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左传》作为一部叙事详尽的编年体史书,“情韵并美,文彩照耀”,其作者在以高妙的笔法详尽完备地叙述史实的同时,或继承孔子“春秋笔法”来寄寓褒贬,或通过对发生事件中人物言行的评论或议论来抒发感情,或借助“君子曰”“君子谓”“君子是以知”“仲尼曰”等作出对事件、人物的评价。这三个层面共同构架起了《左传》的情感世界,显示出浓厚的抒情意味。
关键词:抒情性 春秋笔法 言行評论 事件评判 情感倾向
《左传》是先秦时期最具文学色彩的历史散文,作为中国第一部大规模的叙事性作品,其叙事成就历来受到研究者的重视,与此同时,我们亦不能忽略它的抒情性因素。《左传》的抒情性主要是行文者以一种笔法、口吻抒写一件事、一个人物时所持的态度、情感,并借助一些贤人君子之口而抒发情感。《左传》的抒情不是直接的抒情,而是在文章的字里行间渗透情感,通过人物的言行举止和事件的可行性来体现。运用直录的方法记录史实,从中体现做事、做人的准则,使读者从阅读中体会作者的感情。本文即从对“春秋笔法”的继承、对事件中人物言行的评论、对事件末的“君子曰”评判等方面来论述《左传》诸种抒情手法的使用,以印证其抒情性在隐约处的凸显。
一、《左传》抒情性对孔子“春秋笔法”的继承
“春秋笔法”也称“春秋书法”“春秋五例”“春秋凡例”,意指寓褒贬于曲折简练的文字中,而不是直接表明自己的感情态度。《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在位听讼,文辞可有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杜预《春秋左传序》称“以一字为褒贬”,《汉书·艺文志》亦将微言与大义并用。可见“春秋笔法”最初便是孔子隐微表达其情感的方法之一。那么与《春秋》有着重要关联的《左传》在其情感的表达过程中亦继承了这一方式。“春秋笔法”在《左传》中得到了鲜明的彰显。
《左传》对“春秋笔法”首次提炼最初体现在成公十四年:“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昭公三十一年也有类似的一段话:“微而显,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劝焉,淫人惧焉,是以君子贵之。”西晋杜预在《春秋左传序》中解读为:“故发传之体有三,而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称族,尊其命;舍族,尊夫人,‘梁亡,‘城缘陵之类是也。二曰‘志而晦,约言示例,推以知例,参会不地,与谋曰‘及之类是也。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训,以示大顺。诸所讳辟,璧假许田之类是也。四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车、齐侯献捷之类是也。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书齐豹‘盗,三叛人名之类是也。”
“春秋五例”之名为此而生,被作为《春秋》一书的五种写作体例,即“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其含义在《左传》的阐发中得到了彰示和显现。
1.微而显
“‘微而显是指言词不多而意义显豁。”“‘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称郑伯,讥失教也。”称“郑伯”是讥讽郑庄公失教,作为兄长,却未尽到帮助、教导弟弟的责任与义务;称共叔段之名则体现出对其作为臣子却以下犯上的贬斥。对二者皆称其名而非让其有所归属,便是从根本上对二者的否定。《春秋》僖公十九年:“梁亡”。《左传》说:“‘梁亡,不书其主自取之也。初,梁伯好土功,亟城而弗处,民罢而弗堪,则曰:‘某寇将至。乃沟公宫,曰:‘秦将袭我。民惧而溃,秦遂取梁。”梁国是由秦所灭,《春秋》不言“秦灭梁”,实是指斥梁国的灭亡非由外因所致,而在君无德,是君主自取灭亡。《春秋》僖公十四年:“春,诸侯城缘陵。”《左传》云:“诸侯城缘陵而迁杞焉。不书其人,有阙也。”杞国因国小而为周边国家所压迫,身为霸主的齐桓公,无力救杞,只好率领诸侯在缘陵城把杞迁在此处。这样将齐桓公无力施救的无奈感与愧疚感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时表现了作者的思想感情。以上三例文字增减很明显,其抒情处,也在字义中表现出来。抓住主要事件的隐含意义来明确自己的感情,是《左传》对《春秋》微而显笔法的一种继承,这是来自于作者的情感寄托,通过明确情感表达的倾向讽刺或鞭挞当世君主的不王,将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以隐微的意义表达出来。这不仅是对当世当政者的一种希望,更是对后人的一种警示。
2.志而晦
“‘志而晦是指记载史实而意义幽深。”《春秋》庄公三十一年,“六月,齐侯来献戎捷”。《左传》则说:“齐侯来献戎捷,非礼也。凡诸侯有四夷有功,则献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国则否,诸侯不相遗俘。”《左传》可谓直言其事,通过这一事例《左传》解读出“礼”不可或缺,《左传》中“非礼也”三个字的含金量足见其意义的幽深,可见感情的流露处是在“礼”字上,只有遵礼社会才能上下有序,无规矩不成方圆说得就是这个道理,同时也表明了行文者提倡“守礼”,可以想象行文者对齐侯“无礼”和“不知礼”的指斥。《左传》在记载这一事实的同时,又通过列举一些事例来说明“不守礼”带来事态的严峻性,其幽深的意义在文字之中尽情展现:诸侯只能献俘于王,而诸侯之间则不能有此举动。《左传》的直言其事,可见其感情的流露,也在文字之中尽情展现了行文者对周礼的遵循、对齐侯的指斥。
3.婉而成章
“‘婉而成章是表达宛转屈曲,但顺理成章。”“璧假许田”之事见于《春秋》桓公元年:“三月,公会郑伯于垂,郑伯以璧假许田。”当时各诸侯国的土地均由周天子赐给各国,或者是许地数量不足,或者是许地土地不够好,而郑国出于公正另外加璧与鲁国交换。按照周礼,郑鲁两国并不能进行交易,故《春秋》不说交换,而说以璧为抵押借用许田。至于杜预所言的“诸所辟讳”,如僖公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左传》则曰:“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左传》则将其记载这次是“会盟”,且说成是晋侯将各诸侯召集在温地是为了朝见周天子,并让周天子来巡游打猎。这样记载无非是为天子找回颜面的一个借口,这含蓄蕴藉情感一方面是尊周天子的忠贞不渝,同时也再披露一个事实就是对周天子失去天子之位的一再回护。
4.尽而不污
“尽而不污”又写作“尽而不”,“‘尽而不污,是直言其事,尽其事实,无所曲。”《春秋》桓公十五年:“天王使家父求车”。《左传》,“诸侯云:‘诸侯不贡车服,天子不求私财”。按当时的周礼,车与服应由天王赐给诸侯,若诸侯不用才进贡给天子,而由天子主动来索取,则说明天王此时已没有能力维持自己的需求,同时也是无礼之举,行文者并未避讳而是直言其事。“晋赵伯弑其君夷皋”更是显示了作者的良史精神,冒着被杀的危险呈现出事情的本来面目。因臣杀君故用“弑”,因晋灵公不君故直书其名,作者的情感态度由一个“弑”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5.惩恶劝善
“‘惩恶劝善是指惩戒恶人,劝励善人,使善人之名传之于书策。”《春秋》昭公二十年:“盗杀卫侯之兄絷”。卫灵公之兄公孟絷轻侮齐豹,剥夺他的职位和封地,于是齐豹作乱杀之。《左氏会笺》说:“齐豹作而不义,故书曰盗;失其名而受是恶,已勇敢强力之名灭矣。”“三叛人”是指邾庶其、邾黑肱、莒牟夷。《春秋》昭公三十一年:“邾黑肱以滥来奔”。按理说他们的名字是不应该见于经文的,但其可儆尤的地方足以使他们遗臭万年。
二、通过事件中人物的评价或议论来抒发情怀
《左传》通过对事件中人物记载的事实,从事件的叙述中表现褒贬,或褒或贬让读者自行判断,从而令读者印象深刻,也更有力地打动读者,产生更佳的效果。
《左传》卿大夫一类人中,郑国子产是作者笔下着重刻画的形象。如《左传》记载:“列国名卿言行多矣,未有详如子产者也。子产乃终春秋第一人,亦左氏心折之第一人。”(王源《文章练要·左传评》)可见子产是尽善尽美的贵族执政的标兵。他博学多才,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和社会知识,能在应对大国征朝或论辩时侃侃而谈本国历史;有突出的社会活动能力,能在各国朝聘、盟会的场合左右周旋、应对自如;有很强的政治責任感和坚定的志节,能为捍卫国家利益而与大国据理力争;有很好的管理才能,能够知人善任,且有一套理政用人的经验。《左传》记其行事七十条(自襄公八年至昭公二十年),从他少年时代第一次对国家政事发表见解到因病逝世,一生“鲜有政事”。虽只是一个小国的执政,但他在治理国家方面的卓越功绩,在国际间的政治影响,不亚于大国重臣。对其描绘可谓浓墨重彩,字里行间无处不褒扬,作者的感情自然流露及赞扬的口吻和笔调,使人读后眼前一亮,栩栩如生,情感的渲染洋溢着春风吹拂的美感。正如唐人刘知几所说:“《左氏》之叙事也,述行师则簿领盈视,咙聒沸腾,论备火则区分在目,修饰峻整;言胜捷则收获都尽,在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馀,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阵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入咏歌,跌宕而不君,纵横而自得。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
在叙事的连带过程中,抒情的因素就已注入其中,叙事与抒情不可分割。叙述过程本身也可说是一种评价,只是这种评价是隐性的,作者并没有通过自己的口吻直说出来,而是在叙述中表现出自己的观点倾向、态度立场,借助人物的言行自然而然地呈现出的是褒扬与贬抑。
作者所表现出的情感态度当然不只有肯定褒扬,也有否定贬斥。如《左传·隐公三年》“周郑交质”一段中既显示了周天子统治地位的下降,也表现了郑国的无礼。不仅和周天子交换人质、郑国割取周天子的麦子和子,以上例子,作者借助君子的话表达了郑国的批判,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之毛,、蘩、藻之菜,筐、、、釜之器,潢、、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繁》《采》,《雅》有《行苇》《酌》,昭忠信也。”“君子曰”这段话主要从信用、守礼两方面对“周郑交质”中周天子地位下降的讽刺和郑国无礼于成周的批判,用《采繁》《采》《行苇》《酌》,这些诗来约束郑国,当然通过“君子曰”这段话可以看出,其批判矛头主要指向郑国,显示了行文者的价值批判和情感取向。
三、借助事情末尾的评价来体现抒情性
《左传》的思想倾向大部分是在它丰富而详备的记事中自然流露的,然而当这种手法不足以表达其感情的强度时,《左传》便通过“君子曰”“君子是谓”“君子是以知”“仲尼曰”等直接讲述观点,作出“礼也”“非礼也”的评判,从前面“春秋笔法”一字寓褒贬,到以具体事件引出读者自己的判断,至事情末尾的评价,可谓相互勾连,展现出相对清晰的脉络,作者的思想倾向也得以彰显。
《左传·桓公》十二年:“公欲平宋、郑。秋,公及宋公盟于句渎之丘。宋成未可知也,故又会于虚;冬,又会于龟。宋公辞平,故与郑伯盟于武父。遂帅师而伐宋,战焉,宋无信也。”
君子曰:‘苟信不继,盟无益也。《诗》云:‘君子屡盟,乱是用长。无信也。”
这主要讲述的是桓公想和宋国人、郑国人讲和。
秋,桓公和宋公在句渎之丘结盟。由于不知道宋国的意愿,所以又在虚地会见。宋公还真的拒绝了。所以桓公和郑伯在武父结盟,结盟后就率领军队攻打宋国,这样一来就又发生了战斗,因为宋国没有信用的缘故。接着借用君子的话来发表对这一事件的看法,如果没有信用,即使结盟也是没有用的。同时又引用《诗经》来借以增加分量,君子多次的结盟,是动乱滋生的原因,这是由于没有信用。通过以上信息我们可以看出,君子的话是带有总结性的和上升到理论性质的评说,从简短
的评论性中我们感受到的是君子对“信用”的重视,也就是说在结盟能否成功起到积极作用。
《左传》中“君子谓”共十七处。《说文》卷三“谓”下段玉裁注:“谓者,论人论事,得其实也”,也有借为“曰”的。《左传》隐公十一年“君子谓郑庄公於是乎有礼。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後嗣者也。许,无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後人。可谓知礼矣”。作者对其治理国家、安定社会、维持人民生活秩序以及处理国内外事情的谨慎有序、遵守礼仪法度的论述,既体现出对郑庄公所做贡献的肯定,也显示了对其知礼守礼的褒扬,赞赏之情由此而见
一斑。
由上可知,作者是借“君子是以知”“仲尼曰”等来抒情,虽非直接倾诉、呐喊,但其情愫亦可知晓,所谓“君子曰”“君子谓”“君子是以知”“仲尼曰”,只是作者
借以抒情的手段,作者借助这些德行高尚人之口,寓褒贬,别善恶,对事实情况作出比较客观的评判。它们的运用是《左传》行文的一大奇观,它的作用就像是一位审判官和仲裁者,主要是对一件事或一个人物的言行举止的评价或点评,其抒情处主要是围绕“礼”“诚信”等原则,并引用古籍将道理阐释明白,体现其良苦用心和情感诉说。《左传》作者对于某事件或人物的好坏褒贬评价,可谓留有余地,只是在借德行高尚之人的话说出自己的心声,既可体现德行高尚之人的人生价值观,也能表现作者以及读者的人生立场和价值评判,可谓是“一箭三雕”。这正是《左传》抒情性最有力的表现。
参考文献:
[1]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 孔颖达.毛诗正义[M].十三经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4] 戴震.戴东原集[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
[5] [日]竹添进一郎.左氏会笺[M].东京:富山房,明治四十四年.
[6] (唐)刘知几撰,(清)浦起龙释.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 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作 者:刘朋娜,河南大学文学院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古代文学先秦方向。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