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广
1
海北县很有名气的剧作家梅作尘,今夜失眠了。
梅作尘是一个吃得饱睡得着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平时睡觉沾枕头就是呼噜,今夜却辗转反侧,如卧针毡,怎么也不能进入黑甜乡。他还没体会到过失眠竟是这么折磨人:两眼像支上了席篾儿,想合也合不上;脑袋里一会儿千军万马,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狗吠人吵,一会儿夏蝉秋虫;心烦意乱,手脚放哪儿都不自在,都像多余。平日里鸦默悄声的石英钟,今夜造了反,“腾腾腾腾”起哄,那声音像皮鞭在抽打灵魂。身边妻子平稳的呼吸和安静的睡姿,让他嫉妒,让他难受,让他更为自己不能入睡而火上浇油。
他不愿再忍受这种酷刑,索性穿衣起来,站到了阳台上。
喧嚣尽失,夜阑人静。昏黄的路灯照着两条绿化带中间泛白的街路,像一条巨蛇的白腹。隔路相望的县委、县政府两座办公楼,轮廓灯闪闪灭灭,不停地幻变着颜色和图案,令他头晕目眩。
就在前天,就在路南县委办公大楼的常委会议室,他参加了一次与他密切相关的异乎寻常的会议。
会议由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文安平坐镇,宣传部常务副部长蓝雪主持。与会者有文化名人、社会贤达、文化局正副局长、梆子剧团团长及主演范灵芝,再加他和梆子剧团编剧何水流,共计29人。蓝雪传达县委书记岑刚指示,说这次专题会议,就是对他写的剧本《风水宝地》、何水流与华夏戏研室夏岚合写的剧本《情歌》,进行讨论比较,择优参加傍山市第四届梆子艺术节。
听了蓝雪的话,他心里止不住一阵翻腾。前不久,蓝雪要他的剧本,说是打印送岑书记审阅,后又给他送来何水流和夏岚的剧本,说是让他看看提些修改意见,没想到竟是为这个会议在做准备。他这时细看一下每位与会者,面前果然都放着两个剧本的复印件。
海北县隶属傍山市,是梆子剧的发源地。傍山市两年举办一次梆子艺术节,已经举办了三届,今年是第四届。前三届,他们海北县三次获得了演出奖、优秀编剧奖,两次获得优秀女演员奖。海北梆子剧团因此名声大噪,他也蜚声剧坛。半年前,县委书记岑刚到任,就让文化局长魏尚传话,今年的艺术节,要他写一出大戏,好好宣传一下海北创建省级卫生城的成绩。一把手下令,他自然竭尽全力,拿出了看家本事。可是,怎么又让《情歌》来竞争呢?他一下子跌进了五里雾中。
蓝雪笑微微扫视一下会场:“同志们,距年终第四届傍山梆子艺术节开幕,还有不到半年时间。据有关消息,今年的奖项争夺将空前激烈。我们海北,历届获大奖,已成众矢之的。所以今年必须进行充分准备,所以在梅作尘老师一个剧本的基础上,何水流同志会同国家级高手,又创作了一个剧本。我这样讲,并不是说梅作尘老师的剧本不好,梅老师千万别误会,在座的各位也不能这样理解。我们只是为了稳操胜券,奉献精品,好中选优,不让大奖旁落。会前,已将两个剧本印发大家,想必都已认真阅读。下边,各位就见仁见智,说说对每个剧本的看法。”
发言从一开始就很热烈,很快形成壁垒分明的两种态度:文化名人和社会贤达大多支持《风水宝地》,说梅作尘继承了传统,梆子韵味儿浓厚,肯定能获奖;文化局和梆子剧团除范灵芝外,都慷慨激昂,说《情歌》编剧的贡献正在于突破了传统,大胆革新,必定要夺魁。起初双方还能和风细雨,礼貌交流,后来竟唇枪舌战,高声争执。
文安平几次以手示意,蓝雪不得不敲桌子提示,会场才归于安静。
蓝雪说;“难怪大家争论,两个剧本确实各有千秋。如果这样呛呛下去,很难达成一致。所以,下面以无记名投票形式进行表决,用选票决定取舍。”
与会者竟有人鼓掌。梅作尘像吃了苍蝇,好恶心。县委书记授意,自己精心创作,却落了个选票定生死。他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种受辱之感。他想站起来声明退出,可又想这样过于冲动,让何水流得便宜不说,他还要落一个为人倨傲老虎屁股不能摸的品评。且随它去吧,即使选票选不上,有前三届的优秀编剧奖也该知足,何必贪心?
可是让他再一次没想到的是,他的《风水宝地》又以15比12多3票的优势胜出!又有人为他鼓掌。他只觉得浑身热血奔涌。
这时,文安平讲话。他先向他表示祝贺,接着就希望他与剧团搞好合作,迅速投入新剧排练,以确保艺术节夺冠。
会散后梅作尘器宇轩昂回家,心里又升腾起一种自豪:哼,写剧本,在海北撼泰山易,撼我梅作尘难!
孰料,就在昨天下午,他接到了文化局长魏尚的电话,说是在家的县委常委在书记岑刚的主持下,对投票结果重新进行了研究,认为还是拿《情歌》参赛更为合适,决定他的《风水宝地》不再上。并说岑书记对他的剧本也很欣赏,是不得已忍痛割爱,而且承诺即使不上也照样给他稿酬,并希望他加入《情歌》的排练,为今年获奖再做贡献。魏尚最后说,他已请示岑书记并征得何水流同意,只要他加盟《情歌》,编剧还可署上他的名字。他听完不禁笑了:“魏局长,这既是常委决定,我同意。至于署名的事,恕不从命——我没有参加创作,怎能占有旁人劳动?谢谢魏局长盛情美意。”
放下电话,他再一次坠入五里雾中,一点也摸不着了头绪。
2
东天现出紫霭,紫霭淡成红云,红云亮成白羽,白羽唤出朝阳,朝阳把金子似的阳光洒满了阳台。
梅作尘舒展一下手脚筋骨去漱洗。妻子早已起来,哧哧哧——厨房里响着她用高压锅熬粥的声音,紧张而又激越。他不愿意她用高压锅熬粥,怕出危险,她却一直在用,说是省气省时间。
他去餐厅吃饭时,妻子给他晾好了粥碗,还剥了两个鸡蛋,人却不知去向。他蓦然想起,今天是大集,她又去买布头了。妻子很会过日子,除了因他经常出头露面买成衣,家里二老和她自己,衣裳都是买布头自己做的。他说她太累,都五十多的人了,要注意身体。她说她是铁打铜铸的,架得住熬磨,不然就靠两人的死工资和他少得可怜的稿费,能买两处楼房?还不是一靠勤二靠俭?
儿子和媳妇搬出去另过,二老这两天被乡下姐姐接了去,家里显得冷清而又静寂。他坐下吃饭,心不在焉,饭菜没滋少味,囫囵吞咽。
叮咚——门铃响。
他开开门,范灵芝走进来。
“老师。”范灵芝表情赧然。
“灵芝,你好早。吃过饭了吗?来,一起吃。”他又坐到饭桌旁去。
“老师,我不饿,你吃你吃。”范灵芝坐在餐桌对面望着他,一会儿泪珠就滚到粉扑扑的脸上。
他很诧异:“灵芝,这是怎么了,你?”
“呜呜……”范灵芝哭起来:“老师,我……对不住你……前天,我把票投给了何水流……”
“是为这个呀?不要紧,没关系!”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安慰她。
“呜呜呜……”范灵芝哭得更厉害,两只肩膀打摆子似的颤抖。
七年前的夏天,他随县梆子剧团下乡演出,在大山深处的石沟村,发现了极有演艺天分的16岁的范灵芝,就说服团长王皋,带这个柴火妞儿出来参加了梆子剧团。范灵芝刻苦学戏,进步很快。第一届艺术节,她演配角,优美的嗓音和俏丽的扮相就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二届艺术节,他为她量身打造一个剧本,她众望所归地获得了优秀女演员奖。第三届艺术节前,王皋以探视他父母的名义,送来了好多贵重保健品,不言自明,是希望他为他的妻子唱老旦的柴月写剧本,帮柴月拿优秀女演员奖。他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继续捧范灵芝。因为范灵芝已成了剧团的台柱子,她得奖,剧团将有所发展;而柴月得奖就功成名退,反而阻碍剧团进步。于是,他又帮范灵芝夺得了第三届艺术节优秀女演员奖。重情重义的范灵芝早就对他感激在心。如果这次她违心地投了何水流的票,心中的自责可想而知。但她今天如此委屈,肯定还有旁的原因。
“灵芝,莫非这几天他们一直在挤对你?”
“嗯。老师,我……我在剧团呆不下去了。”
“为什么?”
“不光他们欺负我,就连小姚都信不过我。他们……逼我……我不怕,但小姚说……我要不投何水流的票,那……关于我和你的……谣传就是真的。我……好伤心……”
范灵芝哭诉,说这两天剧团里刮起一阵风,说她和他不清白,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容人不信。她的恋人姚瑶就来问她,上两次艺术节他为她写剧本,真的是她拿贞洁换的?她解释,他不信。她为证明给他看,就在那次会议上违心地把票投给了何水流。投了票他还不相信,昨晚又提出两点,一是她马上到医院做妇科检查,二是立即和他发生性关系,看是不是落红。她再也忍受不住他的侮辱,当即宣布与他断绝了恋情。她懊悔自己看错了人,又气恨又委屈,一宿未睡,早起就跑来他家了。
范灵芝说的这些,梅作尘已经有所预感。从《情歌》出现,他就意识到这是王皋、柴月和何水流在搞动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让范灵芝跟他受了委屈。他没有想到的是姚瑶这个杂种,对自己的恋人竟出如此损招,不够人味儿。
他安慰她:“灵芝,你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他们什么?姚瑶变心就让他滚——助纣为虐,可耻可恨!”
“是,老师,我这回算把他看清了。”灵芝点头:“他不值得我喜欢!”
“走,我送你去剧团——看他们谁再敢欺负你!”梅作尘心底的豪气又冲上来。他想带着范灵芝到剧团大闹一场,去和他们说个清楚。
“不,我要回家。”范灵芝擦擦眼泪说:“这节骨眼儿,老师你也不要去和他们争吵。争吵也不会争出什么好结果。老师,我是来和你辞行的。感谢你帮我成才,你的恩情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你要注意保重身体。”她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转身出门去。
他走到阳台上,目送她远去。细想想,他觉得灵芝今天做出的回家的决定,确实比他带她到剧团去闹更好——生活锻炼人,他这个可爱的学生成熟起来了。
3
梅作尘决定不再管梆子剧团的事。人家剧本都不用你的了,你还去那儿干什么?不过他倒想看看,文化局和梆子团,离开他转动转不动!他于是下乡去采访,着手写自己谋划已久的一部反映旧社会梆子艺人生活的长篇小说,以告慰他所崇敬的前贤大师,告慰这片产生艺术的高天厚土。
但他骑电动车刚走出城关,文化局长魏尚的专车就追上来挡在了前面。
魏尚推开车门:“梅兄,你也不带手机,叫王团长我们哥俩好找!”
梅作尘说:“我这文联主席就是个闲差,不愿拴上笼头。不像你局长大权在握,上传下求,离了手机不能活。”
魏尚说:“好老兄,你就别砢碜我了,我这大权在握的,不是还得开着车来追你?”
“局长大人,追我何事?我梅作尘行得正走得端,可不是逃犯。”
魏尚脸上立刻堆满笑:“老兄净说笑话。嘻,我追你自然是大事——是我们办不到的大事——恭请大驾,去找岑书记给剧团要钱呀。拍新戏,没钱咋开张?”
“魏局长说哪里话?你是剧团主管领导,这事本该你办,我去就是僭越了。”梅作尘摆手。
“什么僭越不僭越,我不在乎。上两届艺术节,给书记要钱的事,不都是老兄你包着吗?只要你能多要钱来,我就高兴!”
“刘书记走了,在岑书记那儿我怕不灵。”梅作尘故意推诿。
“不灵也比我和王皋面子大。老兄就别拿搪也别客套了,去吧。”
“去吧,算我和魏局长求你大哥。”一直没说话的王皋也满脸堆笑附和。
“那我就去?”梅作尘在这两人面前心里又充满了自豪感。
他看出了魏尚和王皋的动机:恭维他面子大是假,让他去蹚地雷阵是真。现在的当官的,给钱是娶媳妇,要钱就是死人。这岑书记他还没打过交道,不摸脾气,他们就要拿他当扎枪。要钱来他们高兴,要不钱来他丢面子,他们更高兴!这两只狐狸,就是想用以前的伎俩出过去的怨气。不过就是去蹚地雷阵他也不怕,他正想去摸摸岑刚的真正心思。
梅作尘是县文联主席,写小说,写剧本。但就他自己来说,似乎对写剧本更情有独钟。从小就生活在家乡的梆子戏里,他对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他爱它的历史,爱它的韵味,爱它的唱念做打锣鼓家伙。所以每届艺术节,他都能从身边生活选材,编一出群众喜闻乐见的戏参赛。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县梆子剧团因他的好剧本为县里捧回了荣誉,他也因此成了县里的名人。前任县委书记刘杰和他称兄道弟,关系不同一般。对此,县梆子剧团的编剧何水流认为是鸠占鹊巢,耿耿于怀。加上他不捧柴月而捧范灵芝,使本来得他好处的团长王皋也对他怨气重重。不过梅作尘认为自己没办亏心事,从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但是这次他的剧本没上去,他不能不探究其中的原因。他知道他的对立面还有这位魏尚局长。记得上届艺术节,魏尚去找刘书记批排练经费,被刘书记撅了个颜面尽失:“去,你去找梅作尘来——你不懂梆子,钱的事也肯定说不明白!”人家因他而丢了份儿,心中能不忌恨?须知,要钱的事,人家才是正主儿!要说过分,是那位刘书记非要把他拉上来横插一杠子,才有些过分。偏偏刘书记爱才若渴有点糊涂,只和他亲亲热热,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去市里看演出,他和他坐一辆车;获奖庆功宴,他单敬他酒;出国去考察,他单带上他;梆子剧团大小事宜,他只听他的话。凡此种种,刘书记都把他摆在了众人之上,他除了受宠若惊的喜悦,还有一种伤众的担忧。可是人家领导非要这么做,他又有什么办法?
梅作尘到县委办公室打听岑书记。恰岑刚在家,马上接见。梅作尘对岑刚这个办公室很熟悉,原来刘杰就在这里办公,岑刚连家具摆设都没动,还是老样子。
岑刚从办公桌后走过来,笑吟吟和他握手:“梅老师,你好?早闻大名,如雷贯耳。半年前贸然指令,还望见谅。”
梅作尘恭谨地说:“岑书记好。”
岑刚拉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倒茶,然后坐在他身边:“我把你的《风水宝地》看了三遍。不愧大手笔,写得真叫好。戏剧冲突强烈,人物形象丰满,唱词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真叫我爱不释手。”
梅作尘说:“岑书记过奖。”
岑刚把话题一转:“可是梅老师,你肯定不知道,常委会为什么最后还是决定不上你的《风水宝地》,而上《情歌》。”
梅作尘老实点头:“我不知道。”
岑刚说:“这并不是因为《情歌》比《风水宝地》写得好,而是因为它的编剧夏岚。此人有来头,上《情歌》比上《风水宝地》获奖把握更大。刘书记在这儿,咱县三届获奖,总不能我来了咱县就把奖丢了吧?所以,尽管你的剧本是我让你写的,我也只能忍痛割爱。”
“原来这样。”梅作尘恍然大悟。
“所以,我知道梅老师一定能识大体顾大局,这才实情相告,还望梅老师保密,不为外人道。”
梅作尘说:“请岑书记放心,我保证不讲。”
岑刚笑笑:“更希望梅老师继续支持我的工作。”
梅作尘也笑笑:“一定一如既往。”
说完就把他此行的目的告诉了岑刚。岑刚当即把秘书叫进来,吩咐领他到财政局去办理拨款手续,先期拨付二十万,不够再拨。
4
款项到位,制服装,做背景,《情歌》投入排练。
岑刚亲自到剧团来指导工作。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演出,对剧本提出了修改意见:全剧都是老旦的戏,没有小旦,不好看,是不是考虑加些小旦的戏,因为外界都知道海北县有一位出了名的小旦演员,这次不安排戏份似乎会让观众失望。何水流和夏岚只得修改,加戏。王皋给范灵芝打电话,叫她速来剧团上班。范灵芝回电断然拒绝:“王团长,我在剧团没编制,就是临时工,我不想再干了,你另请高明吧。”王皋一听就抓了瞎。
他去找魏尚。魏尚说:“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找梅作尘呀!”王皋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不愿自己一个人去见梅作尘,这才来找魏尚的。“我怕我面子小啊。”“瞧你这麻烦惹的。”魏尚半是玩笑半是讥诮地说:“王团长,你啥会儿才能从弟妹的裤腰带上把自个儿解下来呢?”王皋笑笑:“魏局长,我要能把柴月安排得像尊嫂那样好,我也不想费这些心思,惹这个麻烦。”魏尚只得捏着鼻子陪着王皋来到县文联。
梅作尘正在列小说提纲。一见这二位,心里就知道了咋回事。秦桧还有仨相好的,剧团的朋友早把岑书记要加小旦戏和范灵芝拒绝回团的消息打电话告诉了他。他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看看这个热闹的。他给他们开开了电扇。“哎呀,稀客稀客,请坐请坐。”
魏尚不坐,凑到写字台前看梅作尘写的字。“老兄,可惜我没有你这两把刷子。我要写呀画的会一手,说啥也不当这上压下挤的文化局长——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梅老兄,请你帮我把范灵芝叫回来吧,岑书记指名要加她的戏呢。”王皋满脸谄笑,开门见山。
梅作尘不由乐了,说:“王团长,你这就有点儿缘木求鱼了吧?范灵芝是你剧团的人,归你管,你叫不回来,我能叫回来?”
王皋说:“你老兄不是对她有知遇之恩么?她不听我的,可她听你的呀。”
魏尚在一旁敲起边鼓:“对,梅老兄,你说这鱼,有时还真挂在树上——比如找书记要钱,我就无能为力,而你老兄却马到成功。”
“看来我是费力不讨好啊,魏局长还对我的僭越耿耿于怀。”梅作尘立刻拉下了脸,决定给他们点颜色看:“二位,要说,那鱼本不该在树上,树上也本不该有鱼。范灵芝的事我不管了,你们该去找‘水,就去找‘水!”
“看我这张嘴真不会说话,一下就把梅兄惹上气来了。”魏尚急忙往回里拉话:“嘻,刚才我是句笑话。你看只要有了难处,我去找过谁?啥时不是先找你这棵老梅树?嘻嘻。”
梅作尘索性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魏局长,我是哪敢生气呀?咱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七八年来,为了咱海北梆子和棒子剧团,我梅作尘是该干的干了,不该干的也干了。挨累我情愿,伤人却是我没想到的。但是如果大家都能出于公心,我的做法应该得到理解受到尊重。可是事实怎样?我竟被编排出桃色新闻了!莫说我是个大活人,就是一棵死树,被这风刮得也得晃三晃吧?”
“老兄,言重了,言重了。”魏尚打哈哈,“传言不可信,传言不可信。”
“不可信?”梅作尘瞪起眼:“范灵芝可是因此和姚瑶断绝了恋爱关系!这传言对我这老头子没什么,可对范灵芝一个女孩子来说,不是太恶毒了吗?这能怪她走?这能怪她不愿意再回来吗?”
魏尚无言以对。
王皋嗫嚅:“所……所以,魏局长我们认为,只有有劳老兄的大驾……”
“我去请怕也请不回来。”梅作尘一吐块垒,心里有些痛快。“要知道,范灵芝现在可是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国都有名气的小旦,她说不回来,很可能是要跳槽到别处去!”
魏尚急忙说:“啊,这可不行,岑书记指示要加她的戏!”
王皋也着了急:“这……这可咋整?”
梅作尘说:“办法倒是还有一个。”
魏尚王皋忙问:“啥办法?”
梅作尘说:“不过这办法也就是去试试,奏效不奏效我不敢打保票——就是请王团长亲自去趟石沟村,不说是去赔礼道歉,但也必须得给范灵芝解释清楚,那谣言确系无中生有,让人家女孩子找回颜面。这样,范灵芝或许还有可能回来。”
“这、这……”王皋为难。
魏尚说: “还‘这什么!事是你干的,事也是你的,你不去谁去?”
王皋又嗫嚅:“我怕……我自个儿去不行。”
魏尚说:“那你还想让谁和你去?反正我是不陪你去。”
“唉,魏局长,你怎么能不去呢?”梅作尘说:“王团长的意思很明白,他是想让我和他去。但这次我是真不能去——世上啥也没有绯闻传得快——我不能再去给人家女孩子添乱!”
梅作尘坐在写字台前,拿起了笔。
王皋瞅着魏尚。魏尚走遛转圈。梅作尘不再理他们,屋子里出现了难捱的沉闷。
过了好一会儿,魏尚停住了脚,对王皋说:“王团长,走吧,梅主席不愿帮忙,咱还赖着啥?”
5
下午一上班,县委办公室一位秘书就给梅作尘打来了电话,通知:岑书记指示,要他和魏尚王皋一起,马上去把范灵芝找回来。
撂下电话,梅作尘忽地就看清楚了县委书记岑刚这个人:初来海北就让他写剧本,足见他对艺术节获奖的在意;当后来知道何水流请来夏岚,用他的剧本获奖不是十分把握,就示意组织了那投票选定的奇会;他这是想借众人之手扼杀他的剧本,证明不是他食言;偏偏他的剧本又被选上了,于是他就又动用常委会直奔了目的。看来此人对政绩是多么重视!只要他梅作尘还想在海北吃一碗饭,就必须遵命去找范灵芝,而且必须把范灵芝找回来!
马达声由远及近,魏尚的车到了。
魏尚一脸得意:“走吧,梅主席——”
王皋殷勤地给他拉开车门:“梅老兄,这季节石沟村风景正美,你就陪我们去散散心吧。”
梅作尘只能上车了。
因为有司机,在车上他们不好再说长论短。汽车驰过平原开进大山,正是山民歇罢晌上山干活的时候。山路两旁,杂花烂漫,藤草葱茏,树木蓊郁,鸟雀鸣啭,吹进车窗的风儿也变得有些凉爽。石沟村坐落在大山的褶皱里。村后一挂清泉,飞珠溅玉,霞彩氤氲。山前几排石屋,白墙灰顶,似在云端。羊咩狗吠,鸡鸣鹅嗄,家家门扉洞开,好一处世外桃源!梅作尘的心情轻松了一些。王皋到范灵芝家来过,指点司机把车停在她家门口。
他们下车进院,看家的小花狗咬了起来。
范灵芝掀竹帘从屋里出来,喝住了狗。她望他们一眼,似惊讶,又似有预料,还似余怒未消,强做出一个笑脸:“梅老师,魏局长,你们来了?”
梅作尘见范灵芝秀发轻绾,面不敷粉,明眸皓齿,似嗔犹笑,一袭长裙,赤着双脚,仿佛一苗翠竹临风扶摇。
魏尚笑说:“难怪灵芝姑娘回家就不回去了,你家简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灵芝姑娘,我们接你来了。”
范灵芝明知故问:“接我干什么呀?”
“回剧团拍戏呀,剧团可等着你呢。”
“我不告诉了王团长,我不干了吗?”
魏尚笑得更甜;“你都干了七八年了,得了那么多的荣誉,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呢?事情能这么简单?另外,难道你就真舍得扔掉那些荣誉吗?”
范灵芝说:“魏局长,得了荣誉又怎样?有人黑心歪嘴,往我头上泼脏水,荣誉顶个啥?我们姑娘家,活得不就是一个干净,一个贞洁,一个尊严吗?不瞒你魏局长说,我正在准备起诉书,打算最近到县法院起诉污蔑我的那些人呢!我要他们还我清白!我要他们还梅老师清白!我就不相信,在今天这样的法治社会,能允许他们信口雌黄!”
“灵芝灵芝,你千万可不能这么做。”王皋着了急,“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这事的发生责任都在我。怪我对剧团管理不严,整治不力,才使造谣的人飞短流长。我和柴月先向你道歉,回去后,我要严肃处理那些人!”
“是呀,家有家风,团有团规,让我咋说你这团长呢,平时就是手软!”魏尚说:“灵芝姑娘,你看你们团长都向你赔不是了,你就别生气了,回去吧。”
“我是手软,我是手软。”王皋诺诺连声,“灵芝,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几句流言蜚语损害不了你的名誉的。看在我们共事几年的份上,你还是回去。回去以后,剧团一定给你一个正确评价。”
满腔委屈涌上心头,范灵芝哭了起来,哭得一塌糊涂。
梅作尘也好心酸。是啊,人家姑娘以剧团为家,为演好戏吃苦受累,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而就是因为一些人的私利受了点儿影响,就缺德做损地使出那么恶毒的招数来污人清白,难怪她伤心,难怪她痛哭流涕。
魏尚搓手,不知道再说什么话。
王皋尴尬,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梅作尘开了口:“灵芝,不要过于伤心,凡事想开些。岑书记指名要加你的戏,今天又指示让我来找你,咱还得给领导一个面子。你就料理一下,跟我们回剧团吧。回去把戏唱好了,就既对得起岑书记,也对得起家乡梆子戏,还对得起你自己的志愿。你说呢?”
范灵芝慢慢止住了啜泣,好大一会儿情绪才恢复了正常。她哽咽着说:“老师,我……我听你的。”
6
把范灵芝送到剧团里,梅作尘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妻子做好晚饭,坐在桌旁做营生,等着他。吃饭时妻子老劲儿冲他笑。笑得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咋啦?”
“我没咋。”妻子仍是笑:“倒是你咋啦!”
“我咋啦?”
“你咋啦?老来老去,咋还闹出绯闻了?”
“你相信?”
“我要相信,能和你这么和颜悦色吗?醋坛子早翻了!快给我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吧。”
梅作尘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妻子讲了一遍。他问:“这话儿你是咋听到的?”
妻子说:“今天我在街上碰见了柴月,她嬉皮笑脸地和我说笑话:‘嫂子,你老眉干巴眼的,也不要好,小心你家梅作家被身边嫩得一掐一咕嘟水的小姑娘抢了去!我说:‘我也不稀罕,谁爱抢谁就抢。你要瞅着好,你抢我也不管。她说:‘嫂子哎,我有那心也没那本儿了,你家梅作家是要吃嫩草!我这时听出来了,她的话是玩笑又不像玩笑,就上前去拉她。我说:‘柴月,听你说的,还真是有小姑娘要抢我们老梅咋的,是谁呀?她嘿嘿笑着跑了,‘嫂子,要想知道,你自个儿去打听吧。我就是和你说个笑话,你咋还当了真呢?她跑得快,我追也没追上。现在看来,这个女人就是想捅咕事儿。”
梅作尘大骂:“这两口子,都没长人心!嘬啮了人家灵芝姑娘,又来挑唆咱们家。她这是想叫我后院失火!”
妻子说:“咱看透了他们的心就得啦,你生啥的气——这种人不值当咱生气。”
“你说不生气,可又真气人!”
“快吃饭吧,气坏了老伴我心疼。说不定人家正巴望咱打一架呢!哼,你是啥人我最清楚——我就不让她找着缝儿下蛆!”
梅作尘钦佩妻子的识见,只觉心里热乎乎的,忍不住攥住了她的手。
《情歌》排演进行得很顺利。范灵芝绿叶扶红花,柴月也下了功夫,效果还叫人满意。艺术节上,尽管人们对海北县剧团没安排范灵芝演主角有些遗憾,但是有夏岚上下沟通左右串联,海北县如愿以偿地包揽了大奖。
庆功会上,岑刚非常满意,酒就喝得有点高,连声说:“今年咱海北又包揽大奖,我代表县委县政府,谢谢大家捧场,谢谢大家捧场!”文安平、蓝雪、魏尚都说:“这都是因为岑书记领导得好,决策高!”夏岚何水流竟喝得一塌糊涂。何水流骂大街:“看到了吧?他妈老子才是剧团的编剧,老子写剧本也照样能拿奖!”夏岚更是口吐狂言:“什么评奖?傍山梆子艺术节的奖给谁,那得我说了算!”梅作尘推倒酒杯,离席回家。
第二天,范灵芝又一大早摁响了梅家的门铃。梅作尘妻子开开门。“呀,灵芝姑娘,你好早!”
“婶儿,我找梅老师有事。”
“快进屋暖和暖和,外头冷。灵芝,你梅老师今儿这觉睡了一个死,到这会儿还没醒呢——我去喊他。”
范灵芝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着。
梅作尘洗漱后过来,似乎还在打哈欠。
范灵芝说:“老师,我这回可是真的要回家了。”
“回家去组建你自己的梆子剧团吗?我支持!”
“老师,你咋知道我要去组建剧团?”范灵芝问。
梅作尘笑:“这是摆在你眼前的一条光明大道啊,你能看到,老师就看不到?”
“知我者,老师你!”范灵芝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老师,我不愿再在县剧团呆下去了。那儿吃老本的,摆老谱的,养身板儿的,图清闲的,演戏时不出力,见好处争着上,我不和他们玩了!”
梅作尘说:“走吧,快走吧,摆脱牢笼展翅飞翔——你现在该高飞了。”
范灵芝又动了感情,泪如泉涌:“老师,可是,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我不想离开你。”
“我会去看你的。灵芝,愿你早日闯出一片天地。”
“老师,我会的!”范灵芝擦拭脸上的泪水。
梅作尘妻子向丈夫和范灵芝招手:“都过来吃饭吧——灵芝姑娘,我一定叫你老师经常去看你,给你拿章程,出主意!”
吃过饭,范灵芝就走了。梅作尘没有下楼送她。他懒怠上街。他暗自做了一个决定:从今往后,只给范灵芝写剧本,再不给县梆子剧团写剧本。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