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瀑
漆树
寒光闪处,残月割破春梦
星星从颤栗的枝头坠入蛮荒
满身伤口,难诉隐忍的痛楚
粘稠的眼泪,从心底夺眶而出
生命的颜色,是如此凝重、浓烈
一声长叹,乳灰色变成了漆黑色
沿着历史粗糙的表面汩汩而下
滴落进河姆渡的木胎碗中
滴落在曾侯乙编钟钟架横梁上
滴落进长沙马王堆的漆耳杯套盒里
滴落在三国的围棋棋盘中
滴落在唐朝的花鸟屏风上
滴落在明代鎏金弥勒佛的心头
滴落在紫禁城的雕梁画栋和龙椅上
如果说,没有月光的灌溉
诗歌将会风化成语言的沙漠
那么,假如没有漆树血泪的呵护
遥远的记忆,会不会从龟裂的容器中漏光
战国的编钟,在何处悬挂两千四百年
它的音域是否还能跨越五个八度
发出那美妙恢宏的金声玉振、万世绝响
袒胸露怀、慈眉善目的弥勒菩萨
参破红尘的笑容能否千年不朽
能否在未来的娑婆世界降生成佛
将挣扎于茫茫苦海中的芸芸众生慈航普渡
我们源远流长的辉煌文明
能否在历史的凄风苦雨中闪耀千古
阴暗潮湿的山谷。触目惊心
伤痕累累的身影,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漆树,你这植物王国里卑贱的生命啊
为何让我百感交集,怆然涕下
祭后龙山古树帖
就这样悲怆地倒下了
怀抱着一部用青藤装订的未竟书稿
一头栽进豆嘎寨语焉不详的史志中
倔强的豆嘎寨的老祖宗
茫茫亚热带丛林的王者啊
你披发跣足,高蹈于巍巍后龙山之巅
披一身霜色,观月落乌啼
携一树寒蝉,望残霞与孤鹜齐飞
山雨欲来,满头乌云,一腔忧愁,思绪万千
岁月的制高点上,惯看世态炎凉,人间沧桑
最终却倒在,夜色中挥舞的斧头下
天空陡然倾斜。一地的星星,被装进了深不见底的麻袋
月牙儿冷不防,一脚踩空
夕阳不堪回首,咯出了满天的血
当生命轮回,不知是否后悔阅世太深
大到那场毁灭性的兵燹,小到高粱地里的偷情
你在高处,无意中瞅见了那只脏手,在乌云后面
偷偷截留阳光。又悄悄伸过去,将豆嘎寨的衣兜掏空
张着血盆大嘴的溶洞,吸干了故乡的河流
重病的苞谷袒胸露怀,抱着吃下过量农药的孩子
绝望的儿女们纷纷涌向远方的海市蜃景
土地荒芜、皲裂,祖父们的皱纹漫延到稻田
营养不良的炊烟,扭过虚弱的身子
彩虹被抽空,梦想变成了空巢
巨大的伤口,咽下了你的痛苦。我确信
你把歌声交给了杜鹃,种子交给了大地
你把泪水交给了河流,苦难写入了年轮
你将大面积繁殖的贪婪,禀告了苍天
老房子
光阴荏苒,恍若隔世
老房子茕茕孑立,沉默无语
蓝色的炊烟枯萎在屋脊
啼哭从墙上驳落。笑容深陷皱纹
思念,交织成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歌谣被鼠咬断,童话被虫蛀空
石磨牙齿掉光,再嚼不碎苦难
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
向着逆时针方向无声地旋转,
弓弩落满灰尘。霹雳弦惊
祖传的故事,随飞逝的箭矢远去
在命运面前,所有的猎人都是猎物
房顶上,几代人的岁月
被风无情地掀开。日子千疮百孔
屋檐不再流泪,不再淅淅沥沥
讲述辛酸的往事。所有的风风雨雨
都被老房子默默吞进肚里
神祇回到庙堂。祖先回归墓地
神龛变成阒寂的空巢
坚实的臂膀,温暖的胸膛
已经消逝在云雾缭绕的青山
生命的摇篮,比梦还要遥远
块垒如磐,向谁诉说
老房子已经听不见呼唤
失明的窗户,看不见归来的游子
久久的叩门声,没有回音
那道门已反锁,老房子如母腹
已经成为我回不去的故乡
只有冰凉的清明雨
在脸颊上无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