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号路标

晓重

林翔望着不远处闪着灯光的隧道口，脚底下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行进的节奏。

快一个月了，他每次走到这段线路的时候都会有种异样的感觉。开始的时候是害怕，然后是厌恶伴随着各种袭上心头的颤抖，再以后又有一阵阵的心酸，而现在却变成了失望。因为林翔三天没看到他了。

林翔是这个工区的养路工，每天都会沿着山区风雨无阻地在铁道线上巡视，由于分管的线路太长，来回往返需要很长时间，吃饭只能随身携带，找个没有列车的时间段，躲进隧道里抓紧填饱肚子。这么周而复始的一天天的过来，林翔早先的万丈豪情已化作了脚踏实地，年少时的浪漫也随着媳妇下岗、孩子上学的压力演变得无影无踪。用林翔自己的话说：“浪漫？漫早没了，现在就剩下浪了。成天在线路上折腾，每个路标、每个道岔、每个弯道都倒背如流，何时避让何时小憩都程式化了，哪还有功夫惦记着别的。”

可就在一个月前，一次偶然的遇见，让林翔的心又揪了起来。

那天下着小雨，满天的淅淅沥沥伴随着阴沉的云。林翔照例要躲进隧道里完成自己的程序，喝水吃饭。但就在他看见26号路标，还有一小段路要跑进隧道里的时候，突然间从路基边上的草丛里蹿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头发像擀毡似的贴在脸上，黑瘦的手里拿着根比擀面杖长不了几分的棍子，像个山寨版的劫匪似的站在他的面前喊道：“站住！抢劫！”

林翔着实吓了一跳，赶紧稳定了下急速跳动的心脏，仔细打量了几眼对方，嘴里吐出一句话：“老兄，我就是个铁路工人，没钱没东西，你换个地方发财吧。”

“少废话！抢的就是你铁路工人！”

林翔运了一口气道：“老兄，我真的没有钱。”

“没钱脱衣服，你这身工作服还有背着的包都留下！”

林翔盯着对方，心里的这股气瞬间由恐惧转化成为了愤怒。先不要说他从小就跟火车司机的父亲习武健身，就单看看眼前两个人的实力对比，优势都明显在林翔这一方。“这个德行还出来抢劫，真拿自己当悍匪了？”想到这林翔猛地伸出手从背后的工具包里拿出大号扳手，冲这个人晃了晃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这段地方归我管，你说，咱俩谁抢谁吧？”

黑瘦的小个抬眼看看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林翔，又看了看他手里沾满油污的超大号扳手，叹了口气把棍子扔到路边，一屁股坐在钢轨上，“得，你牛，我打不过你，不抢了。不过你走之后，我就顺着你这段铁路拆你一串螺钉，就算费点劲儿也能卖几个钱。”

这句话可把林翔吓了一跳。这小子要是真这么干，给自己惹的麻烦肯定小不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简单，就是想弄点钱，我得吃饭！”小个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抬眼皮地说道：“抢不着就拆呗。”

“你这样还有理了？”林翔气得上去一把抓住小个的衣领，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我脾气不好，你可别逼我打人！”

“打吧，打完你走你的，我拆我的。”

面对这个滚刀肉林翔彻底没脾气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真应了那句老话，麻秆打狼两头怕。僵持了一会儿，林翔先放缓了架势冲着小个子说道：“得，你比我牛。不就是没吃饭吗，你要不嫌我带的饭食差，这个饭盒都是你的。”说着话从背包里掏出老婆给自己带的饭，直愣愣地递了过去。小个一点也不含糊，接过来打开饭盒伸手就抓。

“咳！你属狗的啊，讲不讲点卫生。”林翔骂着把勺子递过去。

也就是一支烟的功夫，小个抱着饭盒风卷残云给林翔来了个一扫光。他吃完抹抹嘴把饭盒还给林翔的同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再给我来点钱吧。”

林翔彻底崩溃了。自己见过不要脸的，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吃着我威胁着我，还得找我要钱，我上辈子欠你的啊！想到这林翔猛地站起来，他想抓着这个人去派出所，虽然派出所离他巡视的区段要走上十几里地，但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抢了我一顿饭。可是，随着他手里用力的撕扯，小个子破旧的衣服裂开了，看着眼前这个极像难民的身材，闻着散发出来的恶臭，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难道我碰上烟鬼了吗？”。在工区交接班的时候，总听同事们说，最近这段时间常有些吸毒品的家伙，没钱没饭吃在铁道边上转，不是赖就是偷，实在不行就抢，来硬的他就往地上躺，来软的跟你胡搅蛮缠，都是些滚刀肉！林翔当时还笑话他们连个无赖都管不了，可没想到自己今天也中奖了。

看着眼前挑衅中夹杂着狡黠的眼神，林翔心里颤动了一下。自己无论如何是惹不起这样的“烟民”的，就算不是“烟民”自己也没有办法。动手打没问题，用不了两拳就能把他放趴下，打完之后呢？你前脚走保不齐他后脚就拆钢轨上的配件。抓着他去派出所，这样的事情公安民警能说什么呢？难道就是他因为抢了自己一顿饭吗？就是因为他扬言要拆铁路配件吗？这些离法律处理的最低界限都达不到。就算是把他拘留几天，放出来呢，还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想到这些林翔长出了口气，使劲压了压胸中的各种愤慨和郁闷，从怀里掏出五十块钱递过去说：“我上班出来没带多少钱，你将就着买盒烟抽吧，以后别再来了。”

小个像接受还账似的一点不客气，伸手接过来看都没看就揣在怀里，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冲林翔点点头，扭身走进了雨中……

林翔是饿着肚子走完自己后半程巡视的线路，又饿着肚子挨到下班回家，进屋来没等媳妇把饭菜摆好，操起碗筷就是一阵风卷残云，弄得媳妇也很纳闷。问了他两句累不累，身上哪里不舒服？林翔也不回答闷着头收拾自己的工具袋。媳妇只想到是林翔平日里工作劳累压力大，干得又是体力活，再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饭盒，给他预备转天的饭菜时，悄悄地塞进去个肉丸子。

转天林翔去工区点名交接班，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公安处的民警来工区走访，他原本想把自己昨天遇到的事情和民警念叨念叨，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怎么张口，怎么和人家警察同志说呢？说自己五大三粗的个子，平时也号称练过武术举过石锁挥舞过枪棒，在巡到26号路标的地方，让个疑似大烟鬼的小个子冲自己晃悠了几下秫秸杆，说了几句大话，然后就乖乖地缴了械。白送人家一顿饭不说，还加上了五十块钱礼送出境，这也太丢人了吧。

林翔顺着铁道线，一路检查着线路设施来到26号路标附近，瞬间的生理反应让他感觉到该吃饭了。他掂了掂背上的工具袋，里面装着媳妇给带好的饭盒，他望着前面不远处的隧道，仰起头看看天上流动着的白云，伸手试了试风向，这么好的天气实在适合野餐。他把随身携带的报纸找个平整点的地方铺好，放下工具袋掏出媳妇预备好的饭盒，饭盒盖上的一行字让他顿感温馨，上面写的是“老公辛苦了”。这是昨天看见我郁闷，媳妇想办法让我开心呢。想到这些林翔不由自主的咧嘴笑笑，肯定是这个娘们儿想起我给她讲过的那个笑话了。工区的工长总嫌自己老婆饭菜做的不顺口，成天价抱怨，有一次大家凑在一起吃饭，突然发现工长竟然带了大小两个饭盒，一致认为是工长的建议得到了老婆的响应，整改的效果明显。工长也很高兴拿出饭盒来要和大家一起分享，可是大伙等他把饭盒放到桌子上，看见饭盒上的字全都笑喷了。原来他老婆赶时髦，学着人家在饭盒盖上分别做上标记，写的是“大便当饭，小便当菜”，这还怎么让人吃呀。

林翔笑过之后坐下，刚要打开饭盒，猛然间听见背后有人喊他：“铁路工人老大哥，又看见你了……”这一声喊把林翔所有的好心情全赶跑了，他急忙回头看过去，在他眼前站着的还是昨天的那个小个子，只是手里还多了个黑乎乎油腻腻的扳手。

“怎么又是你呀？你想干什么！”

“我想拆点钢轨上的东西，费了半天劲也没弄下来。”小个子晃动着手里的扳手，“刚坐下歇会就看见你来了，正好，今天咱们吃点什么？”

小个子的这句话把林翔吓了一跳，屁股底下像按了弹簧似的“蹭”地窜起来：“什么！你，你敢拆卸钢轨上的东西。你说，你拆的是哪……”

“你急什么啊，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拆下来。”

“没拆下来也不行！”林翔把手里的饭盒往草丛里一扔，冲上去一把抓住小个子的衣领。“说！你拧的是什么地方的螺母？”

小个子好像有点被林翔的气势震住了，抬手指指靠近隧道26号路标的地方说：“就那边，我没进隧道，里面太黑……”

林翔猛地甩开手，把小个子闪了个趔趄，边说回来找你算账边朝26号路标的方向跑过去。小个子看着林翔跑远之后，脸上露出丝狡黠的笑，顺手拿起林翔丢下的饭盒往地上一坐，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等林翔仔细巡视一遍回来，小个子正往一个塑料袋里倒吃剩下的饭菜呢。这个举动让林翔恼怒到极点，他指着小个子的鼻子骂道：“我欠你的是吗，你吃我喝我还拿我开心，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小个子依旧是那副无赖的样子：“吃不了带走，家里还有人吃呢。”

林翔掏出手机朝小个子挥舞着：“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抓你！”

“我信，你现在打电话报警吧。”小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走我关几天，放出来我还得来这边晃悠，没办法，这块地方我熟。”

林翔心里这个泄气劲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真应了那句俗语，老虎咬刺猬没地方下嘴。他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扭身坐到地上。倒是小个子冲林翔咧咧嘴说：“你明天还来吗，要是还来想着给我带点钱。”

“我给你带个屁！”林翔头也不回地骂道。

“你随便，反正像我这样的人已经没脸了，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还想吃我的饭啊，我都饿了两天了”林翔站起身冲着小个子，“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人了，干点什么不好，干嘛非要跑这来耍无赖呢！”

小个子朝林翔撇了撇嘴：“我干过的事多了，我一天挣的钱你一年也挣不着，说出来你恐怕连想都想不到。”

林翔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对方说：“那你就去接着挣啊，成天价跑荒山野外的线路上跟我起腻算什么事呢。”

“唉……”小个子像被触动到某跟神经一样，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要不是染上这个瘾，谁愿意跑出来丢人现眼啊。得了，不跟你说了，明天想着点还带这个肉丸子呀，挺好吃的。”说完话他头也不回地扭身走了，留下林翔守着个空饭盒发愣，满脑子里都在琢磨。“他还真是个瘾君子，幸亏没招惹他，要不然在我巡视的线路上瞎折腾，就够我麻烦的。可是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林翔整整一宿，最后还是在临出家门的时候让媳妇又装了一个饭盒的饭菜。林翔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媳妇只是问了句，带这么多饭是要加班吗？就埋头去给他收拾饭盒。林翔磨叽半天最后才从嘴里挤出句笑话，“没听过相声钓鱼吗，我这是鱼没钓着饭量见长。”媳妇瞥了他一眼，没乐。

又到了将近26号路标的区段，林翔从老远就张望着隧洞两边的山坡，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小个子果然又如前两天一样，从草丛中钻出来，喊了声铁路工人老大哥，直着眼盯着林翔背后的工具袋。林翔索性朝他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旁边，拿出两个饭盒递过去一个说：“我欠你的，吃吧！大爷！”

小个子嘿嘿笑笑，接过饭盒静静地吃了几口，然后还像昨天那样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把米饭和肉丸子倒进袋子里，小心翼翼扎好口，慢慢地放到一边。这个举动到让林翔觉着有点意思，他放下手里的饭盒问道：“哎，你把自己吃剩下的带给谁呀？”

“跟你说过了，家里人。”

“你还有家？就你这样的人，谁能跟你过日子啊！”

这句话像针似的扎进小个子的身体，他浑身颤动了一下，转过身冲林翔用嘶哑的嗓音嚷道：“我怎么就不能有家，我的家至少比你住的好，宽房大屋独栋的别墅，你这辈子连想都不敢想！”

“你就吹吧！反正这荒山野外的地方，除了我谁也听不见。”林翔不屑地朝着小个子说道。

“我吹？你也算是个拿工资的正牌工人，你去四邻周边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胡百万胡东风呀。当年我开的车连你们铁路的领导都坐不上！我挣的钱能把你埋起来！”小个子气急败坏的朝林翔喊着。“嗯，你牛，你现在怎么混成这个德行了？”林翔不无揶揄的冲着胡东风哼了一声。

这句话着实拔了胡东风的气门芯，刚才还向天举着的手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他看看斜眼盯着自己的林翔晃了晃脑袋，用手免了下破旧的衣襟说，“我要不是染上毒瘾能流落到这个地步吗，能让你这么教训我。”

“染上毒瘾就去戒掉，你不能总这么活下去吧？”

“我也想戒，可我戒得了吗！”胡东风使劲提了提裤子说，“生意败了，房子卖了，老婆跑了，父母也没了，就剩下个孩子……不说这个了。”

胡东风的瞬间感慨让林翔隐约感觉到他的脆弱。林翔没再言语，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烟给对方递过去一支，两人点上火之后都在默默地吸着，谁也没再说话。半晌，胡东风拍拍屁股站起来，拎着塑料袋朝林翔点点头要走，林翔哎的一声叫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张一百元的票子递过去，“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别拿着它又变成毒品冒了烟。”

胡东风接过钱努努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看着胡东风佝偻的背影，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态，林翔忍不住又冲着他喊了一句。“明天没吃的就过来吧，别满处乱跑偷人家东西！”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纠结和无法说清，原本剑拔弩张相互对立的两个人，经过几次交锋之后竟然能坐到一起，竟然能伴随着徐徐扑面的微风，共同咀嚼着饭盒里不算丰盛的食物品，也竟然能互相的聊起各自的生活。林翔在感慨自己没能当上火车司机的壮志未酬时，总不会忘记捎带着咒骂几句当年负责招工的人事科长，说他是狗眼看人低不让自己子承父业。胡东风则是细数自己过五关斩六将叱咤商场时的英姿，如何白手起家创业挣钱，如何在赌场上打麻将连胡了数次东风，没辜负他爸爸给他起的这个好名字等等。聊着聊着俩人的话题就从过去回到了现在，林翔敏感的发现每每说到落魄的生活时，胡东风都不止一次表现出隐藏不住的悔意，总是喃喃地说：“我要是不染上毒瘾就好了”。也是每每到这个时候，林翔总是跟上一句： “你把毒品戒了吧！”其实林翔心里也清楚，自己的规劝对于这个瘾君子来说就如同放屁，也许还没放屁有味呢。但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也许是求得心理的一个安慰，也许是心里真有这个愿望，愿意胡东风能够戒掉毒瘾，不要再像孤魂野鬼似的到处游荡了。每次分手的时候，胡东风也总是朝林翔点点头从没说过再见。林翔也是照例告诉他自己的休班时间，让他算清楚以后过来一起吃饭。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翔总是带着两份饭食上班，时间一长媳妇的敏感度像空气指数表测ph2.5数据似的急剧上升，开始是旁敲侧击地试探，后来干脆爆表直接质问林翔，你是不是外面还养了个小的？你可别忘了咱家的环境，你不是官员也不是土豪，没这么多钱供你养小三。这些话没激起林翔的火气，反而把他逗乐了。他指着桌子上的饭盒对媳妇说：“有天天拿着饭盒盛着粗菜淡饭养小三的吗？再说了，你做的饭也不是多好吃，就是我能忍受着吃点，换了别人早扔下水道去了。”媳妇听了林翔的抢白没再搭话，独自一人坐在床边抹眼泪。林翔没想到自己的话能勾起媳妇这么大的动静，连忙赶过去哄，又是发誓又是跺脚的说了半天，把给胡东风带饭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最后还没忘记纠正了一下自己的错误，搂着媳妇的肩膀说：“你做的饭是最好吃的，比饭店里的强多了，你看我们单位周围，咱家外面的街道上多少家饭店呀我都不去，我也去不起呀。”林翔的调侃终于让媳妇破涕为笑，嗔怪地轻轻打了他一下问：“这样的事情你就不能跟领导汇报，就不能打110报警让警察来处理啊？”林翔掰开揉碎的把利害关系跟媳妇细说一遍，说道末尾时感慨道：“我是真怕他哪天想不开，真要拆了线路上的器材，真要扒了哪个重要的零件，那可就麻烦大了！”媳妇听罢叹了口气，默默地去给他收拾要带走的饭菜了。

有的时候人的心情也会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林翔从工区里交接班出来看着头顶上的晴空万里，心里自然也愉快了不少。他一边按照规章仔细的巡视检查着线路上的各个配件和设施，一边在脑子里琢磨着今天要和胡东风聊点什么。就这样走走停停地来到26号路标附近，林翔习惯地挺直身子，昂起头朝隧洞两边的坡地上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奇怪的是今天胡东风没有按时出现。“他怎么没来呢？是偷东西让人家抓住了，还是吸毒让警察抄了？”一连串的问号在林翔脑子不断闪现出来。他习惯地爬到坡道上面往隧洞那边瞭望，这一瞭望可不得了，把林翔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靠近隧道口附近的弯道上，一连串的钢轨扣件都被人拆空了，连带着旁边的信号机也被人砸了个稀巴烂。

林翔的脑袋当时就大了，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按下了工区工长的电话，他说话的声音也因为恐惧变得急促和颤抖。工长听到这个噩耗后在电话里喊道：“赶紧打电话报警啊！让公安派出所来人办案！你留在现场不许动，给我看好了现场，抢修的人员马上就到！”

大队人马赶到之后各司其职地忙碌着。公安民警忙着询问、取证、照相、采集各种物证，工务的人员忙着恢复被盗的扣件，信号的职工们忙着测试信号机。一群人在26号路标周围来回地穿梭着。林翔则像个木偶被来自各方的领导叫过来，叫过去的追问着情况。最后公安民警给他制作笔录时，问他最近巡视线路时遇见过没有可疑人员时，他愣了一下犹豫着回答道：“没有”。回答完这个问话他自己也挺后悔，干嘛替胡东风掩饰啊，他不就是可疑人员吗？可自己为什么就没说出来呢。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林翔好几天，直到今天他走在蜿蜒曲折的线路上才想到了答案。自己从心眼里不愿意接受胡东风是可疑人的事实，也不愿意接受自己这么多天跟他相处培养起来的情意被破坏，虽然他是个人所不齿的烟鬼，自己是个受人尊敬的铁路工人。可连续几天不见胡东风的踪影，这个无情的现实让林翔彻底对他失望了。我向公安民警隐瞒的这个人，也许真的就是嫌疑人，我是太天真了。可是他胡东风为什么要这么干呢？难道是毒瘾犯了没地方弄钱，难道是有人逼债才让他出此下策？带着这些新的疑问，林翔慢慢地接近了闪着灯光的隧道口。

“叔叔。你是姓林吗，是林叔叔吗……”

一个略带沙哑的童音从林翔身后传来，林翔急忙止住步子回转身看过去。眼前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穿着身沾满草粒有些破旧的衣服，站在草丛里怯怯地望着自己。“我是姓林，你一个小女孩怎么跑这里来了啊，多危险。”

女孩往前走了几步，把手里紧攥着的一个信封递了过去，“林叔叔，我叫萌萌，我爸爸临走的时候让我在这等您，这是他让我给您的信。”

“你爸爸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胡东风。”

听到这个名字林翔浑身猛地一怔，一把将信抓过来，掏出信纸不错眼珠地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

“林翔兄弟，你好，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向派出所投案自首去了。

钢轨上的扣件螺母都是我拆的，信号机也是我砸的，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但是你千万别着急，你听我说说我作案的初衷，也许能理解我，能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干，就像咱们俩人能交往聊天一样。

人这一辈子什么都能碰，就是不能碰赌。人这一辈子什么都能沾，就是别沾毒，倒霉的是这两样我都会。赌钱让我气急败坏倾家荡产，毒品让我没有廉耻失去亲人，这两件事都是让我刻骨铭心的。记得你总跟我说让我戒毒，我每次都不言语。因为你不知道，毒瘾犯上来的时候万劫不复，就跟我身体里有万千条虫子，有万千条毒蛇在爬、在钻得那样难受，它们撕咬着我，我实在是控制不了啊。这段时间我无数次的想过戒毒，就算是为了孩子，为了我这个闺女我也要想办法戒除毒瘾呀。可是我试过很多方法都无济于事，想去戒毒所，可戒毒所需要钱啊，我现在家徒四壁，就连吃饭还得找你要，你说说我那里弄钱去啊。

不瞒你说，当初遇见你的时候我的确憋着坏，的确想抢你的钱，想跟你耍无赖，想你能打我我就好讹你，敲诈你点钱去买毒品。可是你对我的所作所为，让我实在是没脸这么干呀。我是个吸食毒品的烟鬼，可我的心还没死啊。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我确定你是个好人，你有颗朴实善良的心，你不嫌弃我，没拿我当个不可救药的混蛋。所以我想了好久以后才下决心这么干。我知道拆盗铁路设施，砸毁信号机是犯罪，可我真的想进去待几年。在里面我相信自己能戒掉毒瘾，能接受改造后能重新做人。林翔兄弟，这也是我实在无奈才出此下策的，希望没给你添太大的麻烦。

以前你总问我吃剩下的饭菜带给谁，我一直没告诉你，饭菜是带给我的闺女。林翔兄弟，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我求求你，求求你管管这个孩子。你如果不愿意管就把她送孤儿院，你送也比我送去要让人家高看一眼的。

你如果愿意管这个孩子，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等我出来了，我一定报答你，我做牛做马，我给你当儿子也把这份情还上。

萌萌可乖了。这段时间都是她要饭，收破烂卖钱才能让我们活下来。她是个好孩子，千万别让她学坏了。林翔兄弟，我给你磕头了……”

林翔看完这封信没再说话，他慢慢地把信叠起来揣进怀里，一把拉起女孩的手说：“闺女，跟叔叔回家！”萌萌听话的跟着往前他走了两步，看着黑黑的隧洞又停住了脚步，怯怯地说：“叔叔，太黑了，我害怕。”

林翔拂了拂她的头发，更紧的拉着她的手说：“萌萌，别怕。勇敢点，走过去前面就有家，前面就有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