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
在那个小老头儿到来之前,编织店的女人们就已经谈论过他了。这些散乱坐在沙发以及小矮凳上的女人们,很少将目光长时间停留在手头的毛衣上,而是把视线抛向玻璃门外,捕捉着瞬息而过的路人。她们讨论着经过者的发型,服饰,身材,以及婚姻工作等等情况,常常又因为一些不太相同的猜想而相互争执起来,这时,她们便会发现这样的话题就像手中的毛线一样,被扯得太远太长,够不着了,于是又将话题收回来,和视线一同落在不远处的小老头身上。
起先,编织店里的女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老头儿,她们的注意力总是在货架新添的毛线品种和各自稀奇而漂亮的针法上。这是一家从新区搬来的编织店,据说之前的位置过于冷清了。现在它在老城区的一条街道上,对着青石板路开出一爿门,和这条街道的其他店面一样——一些卖香烟酒水的、修锁配钥匙的——用油漆写了个匾,便有些像模像样了。
说来也是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城里刮起了 一阵风,一年前突然冒出了很多毛线编织店,好像人们又爱上了这样的手工活儿,那些机器织造的毛衣顿时显得死板和粗糙,令人感到不屑甚至鄙视。来编织店的大多是一些三四十岁的女人们,她们不是这个街道上的人,可能是城区的,也有可能是新区的,总之,她们的时髦与这个陈旧古朴的街道有些格格不入。这些女人在编织店里买到合适的毛线和织针后,并不离开,而是坐在一只矮凳上——有时是纸箱——迫不及待地编织起来,对着书上的图案仔细比划,或者谦虚地请教身旁的人。很快地,女人们便熟识了,知道了各自的名字和年龄,以及名字与年龄以外的更多讯息。再后来,又开始谈论各自路上的见闻,谈论这条老街,以及老街上来往的行人。最先发现这个小老头的是一个叫做兰香的女人,她的手向外指着,用一种接近于尖叫的声音喊起来,女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伸着脖子向外望去。她们看见一张颜色斑驳的藤椅,椅子上铺着发黑的棉被,从棉被与椅子的服帖程度就得知有些年头了,藤椅里面——也是棉被里面,耷着一只脑袋。这个叫做兰香的女人正是因此而惊叫的,她说这个人是不是死了?因为她发现整整一个上午都没动一下。编织店的女人们吁了口气,嗔怪这个叫兰香的女人大惊小怪——这只是一个晒太阳的老人而已,大概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令她们在自己贫瘠的词汇中找不出最恰当的形容词来。她们认为这条街上像这样的老人多了去了,他们坐在墙角里,或者躺在太阳底下,跟两边风化的砖墙一样,随时都会坍塌或者粉碎成尘土。
之后,编织店的女人们常会谈论起这个小老头来,女人的观察和心思总是细密的,她们猜想他应该独居,没有老伴或者子女。他每天都躺在藤椅上,和太阳的作息一致——日升而出, 日落而归,中午的时候才摇摇晃晃站起来,再摇摇晃晃走进一扇黑黢黢的门内。当小老头在门里很久不出来的时候,那个叫兰香的女人便会捅一捅身旁的人,或者自言自语,她说,他会不会已经死在里面了呢。
当然,小老头儿没有死在里面,不久之后,他就从那扇门里摇摇晃晃地出来了,并且一直摇摇晃晃到编织店的门口。他站在门外,两只手抖抖嗦嗦地去拉玻璃门。编织店的女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她们有些意外甚至惊喜,有人用腿推那个叫做兰香的女人,说去扶一下吧。兰香就赶紧将手里的毛衣放下,上前拉门,她想扶住他,却没好意思伸出手。女人们将腿脚挪开,让出一条路,有的干脆站起来。站起来的人就会发现自己高出很多,她们需要俯视才能看见小老头的脸部或头顶。他的脸很小,几乎被头上的帽子遮去大半,帽子很旧,老蓝布的,已呈灰白色,这让女人们不得不想起他藤椅上的棉被。小老头儿在编织店里颤颤巍巍地挪着步子,然后停在货架前,有人跟他说话,他不回答,两片瘪唇上下抖动着。这样停留了几分钟后又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女人们都长吁了口气,好像刚才一直在屏住呼吸。她们觉得可能是小老头儿走错门了,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和那个叫做兰香的女人开起了玩笑,她们说,哎,兰香,是来找你的吧——
之后证明,小老头儿并非是走错了门,他又来过两次,直到他抖抖嗦嗦地打开包着纸币的手帕时,女人们才明白其光顾编织店的目的——他把卷在一起的纸币慢慢展平,挑了一款纯白色的毛线, 手感和质地都相当良好,希望用它来织一件毛衣。他好像并不知道编织也是需要费用的,没有人告诉他,女人们把目光都投向兰香,后者就点点头应了下来,她说她给他织吧,反正自己有的是闲工夫。
接下来的日子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女人们发现小老头儿的藤椅已经挪到了编织店门前,早晨她们骑着电瓶车从远处赶来的时候,小老头儿已经坐在藤椅里闭着眼睛了;傍晚她们离开,他也摇摇晃晃地把藤椅挪回去。再后来,他连藤椅也不挪了,直接掖在编织店的雨棚下,待到第二天,再将其拽出来。他的脑袋耷在那堆棉被上,和身旁的毛线团一同安静地晒着太阳,只有在中午的时候他才从藤椅上挪开,走进那扇黢黑的门内,有时,也会走进编织店里,一直走到兰香的跟前——他在催兰香。那件白色的毛衣还没有动工,兰香只好把原先的活儿搁在一边。可是,当兰香问起织什么样式的时候,小老头儿却躺在藤椅上闭起了眼睛,手和两片瘪唇又微微颤动起来。兰香问,织个什么样儿的呢?织个套头的吧?小老头就瘪了瘪嘴说,织个套头的吧。兰香又说,织成圆领的吧?小老头就说,织成圆领的吧。兰香觉得他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自己的话,就不再问了。兰香不说话了,小老头儿就把眼睛睁开了,他对兰香说,他要到那边去喽。他的嘴拢起来,口型还停留在“喽”字的音节上。兰香明白“那边”的意思,编织店里的女人也没少谈。小老头儿又说,老衣都做好了,好几年前的春上,就做好了——兰香抿了抿嘴,似乎有些讶异,说这么早就做好了啊。对方的眼睛又闭上了,瘪唇里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早就做好了——他告诉兰香。
之后,这样的对话又有过几次,小老头儿对兰香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说他要到那边去了——没有人感到奇怪,好像他说的“那边”是个很近的地方,只要打开一扇门,或者跨过一条沟就到了。兰香将毛衣织得很快,几天工夫就到了肩膀的位置了,她把还没完工的毛衣在小老头儿身上比划一下,后者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将胳膊尽量抬高,又忍不住落下手来摩挲几下。再后来,不等兰香出来,他就摇晃到兰香身边,把胳膊抖抖嗦嗦地抬起来,像在等待某个仪式似的。仪式结束了,也不离开,而是坐在兰香旁边的一只矮凳上打盹。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落在一些坚硬的物件上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玻璃门上已经氤氲了水汽,白白的,看不清外面。屋内的灯开了,空调噗噗吐着热气,间隔一会儿就像熟睡的人长长吁一口气似的。小老头儿的身体歪在一边,脑袋已经垂到了一堆毛线当中,他睡得很香,睡之前手上握着的一只线团也像个宠物似的安静着,这时,编织店的女人们就会觉得这个小老头儿也像一只小线团似的了。于是她们的谈话声明显小了,又像最初那样变得客气和矜持起来。
小老头儿醒来的时候,雨也停了,好像做了一个绵长的梦一样,长舒了口气,又微微坐直,他感到下巴的湿濡,意识到自己可能流了涎子,便抬手去擦。编织店里很安静,好像说了一天的话都累了,女人们专注着各自手中的毛衣,眼睛低垂。小老头儿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们的手指,还有像小脚一样不停奔跑的织针,仿佛听见了毛线与织针相互缠绕的声音,听见了各种美妙而神奇的响声,这些声音逐渐清晰,具象成一幅幅画面,它们由远而近,笼罩过来。这样呆望了一阵,小老头儿把眼睛又微微闭上,脑袋倚着一团毛线,似乎刚刚停留在岸边的梦又将他轻轻载走了。
雨一连下了很多天,一个冬天的雨水都被提前预支了似的,到处都是潮湿阴濡的感觉。小老头儿的藤椅也被兰香搬到了编织店里,因为地方狭小,只能从一堆毛线中挪出点空间。他蜷在藤椅里,大多时间都在打着盹儿,他发觉熟睡的时候,总是有些涎子会流下来,跟记忆里逐渐清晰的儿时一样。他在睡梦中也会突然惊醒,想起什么似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又缓缓落坐下去。他把瘪唇儿嘬了嘬,手在一只线球上轻轻捻动着,眼睛又闭上了。
中午的时候,小老头儿不再回到那扇黑黪黪的门内了,他被女人们留在编织店里,她们从各自带来的饭菜中拨出一些,在微波炉中热了之后递到他的跟前。他把米饭送进嘴里,两片瘪唇儿轻轻磨着,即使是一些不容易咀嚼的,也被他咽下去了。编织店里飘荡着混合着饭菜的香味,热气袅袅的,玻璃门上很快又模糊了。要不是门前的几个字,从外面看,还真像是一家子似的。
白色毛衣快要完工了,尽管之前它平整而细致的针脚已经让编织店的女人们赞叹不已,此刻,女人们像围着一个漂亮而乖巧的小孩一样,说着各自方能想到的溢美之词,她们认为兰香是下了功夫的,不知道小老头儿将会是怎样的欢喜,她们还没看到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出现过其他表情。当然,也有人不免小声感叹起来,为它将要被带到“那边”去而惋惜。兰香把毛衣摊在腿上,自我欣赏着,她也想不出什么形容词来,只觉得它像一团新棉,又像是一团白雪,叫人喜欢。这样看了一阵,兰香又将其收拢在怀里,织针在手指上继续跳跃起来。
小老头儿就是这个时候醒来的,像被什么惊醒似的,他摇摇晃晃地从藤椅上站起来,挪着脚,怔怔地看着玻璃门外。不要圆领子咯,还是不要圆领子咯——小老头儿突然幽幽说道。女人们安静下来,她们都知道他是对兰香说的,坐在角落里的兰香“哦”了一声,把头抬起来,又问了一遍,然后像当初应允为他织毛衣那样点了点头,说,好吧,不要圆领子。接着她又问,那换啥样儿的领子呢?小老头儿不回话了,颤颤巍巍地兀自往门外走。
新的毛衣领子快要完了的时候,天也放晴了,太阳像经过数日的漂洗一样,明净透亮许多。编织店的女人们将毛线搬到了太阳底下,在报纸上铺成几排。她们将小老头儿的藤椅和各自屁股下面的小板凳一同搬了出来。老街上偶尔有一两个行人或游客经过,他们的目光都会瞥向这里,好像这也成了一道景点,叫人心里顿时明亮和温暖起来。小老头儿依旧闭着眼睛,他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酣眠,这让编织店的女人们感到好奇甚至妒忌。当然,对于一个将要去“那边”的人来说,能有这样的睡眠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然而,编织店的女人们却感到蹊跷了——她们好久没听到小老头儿说起去“那边”的话了。
毛衣领子快要织好了,令人意外的是,小老头儿又提出了新的意见,他像个小孩一样突然反悔了似的,告诉兰香不要套头的,不喜欢套头的了,他要兰香重新改一下。兰香嘟着嘴,脸上有些无奈,但还是点头了——她是个好脾气的人,兰香一边拆着毛衣,一边嗔怪着,她说,嗨,我说呀,你真是一个不太听话的小老头儿哎——
之后,这件毛衣又被拆过几次——小老头儿不喜欢它的针法,不喜欢它的样式,还有,他还觉得毛衣的袖子太大了,领口也太小了等等。小老头儿站在兰香身旁,有时躺在藤椅里,他的眼睛也不看兰香,两片瘪唇儿像和谁怄气似的嘟着。编织店的女人们都为兰香吁了口气,觉得这个小老头儿真是太难伺候了。
进了腊月,毛衣还在兰香的手上编织着,它已不像当初那样绵软和纯白,编织店的女人们也不再赞叹它平整而细致的针法了,女人们开始为兰香着急,但更多时候,她们还是和兰香开着玩笑。小老头儿依然坐在编织店里,即使在阳光艳丽的午后,他也不会坐在太阳底下,他的藤椅像嵌在毛线堆中似的,占据了编织店的一小片地方,他的眼睛总是微闭着,手指头轻轻捻着一小段废弃的毛线。女人们的话题明显少了,她们变得更加专注手头的活儿。当然,还有别的原因——编织店快要关闭了——因为生意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好。有人分析说是选址的错误,也有人说——可能,只是可能,手工编织的毛衣又不那么流行了。对于第二种分析,多少令她们感到难受。
在一个傍晚的时候,女人们帮着把所有毛线打包装进纸箱里,把货架,以及那些平时被她们坐在屁股底下的小矮凳儿,都抬到了搬运的三轮车上,地上也清扫过了,门上的小匾也取下来了。编织店里的女人们陆续离开了,电瓶车的声音在老街上逐渐远去。小老头儿的那件白色毛衣也赶在这个时候完成了,当然这是兰香熬了两个晚上的结果——她感到如释重负。她把毛衣递给小老头儿,他的手抖抖嗦嗦地接住,几乎没有看一眼,就将它放在旁边的一只矮凳上。他挪着步子,转过身,开始弯腰,两只手握住藤椅,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门外缓缓走去,像他第一次走进编织店那样一直走进那扇黑黪黪的门内——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