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划伤夜空

2014-06-20 06:44吕先觉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4期
关键词:躺椅苞谷核桃树

吕先觉

“慢啊,慢啊,慢啊……慢死,慢死,死死死……”蝉声声叫唤,声声殷切,分明提醒春天又将去了。这当然是午后了,阳光暖烘烘装满小院,原本蓬勃向上着的植物们都无精打采,慵懒无比。透过玻璃,我在书房看到老得很透彻的我父一如既往地躺在那把破旧的竹躺椅上。竹躺椅旁边,抑或是上方,那棵他亲手栽下的核桃树碧绿嫩叶间,挂满了灰白色毛毛虫似的花絮。方此时,穿着青灰大袄的我父张着无牙的大嘴,涎水长长淌出来,顺着竹躺椅靠背一直流到地上。他应该是睡着了。破例没有蜂与蝶。好像也没有风。院外河流无声。远处山上自顾泛青。天上云朵悠闲。整个小院是安静的。我父是安静的。我心是安静的。

怎么说呢,这个小院,其实并不属于我。属于我曾经的妻。当初,她父是城关村书记,造了这栋有小院的房作为陪嫁送她。后来,准确说是八年前吧,她为了开创新的爱情,净身出户,把小院留给我了。这让我感到多少有些受之有愧。但不管怎么说,在这个钢铁水泥做主的县城,能够意外而长久地拥有这样一个小院,已是不错的福分。我没有太充足的理由不受之有愧。那么再后来呢,时光一成不变地悄然流逝,我所在的小院周围渐渐地长起林子般高楼,我却一直独身着,年年月月地与书本和写作为伴,一直到现在。我之所以不说前妻,而说曾经的妻,原因,就在这里吧。

什么时候呢,蝉声忽然打住。风跟着起了。风不大,微微地。是从院外河里吹来的。这从核桃树摇曳的方向可以看出。风一起,树一摇,密匝匝的毛毛虫似的花絮便受了感召似的集体颤栗。一条花絮掉下了,沉重而缓慢。又一条花絮掉下了,同样沉重而缓慢。接二连三的花絮掉下了。像是沉重而缓慢下落的纷纭心事。有一条掉在我父的青灰棉袄上了,我父安静。有一条掉在我父的脖子上了,我父安静。有一条掉在我父额头上了,我父眼睛似乎动了下,又动了下,应该算是睁开了。当然,也应该算是醒了。

接下来,我父脑壳朝左转了下,定住。浑浊的小眼睛紧眯了,不动。许久,又朝右转了下。定住。浑浊的小眼睛仍旧紧眯了不动。又是许久,又转到正位,不过没有定住,好像是努力朝起抬了下,离开竹躺椅靠背那么一丝丝,终于不堪重负似的,又无可奈何地垂下了。浑浊的小眼睛仍旧紧眯,也仍旧定住不动。虽说一系列的动作是那样艰难无比,却分明一气呵成。我想他应该是在环视。哦,院子左边,是楼房,邻居的楼房,邻居的邻居的楼房。再远点儿,也还是楼房,不知谁家的,也都林子般排列着。哦,院子右边,当然还是楼房,邻居的楼房,邻居的邻居的楼房。再远点儿,同样还是楼房,不知谁家的,同样都林子般排列着。哦,小院前方,越过院墙朝前望去,倒是有山的,可隔得很远。远在那些清一色林子般排列着的楼房上方。山的上方呢,当然是天空。天空有云,忽然匆匆地流动了,像是急于赶赴某个地方似的。总而言之吧,在这钢铁水泥当家做主的县城,我父的空寂是一定的,在劫难逃的。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我父通过环视感到自己好像还活着。于是便是了,我父开始叫我。

我父喊着我小名说:“平啊。”

我只好放下手中的书本,走到院里听他吩咐。

我父说:“平啊。”

我说:“我在哩,你说。”

我父说:“平啊,我好像不出气儿了。”

我感到好笑,终于没笑出声来,只说:“怎么可能呢?你这不是活着吗?”

我父说:“平啊我不哄你,我真是没气儿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我终于有些气了,说:“你要没气儿了还能说话?真是稀奇了。”

“真是稀奇了”,这是我父先前常说的一句话。我十分惊讶,我怎么也学着他说起这话来了?

我父说:“平啊,你要不信算了,你莫拿话塞我哦。我活不长了。”

我父说着,浑浊的小眼睛挤了一下,挤了两下,两行同样浑浊的泪水一前一后流了出来。不过没流多远便渗入他脸颊重重叠叠的皱褶,如内陆河渗入沙漠,很快,看不见了。

于是便是了,我开始数落我父。我说:“你不能这样,你要吃啥我给你买啥,你要穿啥我给你买啥。你不能老这样做怪。你一作怪,我就没心思写东西你懂吗?”

我父没回答说是懂了还是没懂,只是说,他真的是感到自己没气了,因为他听不见自己出气的声音了。我就给他解释,说:“人老了可能都这样,七十八岁了么,中气不足是正常的。”

我父说:“平啊,我不想死。”

我说:“不想死就不死呗”。

我父说:“可我没气了,我活不长了哦。”

我说:“我不是说了嘛,人老了中气不足是正常的,我给你买补中益气丸吃吃就好了的。”

我父说:“真的?”

我说:“我还哄你不成?我马上给你买去。”

这样,我父便复归安静,一如既往地躺在那把破旧的竹躺椅上了。

而此时,蝉也重新叫起来了“慢啊,慢啊,慢啊……慢死,慢死,死死死……”

也应该是八年前吧,我家老屋忽然倒了,倒得干净彻底,不留一丝遗憾。老屋一倒,多年鳏居着的我父没了窝处。我便让他来县城,跟我住。我父一口回绝,说:“稀奇了,我在这儿要山有山,要田有田,跟你住?”我说:“那就跟妹住吧。”我妹出嫁在本村,我想每年出一笔钱,让她代我养老送终,应该是可以的。我父还是一口回绝,说:“稀奇了,这大个当主席的儿子不跟,跟姑娘女婿?”他说的主席,是指我的文联主席。我一再跟他说过,我这主席,也就是个小小的县文联主席,而且还是副的,不是毛主席刘主席的主席,让他不要再这样说。他却不听,老这样说。我也懒得再管他,让他说。我说:“让你跟我住你又不,叫我怎么办?”他说:“稀奇了,我这大个人不晓得再做房子?我说你都七十岁了知道不?他说稀奇了,姜子牙八十岁了还能当丞相,我七十岁不能做房子?”我说:“是的我相信你能,可做了将来,将来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他已那么老了,不久于人世了,老家地方呢,又穷得那么狠,我不可能回去住,卖么也没人买,等于说是白花一笔钱。”我父也好像听懂我的意思了,当时狠想了想,叹了口气,说了声:“随你吧我不管。”然后就跟我到了县城,住进了这个小院。

那时呢,我的小院,应该说是典型的随园。当然了,我说的随园不一定等于袁枚的随园。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小院也含了个随字在里面。因为生计是那样的艰难,写作又是那样的痛苦,我一直没有心思和时间精心伺弄过小院,除了院墙而外,一切都跟原始的土地没有区别。也就是说,我一向让院里的土壤随意发挥,让植物随意生长。因此上,我接我父来住时,小院可以说是一派荒芜,也可以说是一派蓬勃。这让我父很恼火,但恼火中分明有些庆幸。到城里第二天一早吧,他便背着个手在院中杂草中转悠,边转悠边用脚踢踢杂草,踢踢小树,说“造孽。”我说:“咋造孽?谁造孽?”我父不回答,径直出了门。我正担心他迷路或是被车撞了,他却一手提了把挖锄,一手拿了把镰刀,回来了。我问在哪儿弄的?他说在街上门市部买的。我问买这些做啥?他说“种田。”我说:“城里能到哪儿种去?”他说:“稀奇了,这院子不是田?”我看看一派荒芜又一派蓬勃的院子,笑笑说:“种吧,反正荒着也是荒着,不过以后不要随便上街,县城乱得很哩。”他说:“稀奇了,我好歹也当过生产队长,进城开过会的。你以为我是土鳖?你以为我不懂城里规矩?告诉你,我要是运气好,我也能当县长当书记。”我说:“好好你种就种,莫说那些无用的话。”我说着,自顾进了书房,写那些自以为是的文字去了。我父呢,也自顾拾掇小院了。

也就是在我潜心写着一个中篇小说的那几天吧,我父也完成了对园子的基本整理。等我端着茶杯,想借那一派荒芜又一派蓬勃的院子休息一下终日绷紧的神经时,院子已变成一块典型的菜园了。我注意到,我父,他已将杂草和小树整理得一干二净了,显现在我眼前的,便只有一派新鲜的黄土了。当然了,黄土也不是铁板一块的那种,而是分成了明显的两大部分。从后门到靠河的中间,他留了一个通道,两边呢,也都留了小通道。这样,一个小院便分成了四个小的板块了。我出来的时候,我父正在左边靠河的那一小板块上整理着。我这小院,原本建在古老的河滩上,那土,都是随了流水流浪而来,所以细得很,像是沙子,又不像沙子。他要整理的不过是些同样流浪而来的石头。他把那些因了流浪而变得圆滑乖巧的石头一个一个地摘出来,一个一个地摘出来,然后扔到中间通道上,堆成一堆。

我说:“种菜啊。”

我父他不回答我,或许他只顾了专心整理,根本就没听见。他仍然埋了头,自顾整理着。

我又说:“种啥菜好?春天快去了,洋芋啥的显然晚了,种不成了。”

我父这回算是听见了,又好像还是没听见,或者说,他听见了,因为某种原因懒得回答我。我父忽然偏了脸,问我:“那个啥袁的,叫袁啥?”

我说:“袁隆平吧?水稻杂交专家,解决了中国几亿人吃饭问题哩。”

我父说:“对对对,就是他。跟你一样,也有个平字。

我说:“你问这个做啥?”

我父说:“你别管。”

于是我便不管。本来么,我与我父之间,素来很少交谈的。就是交谈,也是无话找话,算是尽一份不得不尽的孝心。我见他说不要我管,便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多余,便端了茶杯,进屋去做午饭。然后,喊我父吃饭。然后,我父继续整理菜园,我睡我五十年如一日的午觉。再然后,我起床,吩咐他注意安全,就在院里好好呆着,不要随意上街。最后,我去文联,象征性地坐坐班,以便问心无愧地领取一月两千多元的薪水。

这样,日子流逝,匆匆又是一周。等我再次端着茶杯,想看看菜园整理得怎么样时,我父已把右边的那两个小块栽上菜了。一小块是茄子,另一小块是辣椒。茄子和辣椒秧已然换个过气来,一株一株的,弯弯曲曲地却分明地挺立着,另立门户似的开始了新生。我看着是好的,就对他说:“把右边这块种上豇豆吧,豇豆著煮腊蹄,好吃。”

我父却说:“不,我不种豇豆,我啥豆都不种。”

我说:“那你想种啥?”

我父说:“种水稻,种苞谷。”

这让我非常惊奇。我惊奇的不是他说要种包谷,而是惊奇他要种水稻。我想,才多大块地方,犯得着泥里水里折腾吗?再说了,种苞谷少是少点,但也能烧苞谷头吃吃,而种水稻,就是收个三五升的,又有什么用呢?毕竟,如今的水稻,已不是什么稀缺物。我就提出反对意见。他却说:“稀奇了,我想种啥就种啥,要你管?”

我仔细想了想,或许我父自有他的道理。不是么?这里是县城,是钢铁水泥当家做主的县城,作为在乡村大地上生活了七十年的我父,他的寂寞可以想见的。他是想把我的小院种成他的袖珍农田哩。而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我父他真的就种上了。

依旧是这样,日子流逝,浑然不觉。转眼间,已是六月了。方此时,我父的袖珍农田也呈现出一派应有的繁荣与蓬勃。茄子吃过几茬了,还在继续开着紫色的花。辣椒一嘟噜一嘟噜地挂着,大部分都红了,像是烧红的铁钎。苞谷开始长出牛角似的棒子。水稻分明在怀胎抽穗了。竟然还有蛙声。一到夜晚,月亮打小院对面的山上升起来,蛙声便应时而起。河水也赶趟儿似的,隐隐约约地响着,像是老太婆对着自家水缸嘀嘀咕咕,又像是牛铃在深山密林里叮叮当当。我静静地坐在书房里,静静地隔了玻璃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莫名的感激油然而生。

我父当然是一天到晚地在这袖珍农田里忙碌着。时不时地,他锄草,松土,再不然就是捉虫子,浇水。更多时候,他在施肥。他是知道的,这水,是自来水,没有养分的,所以隔三差五地都要往地里撒化肥。我注意到,他对茄子和辣椒不怎么上心,而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苞谷和水稻上。这也难怪的。虽说,苞谷只有十来根,水稻只有三五行,可毕竟是他的主要农作物,所以伺弄得尤其殷情。不过,这种殷情让我是越来越不解了。先是,他把苞谷天花一棵一棵地都掐了,长出一棵他掐一棵。后来,他不知打哪儿翻找出把镊子,蹲在已开始扬花的水稻地里一点一点地夹出水稻的雄花。他夹得小心翼翼,像是外科医生小心翼翼地做着脑外科手术。他每夹出一点,都放进一个小玻璃药瓶里。总算夹了一小撮儿了,他便起身,赤脚打泥水里走出来,赤脚走到苞谷地里,再把那一小撮儿水稻雄花用镊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夹出来,小心翼翼放在苞谷雌花上。

我忍不住问他:“你这是在干啥?”

我父说:“搞试验。”

我说:“搞试验?搞什么试验?”

我父便给我解释,他在学袁隆平,用苞谷做母本,用水稻做父本,想培育出能吃出水稻味儿的杂交苞谷。他还问:“中国是水田多还是旱田多?”我说:“是旱田多。”他又问:“水稻和苞谷哪个好吃些?”我说:“当然是水稻。”他就说:“他正要做这样一件事情,让没有水稻田的中国人都吃上跟水稻一模一样的苞谷。”

紧接着他又问:“我要是成了,能不能和袁隆平一样上书?”

我说:“要是成了肯定能上。问题是绝对不能成。”

他显然不高兴了,说:“稀奇了,水稻跟水稻能杂交,水稻跟苞谷就不能杂交,都是粮食么。”

我说:“都是动物,猫跟狗能杂交么?”

他说:“动物是动物,植物是植物。我偏不信,偏不信不能整出带水稻味的杂交苞谷。”

我本来想,想继续用科学道理说服他,但转念间又放弃了。我就说:“那,你就整吧,或许能成的。”不是有句网络名言,叫做哥种的不是菜,是寂寞。那么,我父呢?他所种的,整的,不也是寂寞么?

这样忽忽地,到九月了。可想而知,我父的杂交苞谷没有整成。因为他把雄花早早地掐了,干净全部地掐了,而整个县城又没有其他苞谷地,就是有风,有鸟,也不可能带来雄花,这样,那十几棵苞谷便没有结籽,一颗也没。他撕开一个棒子,没有籽。又撕开一个棒子,仍然没有。一气之下全部撕开,也还是没有。他分明是失望了,把手里的棒子狠劲朝院墙砸去。

我父说:“稀奇了,真是稀奇了。”

我说:“水稻长得还好,能收两升哩。”

他似乎知道我在变着法儿安慰他,只是白了我一眼,又将一个棒子往院墙上砸去。

我父说:“我偏不信,偏不信整不出杂交苞谷。”

不过说归说,他是没再继续整了。打第二年春天起,他便不再种苞谷和水稻。就连其他农作物也不种。他只是种菜。这样我的小院便四季常青,蔬菜不断。当然了,一年之间,他无形中为我节省了一笔不小的买菜费用。他因此也于无形中拥了一种成就感,种得更加殷勤了。

不过到了第三年,情况又发生些变化。

那年吧,县里号召种核桃,电视报纸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而恰好,他在电视里看到了,听到了。他说:“嗯,种核桃好,我早就想种了。”他说着,便付诸行动。当天中午,他就瞒着我上街去,买了三棵核桃树苗和一棵白桃树苗,把核桃树苗栽到原来种苞谷的地方,把白桃树苗栽到原来种水稻地方。自此,他的主要精力又放到伺弄树苗上了。时不时地,他浇水,扯草,松土。就是不浇水不扯草不松土的日子里,他也时不时地蹲在那些苗的旁边,眯了小眼睛看着。那三棵核桃树苗和一棵白桃树苗呢,也不负厚望似的,眼看着是活了,吐出了细小的嫩芽。他又不知打哪儿翻拣出一把小刀,把白桃树苗上割下一段枝条,往核桃树上嫁接了。他一连割了三段,把那三棵核桃树都嫁接了。

这回,不待我问,他便自己解释上了。我父说:“他是想让一棵树上同时结两样不同的果子,也就是说,想让核桃树上同时长白桃树。那样,即能吃核桃又能吃白桃,多好?”他还问我:“他要是整成了,能不能跟米丘林一样上书?”哦,哦,他竟然知道原苏联的米丘林。

不知怎么地,我又说出了上次那句。我说:“要是成了肯定能上。问题是绝对不能成。”

我父同样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稀奇了,花栎树能长寄生树,核桃树上为啥不能长白桃树?核桃树白桃树,不都带个桃字?”

我说:“科学道理,我一时跟你说不清楚。反正,像这样整是整不成的。”

我父说:“我偏不信”。

既然他偏不信,既然他偏要整,而且已经整了,我也不再多说什么。至于事情的结果,同样是可想而知的。七八年的日子一一天地流逝了,我的小院中始终没有长出一棵既结桃桃又结白桃的树来。那棵桃树苗呢?当年春天就死了。核桃树苗呢,也死了两棵。剩下的那棵,倒是茁壮成长,年年结果了。一到春天,便开满了毛毛虫似的灰白的花絮。一遇微风,花絮便接二连三,沉重而缓慢地往下落,一如沉重而缓慢下落的纷纭的心事。

日子依然流逝。日子已然流逝。终于有一天,蝉又一次把春叫去。夏天来了。我父呢,一如既往地躺在破旧竹躺椅上纳凉。我陪在他身边。或许是长期服用补中益气丸的缘故吧,我父不再说他不出气了。身子也分明硬朗许多,平时能够下地走动。虽说是颤颤巍巍,却也算得了行走自如。菜么,当然是种不动了,小院依然回归到从前的荒芜。

这当然是夜晚。城市奥热无比,小院也似乎好不到哪里去。远近人家窗口的灯火一盏盏地熄了,偶尔有负重的货车打后面街上驶过,市声渐渐消退。没有月亮打小院对门的山上升起,蛙声当然也没有了。河水分明地响起来,像是老太婆对着自家水缸嘀嘀咕咕,又像是牛铃在深山密林里叮叮当当。夜色分外稠密,也分外宁静。一天星斗灿烂。天象玄秘到叫人沮丧。

一颗流星打对面夜空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直朝远处山上林稍坠落,像是把夜空划了条长长的伤口。但很快,夜色愈合了,不见一星星光亮,严丝合缝。接着,又一颗流星打左边天空划过,拖着长长尾巴,真朝远处高楼那边坠落,像是把夜空划了条长长伤口。但很快,夜色愈合了,不见一星星亮光,依然严丝合缝。河水自顾响着,像是老太婆对着自家水缸嘀嘀咕咕,又像是牛铃在深山密林里叮叮当当。夜色也还是分外稠密,也分外宁静。一天星斗灿烂。天象玄秘到叫人沮丧。

我听到我父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问:“你,怎么啦?”

我父说:“人哦,真没意思。”

我说:“怎么想到这个问题了?”

我父说:“人哦。”

我说“睡觉去吧,夜深了。”

我父说:“连个记号都划不了,人哦。”

我说:“夜真的很深了,睡吧。”

我父就叹了口气,任我扶他到房间去睡。

这样,千篇一律地,除此无他地,夜晚过去,白天来临。又一个午后属于我父和我了。

每年这个时节吧,不再种菜的我父就在这小院中,坐坐,走走,再坐坐,再走走,然后,就躺在这把破旧竹躺椅上,眯了小眼睛打盹。

哦,那棵他亲手栽下的核桃树呢,叶子已变得宽大厚实,核桃果呢,也渐渐变得浑圆敦实,挨挨挤挤地藏于枝叶间。酷热在林子般高楼间肆虐,阳光火辣辣盛满小院,原本蓬勃着的蔬菜们都无精打采,欲死不活。透过玻璃,我在书房看到老得更加透彻的我父躺在那把破旧的竹躺椅上。竹躺椅周围,是一片难得的浓荫。阳光还是无孔不入,轻车熟路,打一片片宽大厚实的核桃树叶中挤下,化作一块块光斑,投在浓荫罩着的地上,然后十分努力地,颤颤巍巍地朝那破旧的竹躺椅迈进。终于,有一块光斑很辉煌地走到我父脸上。我父脸上无一滴汗珠,看着沧桑而又苍凉。我父小眼睛似乎动了下,又动了下,应该算是睁开了。当然了,也应该算是醒了。

我父他一如即既往地叫我了。

我父说:“平啊。”

不等我从书房里走出,他又说:“平啊。”

我说:“又感到没气了?”

我父说:“平啊,我梦见我妈妈了。”

我说:“哦,哦。”

不知怎么地,我眼泪出来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父说:“平啊,扶我起来。”

我就扶他起来,问他:“是不是要到床上睡会儿?”

我父说:“平啊,我要死了,活不长了。”

我说:“咋又说胡话呢?”

我父说:“平啊,我真是活不长了。七十八了,该死了。”

我说:“多少人不都活过一百岁了?”

我父说:“平啊,你莫安慰我。我自家晓得,他们都在等我了。”

我看着老得更加透彻的我父,看看小院左边楼角,看看右边楼角,看看对面院墙,真的好像看到了一群人鬼鬼祟祟,忽闪忽现,个个像是怀了可不告人神秘使命似的等候在那儿。我一眼所过,他们就迅速躺开,藏到我看不见的角落了。我想,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阎王爷派出来的勾魂使者?

我正想,我父颤颤巍巍地打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颤颤巍巍地递给我。

我父说:“平啊。我死后,按我写的,打个碑。”

哦,我的父,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将自己碑文都悄悄写好了。哦,我的父,他在一张不知打哪儿拣来的白纸上用铅笔这么歪歪扭扭地写道:尚公讳志国,生于公元1934年正月初八,卒于公元2012年6月某日,享年78岁。历任农业互助组组长,生产队民兵排长、出纳、会计、生产队长。担任小队长期间,曾发明伙串堆肥法,在全大队推广。

我一时百感交集,怔怔半天,依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忽然间,我的眼睛又模糊了。

我父说:“平啊,人死天定,莫哭。你一定要按我写的打碑。”

我噙着眼泪说:“嗯。”

我父说:“把我运回老家埋,坟头,砌雄势些。”

我说:“嗯,嗯。”

我父说:“我哪天死了,你就把某字换了,填上日期。”

我说:“看你这精神,至少还有十年寿限,咋可能现在就……?”

我父说:“平啊我有谱儿,错不了好些。”

我说:“哦,哦。”

我正说,忽然看到那块光斑不知何时照着我父胸脯了。在我父玄黑色汗褂的映衬下,光斑格外耀眼,细细地看时,竟有云影在匆匆移动,有树叶在匆匆摇曳,还有小鸟在匆匆飞过。

接下来,我感到好像还有什么声音在响,浩浩荡荡而又悄无声息。

当然还是六月。天气也还是奇热无比。一个夜晚快要来临的黄昏,我在书房写那些自以为是的文字。透过玻璃,我看到小院中只有琥珀般的夕阳,我父,他破例没有躺在那张破旧的竹躺椅上打盹。我正惊奇,他已颤颤巍巍地进了我的房间。我说:“有事?”他不回答,或是根本没有听见,继续颤颤巍巍地朝我走,走一步哼一声,走一步哼一声。我又说:“有事?没事好好歇着,别乱动。”他说,“平啊。”话没说完,身子突然一歪,险些摔倒。我急忙上前扶他,把他扶到椅子上坐稳。

我父说:“平啊。”

我说:“你说。”

我父说:“平啊,你这官儿,大吗?”

我说:“我不是说过吗?文联副主席,不是官儿。”

我父说:“哦,哦。那,还能不能再升一步?”

我告诉他说:“我马上要改非了,不可能再升了。”

我父说:“哦,哦。那,你这文章能上书吗?”

我又告诉他说:“我写的差不多都能上书。”我在心里想,这,又有什么不得了的呢?

我父却显得很高兴,沧桑而又苍凉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光亮,说:“哦,能上书,就好,就好。平啊,你,把我们,也写到书上去吧。”

我父说着,又颤颤巍巍地打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颤颤巍巍地递给我。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份名单,都是我们尚家死去的亲人,打我父爷爷辈列起,列了长长的一大串,一大篇。当然了,名单最后,还有他自己的名字。我盯住名单,禁不住浮想联翩。哦,我曾经的亲人,你们,在时间那边,都还好吗?你们,是不是都在等着我的父来,和你们相聚?

那会儿,我父见我怔怔地不说话,便问:“平啊,行不行,你说句话。”

我说:“行,肯定行。我一定将你们都写进书里去,让后代永远记住你们。”

我父说:“好,好,我死了也能闭眼睛了。平啊,你写吧,我不打搅。”

我父刚出去,我的电话响了。哦,是我的一个长时间没见过面的外地文友打来的。他说他现在出差到了我们县城,想找几个人好好聚一下。我当然很高兴,和他约定,等我把饭做给我父吃过后马上就到一个位于半山坡的叫做腊梅山庄的地方聚会。我问他都想和哪些人聚,他开了一个名单。我一一打电话联系上了,把聚会的时间和地点都说了。然后我挂了电话,忙着做饭,伺候我父吃。叮嘱他晚上就在家里好好躺着,不要老在院中歇凉,不然真的凉着了。我说年纪这么大了,再经不起凉了。我父都依了。我便开了门出去。

我父说:“平啊,早点回来。”

我说:“嗯。”

我就到了腊梅山庄。走进山庄那一刻吧,我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我的小院。那会儿,整个县城都在脚下了。夕阳越发浓得厉害,我的小院安安静静,好像安安静静睡在时间怀抱里的一个婴儿。

我便放心地和文友们聚会。我们喝茶,喝酒,吃饭,还打牌。当然了,我们也趁空儿谈艰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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