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麓听翁
我家在大山深处,离家不远有一个叫苜蓿坝的地方,生长着一种叫漆树的树木。
说到漆树,有些人为之惊悸,特别是对漆树极为过敏之人,只要梦见漆树,第二天醒来,脸上便肿胀起来,很是可怕。有些人只要看见漆树,也会脸上发肿,这种人在山里只要看见漆树,赶紧逃之夭夭,唯恐沾上不祥之兆。小时候时常看见好多脸上肿得涨涨的人,他们用毛巾包裹着脸面,见人便把脸朝向别处,人们看见这种人赶紧离开。父母常常告诫我:“看见被漆树咬得肿胀的人,赶紧跑开,别与他们搭话。”
我对漆树不过敏,有时故意与他们搭话,问这问那的。在苜蓿坝拾粪碰见漆树,故意摸摸漆树,想象漆树是如何把人咬得肿胀的。我看着并不高大略显畏畏缩缩的漆树,一种怜悯情绪油然而生。大大小小的漆树长在半是石块半是泥土混合的土壤中,有碗口那么粗的,也有手腕那么粗的。树冠绕过藤蔓植物的藤蔓朝向自己的天空生长着,黑黝黝的皮很厚实地趴在树干上,一旦把皮肤剥开,就会渗出乳白色的浓浓汁液,这汁液就是能咬人的漆液,好多对漆树过敏的人,一看到这乳白色汁液,像是看见了无常一样顿时心里发麻起来。
大滴大滴的泪滴从树皮破裂处渗出来,那么痛苦地流出,像是被谁打疼似的无法忍住便溢出泪水,又像是一个突然遇到伤心事的人泪盈满眶,这种哭是慢慢打开的,是一种很钝的流泪方式。
我亲眼看见漆树哭泣时,是在苜蓿坝放牧的年代。苜蓿坝由于周围灌木丛多,又遠离庄稼地适宜放牲口。我们好多玩伴在没有庄稼活的间隙里赶上各家的骡马吆喝着去苜蓿坝放牧,骑上各自的坐骑,口里吆喝着“驾驾”朝着目的地奔去。责任田刚划分的那几年,我们小伙伴常在放学后或周末去苜蓿坝放牧,与山野真真切切地靠近,在灌木丛中玩足童年。
几个外乡人不知何时来到我们村子,说要住下来,对于突如其来的他们,村里人没有防范,很亲近地与他们搭讪。他们在各山各岭转悠着,像是在寻找什么。那天到了苜蓿坝,对漆树大动干戈,动起手术来。我看见漆树冒出浓汁液,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在我心里苏醒,刺激着我,呼唤着我,使我真切地感受到植物的疼痛。植物一旦遇到伤害,无法喊出声音,只能用自己的本能做着力所能及的弥补,在渗出汁液的那一瞬间,漆树皮迅速做出选择,集聚力量开始修复割裂的皮肤。那些外乡人拿出塑料大桶子,让汁液慢慢地流到桶子里,割了一棵又一棵,直到大桶子盛得满满才罢休。
“为什么只割漆树,其他树为何不割呢?”我满含着对漆树的同情,愤怒地问那些割漆的外乡人。他们回答:“漆树的汁液是宝贝呀!”我不解地看着他们把苜蓿坝凡是能割的漆树洗劫一空,心里萌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看着一个郁郁葱葱的坝子转眼几天工夫便失去了往日的欣欣向荣,一棵棵伤痕累累的漆树像是在抗议着什么,树身上留下的刀伤从树根开始一直延伸到细小的枝干分叉处,能承受刀割的皮肤上都划破了,新鲜的伤痕在阳光的暴晒下显得很刺眼。我在心里嘀咕:“漆树会不会死去?那些外乡人把漆树的汁液割去做什么用?”
漆树,在植物界算不上名贵的树种,由于自身有侵害人们皮肤肿胀的残缺,很卑微地生存着。那些乳白色的眼泪却一直在我心中留下问号,植物也有眼泪,而且那么多。我后来知道那些外乡人来自四川,他们把漆树的汁液割去后,经过几道加工程序,提炼出纯度很高的漆用来漆家具。这种漆,不添加其他成分,美其名曰土漆、生漆。用这种漆漆,的家具,家具油光可鉴,而且不褪色,持久时间很长,再就是家具表面还可以耐高温,功能着实很多。漆树的眼泪映射在家具上,成为家具的眼睛。
漆树的眼泪被提取后却在家具的表面重生,泛着晶莹光泽的家具,手感滑溜溜的,有种被打磨后的感觉。每次我看见用土漆漆得光亮无比的家具时,总会想到苜蓿坝那一坝的漆树的命运来,那些外乡人为了提取漆树的汁液,对漆树进行戕害,完全不顾它们的感受,这种感受也是人类自己的感受呀!
又去苜蓿坝放牧时,原本以为死亡的漆树会大煞风景。当我们纵着骡马到苜蓿坝时,看见了一棵棵漆树获得了新生,伤痕处长出了很厚的结痂,浓浓的树冠枝繁叶茂。我抚摸着伤痕,想象着漆树如何在割伤后努力生存下来的艰难处境,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境遇!俗话说得好:“人活的脸,树活的皮。”可是漆树在皮肤割破提取汁液后还生存下来,漆树对割破皮肤这件事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
漆树的眼泪,不是哭泣后的残余物,而是新生命的一种改航。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