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涛
2010年,几乎是中国钢铁行业最后一个春天。
中钢协的统计显示,这一年77户纳入统计的钢企利润总和超过850亿元,比2009年大幅攀升。尽管受制于不断攀升的铁矿石价格,利润率仅为2.91%,但如果站在现在回望,人们就会发现这其实还算是一个不错的成绩单。
当然,捧着成绩单回家的学生总会有排名。2010年大型钢企中,也有巨亏的个案:涟钢当年亏损超过26亿元。投产于全民炼钢时代的涟钢深居内陆,周边有煤矿、铁矿资源,70年代曾是湖南省的一面红旗,80年代盈利状况不错。
在钢铁行业还未习惯全行业亏损的当时,涟钢的表现令人瞠目之余,也引发了行业的高度关注:行业普遍盈利的背景下,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涟钢的巨亏?
同样的思考在湖南省委省政府和国资委的主政者脑海中萦绕了不久,新的思考就取而代之,怎样才能结束这样的亏损局面?
当年,湖南省委组织部派出了涟钢上级公司华菱集团(1997年,涟钢与湘钢、衡钢联合重组为湖南华菱钢铁集团,以下简称华菱集团)总经理曹慧泉和党委副书记汪俊,分别出任涟钢总经理、党委书记,任务就是扭亏。
涟钢扭亏的同时,中国钢铁行业告别了最后一抹亮光,逐渐滑入了全行业亏损的深渊。这给涟钢的扭亏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将近3年过去了,当行业仍在亏损的泥潭中苦苦挣扎时,曾经的后进生涟钢逐渐告别了后排队伍:截至2013年8月底的数据显示,涟钢集团完成销售收入190.58亿元,实现0.88亿元的利润,主业和非主业均实现盈利。同样是8月份,纳入中钢协统计的60家主要钢企主业亏损为13亿元。
往事不堪回首
2010年,奉勇当上了210转炉厂精炼车间精炼班班长。希望一展身手的他,上任后就发现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
当时的涟钢周边分布着这样一些公司,它们的法人要么是涟钢管理层的亲戚,要么是重要岗位人员的朋友,这些公司端着的,都是涟钢的饭碗。从这些公司买来的产品贵,而且名不副实。卖给他们的东西却便宜得很。
比如买来的铁矿石品位号称是62%,实际只有61%甚至更低。涟钢每年购进一千万吨铁矿石,数据水分带来的损失就超过两亿元。从这些公司买来的设备、备件价格超过市场水平几倍甚至十几倍、几十倍。
区区一隅的涟钢,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看到领导们发了财,不少员工不平之余,也开始寻找自己的财路。
比如合金,这些黑、白、灰混搭杂糅的不规则金属块可以赋予品种钢不同的特性。由于体积小、价格高,管理有漏洞,不少职工打起了合金的主意。
奉勇注意到,包括自己手下在内的不少职工,下班时顺手往兜里揣一把合金,大摇大摆就出去了。一把合金就能卖几百块。不愿得罪人的奉勇开始自欺欺人:自己不搞,别人搞的时候也不敢制止。为了不被视为异类,他还参与了赃款的分配。
当不少铁汉子为了五斗米而折腰的时候,一位“女汉子”却表现得格格不入。
合金配料班的吕丽霞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女工,清楚地知道合金的价值。但她毅然拒绝了他人的利诱:“里面你放行,外面我照应,好处对半分。”目瞪口呆的吕丽霞回到班里宣布:“偷合金,只要让我看见,我一定向上报告。”
工作跟合金扯不上关系的,就偷别的。
一整车价值上百万的钢材轻而易举地通过五道检验关卡,大摇大摆地开出工厂。光天化日之下,1万多吨返矿粉不翼而飞。澡堂子里,部分职工公然交流盗窃经验,打听对方的收获。像奉勇、吕丽霞这样的人,被当作没出息、没本事的典型。
“要小康,偷涟钢”成为了涟钢周边的民谚。
给筛子补洞
涟钢一下傻了眼。
内部的漏洞、市场的无情,让涟钢在2010年这样的钢铁春天出现了26.67 亿元的亏损,震惊了湖南国资委和涟钢的上级华菱集团。湖南省委组织部派出了华菱集团总经理曹慧泉和党委副书记汪俊,分别出任涟钢总经理、党委书记。
初到涟钢,汪俊的印象是“就像个筛子,到处都是洞”。涟钢宣传部长郭拥军当时是企业管理部副部长,他记得,当时涟钢的铁水成本超过同行业300元以上。而超过1500人的保卫队伍,挡不住整车的钢材丢失。
市场也给予了涟钢沉重的打击。
2004年,涟钢陆续投资126亿元,扩大规模、升级产能。到了2010年,涟钢产能达到800万吨,板材成为主要产品。然而,这时候由于4万亿投资的影响,此前属于淘汰行列的长材成为市场宠儿。
这种局面下,依靠两个孤身的空降兵能扭亏吗?
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曹慧泉明确表态:“让我扭亏,我没有什么三把火,也没有准备锦囊妙计,要靠大家。”
涟钢毫无人脉的曹慧泉首先找到了涟钢离退休处处长,这也是涟钢总经理第一次找离退休处长谈话。在他看来,“最可依靠的、最敢讲真话的、最不希望企业垮掉的,除了一线职工,就是离退休职工。”曹慧泉的判断没错,他通过这一渠道收集到了广泛而深入的第一手材料。
心里有底的曹慧泉要求,所有干部职工申报利益裙带关系,公之于众,并限期退出交易。对于这一决定,除曹慧泉、汪俊外的其余7名高管各有顾虑,比如领导威信哪里摆?汪俊老实不客气地反问:“你觉得我们领导班子还有威信可言吗?”
当年9月,《涟钢报》将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亲属与公司生意往来的情况公之于众,6名公司领导、10名中层干部、108名基层管理和敏感岗位人员通过自查自纠,切断了各自亲属在涟钢的业务。
切断裙带交易之后,涟钢的供应商数量大幅减少,运作渐趋规范。现在,涟钢还建立了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家庭财产申报、公示制度。
亡羊补牢的同时,曹慧泉开始举起法律武器,严惩那些不当得利者。
为了保证调查结果真实有效,涟钢对纪检监察部门大换血,曹慧泉、汪俊亲自带队明察暗访。
为了挤出铁矿石采购中的水分,曹慧泉层层追查,挖出了包括国内矿采购科长、处长,以及总配矿师在内的一系列大蛀虫。每年可挽回损失超过2亿元。
焊割气价格居高不下也是困扰涟钢发展的一大顽疾。与市场价格相比,由涟钢旗下一家大集体企业提供的焊割气高出整整5倍。清查几次无果之后,曹慧泉选择了自己信任的人组织起一个特殊调查小组,利用夜班悄悄去抄表。最终发现,每吨钢3.1元的氧气费用,实际上只有0.7元成本。仅这一项即减少损失达到2000万元。
新班子的决心震动了全厂。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的奉勇走进了公司纪委,交代了自己参与分钱和班里用赃款开销的情况。
事后查明,合金案涉案人员超过150人,有的班组因为涉案人员太多,不得不从另外的单位紧急抽调人员来上班。查处当月,合金消耗减少了1000万元,折合全年减少损失一亿元。另有9名中层干部、13名基层干部移交司法处理。
平原上的木匠梦
随着企业规模的扩大,附近资源渐趋枯竭,涟钢与所有的钢企一样,开始从海外购进大批原燃料。远离海港,让涟钢每买一吨铁矿石,就要比宝钢多支付160元的运输成本。即使与同一集团的湘钢相比,主要依靠铁路运输的前者运输成本也要比紧靠湘江,可以利用水运的后者高出50元。
因此涟钢人常把两个一百元挂在嘴上,即原料运进来比别人贵一百元,产品运出去运费比别人又贵一百元。
对于这种心理,曹慧泉并不认可:“为什么最好的钢铁厂不是出在澳大利亚,不是出在巴西,而先是欧洲,后是韩国、在日本?”他进一步分析说,“有一句话叫作好木匠出在平原上,为什么没出在山里,只有平原上才有客户,才有市场。”在他看来,涟钢虽然远离原料,但是贴近市场。因为湖南、广东市场是全国少有的供不应求的市场。
负责钢铁市场开拓多年的汪俊曾多次跟安徽的一家民营钢企打交道。最开始的时候,这家企业以做贸易为主,年营业额几百万元。现在超过100亿元,产业链条已覆盖生产、销售等环节,而员工总数不足三千人。“在我看来,他们的秘诀就是不追求产品档次,市场认可什么就生产什么。”
反观涟钢,2011年1-7月,刚投产不久的210厂就开发了56个产品,产量在几十吨到两三百吨之间。对此,曹慧泉得出的结论是:“技术人员关起门来搞研发,既不结合涟钢的生产条件,也没有结合市场的需求。”
基于涟钢的产品结构已经转型为板材为主的现状,2012年3月,接替曹慧泉担任涟钢总经理的颜建新提出:涟钢今后的产品结构是,传统的长材占1/4,工程机械用高强钢和电工钢占1/4,余下的1/2产品目标寄托在高端汽车板上。
在中国钢铁市场,汽车板已成为所剩不多的高盈利、高增长的细分产品,但竞争激烈。早已占据国内汽车板市场半壁江山的宝钢新日铁,目前仍在急剧扩张产能。此外,武钢、鞍钢、广钢等企业也在跟进,汽车板产能骤然放大。
“汽车板是我们未来希望所在。”全程负责推进汽车板合资公司的汪俊表示,通过与安赛乐米塔尔就汽车板项目的合作,涟钢热轧生产线的效益发挥与产品升级将进入新时代。
产品转型离不开管理转型的支撑。
通过扭亏,涟钢的管理风格有了明显变化。一位已经50岁的监察审计科科长在扭亏中表现突出。按照惯例,他已经到点了,不可能再提拔了,但目前他已经成为监察部副部长。
精益管理也有了更具体的落实。热轧厂厂长刘建华介绍说,通过利用闲置加工能力热轧厂承接了10%的来料加工,使得吨加工成本降低了20元。
2010年自发电比例为40%,2012年为58%,现在达到80%。自发电在整个用电中比例超过80%,超过行业先进水平10个百分点以上。截至当日,该公司今年自发电累计已达19.38亿千瓦时,创造效益14.5亿元。
2012年,甩下思想包袱的奉勇所在班组各项指标突出,大家以为,奉勇能够当选公司劳模。但奉勇隐约估计到了结果,“我不会埋怨,也不会沮丧,我会继续努力。”奉勇的母亲是湖南省劳模,刚刚动过大手术。他希望,“迟早有一天母亲能够分享我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