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武
黄金铺地,老少弯腰。
那一车车饱满、美妙的麦穗,就是一张张暄腾、喷香的面饼啊。可要吃到这张饼,必须等到颗粒归仓、核算清楚才可以呢,饥肠辘辘的社员们哪里受得了?于是,大人们收工到家,便会神秘地掩上院门,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扎起的裤脚里、鞋窝里,神奇地掏出、磕下可爱的麦粒来。孩子们已不满足于捡拾落在地上、挂在路边树枝上一根两根的麦秆了,而是趁大炮队长不在跟前,车手又是家里哥哥、叔叔或亲戚,便猛地蹿上前,扯下一抱,撒腿就往家跑。这样,队里的收割还未完,好些人家已悄悄地揉搓、磨碎了一碗碗麦粒,摊起面饼,美美地吃了起来,还骄傲打起带着麦香的饱嗝来。
这些,瞒不过大炮。他带领一班人马搞突然袭击,有的人家躲闪不及便遭了殃:除了遭到训斥、谩骂外,还要被扣工分、罰粮食。真是乐极生悲啊!
而队委们这些天常常夜里加班开会,夜餐自然免不了:新面饼尽吃,羊肉汤尽喝。社员们敢怒不敢言,只是巴望早日放门,能正正派派地捡些麦粒充充饥了。一块麦地收割完毕,遗落的麦穗也被大体捡拾过了,但社员们依然不得随意进入,有时还特地安排人员来看守。空旷的麦田仿佛被一扇无形而巨大的大门严严地关锁着,大门的钥匙自然握在大炮手里,甚时放门也就由他来决定了。
常常在黄昏时分,突然传来某块地要放门的喜讯,庄子上一片沸腾。各家紧急动员,上至八十三,下至把手搀,甚至看家狗,倾巢出动。举着扫帚,扛着耙子,挎着篮子,顶着笆斗,推着小车,提着马灯,风风火火、浩浩荡荡地涌向地边。人群黑压压的,个个仿佛被注了鸡血般的格外亢奋,你推我搡,人头攒动,似乎在欢度一个盛大的节日。暗红的晚霞映照下,一张张疲惫而灰暗的面庞上闪现着异常鲜亮的光彩。
在众人热切注视下,大炮虎着脸背着手阔步走来。有人哈着腰笑嘻嘻地迎上前搭讪,他也不言语,顺着人群快速让出的通道,径自走到田埂上,对着麦地、人群扫视了一圈,莫名其妙地海骂一通,然后,才瓮声瓮气道:“开始啦!”喧闹声陡然消失。他仍然背着手,沿着地头迈开粗腿走了几步,顿顿脚,说:“胡四!”人群中的胡四爹慌忙大声应道:“到、到!”赶紧挤过来,在大炮顿脚的地方做个记号。大炮又走几步,顿脚道:“二鬼爷!”二鬼爷自然也欢喜地应到、做记号,人们开始挨挨蹭蹭地跟着他认领自家的地段,从东头到西头,几十户人家很快就点完了,地段也恰好分完了。社员们不得不佩服:“这个大炮,真神!”
“嘟——”大炮尖厉的哨音一吹响,关锁麦田的大门便轰然打开了。
“嗷、嗷、嗷——”人们早就憋急了,此刻,抄起各式家伙,号叫着,如猛虎下山一般扑进田里。于是,空阔的麦田里,耧的耧、叉的叉,扫的扫、抓的抓,手忙脚动,人喊狗叫,烟尘四起,让晚霞无光。有时是月亮地,满眼亮堂堂的,心里也敞亮,洒下的麦粒看得一清二楚,捡拾也方便,还能看清远处人家的笑脸,抽闲摸空地打打招呼、开开玩笑。月亮西斜了,露水弄得身上湿乎乎、凉溜溜的,可还有人拖着大铁齿耙子,来来回回吱吱、吱吱地耧地。有时是黑月头,周围黑魆魆的,只听到人声,近处的人脸也看不清,更看不到地上的麦穗了,只能凭感觉,磕磕绊绊地耧耧、抓抓、扫扫。有的只好第二天起早来收拾了,生怕来迟了麦穗被人捡了去。可也有那些较真的人家,非要挑灯夜战不可,小马灯在四下里发出昏黄的光亮,如鬼火在闪动,沉沉夜色里,传来刷刷的扫地声,还有不知是谁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因为队长看管得紧,麦田里遗落的麦穗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大家辛苦收回的大多是些麦秆、麦根,作烧锅草而已,但家家仍是乐此不疲也。
第二天,各家便会光明正大地于院子里摊晒、捶打麦秸,迫不及待地磨起了麦粒,舒心地吃上了新面饼。往往饼还咬在嘴里,就急于打听下一次放门的地块呢。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