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我是个早产儿,生下时小猫样一个,又逢溽暑季节,众人都说这孩子是养不活了。不过,父亲还是有信心扯住我的生命,而且,在行乡俗献监生婆时还特意为我磨了一砚香浓的墨水,用艾草叶(替代毛笔)一蘸,涂在我紫嫩微翕的嘴唇上,祈求我长大后胸有笔墨、知书达理,甚至是书包翻身、光宗耀祖。
我才鸿蒙初开,父亲就急着用传统又掺着些愚昧的方式向我灌输世界、解说人生。他没说地球是圆是方,但很迷信月宫里有高大的银桂、有美丽的嫦娥,是雷公公、雨婆婆使唤着天之阴晴;他能津津有味地讲许许多多的传说故事,诸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孟姜女千里寻夫哭长城、朱元璋小时是个调皮的放牛娃等等,可惜,不是讲得有头无尾,就是张冠李戴,听起来让人费劲。父亲讲得兴致最高的,莫过于孟母教子、秉烛夜读、状元及第之类勉励读书、功成名就的故事。这时,他那炯然的目光总是久久驻留在我身上,幼稚懵懂的我似懂非懂地聆听着,在感觉父亲真伟大的同时,默默地憧憬着———哪一天自己也做个很有学问的读书人。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村里人苟且求得温饱实属最大的满足,偶尔有哪家能供孩子上学读书,那简直是一件奢侈而荣耀的事。那年春天,村校里的老师挨家挨户动员孩子上学,可是,我的一大帮小伙伴都在父母的暗唆下一个个跑开了,或躲进柴垛里避风头,或背着篓筐去田野割猪草,或骑上生产队的水牛挣放牛工分去了。老师无奈,跑遍了村子还逮不到一个学生。这时,默默坐在墙脚边抽旱烟的父亲把我叫住了,厉声说,阿林,明天去上学!我一听,高兴得无法形容。可是,在一边正操着缝补活的母亲急着阻拦说,家里的油浆罐都干裂了,哪里有钱交学钱啊?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的话,狠狠地掐灭了烟嘴,然后起身向哪家借钱去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在父母百般无奈的盘计声中跨进学校大门的。
我才开始认字时,父亲就急着从肚肠子角落里搜出几个字让我认(后来我知道,父亲仅有的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是他年轻时从村里扫盲班里学得的),并苦口婆心地教导我,中国的文字多着呢,千斗万篓都装不尽,学到头白还嫌少。一个星期天,父亲特意叫我跟着他上镇去,我以为父亲是让我去看热闹、玩新鲜的,可是到了镇上后才发现我的如意算盘错了。父亲说,镇上的文化多,我是让你去认字的。于是,他边走边指点着街上的店幌子以及商品广告牌,挨个挨个让我认字,我无奈,只得挤在大人堆里半生不熟地念着。父亲比较满意了,才把我领到馄饨摊头奖我一个鲜美无比的口福。
经过几番用功,我终于从学校里领回了一张张大大小小的奖状。于是,父亲的高兴模样令我终生难忘:他那双老茧厚重、粗肤酱赤的大手捧着油墨簇新的奖状,横看竖瞧,半天也不释手。然后,用黏稠的面粉浆替我把奖状贴在老屋斑驳的粉墙上,煞是亮丽。父亲把这些小不点儿的奖状看作是光宗耀祖的宝物了,仿佛我家祖祖辈辈的艰难命运大可从此扭转了。父亲的自傲没完没了,每当家里来了近邻远客,他的头一桩事准是指点墙上的奖状炫耀一番,说我念书如何如何用心……可是他并不知道,我之于父亲的怨恨与反感正是由此而生的———我是最不愿意父亲在别人面前夸奖我的,因为父亲的褒词往往在朴素的情感中有失分寸;即便我的进步是事实,我也不愿意,甚至害怕父亲用这样直率、鲁莽的方法透露我的秘密。
父亲越发执著而坦率地关爱着我。
记不得多少回,父亲陪着我坐在煤油灯下,默默地看我写作业。他见油灯昏黄又散光,就用硬纸糊制一顶帽状的罩子,中间剪一个孔,套在玻璃灯罩颈上,我酸痛的眼帘中顿时豁地一亮;我的铅笔在桌缝间咯地断了尖,他赶忙从木箱里取出一把亮闪闪的铁凿,以杀鸡用牛刀般的劲儿为我削铅笔,随手,找来一方木板,经过一阵锯刨刻凿,替我制成了一块垫字板……于是,最多、最难的作业我也会兴趣盎然地写完。
记不得多少回,父亲居然顾不得干不完的农活,拖着泥浆散淡、补丁密布的衣衫,带着伴有劣质烟味的咳声,走到学校来。或者在雨水哗哗的走廊边,把家中唯一的一柄油布雨伞递给我;或者在昼长难挨的当儿,带上几个热乎喷香的粉饼解我饥肠;或者在学校难得召开的家长会上,痴痴地聆听老师赏给我的赞语……这时,父亲那张粗糙紫黑、宽厚纯朴的脸上就会泛起满足的微笑。
父亲确信我已经认识了好多好多的方块字后,一直愁于家里没钱给我买书。于是,父亲会时常去大队部为我讨得过时的旧报纸,或者从哪里捡得缺角损页的旧书本,让我过一把阅报读书的瘾。有一个夏天的日子,我又跟父亲去镇上。走过一条老街时,耳边突然传来狂热而嘈杂的喧嚣声,循声望去,只见一大帮戴着红袖章的青年人正围着一堆浓浓的烟火振臂高呼。父亲急忙趋上前去一看,啊哎———原来火堆里焚烧的是大捆大捆的书籍!我看得分明,厚重如砖的典籍、轻盈如翼的书页、缜密素雅的书脊,化作一群黑色的蝴蝶在空中翻飞。这时,令我难于置信、异常惊讶的一幕出现了:父亲大喝一声,奋力冲向火堆!我惊呆了,火光中但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跃动、扑腾。这时,几位比烈火更恣狂的青年,及时把父亲从烟火中拖曳出来,并狠狠地骂道———竟敢抢夺毒草书籍!灰飞烟灭过后,我凝望着满脸焦黑的父亲,禁不住泪水潸然。
慢慢地,我读懂了父爱,也悄然萌生出报答父亲的心愿。生长在生活拮据而正缺少劳动力的家境里,望着父亲起早摸黑辛勤劳作的身影,我一次次试捏着力肌初长的臂膀,准备辍学后跟父亲下地干活。谁知,父亲极为严肃地批评我说,生活干不完,钞票挣不光,只有读好了书,才算真正拥有了世上最珍贵、风雨吹不走、别人抢不得的财富啊!
就这样,我念完了小学,又去念初中、高中。
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我终于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成了家中唯一的文化人,而且从事着整天同文化打交道的工作。父亲自然欣慰至极,他再也没有“资格”对我讲那些有头无尾的故事,无需再为我担心无书可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