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

2014-05-30 10:48汤成难
当代小说 2014年8期
关键词:黄狗秀英黑子

汤成难

1

春分过后,白天就和夜晚一样长了,觉好睡了,天也亮得早了。尽管如此,小王庄的人仍没有贪睡的习惯,公鸡才打出第一声鸣,他们就从被窝里爬起来,黑暗里摸索着套上衣裳,便往地里去了。一个冬天的农闲下来,都坐不住了,地里没活儿的时候,小王庄的人还是这个时辰起来,庄稼地里走一圈,看看自家的麦子,看看油菜,再往邻家的地里望上一望。

小丁庄三面环水,一条由东向西的土路连着远处的集镇,要是从高处看,这条土路和小王庄就形成一只汤匙的形状,匙柄发着白亮的光,就像这条被踩得白亮的路一样,至于这条路的年头,庄上活得最老的人都说不上来了。现在这条土路上已经有了人影,深蓝的夜色下,路面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调,有狗从黑暗中窜出来,并不咬——一个庄上的都认识,蹭了蹭来人的裤脚,再摇着尾巴,藏回黑暗中去。麦子在春分这天开始拔节了,小王庄的人等了一个冬天,终于可以往地里施肥了。他们把塑胶套鞋从橱顶拿下来,对着门框使劲敲着,好像上一年的泥巴还粘在上面,然后将脚上半新的布鞋脱下,挂在檐口的竹枝上,扛起锹或者锄头,往地里走去,穿过那条由东向西的土路,一直到达村西的合作社,再沿着一条爬满巴泥草的小路走向麦田。他们将堆在垄上的粪肥一锹一锹地往麦地里撒去,肥料与麦苗发出醇厚而清冽的气味,身上的衣服渐渐贴在背上,但手上丝毫没松劲儿,握着锹柄的手更紧了,好像攒了一个冬天的力气得把它使完。雾气升上来了,缠着远处的屋脊和杉林,地里的人这才抬起头,直起腰,惯性地朝前方看了看,他们看着略显遥远的村庄,又看着那条通往集镇的路。这时,便有人发现那条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从走路的姿势就能辨出——这使他们感到奇怪,但仅一会儿工夫,人们又专心于手中的活儿了。

走在那条由东向西土路上的是个叫傻秀英的老太,她原来的姓氏,已经没有人记得起来了。小王庄的人总喜欢这样,在名字前加上一个特征,比如村东的瘸红兵,河岸那家的聋四宝,还有马脸国三,长腿贵全等等。傻秀英在路上走着,她的左臂挎着一只篮子,篮子很大,倒不像她挎着篮子,而是篮子挎着她,一会儿换着左边,一会儿又换着右边,两条腿倒换得很快,后面竟也踢起了烟尘,她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这就使地里的人更想不通了——他们实在猜不出傻秀英跟路那头的集镇有什么关系。

太阳出来了,眼前亮堂很多,这时的人们便会发现,傻秀英手里的篮子只不过是只空篮子,她已经把它套在头上,腾出两只手臂桨似的划动起来。晌午的时候,傻秀英到了集镇,马路上很多车和人,她被吓住了,于是站在路边,把篮子拽得紧紧的,两只眼睛从洞眼往外看。她要过马路,试了几次又退回来,然后冷不丁地小跑过去,她对着自己的心口嗵嗵嗵地拍了一阵,像是吓坏了,嘴里也啊哦啊哦吐着气。她沿着马路向前走,走走停停,看见一家理发店,就把身子探进去看,里面的人问剪头啊?剪头就进来。傻秀英赶紧跑开了,又贴着一家服装店的玻璃门看了一阵,最后拉住一个迎面跑来的小男孩,她问小男孩西边在哪块呢?小男孩没听明白,问道,什么西边?西边的学校还是西边的菜场呢?小男孩看一眼傻秀英头上的篮子,好像理会了,又补充道,你要去西边菜场啊?那边——他用手向前指着。

菜场熙熙攘攘的人,傻秀英愣在门外,过了一会儿,才沿着院墙向前移,她来到一个卖熟食的摊子前,脸贴在橱窗上看了很久,卖熟食的问要买点啥?傻秀英指指左边的盐水鹅,又指指右边的花生米。指完了好像不满意,脑袋又贴上去了。橱窗里的人不耐烦了,问究竟要什么呢?傻秀英这回没有指着盐水鹅,而是指着自己的肚子,她对里面的人说,饿了——熟食店里的从砧板旁捡起两只鹅屁股丢给她,又嗷嘘嗷嘘地赶她离开。

她在菜场转到人渐稀了,才出来,吃了几片白菜帮子和被人扔在地上的半个烧饼。她问一个也从菜场出来的女人,西边在哪块呢?女人停下脚步,歪着脑袋听她说话,然后皱了皱眉,说,迷路了是吧,那边,那边就是西边——她把手伸出去,指向傻秀英的脑后。于是傻秀英就顺着女人所指的方向前进了。

她把篮子从脑袋上拿下来,挂在脖子上,又觉得扯着嗓子了,便提在手中,倒换了几次,最后还是像早上那样挎在了臂弯里。傻秀英做这些的时候,就停下脚步,篮子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把她拽着团团转,等篮子听话了,她也忘了女人指给她的方向了。傻秀英站在路旁想,想了一阵,像是明白了,背着篮子调头走,紧走几步,看见路边一修鞋匠,就蹲下来看。修鞋匠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嘴瘪得厉害,他抬头看到傻秀英,便向她打起招呼来,这时傻秀英问道,西边在哪块呢?老头耳背,张大瘪嘴“啊”了一声,说,你说哪块?他把耳朵侧过来。傻秀英又重复一遍,老头朝两边望望,说,你要回去啊,那边,西站在那边。他腾出一只手指着前方。

傻秀英继续走着,路上的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多,大概是下班时间到了,汽车嗖地从身旁呼啸而去,她还看见很多人骑着自行车,铃铛一路响着。这些人的脸都比小王庄的入白净得多,她盯着他们的脸看,数着他们的鼻子一路走过去。傍晚的时候,她就把这条路走到尽头了,路上停了几辆中巴车,一群群的人聚在中巴车旁,也有排着队的。傻秀英傻站人群边上,站了一阵也站进了队伍里,她从一个队伍换到另一个队伍,换了几次,最后在一支最长的队伍里站下。傻秀英把篮子提在手中,转着身子看着两边。突然,她看见一个小王庄的人,这是一个在外读书的小王庄孩子,也正转着脑袋看四周,小孩发现了傻秀英,嘴里“咦”了一声,刚要说什么,就被挤进了一扇车门。傻秀英也感到后面有人在推,她抱紧篮子,抵着前面的人,队伍乱了,后面的力量越来越大,脚似乎也离地了。等她站稳了,才发现自己已在汽车里了。汽车猛颤了一下就向前驶去,车里闹哄哄的,篮口被挤成椭圆,她赶紧将篮子举过头顶。汽车摇摇晃晃走了一阵,有个女人从前方挤出来开始收费,轮到傻秀英了,她问傻秀英到哪下?傻秀英没说话,一个劲地护着篮子。售票的又问,究竟到哪啊你?傻秀英嘟哝半天,说西边。售票的不耐烦了,这时车上有人插话了,说这不是小王庄的嘛——

傻秀英被赶下车。

天已经擦黑了,傻秀英下车的地方已经离开了集镇,四周是一片空荡荡的地,远处有庄子,闪着灯火。路边有一家店铺,门外堆了老高的废旧轮胎,院子很大,傻秀英趴在铁栏杆上朝里望时,突然一只狼狗窜了出来,她感到腿肚上一紧,赶紧使劲蹬腿,用力甩着,直到一只脚踢中了对方的脑袋,狼狗才嗖地跑回去。她弯腰捂着被咬的地方,齿缝里“咝咝”地抽着气。

傻秀英离开院子朝前一瘸一拐地走着,走了一阵,又停下来,她不知道西边是哪个方向,便索性坐在地上。她把篮子放在旁边,倚着一棵树睡了。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几只南来的燕子在头顶上“驾格驾格”地叫,傻秀英坐直身子,看到一旁的篮子还在,又闭上眼睛。等再次醒来,路上已经有一些人经过了,她看见一辆摩托车由远处驶来,便站过去拦住,骑车的人叉开两腿问做什么?傻秀英说,西边在哪块呢?来人皱皱眉,调转脑袋,用嘴努了努,说,呶,那边。傻秀英便挎着篮子走过去了。

2

整个春上,小王庄的人都没有停歇的时候,收了蚕茧,就要收菜籽,菜籽收完,麦子也“锈”了,小王庄的人不说“麦子成熟了”,只说“锈”,跟镰刀上铁锈一样,有了金色和分量。他们在田埂上走几圈,麦穗上捻一捻,心里便定了收割的日子。日子一到,半夜就要爬起来,男人卷着裤脚在井边磨刀,女人坐在灶膛前生火,也不说话,只有磨刀的呼哧呼哧声和灶膛里豆萁炸裂的声音。男人将镰刀担子扁担搁在推车上,女人则把各种食物装进一个篮子里,然后掩上门,往自家的地里走去。到了田头,把磨好的四五把镰刀在麦秸上试一遍,挑出最适手的一把来,然后抡着胳膊开割。其实,这些农活是可以交给机器的,拦上一辆从村子经过的收割机,半天光景就能收拾干净。但小王庄的人舍不得花那份钱,当然,也不屑那样,不就是花点力气么?再者,他们喜欢每一根麦穗从手中经过,要不然,整个农忙时间都觉得不够踏实。

中午的时候,他们的儿子放学了,男孩往地里送去一壶水,便提着篮子捡起麦穗。这个叫做贵喜的男孩一直跟在父母的身后,他看着他们弯腰割麦的模样,脑袋像插进了地里,屁股翘得老高,突然令他想起了一个人,他想起了庄上的傻黑子,于是男孩丢下手中的麦穗,跑到男人身旁,他想问他的父亲关于傻黑子的事,刚要开口,便发现他的父亲脸拉得更长了。整个农忙时间,男人都是这样的一副表情,紧抿着嘴,皱着眉头,头也不抬地好像跟谁在争分夺秒似的。男孩又走向他的母亲,还没开口,他的母亲就像赶雀儿似的将他赶走了。男孩不捡麦穗了,赌气地坐在田埂上。他用两只手托着下巴,眼睛望向远处,他想起以往农忙的时候,傻黑子就会跟他在地里玩耍,他要傻黑子帮他干活。贵喜说,傻黑子,你帮我捡麦穗,我就把村里的漂亮姑娘说给你。然后傻黑子就埋头捡起麦穗来。

傍晚的时候,贵喜放学又去地里了,他要帮忙把麦子捆好送到打谷场上,他的父亲把麦子堆在独轮车的两侧,有时为了平衡,就让他坐在一边。他把脸贴在麦堆上,鼻子痒酥酥的,太阳又红又大,正一点一点地往下坠,他张了张嘴,想跟他父亲说点什么,但他的父亲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

3

傻秀英在一条向西的路上走了很久,这条路好似没有尽头一样,她走过了很多个村子,也经过了好多个集镇,路上有时出现若干汽车,有时又是空荡荡的。她感到天气越来越热,脱了棉衣,还是热,脚上的鞋早就破了,整个脚掌都踩在地上。她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要是显示在一张地图上,就像一只拖着银色痕迹的蜗牛,从一头缓慢爬向另一头。

此时,傻秀英正坐在江边,面对着滔滔江水,她不知道通往西边的路怎么就被这水给挡住了呢。之前,她问了一个挑着担子的女人,她问西边在哪块呢?女人就给她指了这个方向。她捧着江水喝了几口,便坐在地上等人经过,太阳火辣辣的,晒得柳叶儿打着卷儿,远处有小船,泊在岸边,岸上没有人,只有几只鸡,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把泥土刨得四处飞洒,而是呆了一般,木木地缩在一棵树下。傻秀英想走过去,刚迈出脚步,就看见树下还躺了只黑狗。傻秀英赶紧退回来,躲在一块水泥墩子旁,这让她又把裤腿撩起来,看了看伤口——烂了,正剐心地疼。这样坐了一会儿,眼皮子越来越重了,她把篮子挂在臂弯里,躺在水泥上睡了起来。刚闭上眼睛,就觉得腿上痒酥酥的,再一看,竟看见一只肉色的小蛆在烂肉上拱着,她把它捻出来扔在地上,不解恨,捻起来又摔,再用手掌狠狠地拍死。

傍晚的时候,岸上有人来了,扛着一只蛇皮袋急匆匆地往码头走,傻秀英小跑过去,她问西边在哪块呢?那人摇摇头,没有停下步子,傻秀英继续问着,对方不耐烦了,用手抹了把汗,往江面指了一下。傻秀英看了看江面,还是想不通,她把身子弯下去,又直起来,在哪块呢?她问。那人的眼睛从蛇皮袋旁挤出来,打量了一眼傻秀英,然后告诉她在那边,他将手指向身后。

傻秀英沿着所指的方向走了一阵,又回到了街上。下班时间到了,行人与车辆横冲直撞过来,她把篮子套在头上,腾出手护着自己,后来她看见一个包子店,一辆收泔水的三轮车正停在门前,车上有几只脏兮兮的桶,桶口飘着涨开的包子,傻秀英刚用手捞出一只,就被吆喝开了。收泔水的老头骑着车向前走,傻秀英就跟着跑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了一段,又停住,对着路边的玻璃门一家家地看过去。有的门里黑黑的,有的门里很亮堂。后来,她看见了一扇门上挂着厚重的棉被,便把脑袋伸进去,伸进去发现里面黑黪黪的,偶尔有一些光亮射过来,还伴着乒乒乓乓的声音,吓得她赶紧缩回身子。

天黑的时候,傻秀英已经来到一个广场上了,有人在跳舞,也有人在打拳,不远的地方还有露天电影。她刚在一个花圃旁坐下来,就有个小女孩把一枚硬币丢在她的篮子里,硬币不听话,从洞眼里溜出来,一路向前滚,滚到黑暗的地方看不见了。傻秀英趴在地上摸了一会儿,没摸到,觉得累了,就顺势躺下来。她发现电影已经开始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很多人,那些人的脸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又变小,像他们小王庄的一样。地上很热,但是很舒服,她想起她的小王庄,还有村西的那口井,天热的时候她就睡在井盖上,身子底下凉凉快快的。有一次,她正睡得香,小王庄的孩子突然就把井盖抽走了,吓得她连忙抓住井沿。被吓了一跳的傻秀英没有恼,倒是呵呵地笑起来。

她把眼睛睁开,对着屏幕上的人又看了一阵,然后闭上眼睛,她睡得很香,竟也做了梦,梦里她又睡在小王庄的井盖上,几个孩子抽她身下的井盖,她死死抵着,他们胳肢她,她就咧着嘴笑,孩子们抽不动盖子,就用脚踢她,她还是笑,突然一脚踢在她的烂腿上,她嘴里咝咝地叫起来,梦也醒了,两个戴大盖帽的正踢着她的腿。其中一个说,起来起来,这里不可以睡的。傻秀英睁着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被看的人指指四周,说,这是市中心广场,不允许睡的。

大盖帽的一走,傻秀英又躺下了,她把腿换了个姿势,刚要合上眼,腿上又挨了一脚——那两个人又回来了。他们对傻秀英说了一通话,便将她带到一个小屋子里,其中一个拿出纸和笔,另一个发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傻秀英愣愣地不说话。旁边那个又问一遍,傻秀英还不吱声,对方问多大了?你的家在哪里?只见傻秀英把篮子紧抱在怀里,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笔记的那个抬起头,对他的伙伴说,可能是聋子或者哑巴——话说一半,傻秀英开口了,傻秀英说,小王庄的。再问哪个省哪个市?傻秀英又不回答了,笔记的那个便在本子上写道:住址不详。

那晚傻秀英被推挤上了一辆车,车上还有很多人,傻秀英问哪块是西边呢?一群人木木地看着她。汽车启动了,傻秀英突然急躁起来,她趴在护栏朝驾驶室喊,她说她要去西边——没人理会。于是傻秀英就在车里叫起来,两只手拍打着玻璃,前面的人转身吼了一句,说安静点,送你们回去。傻秀英没有听话地安静下来,而是继续叫着,一个劲儿地喊着西边,她用那只黑亮的手把车门拍得砰砰响,疯了似的,然后猛地就把车窗拉开,前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黑影就咕咚滚了下去。

汽车在前方停了下来,好像等得不耐烦了,顿了顿,又向前疾驰而去。摔在地上的傻秀英没有爬起来,而是趴在地上嘴里抽着冷气,突然地,她发现篮子不见了,便迅速站起来,朝着汽车开走的方向一阵跑。现在,她的两条腿都感到剐心地疼,她不知道她的篮子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西边究竟在哪边——

4

进了腊月门,小王庄就下了几场大雪,整个庄子被白色裹得严严实实,天地之间忽然间变得空旷了,山河大地,像是用线条勾勒了一般,简洁,朴素。地里的麦子早长出一掌来高了,蚕豆也点下了,冬季突然让小王庄的人变得无所事事,他们开始坐在火炉旁剥起了花生,或者聚在村西的合作社闲谈起来。好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有人说起了春上的那个早晨,说他看见傻秀英走在那条由东向西的土路上。这个人的话很快被驳斥了回去,驳斥他的是小王庄年岁最大的老头,他说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傻秀英是本庄的姑娘,嫁在本庄,几十年了,还没见她离开过小王庄一步——

此时的傻秀英正躺在一个离小王庄很远的地方,她的身上裹着脏黑的棉被,这是在一个垃圾桶旁捡到的,她的脚上没有鞋,一双脚掌黑黢黢的。走上一段路,她就把棉被蜷在身上歇会儿,她问经过的行人,西边在哪块?已经没有人愿意搭腔,他们总是躲得远远的,或者丢给她一枚硬币。她在一个地下通道里躺下来,这里没有风,很暖和,她又想起了小王庄的井盖,不禁咧着嘴呵呵笑了。天亮的时候,她又裹着棉被向西走去,按照一个小孩指给她的方向。她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并感到脚下的路总是弯弯曲曲,她经过了几个十字路口,过往的车吓得她跑起来,还有一辆车擦着她的肩膀过去了。天逐渐暗下来,身后有两个人跟她一样缓慢走着,傻秀英转过去问西边在哪块呢?一个人指着前方告诉她,说西边在那儿——那个人问傻秀英你去西边干什么?傻秀英不回答。那人又说,我带你去西边吧。傻秀英便跟着这两个人走。他们带着傻秀英走了一阵,还在路边给她买了两块烧饼,看着傻秀英坐在石凳上吃完,又带她继续向前走。天黑了的时候,他们把傻秀英带进一个桥洞里,拐了几个弯又进了一个巷子。傻秀英回头问西边在哪块呢?两人中的一个说,前面就是西边。傻秀英跟着他们又走了一段路,便走进了一扇门。男人说,先歇会儿吧,歇过了再带你去西边。说着自己就坐下来,他让傻秀英也坐下,指着一张凳子给她。另一个去倒水了,说烧饼干得很,叫傻秀英喝点水吧。咕咕咚咚喝完水,傻秀英也困了,眼皮重得很,她把棉被紧了紧,就倒下睡着了。

傻秀英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她正躺在一个草垛旁,四周是白茫茫的庄稼地,地上的雪已经快化完了,白一块黑一块的。她想,怎么到了小王庄了呢,刚要坐直了,肚子就一阵霍霍地疼。她不知道自己的肚皮上正有一道鲜红的口子,有血从口子里往外渗,她也不知道自己肚里少了什么,只倚在草垛上,耸着脑袋看着远处,现在又不知道西边在哪个方向了——天逐渐暗下来,她感到冷和饿,肚子里好像空掉了,她从身后揪了一把草塞进嘴里,眼皮又耷下来了。这样昏睡了一阵,又醒来了,醒来后往嘴里塞了些草继续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天还是暗暗的,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她。傻秀英吓了一跳,但没有动,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散发着微弱的光亮,身体一直在抖嗦着——这是一只黄狗。相互看了会儿,傻秀英把手向它伸过去,说,你怎么不咬我呢?黄狗依然蹲在地上,傻秀英在它脑袋上摸了摸,把它抱起来,她又问它,你怎么不咬我呢——黄狗在她手里抖得更厉害了。她摸到它腿上的东西——一个生了锈的铁夹子,它的腿断了,肉早已跟铁夹粘在一起。傻秀英掰了掰,丝毫没动静,再看时,她发现黄狗的肚子上有个洞,被什么咬过,肠子都拖出来了。她把黄狗搂得更紧了。

半夜的时候,傻秀英疼醒了,风像锥子似的,直往肚里钻,她感到有两把刀剐在身上,一把在皮上剐,一把在肚里剐。黄狗还被她抱在怀里,已经不哆嗦了,再一摸,硬了。傻秀英挪了挪身子,没挪动,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她俯下脑袋,把脸贴在黄狗身上,她对黄狗说,你怎么不咬我呢,你的肚肠子都出来哦——再一会儿,她也说不动话了,眼皮好像被黑夜压得太沉。她一边喘着气,一边伏在黄狗身上,突然她想起了被两个男人带走的那个晚上,一个男人问她去西边干什么?她说她去西边找她的儿子,小王庄的人告诉她,她的儿子往西边去了。男人哦了一声,说,我带你去找你儿子吧。停了一下,男人又问,你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告诉那两个男人,她说,她的儿子叫王国柱。

5

这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冷,冬至这天又下了一场寒雨。那个叫贵喜的男孩跟在他的父母身后去祖坟上祭祖,地上都是衰草,和烂泥巴一起粘满了鞋帮。他的母亲一边走一边数落着天气,她说进了腊月门,还没落上几个晴天。他的父亲也不说话,一声不吭走在前头。到了坟前,他的父亲把怀里的纸钱敞开,贵喜也把手上的一碗米饭放下来,他的父亲在碗上插了几双竹筷,便点起火。他看见他的父母都弯下腰,认真地拨弄着,嘴里还喃喃有词。火快熄灭的时候,他们又拿过一些纸,撒在身后的空地上,他的父亲一边伺着火苗,一边对他母亲说,或者是自言自语,他说,也给庄上的孤魂野鬼烧点纸吧,给傻秀英和傻黑子也烧点。这时,这个叫贵喜的男孩突然想起了这一年庄上少掉的两个人——傻黑子和傻秀英,他想他们都死了吧,死了都是野鬼了吧——他看看前面祖坟上的碑,写着“先考×××先妣×××之墓”,贵喜琢磨着墓碑上的字,他想,要是傻秀英和傻黑子也有个坟的话,墓碑上是不是该这样写着:母傻秀英,儿傻黑子(王国柱)之墓。

责任编辑:刘照如

猜你喜欢
黄狗秀英黑子
黄狗邮递员
太阳又长黑子啦
同期听力(六)
黑子的赛跑
小黄狗
黑子的头发
黑子的头发
黄瓜和黄狗
误解
把饺子当钻石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