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珂
“我从他那里得到的父爱有多少?”这个问题经常萦绕在我心头,尽管到现在父亲已经去世11个年头了。
从我记事时,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就很少。他在济南当工人,只在春节假期才回来一次,年年如此,直到他退休回到老家,那时我则离开家去上大学。待到我毕业参加工作,他又帮着我的一个舅舅在外地做饭店的生意,仍是常年不在家。当然这期间我也随母亲去过济南,却是屈指可数的几次。后来,我终于能长久地和他在一起了,是因为他因病失去了劳动能力。
父亲在和母亲正式成亲之前就在省城济南当工人,济南第一印染厂,一家国有企业,前身是私营染厂,后公私合营。与同村的母亲订婚之后,父亲还是个初中生,那年他才16岁。次年初中毕业后,受家庭出身的影响未能继续他的学业。这对于他来说是遗憾,因为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出类拔萃。没有职业的他终日无所事事,而他又不能像其他的农人一样去做种地的营生,在当时的农村他算高学历的人。
看着未来的女婿,外祖父有心帮他,便要求在济南的四弟给父亲找点事做。当时外祖父的四弟、五弟都在济南的一家私营染厂做事,都是副总经理一级的管理人员。两人一起去找东家,东家一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只是老板不曾料到,他的私营染厂在不到两年之后便公私合营了。所以,父亲和他的那些亲戚们都经历了公私合营这一历史大变革。
生活在城市里的父亲,让我从小对省城有着特殊的感觉,仿佛我也像父亲一样生活在那里,那个令人羡慕的城市也属于我。这种迷幻的感觉让我忽略了我与父亲之间的淡漠,在我小时候的眼里,父亲就是繁华的济南,是鳞次栉比的楼房、琳琅满目的商店、充满乐趣的动物园、南方的水果,等等,城市的光怪陆离以及特有的气息让我心醉神迷。我不再在乎他一年到头仅有一次的回家探亲,况且仅这一次我能吃上他从城市里带回的年货———鱼、肉等农村稀缺的东西,仅这些就足以满足我一个孩童的胃口;我也不再在乎形同陌路的生疏以及由此令我对他产生的畏惧,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
后来,我与他的接触多起来,但这接触有些被动的感觉,毕竟是父子关系,有些不得已,也有点试图修补的意思,但修补什么?又说不出了。他很少过问我的学业,起码当面询问我的学习时候是没有的。有一次,他难得地翻看了我的语文作业,对作业上的字他有些怀疑,当面问我是否是我的笔迹。我不懂他的意思,以为他怀疑我的作业是别人替我做的。待得到确认后,他满意地笑了。他说我写的字很好,我说我跟着班主任老师学的。待到我考上了大学,他更是高兴得不得了,他告诉了他的工友,并答应每学期给我邮寄50元钱做生活贴补。每逢周末,我会尽量去看他,他在厂子里有公寓楼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我去了自然要改善一下伙食,他会借此从食堂里买些熟食,自己再炒两个菜,约了他要好的工友喝上一壶。父亲的这种生活形成常态,直到退休。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是从这个时期慢慢地有所改善。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非常英俊的,可以说是个美男子,在我眼里,那个年代的电影明星也不过如此,只是父亲不是电影演员罢了。而且他还是个有才情的人,虽然我们有些隔膜,但我始终对他是欣赏的。他喜欢戏剧,这符合那个时代他这个年纪的人,如果年代更晚一些,确切地说,他喜欢音乐。一个懂音乐的人是聪明的,我认为。他拉二胡、京胡、吹笛子,他抄写了很多的乐谱,有的还是五线谱。他很早就喜欢京剧,年轻时自己制作了简易的京胡。他也喜欢唱,算是铁杆的票友,高兴了他还客串青衣。当我看着他穿着女戏装的剧照时,竟认不出是他的样子,我忽然想到他的内心世界该是怎样地丰富和美妙!然而这一切都淹没在周围环境的漠然中,再怎么他也只是业余爱好而已,他的本分就是当一名工人。他又是极内向极低调的人,从不对别人说起过自己的感受。然而他不寂寞,他有一个很古旧的电唱机,那种木盒状的,有些地方他甚至做了改装,他懂无线电技术。唱片积攒了厚厚的一大摞,那时我惊讶!他真舍得花钱啊!唱片中多数是戏剧的,也有流行音乐和歌曲。有一次,我从唱片中找到了一张叫做《母亲》的音乐唱片,大约是当时一部电视连续剧的背景音乐,只有小提琴悠扬的旋律,并没有歌词,我听得如醉如痴。后来,我每次去他那里,都要找到这张唱片放着听。我一直纳闷,他那个年纪的人为什么会买这样的唱片?
我一直认为,父亲在济南工厂里的那个公寓间,其实才是他真正的家。这让我怀疑他“乐不思蜀”的原因,当然并非父亲有了外心。和父亲同住一起的李大爷,老家就在济南市里,除了阴天下雨回不去,一年到头很少在公寓里住上几次,所以,绝大部分时间是父亲独占着这间房子。李大爷只在房间里安了一张床,其他的空间几乎全都属于父亲,他把房间整理得整洁有序,而且很有文化气息。有他自己拼凑组合的音响,放在不同的位置以产生立体声效果,这不亚于后来时兴的品牌音响。还有一张练书法的案子,毡布、文房四宝俱全。几个乐谱支架,做工精巧还能升降,都是他自己制作。在这里,朋友相聚可以有酒场、茶会、有票友聚会、有书会、画会、棋会等等。总之,在这间普通的公寓房内,他的爱好都能得以实现。父亲属于那种只管自己享受的人,他很少顾及远在农村的妻子老小。其实,我完全可以用那个年代的条件作借口,推说父亲并非不顾家的人,但那样说并不是反映一个真实的父亲。父亲把济南的“家”营造得舒适可心,可以想象几十年下来,他对这个“家”一定产生了不可割舍的依赖,这或许就是承载他精神寄托的家园,我时常这样去理解他。事实上,像这种情况在周围人的眼里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父亲没有做出令世人所唾弃的悖逆的事,仅仅一个享受的问题,还够不上贪图的程度。厂里有几个同事都说:“从没见张师傅吃过粗粮,不知他的粗粮票都弄到哪里去了?”计划经济时期,工人吃饭粗细粮搭配,饭票有细粮也有粗粮。在印染企业当工人,最懂得衣料的好歹,父亲穿的衣服都是买了相对高档的衣料来加工,款式也是比较时尚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不难为自己,从不让自己受委屈。我也曾想,我若处在他这个情况,我无论如何也要节省一些贴补家用。虽然这样说,我依然没有埋怨他的意思,但这却是事实!
1984年秋天,父亲拍电报让我去济南,说有要事商量。我头一次接到电报这种最快的通信,心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恰巧又是个周末,我便急匆匆地坐上火车赶往济南。到了父亲的住处,我才知道原来是为了姐姐顶替他接班的事。我放下心来,继而又觉得这事与我何干:我已考上大学,作为农家子弟的我,工作、前途已经没有多大问题,最起码那时的大学生包分配工作。等坐下来商量时,事情又并非那样简单,因为我还有个弟弟。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世俗的处理原则是,有男孩的先让男孩子接班,这当然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怪。然而弟弟正在上初中,还不够接班的年龄。我做了一番考虑:姐姐年龄已经不小了,在农村算是大龄青年。为什么一直不考虑婚事,还不是惦记着接班的事?弟弟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将来中考、高考应该问题不大。于是,我替父亲说出了他的想法,赞成姐姐接班。
现在想来,父亲是一个一生不得志的人:因为家庭出身,他被迫停止了他的学业;因为家庭出身,厂里好多提干的机会都毫无例外地错过了。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失落很长时间,每次对他都是一种打击。在这些打击中,他学会了逃避,学会了自我调剂,他终于沉湎于他所喜好的事情中去,尽管层次不高,但那是他仅有的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低调地、有点自私地、自我陶醉式地度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