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俊娥,刘积源
(西北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
刘积源(1976-),男,甘肃兰州人,西北民族大学副教授、博士生,研究方向:欧美文学文化、翻译研究。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是20世纪英国著名的现代派作家。他的成名作《儿子与情人》(下称《儿子》)被视为“与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并列的20世纪最杰出的‘成长小说’”[1]。小说以自传体形式写就,主人公保罗几乎就是作家自身成长经历的翻版。劳伦斯在28岁时写成《儿子》一书,虽然他“尚未达到完全成熟,但已经从对立的角度表达了他对世界的看法,他一生从未放弃过这种对立——真实生活与当代肤浅生活的冲突”[2]。与其相似的是,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Wolfe,1900-1938)在首部小说《天使,望故乡》(《下称《天使》)中同样再现了自己的成长经历,无论是书中的人物还是故事内容大都跟自己的成长环境、亲身经历相关。劳伦斯与沃尔夫年龄差距不大,两人都是紧紧围绕各自的生活经历开始写作生涯的。虽然“在描写和叙述方面,全美国无人堪与托马斯·沃尔夫相媲美”[3],但是,沃尔夫却和劳伦斯一样,试图在叙述故事的同时揭示“被文明压抑的‘生活中最隐秘的角落’”[4]。两部作品在很多方面都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两位主人公的经历和心理特征也极为雷同。本文拟从心理学视角出发,通过对比分析,探讨作家塑造人物的独特技巧。
《儿子》一书生动地描写了主人公保罗在人生道路上的精神困惑与心理障碍。他是个生性敏感、感情细腻的孩子,是劳伦斯塑造的“感情与精神分裂的形象”[5]之一。由于从小看多了父母的争吵,厌倦了父亲沃尔特的粗鲁、酗酒,保罗对父亲充满了仇视与憎恶,希望他尽早死掉。与此相反,他对母亲怀有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超越了一般的母子之爱。后来,当保罗与米丽安开始交往后,面对母亲与米丽安对他的情感争夺,他的内心充满了烦恼和痛苦。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仍然最爱他的母亲格特鲁德,母亲在他心里是首要的、唯一的、崇高的。从另一面来看,母亲对儿子的情感也超越了普通的母子之爱,例如,她对长子威廉与女孩子交往十分敏感,她经常会支走那些前来找威廉的姑娘,也会因姑娘们给威廉写信而感到不悦。有时候,她的头脑里会浮现出威廉娶了某个姑娘的画面,内心虽然惆怅,但却安慰地说:“由他去吧,我何苦要这样自寻烦恼呢?”[6]此外,她对儿子们的狂热之爱还体现在另一个插曲上,一次,沃尔特剪掉了威廉的长头发,这个举动使格特鲁德内心极度痛苦,她的痛哭声活像从她身上割掉块肉似的。沃尔特也知道,这件事情已经在她的心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甚至成为她一辈子最痛苦的事情。有趣的是,在《天使》中,身为母亲的伊丽莎对儿子尤金的爱同样超越了正常的母爱,例如,伊丽莎坚持让尤金留着长发,每天早晨她都会用手把儿子的头发鬈成一小卷一小卷的,尽管他不停地诉苦、恳求妈妈不要这样做,但她只是噘着嘴,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母亲的这种反常做法令尤金极为痛苦和羞耻,但是他母亲却做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微笑着说他还没有长大,仍然是她的小孩子,在这个时刻,尤金才会感到他母亲倔犟的性格是难以改变的。在母亲伊丽莎购买了“南都宾馆”之后,不论她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尤金,对于伊丽莎而言,“他是她这一生中哺养儿女操劳度日的最后一点维系了”[7]。尤金是她最后的希望与爱的寄托,这种感情与尤金对她的特殊之爱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虽然有人把《儿子》一书称之为“到那时为止英国文学中对俄狄浦斯情结最深的探讨”[8]。但是《天使》同样为读者展现了伊丽莎和尤金母子之间的畸形情感。在小说的第五章,尤金遇到了态度粗暴的吉姆·赖达,一个在他心目中印象很坏的人,遂不愿搭理他。但是后来,当此人再次出现,而且还和他的母亲站在一起冲着他发笑时,尤金感到又气又恼。自此,尤金开始对母亲心生怨恨,内心被某种复杂的情感所占据。而尤金的父亲奥立弗·甘特只有在情绪好的时候才会对伊丽莎表现出爱意,伸出双臂呆板地将她搂住,这时伊丽莎的内心既混乱又不知所措,很生气的说:“滚开!别碰我!现在这样做已经太迟了”[7]43。
在《天使》中,奥利佛·甘特与妻子伊丽莎对人生诸多方面的态度大相径庭,他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完全不同。由于她长期得不到丈夫的爱,得不到家人的关心,她便把注意力转向了房地产和财产的积累上。尽管她整日劳作,为家庭省吃俭用,但是家人对此并无感激之情。伊丽莎虽然对尤金宠爱有加,但是她对他的精神控制似乎超越了他所能接受的限度。令人费解的是,伊丽莎从不愿意给她的孩子们买衣物,对她的小儿子尤金也是如此。伊丽莎的吝啬与守财已经悄然在她与子女之间筑起了一道感情的屏障。尤金感到母亲并未赋予他正常的母爱,他对母亲限制他的恋爱自由十分反感,也对“南都宾馆”深感羞耻,但却无法表达出这种感受。在《儿子》中,面对深爱自己的母亲和自己所爱的情人,保罗同样感到矛盾和无措。有时候他也想抵制母亲的那种精神压制,但是,他的这种意识并不强烈,只是停留在口头的言语之中。在保罗的情感经历中,主要涉及三位女性:保罗之母格特鲁德,朋友米丽安,有夫之妇克拉拉。保罗从十六岁起就跟米丽安相识了,当他和米丽安在一起时,总感到处于“极端超然”的状态。圣洁的米丽安由于从小受到虔诚的宗教熏陶,使她把一切都神圣化了。她爱保罗,却只能给予他精神上的信仰,而缺失了人类最基本的肉欲之恋。因此,在保罗眼里,她已经不是普通的世俗之人,而是修女和圣人。作为一个思想逐渐成熟的少年,他长期压抑的性本能越来越强烈,保罗想要挣脱单纯的精神束缚,他要灵魂和肉体的双重自由和满足。于是,他放弃了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而克拉拉·道斯的出现正好实现了他的另一种诉求。这点佐证了劳伦斯在其作品中宣扬的理念:“一种生物个体的延续总是与另一种生物的终结相联系,因此,一个人为了生存就要具有动物般的本能冲动。”[9]
根据心理分析理论,孩子对爱、恨、恐惧、嫉妒、残忍或温存的反应都会在他们与其他人的相处和与外部世界的接触中反映出来。如果他得到关爱,他的自信心就会自然加强;如果他受到忽视,他就可能变得精神不安、心情苦闷,甚至永远无法正视现实。哲学家叔本华也曾说过,“孩子从父母双亲那儿继承而来的品质将持续影响他之后的生活,并且逐渐与他自身融为一体”[10]。孩子对母亲的过度依赖,可能会导致他无法将对母亲的爱转移到其他女性身上,也无法成长为正常的成年人。尽管尤金在潜意识中对母亲怀有一种深沉的爱,一种特殊的依恋,但由于他们之间缺乏真正的理解,没有正常母子之爱的表达,没有心灵的互通,因此,当尤金长大之后,仍然无法与其他女孩子建立正常的恋爱关系,他的恋母情结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身上,这一点可以从他与母亲伊丽莎及其他女性的关系中看出来。尤金上四年级的时候,就对他的老师伊迪斯小姐产生了爱慕之情。之后,他邂逅了赛尔本夫人——“南都宾馆”的一位住户,她头发金黄,身体高大丰腴,经常面带微笑,但尤金发现她却是一位经常与工厂老板、银行经理私通的荡妇。一个偶然的机会,尤金又认识了服务员露易丝,两人炽热的情感开始迸发出来,尤金感到既兴奋又有些担心,他始终认为露易丝是个处女,但是露易丝却欺骗了他,因为她已经是一位生育过小孩的女人了。在大学里,尤金还和一位名叫屈维特的同学找过妓女莉丽和赛尔玛,她们都是中年妇女。尤金第一次的浪漫爱情发生在他与劳拉·詹姆斯之间,然而在劳拉眼里尤金只是一个孩子,他们的爱情也以失败告终。回顾尤金交往过的女性,她们都比尤金年长,有些甚至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但是,她们都对尤金的成长产生过较大的影响。由此可见,保罗和尤金都是这种畸形母爱的无辜受害者。为了摆脱这种情感的束缚,他们只得把注意力转向“性爱”,因为“‘性爱’已经成了他们逃离孤独的一种手段”[11]。
通过以上的对比和分析可以得知,《儿子》一书的主要人物的感情发展大都同保罗的恋母情结有关系。保罗同其他人物的复杂关系可用图1[12]来表示。同样,《天使》的主人公尤金与其他人物的情感关系也可以用相似的图2来表示。
图1 保罗复杂的情感关系
图2 尤金复杂的情感关系
尽管劳伦斯和沃尔夫对两位主人公的情感发展花费了较多的笔墨,但是读者往往忽视两位主人公的人生追求和他们的感情障碍之间的必然联系。从保罗和尤金的爱情经历可以看出,他们的人格发展明显受到了其父母和家庭环境的影响。无论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还是单纯的肉欲之欢,都无法弥补他们心灵的空虚,无法使其达到精神上的彻底满足,在灵与肉的分裂中,保罗和尤金都成了迷惘的失落者。此外,由于性格的缺陷,保罗和尤金在个人追求和人生理想方面也屡屡受挫。他们都是不善于交际、性情孤僻之人,都喜欢孤独、毫无目标地漫游,他们对未来缺乏明确的认识,没有一个既定的目标。由于保罗和尤金自幼缺乏家庭温情,鲜有正常的父母关爱之情,他们的人生就是一个充满悖论的悲剧。面对迷茫纠结的家庭关系,“他们一直在努力建立自己的身份”[13]。对保罗来说,绘画和爱情虽然点燃了他对生活的激情,但却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对尤金而言,沉溺于文学或许只是他做出无望挣扎和有限反抗的一种手段。但是,他们要想在艺术的世界里找到存在的意义,就必须脱离家庭的樊笼,于是,逃离便是最佳的选择。事实上,劳伦斯本人就是一位笃信艺术能够升华人类精神的作家,他甚至认为“艺术和人类文化在个体发展过程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14]。所以,他必须让主人公在面对人生各类困惑与矛盾的时候学会独立,寻找解决的办法。这似乎也正是普通的成长小说必然的结局,然而,这种逃避式的流浪是一种无奈、被动的选择。正如有的学者所言,“跟流浪汉小说的主角相比,成长小说的主角通常比较被动,他们的性格更加沉静,更加理性,更富艺术气质,这或许是由于作者在塑造人物时将自己的内敛个性和创造性赋予主人公所致”[15]。由此可见,劳伦斯和沃尔夫几乎都采取了一种含蓄且雷同的手法,暗示主人公心中的天使或者精神世界就在远方,以此来表达对主人公未来发展前景的展望和希冀。
劳伦斯和沃尔夫以其个人及家庭生活经历为素材,以现代心理学理论为依据,成功地创作了深入探索西方社会中年轻一代的心理障碍与精神困惑的“心理现实主义杰作”[13]27。他们在塑造人物方面虽然各有所长,但是在许多方面却如出一辙。劳伦斯和沃尔夫虽然身处英、美两地,但他们在塑造主人公方面都采用了一种颇为相似的、被有些评论者称之为“率直、幼稚、天真”[16]的手法,这的确令人惊叹。由于《天使》的创作晚于《儿子》,沃尔夫或许拜读过《儿子》并且受到极大的启发,这一点尚无从考证。尽管如此,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沃尔夫曾经受过英国现代派思潮的巨大影响,他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有意识地尝试了现代派的创作手法和技巧。劳伦斯紧紧围绕莫瑞尔夫妇的情感冲突展开叙事,而沃尔夫同样围绕甘特夫妇的情感纠葛引出了主人公尤金,两者都运用了自传体式的叙述方式,完整而奇特地展示了主人公在成长道路上的迷惘困局。主人公保罗和尤金的成长历程似乎正是劳伦斯和沃尔夫自身的真实写照。虽然有人批评这种自传体式的创作手法,认为作家“混淆了产生戏剧性叙述的情感与叙述中主人公的情感……莎士比亚曾经写过哈姆雷特,但他本人却不同于哈姆雷特”[17]。但是,劳伦斯和沃尔夫能够运用现代派创作技巧,有意识地将现代心理学的最新成果运用于文学创作之中,从而大大地增强了作品的深度,使人物的心理更加复杂,人物形象更加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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