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去农贸市场买菜,认识一些小店老板属很自然的事儿,我就是这样结识爱华的。
爱华开的卤肉店,主要卖熟猪头肉及猪杂碎。我嫌猪头肉肥,吃了容易发胖,影响形象(如今许多男士也极讲究线条)。但对猪拱嘴却相当喜爱,因为它不肥不瘦,不软不硬,耐嚼,有后味。你想,猪娃从小就靠这找食吃,待长到进杀锅时,该位置已经与土地摩擦千千万万遍了,岂能不香?所以,三天两头去买,也算卤肉店的常客吧。
但开初时,我却从不进爱华的店。
因为她长得太美了。
她的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呈月牙形,透着一股甜甜的味儿。偶尔生气了也叫人觉得在微笑。从脸上可以看出她的皮肤非常非常细腻,一下子就叫人联想起闻名古今的和田玉器。长长的黑发,下部微卷,有时披肩,有时束在一起搭在后背。勾住眉毛的部分很浓很厚,剪成一字形,据说这叫梨花头,正流行于八零后、九零后的少女之中。
面对美丽,我不免觉着蹊跷:这样的美女,她应当拥有雍容华贵的贵妇人式生活才对,怎么会钻这儿卖油腻腻的卤肉呢?怎么能一天到晚和那些市井草民打交道呢?甚至还和那些买个猪蹄没离开摊就啃起来的人交往呢?对了,会不会是想运用她的美貌,吸引顾客,漫天要价,少斤少两地赚钱呢?
这么一推理,我就不买她的肉啦!农贸市场十几个卤肉店,上哪儿都行,反正我决不中她的美人计。
是不是年纪大的人都这样呢?在人生的旅途中吃亏太多了,遇事儿总爱往最坏处想。同时,又自鸣得意夸自己:姜还是老的辣哟!
某日,我特别想吃猪拱嘴,但基本上跑遍了农贸市场买不来,唯有爱华这儿还有一点儿。
她的门店在农贸街东头,十平方米左右的一间小房子,里边有个水缸般大的卤锅,正冒热烟。还有冰柜、盆、桶、铁钩、刀子、椅子之类,卤肉柜放在门口,里边是卤熟的猪的五脏六腑。
卤肉柜前挤了七八个人,爱华笑眯眯的,嘴手不闲地忙。我注意到,来买肉的年轻人居多,其中有位一年前在喝酒时认识的小伙子,正买猪肠子。我有点奇怪,记得他当时在酒桌上,特别强调和倡导大家别吃动物内脏。他侃侃而谈,说这玩意儿可以促使身体中许多危及生命的指标升高,他甚至称动物内脏为“毒药”,但这会儿,他居然自己掏钱来买“毒药”啦!
难道美貌真有这么大的力量?
顾客川流不息,始终保持着七八个人的水准,这在农贸市场的十几个卤肉店中是比较罕见的。我看看身边的年轻人、中年人,甚至是年近花甲的老年人,心想有花心的人怎么这么多呀?可能是如今生活水准高了,富贵生淫逸嘛!
轮到我了,爱华问:“要哪个处儿?”
我说:“猪拱嘴。”
“多少?”
“半斤吧。”
她捺住一猪头的嘴部,一刀下去。又拿食品袋装好,放电子秤上,很快显示:六两半,十元零四角。
我板起脸道:“说过只要半斤,怎么来个六两半?你们卖肉的咋都是这个样子?说要半斤,非给六七两,说要一斤,非割下来一斤三四两。巴不得叫顾客一下子把你的肉全买了……”
“爷呀,你想到哪儿去了。”她似乎很痛苦地叹口气,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我仍黑着脸,递过去十块钱道:“没带零钱,只给你个整数吧!”
“好,好,好!”她接过钱,飞快地开抽屉,又飞快地挑两张一块钱,塞我手里道,“这样吧,还按半斤收钱,接十块,找你两块。”
我大吃一惊,连说:“不,不,不!该多少就多少。”
推让时,碰住了她的手,觉得像碰住了桦树皮,非常粗糙,我又吓了一跳———她顶多有三十四五的样子,这个年龄段的许多女士的手都保养得像水灵的葱白一样,她的手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除颜色黑红近似卤肉,还极粗糙。
我强将那两块钱塞给她了,心里很惭愧,觉得误会她了。她生意好,不仅仅因为她模样出众,更重要的是人好。同时,不知怎么,脑子老浮现她那双卤肉似的手。
我终于成了这儿的常客。一次,我笑着道:“看看你的手吧,还没有我这六十岁老头的手好看呢!”
她说:“爷呀!你是玩笔杆的,谁能跟你比!”
她告诉我,她二十岁结的婚,结婚后就办这个店,从此白天在这儿卖卤肉,晚上回去和丈夫一起用松香褪猪毛,翻洗肮脏的猪大肠、猪肝、猪肺、猪心,整整十五年了,双手就在猪血、猪屎、猪内脏里泡着,在卤锅前熏着,烤着,手咋能好看!
话到这儿,她叹口气道:“你不知道,每当看到来这儿买肉的女士们,岁数和我差不多,人家的手都那么白,那么柔,那么美,我眼气死了!爷呀!真的!”
我说:“手好坏是小事,能赚钱才是硬道理。”
她咯咯大笑说:“你每月两千多块工资吧?告诉你个实底,我一个月净赚的是你工资两三倍。”
隔了一段我又去买肉,建议她把有点破烂的门店装修一下,这样更能吸引顾客,生意会更红火。
她摇摇头说:“到年底都打算不干了。”
我一惊:“那你干啥?”
“开服装店。”
“那比这赚钱?”
“赚屁!街上服装店多如牛毛,钱能轮上我赚?”
“那你———”
她来回翻看着桦树皮般枯皱的手,沉思道:“我来回想了,赚钱是为了啥?是为了活得更美呀,还是为了越来越丑?我已经到美容店问了,这双手,只要别再卖卤肉,然后坚持去美容店保养几个月,还会像葱白似的———哟,你是不是在笑话我,这傻帽,怎么为了美手,放着大把的钞票不挣……”
我认真地说:“没笑话,没笑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也确实认为她的想法并不可笑,人生可以有许多目标:当科级、处级,甚至更大的领导,当老板,当亿万富翁,当明星,等等。爱华没有这些想法,她只想让枯皱了十五年的双手再变为葱白,她只想使自己的手和不少同龄女士的手一样好看。
这样的人生目标似乎太小了,但本质上却和那些气吞山河的目标一样重要,一样伟大,一样该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