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金生
一
我终于有机会过城里人的生活了,并且还能协助全村人一起过,这让我相当自豪。
过城里人的日子,是我家几辈人的愿望,到了我爹这辈儿,更是让我感受出迫切,因为在我小时候,我爹就希望我走出农村,在城里站稳脚跟,为他壮脸,为祖先争气。为了帮助我早日实现这个理想,我爹绞尽脑汁把我的三个姐姐都嫁到了城里,说是先为我铺路。这几年,我爹看我实在折腾不出去了,态度才有所转变,时常跟我叨唠的语言也换成了“过像城里人一样的日子”。
如今,就要实现我们老胡家盼了又盼的愿望,让我觉得脚下干涩的沙土也不那么粘脚了,身边的荒凉草甸子也和蔼可亲了。啊,与我姐家一样的雪白抽水马桶又该冰我的屁股了。
刚才,胡彪到地里找到了我,说他的项目是政府审批过的,他的征地申请也是得到政府批准的,政府说全乡的土地任他挑选,他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才第一个选择了我们胡屯,委托我协助他办理这个事儿,他还向我描述了胡屯的未来和我的未来,让我开了眼界,顾不得再和他掰扯十几年前的旧账,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一路喊叫着跑进了村,接见的都是恭敬的目光。当然,有的目光里还闪烁着巴结的内容。这一刻,我越发觉得自己很高大——这与夕阳把我的影子拖得很长无关,他们的神态让我觉得是在看早晨八、九点的太阳,全是希望——他们的希望。
我爹并不这么认为,他骂我是瘪犊子,戳着铁锹把子边撵我边吼,数落我忘记了农民的身份,还离老远跳着脚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严重败坏了我们老胡家的声誉,他没我这个儿子。
哼,不就是临时夺了你村主任的权吗?自己小心眼不承认,还理直气壮地排摆出这么多理由?我不服气地沿着前街后街跑了两个来回,最后眼瞅着媳妇小玲冲出家门拦住了我爹,才靠着一棵老槐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
我就纳闷了,养了三十多年的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了?那是气话。再说了,我爹有我这个儿子不容易,当年正赶上全县闹结扎,由于我上边还有三个姐姐,再要我就属于违反政策,我爹为了我们老胡家能够传承下香火,硬是顶着各种压力,带着我娘东躲西藏地跑了近一年,丢了村主任的职务,还交了罚款,才保住了我,没想到,我娘生我难产,临了,我出世了,我娘却没了,害得我爹既当爹又当娘地伺候我长大,还指望我给他传宗接代呢,他不会把我踢出家门的。
对了,忘记介绍了,我爹叫胡宝田,在我们胡屯当四十多年主任了,威严极了,连二奎家那条大狼狗见了我爹都躲得远远的,还低眉顺目地弯曲下两条前腿,一动不敢动。
我这么说您就清楚了吧,真的,我爹在胡屯就是权威,大家在私下里都叫他“土皇上”,没人敢反驳他的话。
可我竟然敢违背他的圣旨,擅自拔了他的龙须,他不翻脸才怪,啥,对,我是他的亲儿子,可儿子多个啥呀,我爹要是动怒了,那绝对是天王老子都不认,为这,上了三年高中的二奎背地里给我爹创作了一个顺口溜:上边钢刀卷刃,下边六亲不认,两边啥也没有,中间瞅着眼晕。
您说,我爹这形象吓人不?
其实,我爹平时是挺和善的,也爱和大人小孩说说话,他发怒都和胡屯有关,只要是伤害了胡屯的利益,无论是谁,在我爹面前都没了里子面子。
我压根没想到我爹会和我发这么大的火,人家胡彪封我这个官是为了胡屯好,我不会做损害胡屯利益的事,我爹凭什么这么生气?
“你别躲,咱爹有话跟你说。”小玲扯着我爹走过来,制止了我要逃跑的动作,我看见小玲的左手在死死地攥着我爹手里的铁锹把子,心里有了底,也主动上前走了几步。
在抬头的一瞬间,我发现我爹的脸色柔和了些,嘴唇上边的稀疏胡子左右晃动了几下,好像调整出了一点笑模样。
可我爹说话的态度并没有缓和,他甩了甩右手,见没甩下小玲的手,就抬起左手指着我说:“要是再看见你和胡老三家的大小子狗扯连环,我削折你的腿。实在闲得难受,把地里的茬子都刨了,到时省点人工费。”
“人家胡彪是好心,让咱胡屯人先过上小康生活有什么不好?别的村求人家,人家还不去呢。”我觉得委屈,从小到大,我爹从来没这样对待过我,我不知道今天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损我。
“屁,他好心?你,你……”我爹又挣了挣,脸憋得通红,看没挣开小玲的手,索性松开握紧铁锹把子的手,就要向我扑来。
“爹”。小玲急忙扔下手里的铁锹把子,上前一个跨步,一把扯住我爹的右手。
“唉”,我爹叹了口气,晃了几晃,才站住了脚:“那小子没安好心啊,他征了胡屯的地,是要革了胡屯的命啊,没了土地,我们,我们还叫农民吗?你呀,你……”
我爹说完,一转身走了。
我赶忙跑到小玲的跟前,向她拼命挤出一个感谢的笑,再一扭头,发现我爹的背有些驼了。
二
胡彪来我们村已经十多天了,私下里找我爹谈了不下五、六次,每一次都被我爹骂跑了,我归纳和总结我爹的那些骂人的话,其实用两个字就可以代替:忘本。
胡彪原本是我们胡屯人,比我大着两、三岁,小时候我俩总在一起玩耍,感情很要好。
胡彪的娘是个寡妇——我记事时她就是个寡妇,一个人拉巴着胡彪长大,这小子挺给他娘长脸,他学习很刻苦,还很聪明,是胡屯的唯一一个大学生,当时由于他家穷,是我爹供他上大学的,就是为了让他有出息,让他的娘能有个幸福的晚年,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临毕业时抛弃我的三姐跟校长家的闺女好上了,害得我那痴情的三姐喝乐果差点死了。等我赶到学校去质问他,他腆着脸对我说是因为他想留校当老师,至于他欠我家的钱,他发誓以后肯定加倍还,看他的脸居然不红不白的,气得我扇了他两个嘴巴,他挺着没还手,神情很痛苦,还淌了几滴眼泪,我估计他是挨了打疼哭的,我认为他在做个样子给我看呢,想到就是把他打死对我三姐也没任何好处,于是骂了他一句虚情假意,长着一副狼下水,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又狠狠地踹了他两脚,就走了。
那天,我回到胡屯,正赶上胡彪的娘咽气,听我爹说是被胡彪给气的,她老人家感觉没脸活了,一狠心上了吊。我本打算在胡彪的娘出殡那天再狠狠地揍他几下,可谁成想他竟然没有回来,丧事是我爹帮着筹办的,还让我替胡彪做了回孝子,我爹说胡彪娘没有错,她儿子不管她,村里不能撇下她不管,说这话时,我仔细端详着我爹的面容,他并没有表现出气愤,相反很伤感,不,确切地说,是悲伤,是失去了最亲最亲的亲人的悲伤。
后来,我听说胡彪又抛弃了大学教师的职业下海经商了,再后来,我听说他又抛弃了那位校长的闺女,娶了公司董事长的女儿,再后来,我听说他成了福城的首富。
胡屯人根据这些事情,送了他一个很形象的外号:胡三撇。
今天下午,我辨认清楚钻出轿车的是胡彪,就停下手里的活儿,站直身子狠狠地瞪着他,我认真地在他的身上寻找十几年前的那两嘴巴加两脚的影子。
其实,胡彪回胡屯的本意我是知道的,那天他到我家,我偷偷地蹲在窗台下面听到他和我爹的谈话,他说想让全村人过上城里的生活,具体做法是把全村的土地买下来,包括村民居住的村子,代价是他另外选址盖楼房分给每家每户,外加按照土地数量的多少付赔偿金。
我对胡彪的设想举双手赞成,他的规划是符合胡屯人民发展前景的。胡屯离市区非常近,虽然是农村,可却归市区管,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这些年的市场经济,胡屯人没少参与,我们因地制宜实施了很多步骤,扣大棚的扣大棚,跑运输的跑运输,倒腾小买卖的倒腾小买卖,进城打工的也不少,这么说吧,反正城边子人干的事,我们基本都干全了,也着实把胡屯的经济翻了几番,更把我们的雄心壮志翻腾了几个来回,可看到城里人的潇洒日子,我们还是感到了明显的差距,并认同在无外力帮助下那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可我们胡屯人的外财在哪里呢?我们日夜盼着,盼来的却是隔壁赵家窝棚村骤然间暴富了。
去年,福城修高速公路,偏巧走的就是赵家窝棚村,把全村子都给占了,一家分了四、五十万,现在,赵家窝棚村全体村民都住进了新楼房,做了市里人。那段日子,我们胡屯人经常仨一伙儿、俩一群地走访位于赵家窝棚的福城高速公路临时指挥部,通过各种手段,利用各种关系探听高速公路是不是还能拐个弯儿,走走我们的胡屯,可等到沥青都洒上路面了,我们才知道胡屯在这场暴富事件中是彻底没戏了。
过后,我们胡屯人因为这件事还闹了几次矛盾,原因是有能嫁到赵家窝棚的却因为父母阻拦没有嫁成,而嫁到了胡屯,有能娶赵家窝棚闺女的没娶成,而娶到了胡屯的闺女。这几次矛盾,有动嘴吵架的,也有吵急眼了动手打人的,不过,全被我爹及时给压制住了,并且做了妥善处理。
赵家窝棚事件的风波已经过去了,可胡屯人盼望一夜暴富的热情依旧高涨,虽然我们知道高速公路永远不会穿过胡屯,可胡屯人仍旧在挂念着高速公路,就是现在,还有人经常走到赵家窝棚附近,指着黑又亮的柏油路惋惜地说:“这路铺的不科学,有个胳膊肘弯儿,这要是从我们胡屯过,就直溜了,得为国家省多少材料啊!”
胡屯人渴望过上赵家窝棚人的日子,盼星星盼月亮,还真就虔诚地盼来了“胡三撇”同志,却被我爹给骂跑了。
我爹骂得挺狠:“小兔崽子,再进胡屯,我拿鞋底子削你。”
三
胡彪交给我的任务很简单,他递给我厚厚一沓纸让我挨家挨户去商谈,我看了,纸上印着“土地转让协议书”几个字。
我听说赵家窝棚一亩地给五千,就问胡彪:“一亩地你打算给多少?”胡彪说:“不会少于赵家窝棚的数。”我一听有门儿,就进一步劝说他夸他不差钱,让他多给点,乡里乡亲的,骨头筋都连着呢,既然想做,就大方点,一亩地给八千。
我看着胡彪卡巴卡巴眼睛,低头盘算了一会儿,抬头说:“行,冲着大家帮我料理过我娘的丧事,我认掏钱,你去说吧,注意避开你爹点啊,放心,我不让你白跑腿,等完事我再分你点红利。“
这一瞬间,我忽然察觉到胡彪为什么要找我来做这个事儿,他是怕我爹阻拦。我爹的脾气,我知道,胡彪也知道,我爹这个人认死理,他要是上起犟劲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他做了一辈子农民,知道土地的金贵,这点与他的“宝田”的名儿很相配,他要是横挡竖拦,胡彪这事儿就是说破大天去,也办不成。胡彪清楚我是我爹的软肋,才找的我。
说心里话,胡彪是找对人了。在我的慷慨陈词下,加上小玲偶尔敲几下边鼓,我爹居然相信了我的痛哭流涕是发自内心的,也相信了我所说的要是不答应就离家出走的威胁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他竟然同意我去操办这件事。
我不想抢全功,我认为是小玲说的不行就和我离婚这句话彻底摧毁了我爹的固执,因为在那一刹那,我爹的眼球在眼眶子里急速转动了几圈,眉头也紧锁着。我知道小玲这句话在我爹心目中的威力,小玲怀着身子呢,已经有五个月了,镇上的大夫是我一个叔伯姑姑,她偷偷告诉我爹,小玲怀的是儿子,让我们全家都好好照顾小玲,营养可着她来,不能让她干累活儿,千万别惹她不顺心。
不过,我爹说了,答应是答应,得有条件,说他陪我一起主持全村大会,他只负责坐着,不讲话。
陪我?还不是想用自己的威严为会场制造冷效果,泼我的冷水?我心里一百个不同意,可嘴上还是对我爹表达了足够的谢意,毕竟对我来说这是成功的开始。
村民大会如期召开了,会议场面和效果符合我爹的意愿,我对这种冷淡是有心理准备的,看到我爹在身边故意克制着得意的笑容,我心里说了句,走着瞧。
我想要的效果是从后半夜开始的。
我静静地躺在炕上,琢磨着明天该如何继续向大家传达胡彪的好意,身边的小玲说院里有动静,好像进来人了。
我说扯淡,这几年胡屯让咱爹治理得挺好,打架斗殴的都基本看不见了,何况是贼呢,不可能。
小玲推了我一把,说赶紧起来,我都听见“扑通”一声了,就在西边院墙那儿,有人跳进来了,你快去看看,咱院子里养着鸡呢。
西边是二奎哥家,大半夜的,他跳我家干啥?不能吧。心里想着,我还是听从了小玲的话,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阵轻微的敲门声,然后,一个低低的嗓音在喊:“兄弟,开开门,是我,二奎。“
“二奎?隔壁的二奎哥?”我一愣,四十好几的人了,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还跳墙?玩的是哪出啊?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胡屯人已经养成了不锁大门的懒惰习惯,白天黑夜的,就是为了互相串门方便,家家户户好得跟一家人似的,防什么防?
二奎哥说走大门怕被我爹听见看见,还是跳墙隐蔽、方便。
二奎哥是来签协议的,他说白天看见我爹一直阴沉着脸害怕,他不敢,才选择了后半夜。
也许是二奎哥自己宣传的,或者是有人看见了他的行为,胡屯人开始一家接一家地派代表学着二奎哥开始了翻墙头,因此在十多天里,我家的院墙掉了十几块砖,害得我每天早晨都要在我爹出门前把墙补好,免得被他发现,可小玲夸我的勤劳是值得的,价值就体现在那些写满字的协议书上。尤其是在昨天后半夜,胡屯最不积极的人家——胡老蔫儿也来签字了,更让我的心情畅快到了极点。
对于胡老蔫儿的到来,我的反响很平静,早早晚晚,我断定他肯定得来,对此,我有绝对的信心。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胡老蔫儿竟然是翻过二奎哥家的墙头来到我家,这让我的心有些不平静。
全胡屯人都知道,胡老蔫儿家和胡二奎哥家是世仇,因为半块砖宽窄的房基地矛盾,祖辈挥舞过木棒铁锹,父辈用互相瞪眼来展现内心的愤怒,如今社会和谐了,两家人见面虽然不挥舞木棒铁锹也不互相瞪眼了,但是让他们彼此握手交谈还是比蹬天还难。在我活动着心眼的时候,胡老蔫儿已经签完字,出了屋门走到墙角,一直趴在墙头等待接应的二奎哥伸手一拉扯,胡老蔫儿就顺利地回到了二奎哥家。
现在,除了我爹,全村七十五户人家都按了手印。
到时候了,该向我爹摊牌了。
四
我爹可能是老糊涂了,他竟然认为胡屯人是被我威胁着才签字的,要不,就是我打着我爹的幌子做下的,反正,他说胡屯人没他的指示是不会私下里签字的。
为了证实我没有撒谎,更没有扯着我爹的老脸做大旗,我向我爹叫号,说不信就再开次全村大会。我爹气呼呼地同意了。
我爹没有想到,尽管在这次会议中他尽量做到了严肃认真,而且为了制造威严的效果,他特意穿上了十几年前去县城开会时穿过的军大衣,可会场的热闹场面仍旧不是他可以控制的,我眼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只坐了十五分钟,默默地离开了会场。
我盯着我爹边走边擦汗的背影,断定他是回家换衣服去了,毕竟现在已经开春了,天气已经热了,穿着军大衣不捂出汗才怪。本来早上小玲就劝说过我爹,让他换件衣服,可我爹死活不同意,是我阻止了小玲的再次劝说。
也许是大家都发现我爹不在会场了,他们起哄似的把我推向了主持会议的位置,让我宣布大家的共同意见:同意。
直到会议结束,我也没发现我爹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会场。我快走到家的时候,看到他穿着军大衣在老井边上坐着。
我家门前是村内最宽的路,老井就坐落在这里,北边是胡老蔫儿家的大门,南边是他家的前园子。这眼老井直径有五米,自打村里通了自来水,已经荒废十多年了,只有隔着二十多米远的一棵老槐树年年泛着新绿陪着它。
小时候,我爹多次向我说起过这眼老井,他说是胡屯的老祖宗留下的,具体有多少年了,他也不知道。他还说最早胡屯人没水吃,得走十几里路去南边的细河挑水,他说那时胡屯男男女女挑着水桶排出一个长队向南边进发,是每天傍晚胡屯最好看的风景,他还说老井出水的那天,胡屯人围着老井蹦啊跳啊,乐坏了,三天三夜没消停……长大后,每次他说这段话时我都不相信,隔着好几代人呢,也不是他亲眼看见的,能真像他说的那么壮观?还三天三夜地蹦?哼,蹦一大整天,腿就得累抽筋,谁信啊!
再后来,我发现我爹每次遇见难心事都会坐在井边,一坐就是大半夜也不回家。我三姐偷偷地告诉我,说我爹在想我娘和胡彪的娘。
我爹想我死去的娘,我理解,可他想胡彪的娘我有意见。
三姐说,年轻时我爹看中的是胡彪的娘,可算卦的说他们两个人八字不合,两家大人就硬生生地拆散了他们。我三姐还说我爹同意她与胡彪处对象,就是想补偿胡彪的娘,如今咱的娘不在了,胡彪的娘也成了寡妇,村里人都说他俩该成一家了,可咱爹就是不吐口儿,也不知道爹心里咋想的。我曾问过爹,爹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现在可好,胡彪的娘也不在了,爹就是有任何想法也达不到了。
此刻,看到我爹坐在冰冷的老井旁边,我忽然感到了他的孤独,就走上前去,递给他一支烟。
我爹看了看我,接过烟卷,顺手夹在耳朵上,站了起来,说:“走吧,回家。”
第二天,我找到了胡彪,与他一起商议了胡屯村土地整体转让的细节,并形成了文字,还与他把文字材料呈送给上级政府……就这样,胡屯村土地整体转让计划开始实施了。
新村址更靠近市区了,距离胡屯有六里地。在建设村民居住大楼期间,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村领导班子进行了换届选举。那天,在外地的胡屯人都回来了,据说,打工的请了假,做小买卖的歇了业,就连陪媳妇在市里大医院做宫外孕流产手术的胡老蔫儿也劝说媳妇提前出了院,两口子双双赶了回来,就这样,全村七十六户一百一十三口具有选举权利的村民一个不落地参与了这项选举盛事——对我来说是盛事,对我爹来说不是,因为我是以一百一十二票当选为新任村主任的,我爹却只有一票。
结果出来了,我很纳闷。在投票前的那一瞬间,我习惯性地在纸上写下了“胡宝田”三个字,又考虑了一会儿,给涂抹了,换成我的名字,我爹那一票是谁投的呢?事后我偷偷地挨个验看了选票,发现一张选票皱皱巴巴的,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很熟悉,是我爹的字,写着他的名字。
我当选村主任之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全村范围内征集村子的新名称,在采纳了乡领导的建议后,公布用“幸福新村”四个字代替了老祖宗留下的“胡屯”两个字。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未来的幸福新村人的常规行动路线发生了变化,他们每天不再遵照从家到地头再从地头到家的两点一线轨迹,而是利用各种可以使用的空闲时间到幸福新村的工地上去看一看,就是端详个三五分钟,他们也不觉得来回十几里地对他们的体力是种劳作后的透支,他们心甘情愿地享受这种额外的劳累,因为每一次劳累之后,都会为他们的早饭晚饭增添一些话题,先是地基多宽多厚、水泥是什么型号的、钢筋有多少,接着是卧室的长宽精确到毫米、厨房的地砖可以当镜子照能分辨出黑头发白头发以及厕所的大小可以同时容纳几个人在里面转身,最后就连刮大白的师傅们都成了他们夸奖的对象,说那动作有板有眼的,很潇洒,像在跳舞,比他们下地干活的动作文雅多了……
在大家的期盼中,在我的积极配合及参与下,幸福新村很快就交了工。在临近腊月门的最后一天,全村人喜气洋洋地搬进了新家,我爹虽然脸上看不出高兴,可他还是牵着我家的那头骡子远远地跟在我们的后面。
都上楼了,也不种地了,还要那头骡子干什么?小玲对我爹的行为一直不理解,她曾多次建议我,让我劝说我爹把骡子卖了,每次我都是耐心地回答:“这回咱家多了几十万存款,就那零头养这头骡子都富富有余,留着吧,那是爹的念想。”
其实,表现奇特的不光是我爹,在外人眼里,我们就是一支很奇特的队伍,在有说有笑地顺延了一里多地的长长队列中,夹杂了很多与城里生活无关的与住楼生活无关的东西,不喘气的有犁杖有煤炭还有一些砖头木料等等,喘气的各种家禽家畜俱全,其中就包括胡老蔫儿家的一头肥猪和二奎哥家的大狼狗,还说别人干啥呀,我身边的小玲更有意思,挺着肚子还抱个大纸箱子,我知道里面装的是啥,那是她新买的几十只小鸡崽,我看着箱子外面的红纱巾飘在风里,一展一展的,火红火红的,觉得心里很美——她在用我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包裹着我俩的未来——她心中想象的未来……
我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我爹立刻停住了脚,并且他在转身回头张望。
五
一声鸡叫,把太阳喊了出来,幸福新村再一次热闹起来。
我静静地观察着晨曦慢慢透过窗帘洒在地板上的每一个细节,小玲走了进来。
“几点了,还不起床?”小玲一把扯开窗帘,对我说。
“也不用下地干活,起那么早做什么?”我眯着眼睛,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
小玲显然是听清楚了我的话,边摆放着桌子,边说:“我可告诉你了啊,刚才里里外外我走一圈儿了,没见到爹,你还不快去找找,把爹喊回来吃饭。”
也许是下楼溜达去了。咱爹那人你还不知道啊,从不睡懒觉。我慢慢地掀开被子,揉揉猩红的眼睛。
“不对,昨天晚上你看见爹了吗?我可没看见啊。”小玲这句话让我“噌”地从床上蹦起来,下地穿鞋披上衣服就往外跑。
才半个月的时间,幸福新村就彻底变了模样,刚搬来的整洁全消失了,一层的窗台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小房子,有的甚至把漂亮的塑钢窗户也糊了半扇,仅露半扇透进阳光……楼前那些美丽的花草树木不见了,却并没有成为宽阔的空场,而是被树棍绳子划分成一块块小园子,里面青青绿绿的是各种蔬菜苗子……远一点的,东边盖了个鸡窝,西边垒了个猪圈……
像什么样子,以前我咋没注意到呢,这哪像在过城里人的日子?必须得召开村民大会了,说道说道这个事。我刚想发火,小玲的声音从楼上传了来:“去胡屯看看吧,这些天咱爹总去。”
其实,即使小玲不提醒,我跑的方向也是去胡屯的路。我认为这是我的脚自己跨过去的,与我的思想无关。
跑过熟悉的路,胡屯已经出现在眼前。
这是胡屯吗?我愣住了:曾经完整的房子只剩下了一堵堵断墙,吊棚用的花塑料条子在院子里来回地游动着,遇见一块砖头,被扯着了身子,就随着风舞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嘶叫……
我艰难地在铺满砖头瓦块的路上跑着,每一次前进都像在经历着一场战争。在战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我爹,也看见了老井。
在刺眼的阳光下,我看见前方被清理出一个空地,老井就在空地的中间,周围没有草没有砖头也没有瓦块,只有我爹静静地趴在老井旁,任我扯着嗓门喊叫,还是一动不动。
我拼命呼喊着,向他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