了亲,递给朱老槐。

朱老槐端详着流光溢彩的彩荷包喜形于色,雪白的巴掌大小的棉布上绣着许多栩栩如生的活物,一对翠绿的红嘴鸳鸯在浅蓝色的水中嬉戏,鸳鸯旁边游着一对喜气洋洋的大红金鱼,金鱼两边盛开着两朵嫩粉色荷花,每朵荷花上落着一只棕色的蜜蜂,两颗宝石蓝色的星挨着两朵淡绿色的云,两朵云分别挨着两个酒红太阳,两个酒红太阳分别挨着两个金色的月亮,两个金色的月亮里面各住着一只小灰兔。朱老槐盯着彩荷包想,真是宝物啊!我要白天黑夜别在腰里。他把彩荷包装好,如梦似幻地看着梨花说,大爷要你答应个什么事,你马上就知道,说着把梨花揽进了怀里……

3

呼啸的北风吹落了白杨树上最后一片枯叶。吹来了梨花的第一个孩子,梨花顺产生下一个女婴,婴儿哭声高亢嘹亮,接生婆剪断婴儿的脐带,爱怜地轻轻摸一把婴儿漆黑的头发。喜悦地说给梨花,小娃娃虽小却硬实得像个石头蛋子。命硬!你当娘的给孩子预备了什么好名?

梨花抬手拢一把湿漉漉的刘海,说,叫她小丑妞。

接生婆笑着说,不太好听,另起个吧。

梨花淡淡地说,又不是金枝玉叶,就叫她小丑妞。

接生婆温和地说。等孩子的爹回来给取个,我记得场白天帮人家盖屋,夜里赶回家。安丘拉麦镇去年三个村庄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包括万谷庄和朱家坡,为了活下去,人们争着抢着吃光了地里的野菜,吃光了洋槐树上的树叶,吃光了大地上各个角落里能够找到的用来充饥的东西,等到大地上再也找不出充饥之物时,人们便成群结队去要饭,场没去要饭,他加入了一个建筑队,在安丘拉麦镇地盘上盖屋,不发工钱一天管三顿饭,另加每天六张干煎饼、一个月五斤白面粉。

梨花自嘲地说,叫个傻瓜给取名,孩子不被叫傻才怪!大娘我实在抱歉,没能给你准备点像样的东西。在安丘拉麦镇约定俗成,接生婆临走时会从接生的那家带走鸡蛋、挂面、一块猪肉、三斤粉皮或粉丝等。

接生婆说,场家,看你说的,我不稀罕你的东西,母子平安比金山银山都好!我回家了,你仔细照管孩子,有事随时托场叫我就是。

梨花昕得心里暖暖的,她由衷地说,大娘真好,不愧是安丘拉麦镇的送子娘娘。

接生婆走了,低矮的小土屋里恢复了平日的寂静,梨花怀抱孩子百感交集。小丑妞不是场的亲骨肉,这一点肯定无疑。外人眼里的一对夫妻至今彼此没沾过手,谈何养孩子。死老槐!梨花恨恨地骂出声来,眼泪同时溢满眼眶,梨花流泪,是因为她想到有朝一日大龙哥回来了,自己没了干干净净的身子不说。还生下来一个杂种!自己哪还有脸见大龙哥。死老槐!梨花咬着牙轻声地却是痛快淋漓地骂够了朱老槐,接着骂小丑妞,苦命的小丑妞,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下生到这个世界……梨花的声音越来越轻,她已经饿得没了说话的力气,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响,梨花听得十分清楚,她吃力地翻过身子,拿小被子包好小丑妞放到炕头暖和着,自己爬下大炕去找东西做吃的。梨花的脚一着地便感觉踩上了云彩,浑身轻飘飘的。

梨花赶紧扶着炕沿站了一会儿,之后扶着墙慢慢走出了屋子,走到米缸前,弯下腰双手吃力地拿开米缸盖子,里面看不到一粒米;又走到面缸前,拿开盖子,里面也是空空荡荡。西屋里的铁丝上挂着几个干煎饼,梨花不想去拿。最近总吃煎饼快吃吐了。拿什么下锅?这样一想,梨花眼前顿时火星子直冒,她一手拿着面缸盖子,另一只手伸出去扶住门框闭目而立,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头不晕了,便扶着墙慢慢走进东屋,脱下鞋子爬上了大炕,把小丑妞重新搂进怀里,解开大襟褂子,将奶头塞进小丑妞嘴里,小丑妞虽吸不到半滴奶水,但她依然不停地吮吸,直到睡着了,小嘴巴才慢慢停下来。小丑妞睡着没多久,梨花也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做了好几个美梦,她梦到金灿灿的小米装满了米缸。梦到白花花的白面装满了面缸。梦到满菜园都是又高又胖脆生生的芹菜,自己拔了一捆芹菜包了香喷喷的芹菜肉饺子。做梦的梨花正在梦里准备吃饺子时,只听屋门哐啷一声,她被吵醒了。

哈哈哈——场踏着自己的笑声走进了东屋,他把沉甸甸的柳条筐子放到八仙桌上,今天是发面粉的好日子,场一大早出门就带好了柳条筐子。场二话没说,脱掉鞋子爬上大炕,跪在席子上看着熟睡中的小丑妞,惊喜地问梨花,这个小孩打哪儿来?

梨花顺口说,老天爷送来的。

场认真地问,我怎么没看见老天爷来?

梨花脱口说道,老天爷来时你正忙着盖屋。

哈哈哈——小孩浑身带红光,我看见了,你看见了吗?场说的是实话,在他看见小丑妞的第一眼,便看到小丑妞身边环绕着一个光圈,大红色,柔软,光芒四射,那光芒长短不一形状各异,有的像麦芒,有的像丝线,有的像玉米缨子,不管像什么,一律是艳丽的红,透明的红,清澈的红,盛开的石榴花那样红,草原上空初升的太阳那样红。

梨花说,我的眼睛看不见,傻瓜的眼睛才能看见。

我真地看见了,场抬手揉揉双眼,再仔细看看,那个大红光圈依然环绕映照着小丑妞。

场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冲动,他迫切地想摸摸小丑妞的头发。哈哈哈——头发黑得像没月亮没星星的黑夜。场小声说完这话,伸手打算去摸小丑妞的头发。

拿开你的脏手!梨花说着抬手打掉了场的手。

哈哈哈——这个小红孩叫我什么?场不生气。

梨花没理他。

场喜悦的目光从小丑妞脸上收回来,他看着梨花的脸淡然平静地说,你给我钱,我去买东西包饺子你吃。

梨花语气冷漠地说,你会包饺子?你从没包过饺子。

场说,你从没生过小娃娃,可现如今你生了一个小娃娃。快给我钱吧。

梨花问,你打算买什么?

场说,芹菜和肉,你做梦都爱吃芹菜肉饺子,我知道。

梨花认真地说,芹菜和肉就能包出饺子来吗?

另一样东西在这儿,你瞧瞧!场爬下大炕,从柳条筐子里提出一个小面袋子提到梨花面前,打开,梨花看到了白花花的面粉。

梨花收回目光,说,我没有钱。

场提起面粉袋子轻轻放到八仙桌上,盯着梨花的眼睛说,你有钱,藏在席子底下,快给我钱吧!肉铺子过会儿就关门了。场平静的语气里蕴含着很深的热情。

梨花默然转过身子,伸手掀开席子,从席子底下拿出一块蓝白格子手绢,解开,数出两块钱递给场,场拿着钱出了家门。过了没多大工夫。场手里提着一小块五花肉一捆翠生生的芹菜返回了东屋,他站在炕前,东西一样一样给梨花看过,从容地走出了屋子。梨花躺在大炕上搂着小丑妞闭目养神。她听到了剁肉馅的响声,听到了和面倒水时的流水声,听着听着她又睡着了。梨花太累了。

等到梨花迷迷糊糊醒来时,她看见席子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她把小丑妞包好放到一边,自己坐起来边吃饺子,边喝着饺子汤,饺子真香啊,比梦里的饺子香一万倍。等到吃掉最后一个饺子,梨花愧疚地和场说,对不起,饺子没给你留一个。

我爱吃泡煎饼,场说完,端过梨花盛饺子的空碗。从西屋取来两个干煎饼,咯嘣咯嘣掰成小块,放进碗里,用饺子汤泡好,狼吞虎咽地吃着,连着吃了两碗。

4

梨花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心乱如麻,小丑妞下生前,她唯独没设想到孩子实实在在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感觉。梨花从枕头边顺手拿起火柴,划亮,点亮窗台上的煤油灯,举到小丑妞身边仔细端详着,小丑妞睡相安详,梨花把煤油灯重新放到窗户台上,吹灭,长叹一口气,和衣躺在小丑妞身边,还是睡不着,爬起来卷起窗搭帘看夜空。天幕上,明晃晃的大月亮挂在西天,该是下半夜了,梨花再次点亮煤油灯举到小丑妞身边端详起来,无忧无虑的小丑妞睡得又香又甜。梨花轻手轻脚爬下大炕,将煤油灯放到八仙桌上,拿起八仙桌上的另一盏煤油灯,斜举着对准灯花点亮,小心翼翼地举着走出了屋子,她先把煤油灯放在风箱上,接着返回屋子爬上大炕,用小被子利索地包好小丑妞抱着走出了屋子。梨花把小丑妞放到锅灶前的大蒲团上,转身拿过筛糠的大筛子罩住蒲团,把小丑妞严严实实罩在里面。站起身来走了没几步。又返回来拿开筛子不放心地看看,小丑妞还在睡,蜷缩在蒲团上小猫似的,梨花再次抱起小丑妞,眼泪紧随着流下来;可一想到小丑妞的来历梨花又狠下心来,她将小丑妞再次放到大蒲团上,拿起大筛子罩住大蒲团,就在大筛子触地时,梨花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她咬紧牙关将大筛子放牢靠,吹灭煤油灯,悄然返回了东屋,吹灭八仙桌上的煤油灯。爬上大炕重新躺下。梨花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五味俱全,她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梨花在大炕上坐着。坐了半天又躺下,依然睡不着,躺下再坐起来,坐起来再躺下,折腾到最后,梨花又点亮煤油灯,举着走下大炕放到八仙桌上,点亮另一盏煤油灯,举着走出屋子,放到风箱上,泪流满面地重新抱起小丑妞,吹灭灯走进东屋,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炕上,自己爬上大炕,轻轻地将孩子搂在怀里,敞开胸脯,小丑妞条件反射般一口含住奶头使劲吮吸起来,梨花心头一热,刚擦掉的泪又刷地流了满脸,她抬起一只手抹掉了泪。梨花心中流淌着一股未曾有过的暖流。那是母爱之泉在她灵魂深处喷涌而出,小丑妞慢慢停止了吮吸。安详地睡着了。梨花轻轻把奶头从小丑妞嘴里拿出来,心随之安静下来。

窗外一派安静,煤油灯淡淡的光芒下,梨花轻轻拿起小丑妞的手握在手中。她为自己的残暴行为愧疚万分,梨花趴下身子,轻轻吻了一下那令人怜爱的无比柔软的小手,仿佛吻了一片春天的杨树叶,又像吻到了盛开在春天的一朵花。小丑妞粗短的手指头真像朱老槐的。梨花的心猛然一颤,死老槐!对朱老槐的仇恨之火又在梨花心中燃烧起来,烧光了梨花心中刚刚复活的母性,她果断地抱起小丑妞下了炕,苦命的小丑妞!明日一早我就叫大傻子场把你扔进河里去,叫水冲走你。水愿意把你冲到哪里就把你冲到哪里,我权当你没下生,死老槐……梨花再一次抱着小丑妞走出了东屋。再一次把小丑妞放到了大蒲团上,拿大筛子盖严实小丑妞,重返东屋,爬上大炕睡觉。

梨花刚躺下,小丑妞微弱的哭声就直往她耳朵里钻,梨花听得心烦意乱,她拿手指头塞住耳朵,可那微弱的哭声依然听得清清楚楚;梨花又拉过被子蒙住头,小丑妞的哭声依然往耳朵里钻,小丑妞,你接着哭吧,哭管什么用?梨花将整个脑袋埋进被子里,想以此抵挡住小丑妞的哭声,白搭,小丑妞的哭声还是直往耳朵里钻,似乎更加清晰,梨花推开被子。跪在大炕上掀开席子,从席子底下摸出一团棉花撕成两块,揉成两个小棉花团,两只耳朵一边塞一个,重新钻进被窝。小丑妞还在哭,但哭声听起来小多了,梨花从那若隐若现的哭声里听出了无尽的委屈,梨花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她还是睡不着,坐起来拿出耳朵里的两个棉花团,竖起耳朵倾听、小丑妞不哭了,小丑妞在哼哼唧唧。梨花的心又刚硬起来,心中默想,小丑妞你就哼唧吧,我决不会把你抱进热乎乎的被窝,认命吧小丑妞,谁叫你命不好!谁叫你是死老槐的种!谁叫你不是大龙哥的种!小丑妞你哼唧吧,你哼唧不了多大工夫了。梨花的心情渐趋平静,她把两个小棉花团再次分别塞进左右耳朵,和衣钻进了被窝。小丑妞的哼唧声炊烟一样直往耳朵里飘,梨花坚决不搭理。她咬紧牙关双眼紧闭,心中默默地给自己打气,梨花你躺着别动你忍着别动,千万别动。一静制百动一忍制百勇,忍到明日大红太阳出来,你就挺过去了。梨花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干脆拿出耳朵里的两个小棉花团,下了炕,坐在炕沿上侧耳倾听,小丑妞的哼唧声听不到了,梨花心里正着急,小丑妞的哼唧声又听到了,听上去弱如游丝,梨花揪着一颗心,她一会儿把眼睛闭紧一会儿把眼睛睁大,既希望时刻听到小丑妞的哼唧又希望马上听不到小丑妞发出的任何动静,真煎熬人,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梨花睡意全无。坏了,小丑妞的哼唧声半天听不到了。小丑妞怎么了?梨花的手放到门插上那一瞬间。她又改变了主意,她强迫自己拿下手来,老老实实呆在屋里。梨花耳朵贴紧房门的门板仔细倾听着,没有听到小丑妞的丝毫动静,小丑妞到底怎么了?梨花强迫自己坐到炕沿上去,感觉如坐针毡难受死了,她于是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仿佛走在炼狱之中,走几步梨花就会把耳朵贴紧房门的门板仔细倾听,听了一遍又一遍,每次她都希望能够听到小丑妞的哭声或者哼唧,每次都不能如愿。

窗外,大公鸡嘹亮的鸣叫传进了梨花的耳朵,小鸟自由自在的歌声传进了梨花的耳朵,小丑妞却没有任何动静传进梨花贴紧门板的耳朵,梨花再不能忍受了,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泪水如同六月的暴雨从她眼里狂涌而出,梨花含泪拉开屋门跑出了屋子,飞速跑向昨夜放小丑妞的蒲团,提起筛子来看看,蒲团上一派空荡,什么也看不到;在风箱旁边找找,找不到小丑妞;在柴禾堆里找找,找不到小丑妞;梨花拉开屋门跑到天井里,红日初升,天井里一片明亮,她在西窗户台底下的鸡屋子前找找,找不到小丑妞;在东窗户台底下的地瓜花旁边找找,找不到小丑妞,梨花揪紧一颗疼痛的心打开了猪圈门,找不到小丑妞的影子:走到贴近南墙根的白杨树底下找找,找不到小丑妞;再到草垛边找找,找不到小丑妞……梨花找遍了天井里的每个角落,就是找不到小丑妞。

喳喳喳——喳喳喳——阵阵喜鹊的鸣唱传进梨花的耳朵,梨花循着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寻去,两只红喜鹊精神抖擞地站在高高的西墙上,昂着脑袋望着天空旁若无人地唱歌,一大一小两只喜鹊像一对母子。幸福的喜鹊母子!梨花只觉得万箭穿心,泪水又流了满脸,她呆呆地坐在大磨盘边的粗木头架上,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梨花一边哭一边拿全世界最狠毒的话咒骂着自己。梨花你畜牲不如,梨花你良心喂了狗,梨花你不配做人更不配当娘!你做下这样伤天害理之事,老天爷叫你一辈子再养不出孩子来。泪眼嚎咙中,梨花像母亲那样双膝跪地,双手扶地额头贴地,虔诚地祈求着,眼里流出来的泪珠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打湿了干涸的地面,铁锤般敲打着梨花的心。她的心再次疼痛难忍。梨花一遍遍祈求着,老天爷我求你!求你把我的小丑妞还给我,老天爷我错了!你愿意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吧,只求你把可怜的小丑妞还给我,老天爷我错了!你愿意怎么罚我就怎么罚吧,老天爷我求你!把可怜的小丑妞还给我,老天爷我错了……

突然,阵阵小猫呓语般轻微的声音传进梨花的耳朵,梨花顺着那轻微的声音走去,她推开半门子快速走到西屋门前,推开西屋门蹑手蹑脚走进屋里,一个画面震撼了梨花的心,只见小丑妞偎依在场怀里,恬静、安详。像朵小花开在花树上,像棵小草偎在地母的怀抱。

小丑妞平安无事!压在梨花心底的一座冰山轰然融化在海里。

场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盯着梨花,他惊讶的目光里包含着无比复杂的内容,质问、困惑、愤怒、喜悦,很快,这一切化成一份具有威慑力的镇静。

梨花抬手擦把泪,惊喜地说,场,你给了小丑妞一条命,你给她取个名吧!

叫她红孩吧!场伸出粗壮的大手掌,轻柔地抚摸着小丑妞浓密的黑发,像抚摸着天底下最高贵最华美的绸缎。

红孩——红孩——梨花喃喃自语着弯下身子,哆嗦着双手托起了婴儿。梨花双手托起了一轮朝阳,阳光在她心中哗哗地流淌。

红孩风里雨里长大了。为了供她读中医大学。父亲场卖过三次血。现如今红孩是安丘拉麦镇大名鼎鼎的中医大夫,她最擅长治偏头疼,谁要是犯了偏头疼病,她一针扎下去保准病除。而且,她用针灸的方法,两年时间彻底治好了母亲梨花的精神病。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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