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开始一生之转折。在此期间他变得旷达豪放,但并不十足。其小品文《记承天寺夜游》很能代表他的创作境界,但是后人论之过高,实则苏轼一生也未能进入真境界。他学陶渊明,只是追模其诗,而不学其为人,是有意为文而不是自然成文。
关键词: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体悟有意为文自然成文
由于欧阳修的荐拔,苏洵及苏轼兄弟暴获大名,为朝所重。但苏轼性資■率,风格高迈,虽仕途政声有闻,终因诗文不谨而遭“乌台诗案”,被贬黄州。遭遇此大难而不死,他的人生开始转变,即此成就了他的旷达。在黄州期间,他创作了颇能代表他的旷达风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
但平实而论,其旷达并不十足,只是在文人当中大开风气,无人可比而已。“大江东去”,倒也是雄浑豪放,但毕竟也是为人生如梦、难图大业而抒发一些说不清的感慨与悲哀。写前《赤壁赋》时,他确已认识到天地万物各得其所,不必计较,可遂顺而自得。但从其文中所示,他此时饮酒却又必尽其情,就此,或可见其率意,或可见其做作,总之他还不是真的洒脱。此两作几乎写于同时,都在元丰五年七月,难以确切地分出前后。写后《赤壁赋》时,依然是月夜江水,有酒有客,此时,“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复可识矣”,似乎见山不是山,见水已不是水了。但是,他登上岩壁,俯视大江,一声长啸,震动幽谷,其自身亦为之耸动。一个人,无论如何的洒脱,无论如何向往自然之清幽,当他真正独自融身于自然之时,多半会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恐惧,这就不是真的与自然融而为一,只是身处其中而神意未至。当此之时,如何能真领其意趣呢。苏轼因震恐而返回舟中,却竟然能“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此言所示之洒脱,多半不是真的。此后有一道士化作孤鹤掠舟而去,并于梦中顾问此游之乐。可以想见,哪里有乐可言?更无佳趣可言。设此环节来作文章,读来当有些不协之感。
此时的这样一个文人,若言其旷达,洒脱,心地空明,似亦有之,但终嫌其未达。后人的评价,确乎有些过分了。
若论苏轼为文之意境,他的小品文《记承天寺夜游》当属其冠。此文创作于元丰六年十月,也就是他被贬黄州的第四年。其“大江东去”和前后《赤壁赋》创作于前一年的七月和十月。读《记承天寺夜游》,颇感与前三作有异: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可以肯定,此时的苏轼应该是很平静了。他在黄州,是团练副使,虽然低微,但不必实任其事,只要身不出境即可,其活动并不受到什么限制。当其生活安顿有着落,确也能享受到闲余时光与闲适心情。经历过一次人生大难之后,已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轨道——他显得看得开了。此小品文已透露出幽深之境对他的诱发,也就是他对幽深之境的体验。此文与前后《赤壁赋》的共同之处,在于一个“乐”字。文人总是喜欢抒写独得之乐,其乐多不离诗酒山水。其实诗酒山水并没有什么可乐,关键在于一个心境,故大多是在抒写一种超脱的感受。这种感受又大多在于一时,随后即失之,因为这不是生活的常态。苏轼此文,平铺直叙其夜间解衣欲睡之时,由于月色入户,突然兴起愉悦的感觉,由此而引起下文。
起承相接,他找到了张怀民。张怀民是苏轼的朋友,这一年(元丰六年)也被贬谪到了黄州,寄居承天寺,大概与苏轼有相同的心境。“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苏轼写得朴实自然,没有华丽之言,亦不横生枝节,淡淡的笔墨、简单的叙述,将读者引入一个明丽而寂静的境地。这就是:“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月光之下,上上下下,透彻,空明,人在庭院里,如同没入水中。感到竹柏之影,恰如水中藻荇交横。
一般而言,妙手写境界不尽于言,然而,又不离于言。不尽于言,是指言语无法尽达其境,因而不必刻意多言。不离于言,是指离开言语表达又不能够一显其境。所以,最好是开权显实,就其所见所感,呈现出一个具体而真实的境缘,通过此境缘进入更加全面而真实的无以言喻的境界,于此一得一切得。“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简单的三句话,从上文一路静静地走来,然后静静地体味其境,读者必然会全心融入其中。此时,我不存在了,时与空也不存在了,这便是入境了。不知境中何时醒,不知境中何所得。身心清静无限极,满天欢喜而妙不可言。
按说,读者到此已入其境,故不可再写下去。此文所写,有起有承有转,苏文在此处是转,由乐转入静。作者的任务,是把读者引入一个境界,让读者自己去体验其境,获得真实的感悟。文章的写法,应当即此而止,而作者本身则悄然一边,无声无息,如同不存在,一任读者在一个永恒的境界之中,印合万有,真能体会得到庄子所说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任由其长驻其中,莫理会何时醒来、何时得出。《庄子·知北游》又曰:“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道不可言,亦即其境不可言也。道由境现,道虽不可言,但其境可入。道虽不可言,而其境可体。其道无穷,其境也无尽。体之于境,自然可得其道。所以,作者的任务即是将读者引入其境,其大功则可告成,其能事已经完毕。
然而,苏轼却偏偏自作高明,又加上了几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此言不是不好,但是其境被打破了。他这么一说,完全改变了那个净明寂静的境界。
从行文上来说,因为有了这几句话,读者则是无法在“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个境界上停留,更无法进入,当其尚未进入境界之时,这几句文字已经从视觉上呈现在读者的眼前,于是读者就被牵引而去,如同游客被心怀他意、不通赏吟的导游匆匆引走一样,真境无法显现,所以也就无从领受,竟落得个到此一游。不切当地说,如同放牧牛羊,却牵住其鼻项,任有再广阔的天空,任有再肥美的水草,哪里可得其甘旨并舒其心意,享其悠闲。牛羊受到了放牧人的限制。我们应当明白,此种境界性的文章,是不可以讲求起承转合那个“合”的。合即是有限,即是有尽。无合,却是无限,却是无尽。境界无止无尽,故以行文而论,则当有始无终,了之于不了之时。偌大天空,偌大之境,只权开罅隙,把读者引入即可。而且,这三句话,既是合,其作用又是引导读者产生思想,去思考与想象苏轼本人的心境。但若没有这三句话,读者就不会去思考想象了,而是去体悟。要知道,用心思考与无心体悟,这两者之间的境界有绝大之差异。
由此看出,苏轼自身尚未到其境地,故不知此下当有妙悟,不知道真境界应当是无心之体而会之,所以他才会自作主张,自显其意,将文章画上了句号,在不知不觉中隔断了读者将要得到的与天地万物相融相合的境界,隔断了读者无穷无尽的真实体悟。
从此以后,在此等境界性的创作之中,苏轼依然是到其界边而不前。真境地,他一生当中也没有领略得到。苏轼的一生最佩服陶渊明,特别是大加赞赏其“悠然见南山”之句。但是“见南山”之后又如何了,不尽于言也。苏轼知渊明之不着于意,而不知其不尽于言。他极力摹写陶诗,其可得乎。或许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其实相形之下,可见得陶渊明是一个仁者,而苏轼却以其智而模拟之,所以他写的诗可能他自己感觉到还算满意,但实际上二者并不能相提并论。
关于仁者智者问题,此处确须一提。自《论语》提出仁者智者之后,历史上曾有不少人加以体贴,亦各有所得,但是都不如荀子所述。据《荀子·子道篇》所记:“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贡入,子曰:‘赐!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颜渊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看子路、子贡、颜渊所对,真的是到何境地便作何言。智者自知而不求人知,仁者自爱而不求人爱,所以仁者即是智者,智者也即是仁者,于此可见颜渊之大境界,故孔子许之至高。苏轼若在此三人之中衡量,当属“知者使人知己”,可与子路平坐起,绝难可望颜渊项背,亦未可与子贡共论。陶渊明即使不比颜渊,也已是会心不远。可以说,陶渊明与苏轼之间,仁者确乎仁,智者未必智。
以苏轼之智,知赏渊明,而境犹有未至。其追模渊明,提笔之时,早已有一个陶渊明横阻于前,这是有意为文,而不是自然成文,完全不知“悠然见南山”之境。有意为文必失之于智巧,故其智恰是不智,恰足以蔽明。陶渊明诗中所写之境完全是他生活的常态,是自然成文,非求人知。所以,苏轼仰慕渊明之为文作诗,而不取其为人,不学其为人,故难得悟入渊明之境。有其人,方有其言。若不得其境,纵使有千言万语,亦皆不似,更得难接引。苏轼尚觉某诗可比拟渊明,实在是境外不知之言。其他学陶、和陶者,大有人在,不知有几人到得其境。读陶诗虽皆感佩其为人,而不能入其真境,做不得陶渊明,故大有一间之隔。
实在来说,苏轼此文确有非凡意境。字数不多,自然平静。静静读来,自有寂静空明、透体澈心之感觉,也有常读常新之感,可称得上难得。但是,当最后“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说这三句话时,已是有意为文,与陶渊明已有一间之隔,这一间之隔竟然莫可打通。吾辈只仰慕苏轼之文学雄才,不知早已失本流末。望苏轼已是高山仰止莫攀,路途远之不及,更无望陶令渊明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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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吉东,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枣庄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编 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