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
向晚的时候,天就黑了,像一口锅扣在头上。雨落了一天,把去东厢房路上的砖头都泡松动了。老向林从上面走,一块砖一块砖地踩过去,把砖踩进黄粘土里,都板实了,然后站在东厢房门口。周遭还没有人家上灯,整个庄上黑黪黪的,他朝头顶上方的檐口看了一阵,才转身推开门。
屋内的黑又紧了一层,少了雨水的反光,整个屋子像掉进一个窟窿里,老向林没点灯,而是坐在一张板凳上,像先前那样对着外面看了半晌,雨还没有停,风把雨扫在门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上前将门掩好,然后走到床边,伸手向前探了探,缩回来,又把手伸进被窝里,顺着手臂,他摸到一只干瘦的手,像竹枝儿似的,这使他突然想起上个礼拜三娘说的话,又赶忙将手松开。
三娘是在晚饭后来的,坐在小长桌的一边,三娘一来,都坐这个位置,背对着门,要是桌上点着灯,灯就会把三娘的影子拉出很长,在墙角的地方一折,然后挂在门上。桌子的两边坐着他的儿子王金贵和儿媳李桂香,老向林坐在另外一侧——三娘的对面,这样四个人就正好将方桌围住了。三娘说着话,其他三个人应着,三娘说话的时候身体会动,每动一下,影子也跟着晃悠一下,鬼祟似的。老向林看着三娘和三娘的影子,然后又看着他的儿子王金贵,王金贵的脑袋耷着,好像一个皮球,随时都会从肩膀上滚落下去。他的儿媳李桂香也垂着头,身体像堆烂泥巴一样坍塌在一边。今儿李桂香没有哭,每次三娘来,她都会哭抽过去,掐人中,灌一碗红糖水,才能醒过来。头几次,她还把门拴着,将三娘堵在门外。三娘不计这些,摇摇头叹一声,说,这是命——
三娘说完东厢房的事又说起了后庄,王金贵和李桂香的脑袋就都抬起来了,眼睛里尽是木呆呆的。桌上的灯苗不停地跳着,火光映在三娘脸上,在嘴唇的下方打出一道阴影,由于说话,阴影变幻着,这样就显得那张嘴更加能说会道。三娘是后庄人,八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着,逢上前后两庄红白之事都要请上她,再加上年轻时就会接生的活儿,所以很受人敬重。三娘说的是后庄陈三家,然后又说起了一个叫王树权的人,当然这些都是十多年之前的事了,就是因为这实实在在的十多年摆在这儿,三娘说起这事来格外有底气,三娘说,你看,十多年了,人家的日子早就过顺畅了。
再去东厢房的时候是早晨,天刚蒙蒙亮,地上结了薄冰,黄粘土冻了,把砖块咬得死死的。老向林跨过砖块坐在东厢房的门槛上抽烟。猪圈里的黑猪把嘴挤到栅栏外,把木板都挤歪了,黑猪朝着老向林嗷啰嗷啰地叫,他心疼猪圈,上前用树枝在黑猪身上抽了一下。抽完就心软了,想到这猪没几天就要被人给牵走,顿时说不出的滋味。
老向林把鞋底的泥巴在栅栏上敲干净,再往东厢房走。屋里亮堂多了,昨晚点的煤油灯还剩一点火苗,他熄了灯,走向床边,照例像上次那样将手伸出去,伸了一半,又缩回来,然后坐在床沿上,将手压在屁股底下。过一会儿,老向林还是把手抽了出来,在被子上方慢慢摸着,他感到被子下面的空空荡荡,一两处凸起的也像干柴一样。他慢慢找到手臂的位置,顺着它往下摸,又找到腿的位置,顺着腿再往下摸,摸到手和脚的时候,浑身抖了一下,他连忙站起来要往门外走,转身之前还是将手伸过去,像上次那样在鼻下探了一探。
他将东厢房门掩上,然后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天还阴着,鼻子下湿濡濡的。老向林把脑袋埋在腿弯里,看烟一点点矮下去。突然,他感到脖子里一阵痒痒的,有两只小手在挠似的,老向林转过身,小手儿就跑开了,刚坐好,小手儿又落下来,在他的后背上,挠了一阵又伸进了他的脖子里,老向林刚抬手去抓,小手儿又跑了。往常里老向林都能把小手儿一把捉住,然后握在自己的大手里。后腰上又痒酥酥的了,一会儿又窜进脖子里,有时还窜到耳根底下,但老向林一动也不动,乖乖坐着,直到后背感到重了,用手一摸,湿了,老向林这才抬起头,发现是檐口在滴水。
三娘是在第三天晌午赶来的。她穿过一片麦田和大堤,顺着河岸抄了近路。三娘没进屋,在猪圈旁就看见老向林了。三娘对老向林说,都急死人了,这么多天也没动静。她一边解自己的棉袄扣,一边努嘴问东厢房那边的事,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正的手帕仔细擦着脸,三娘说路上化冻,不好走。老向林这才看见三娘的额头上有一些光亮的东西。他对三娘说,是的,前后两庄也没条周正的路。他还想说句“麻烦三娘了”之类客套的话,又觉得嘴皮紧得很,停了半晌才说了句,东厢房那边怕是也快了。三娘停下来,用手帕在脸旁扇了扇,把挎在左胳膊的一只灰布包挂在栅栏上便向东厢房走去。老向林没跟着,而是从地上捡了个石块,将早上又被黑猪拱歪的木板用力敲着。刚敲几下,就停下来,那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儿又出现了,这回是抱在了栅栏上——去年修这猪圈的时候,就是那个小手儿帮他扶着的,老向林说,砸啦——小手儿就把木条抓得紧紧的了。现在,老向林又抬起胳膊,张得满满的一臂力,可刚一砸下去,小手儿就不见了,老向林慌忙把手上的石块扔掉,心里一阵难受。
等三娘从东厢房出来的时候,几块木板都没有敲板实。老向林蹲在地上,抬起头,看见三娘颠着步子向他走来,三娘裹过小脚,所以走起路来显得点点戳戳,这情景,他突然觉得怎个的熟悉,三娘喊了声:“老向林,”老向林就记起来了,也是在腊月里,他的儿子王金贵出生了,后来他的孙子又出生了,他的儿子和三个孙子都是三娘接生的,三娘从门里出来的时候,就喊老向林,说老向林啊你添的是个大孙子哎。老向林站在猪圈旁想着三娘当时的话,不禁悲伤起来,他想,是的,自己曾有过三个大孙子呢。
饭后三娘带老向林去祖坟上烧点纸,虽然三娘从东厢房出来的时候也觉得“怕是快了”,但还是有些蹊跷。她问老向林,省里头是怎么说的?老向林说,叫抬回去,也就两三天的事了。三娘又问回来多少日子了?老向林掰指头算了一下说,算上今天正好六七四十二天。三娘吁了口气,说,不吃不喝,怕是成精了。说完两人都不再讲话,继续往庄外走。
祖坟是葬在前后两庄之间的大堤下的,大堤上有一片梨树林,三月的时候,白花开得满满的,像烟腾起了似的,东南风会把花瓣吹得到处都是,连坟地上都落到了,看起来一片凄凄然然。老向林走在前面,脚下的枯巴泥草被踩得呼哧呼哧地响。他问三娘后庄的那个陈三是怎么个情况?三娘疾走几步,说,陈三啊,陈三跟你家金贵是一样的,头三个都走了,一个是在河里洗澡被带走的,中间那个从娘肚里掉下来就没气,后首那个也是染的绝症,看到市里,也看到省里,欠了一屁股债最后还是没留下来。现在呢——老向林突然打断问,然后又不等三娘回答就自语道,现在日子该是过顺畅了。
穿过一个小坡,老向林一眼就寻见了自家的祖坟,他上前把几根横出的枯枝扯断,在地上踩出一片平整来。三娘也跟在后面,用小脚在地上扫着。他们把黄纸放在地上,划着火柴点燃了,火烧着时,老向林跪下磕了几个头,头碰在干枯的草棵上,硬硬的,扎人。三娘没磕头,弯腰在一旁拾掇着火,一边嘴里念叨着。磕完头,老向林起身也找来一根树枝,把纸一点点挑拨开,将火烧得仔细些。火慢慢糊了,浅白的纸灰软塌下来,偶尔会从里面冒出一两个火星子,两人便呆望一阵,直到纸灰上的白烟冒尽了,才慢慢转身离开。
下坡时,老向林看见他的儿媳李桂香,李桂香正在油菜地里锄草,握着锄头一拉一拉地往后移,李桂香的身子单薄得很,弯着腰,像是要被迎面的风刮断似的。老向林想上前跟她说句话,说点刚才烧纸的事,可手杵在空中半天愣是没喊出来。三娘对老向林说,这几天不能让李桂香往东厢房跑了。老向林点点头,三娘叹口气说,这是没办法的事,讨债鬼,过后就要顺畅了。老向林不说话,脚步却走得乱乱糟糟,风也直往眼睛里窜。他向身后看了看,他的儿媳李桂香已被抛得老远,手里的活儿已经停了,傻愣愣地站着,像戳在地里的一截树桩。
一连几个晚上老向林都睡不着,白天坐在东厢房的门口抽着烟,晚上躺在床上听外面的动静。他听到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吹出呼哧的响声,听了一阵,不放心,出门去看。出得了门,风声便小了,像是人在暗处屏住了呼吸。老向林走了一圈又回屋坐在床上,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迷糊中竟也做了个梦,梦里都是那两只肉乎乎的小手——老向林在槐树下锯着木头,他要做一只木枪,小手儿就在一旁扶着。老向林说,给我后背挠挠。小手儿就松开木头跑到后背上。老向林说上面一点,小手儿就往上一点;老向林说再往上一点,小手儿又往上移了一点。挠完了痒痒小手儿也不移开,在后背上又挠上一阵,后来小手儿爬到老向林头上,伸进耳朵里,老向林咯咯笑着,小手儿又捏住他的鼻子,又伸进他的嘴里,老向林不停笑着,咧着嘴笑着,这一笑牙齿就落了下来,他听到脆脆的嘎哒一声,小手儿被牙齿咬断了——老向林一惊,醒了,一脑门子的汗,心陡地往下一沉。他急忙下床穿衣,脚抖嗦半天都没套进鞋里,刚出门,就撞见他的儿子王金贵木呆呆地站在黑暗里。老向林说,那边——他用手指着东厢房,却没能吐出半个字星儿。老向林向东厢房迈着腿脚,耳边却突然出现风呼哧呼哧的声音,他记起前个日子和三娘去烧纸的事,那些巴泥草被踩得也是呼哧呼哧地作响,他走在三娘前头,听不太清身后的三娘说话,三娘说,陈三家啊——就是这样的——手和脚都剁了——一断气就剁——魂跑不远——没手没脚了就抓不了下一个——老向林向前走着,耳朵里塞满了呼哧呼哧的声音,像风声,又像是巴泥草的声音。老向林低头看了一眼,发觉正踩在通往东厢房的砖头上。他像早前那样一块砖一块砖地踩过去,突然,又慢下脚步,走不动似的,他感到那些被黄粘土抱着的砖块又开始松动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