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利平
打开电视,几乎每个台都有在播“舌尖上的美味”,滚滚而来。这真正体现我们的生活,不仅是吃饱了,而且是吃好了。
不过,在温饱尚未彻底解决的年代,人们对于吃往往只停留在最简单的状态,偶尔有一点肉打牙祭,会让人回味几天的。在那时,每年有两次可以开怀吃肉的机会,那是家里卖肉猪。不过,大人们不叫卖肉猪,而是叫“嫁大猪”。这一“嫁”字,体现了农家人对猪作为家中经济支柱重要性的肯定。往往农家人要办较大的事而资金紧缺需向别人借款时,都会说“待家中嫁大猪,钱就付还您”。我曾于1984年到桂林参加一个文学改稿班时向信社贷了100元,就是在家中的大猪出售了之后才还贷的。嫁大猪的另一层是体现了农家人对家中大猪的感情,将它当成了自己家庭中的一员。在那时,饲养一头大猪不那么容易,特别是饲料的问题难以解决。很明显,人尚未得到充足的食物,何况猪?猪的主饲料是种植在自留地里的大丛百合、大丛苋菜,外加每餐的洗米水、洗碗水、番薯皮什么的。最好的饲料是细米糠,但这是与一些隔餐粥搅拌在一起之后一勺一勺地滴进猪槽,以引起猪的食欲。这就可知为什么饲养一头大猪要半年甚至一年以上的时间了,而且单头猪的重量也不能与现在的大猪相比。日久自然有了感情,于动物而言也如此。在嫁大猪的当天早上,猪主人还会准备一餐细米糠加番薯加少许米粥给大猪吃。当然,这一方面也是想让猪尽量吃得多一点,增加毛重。但更重要的还是,不让它最后好好地吃上一顿,猪的主人心里会觉得不好受,说到底,是主人与猪的一种恋恋不舍的情结。在那时,限于条件的制约,每个家庭不可能饲养很多的猪,一般是每次一两头,一年出栏两次,时间较长一点的两年才三次。
嫁大猪有两种途径:一种是先到公社食品站登记,然后食品站派员来宰杀,而后在本乡中售出。另外一种是直接将猪送到食品站,食品站依据猪的长膘情况和当天猪的吃喝多与否(有经验的人可以从猪肚子看出),而给猪打上六成多至八成左右的净肉,然后依据每斤净肉的定价再计总价钱。大猪少的有一百多斤,重的有二百多斤。猪出嫁那天,主人会叫上几位力气大的亲朋好友将猪抓住、扳倒,再将猪脚捆住,然后装进用厚竹片编成的猪笼里,由四个人轮流抬着向着十多公里远的公社食品站送去。在现场宰杀的比较容易些,一般只要有一两个人帮忙就可以了。
当有饲养户嫁大猪时,村人相逢都会给予祝贺:“你家又嫁大猪了,家中又添财了呀!”“你家女人手气好,喂的猪长膘快,这不又嫁了一头大猪。”那种浓浓的乡情远不是今天所能比拟的,今天在乡村中有人收入了万元远远没有那时嫁一头大猪轰动。情来礼往,乡人是十分讲究情谊的。当天晚上,祝贺的人和猪主人的亲朋好友都会收到猪主人送给的一份礼物———一碗“猪血菜”。
宰猪时,猪血是不带走的,于是猪主人用一个大盆将猪血收集起来。有时猪主人与屠宰师傅协商得好,还能得到一些猪肠、猪肺之类的猪下水,然后再买一些割成条形状的猪肉。将这些猪肉、猪肠、猪肺、猪血煮熟,再用大白菜、萝卜、冬瓜或其他青菜煮一大锅。一个大碗,碗的下面用青菜垫至碗平,然后在碗的上面添上几块猪肉片、几小节猪肠,还有几块猪血。这样看起来一碗肉菜满满的。因为猪血最为醒目,于是乡人将其称为“猪血菜”。因为猪血是红色,也寓意吉祥如意。这一碗在现在看来也许没有什么的家常菜,却是乡人联络感情、传递乡谊的一条情感纽带。我记得,每个月家里都能收到亲戚或友邻家所送的猪血菜。年末的时候收到的猪血菜会更多一些,有时每周会收到一次。当然,在我家嫁大猪时,母亲也十分慷慨地用大碗将猪血菜送给亲朋好友、左邻右舍。
母亲待猪血凝结之后,便在大鼎上隔水蒸炊,将条形状的猪肉在锅里煮。而对于猪肠、猪肺的处理就比较麻烦了,猪肠、猪肺必须进行多次的清洗才会干净,然后才可放进锅里煮,这个须用时比较长的。猪肉煮过的汤水可以直接将白菜冬瓜放进去煮,使这些菜的味道更加鲜美。对于猪肠、猪肺的汤水,一般只用酸菜才与其味道相配。母亲将这两种分开来烹饪。
看着母亲左勺子右筷子上翻下炒,青菜在刀砧上变成大小均匀的菜块,肉条变成厚薄一致的肉片,看似手忙脚乱,实则有条不紊。我们兄妹几人虽然站在一旁,却什么忙也帮不上,眼里只是瞪着锅里的肉菜快点上餐桌,以解垂涎三尺的馋嘴。不过,在全部菜色做好之后,还不能马上吃,母亲会十分虔诚地在灶头上摆上香案插上香枝。民间传说“司命公”是主宰六畜的最高神。母亲像所有淳朴的农家妇女一样,对司命公是十分虔敬的。经母亲的手饲养的猪虽然没有什么好饲料,却长得肥壮。她认为这是司命公恩赐穷家人。所以,每当家中嫁大猪时,她都会在吃猪肉之前朝拜司命公,请司命公先吃,以期下一栏饲养的肉猪更壮更长膘。很明显,她口中的念念有词是将功劳归之于司命公的一种最为直接也最为虔敬的方式。
母亲除了将猪血菜送给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之外,对当天帮忙抓大猪的人还会当晚请到家里吃饭,餐桌上的菜色除了猪血菜之外,用猪肠、猪肺与酸菜做成的猪肠菜也会一并拿出来,以示对大家的帮忙表示感谢。在那时能吃上干饭,配上与猪肉有关的菜,甚至还到供销店买来一斤半斤白酒,那是十分难得的。那个舌尖上的味觉会令你齿间留香,久久难忘。
事实上,并不是这一碗猪血菜的味道真的有多好,价值有多高。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那肚子吃饱都成问题的时候,只要是肉,都是难得的佳肴,其味觉永远是最美好的。我记得有一些人家中饲养的肉猪不幸死亡了,哪怕只是二十斤重的仔猪都拿来吃。
有一些味道用现在的味觉是品尝不出它的美味的,就像用现在的眼光去看以前的一些事物会感觉不可思议一样。同一种东西在不同的时期一定会吃出不同的味道出来,这就好比无钱的时候在家吃番薯,有钱的时候在五星级酒店吃番薯,舌尖上的味觉谁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