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
吴起镇,1935年10月19日的记忆里没有锣鼓响秧歌起,镇子上也只有11户人家。毛泽东和他带领的红一方面军走进吴起镇,在一孔破窑洞前看到苏维埃政府的牌子时,那些布满尘垢的脸上淌下了辛酸的泪水,他们长叹:“到家了!”
可是他们进而看到的却是家家门上锁,除了跑不动的老人和卧床难起的病人外,几乎空无一人,闻说来了队伍,饱受战乱之苦的人们早已四散逃去。
当时的吴起镇属于赤安县六区一乡管辖,时任乡党支部书记的刘景瑞回忆,事先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后来只有游击队队长张明科同志口头传信说吴起镇来的是中央红军。为探实情况,他走到吴起镇东边的宗圪堵,看见由吴起镇向东川行走的队伍接连不断。他看到一个背皮包的人就问:“你是中央红军吗?”人家回答:“我们是红军。”他却听成了“奉军”。就说:“你写一下,你说话我听不懂。”那人马上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道:中央红军北上抗日。我们是毛主席亲自率领的红军到这里。我是找当地干部买粮食的。他看了后就激动地高声喊了起来:“毛主席来了!中央红军来了!”
听说是盼望已久的中央红军来了,躲藏在山里的百姓纷纷返回家园,有个杨木匠的母亲带着自己的小孙子回家过河时不慎掉进水里,正好被查看地形的徐特立看见,徐老急忙跳进河里,将她祖孙二人搀扶过河。这个故事立即在群众中传播开来。一时间吴起镇百姓争相为红军送粮、送菜、送猪、送羊,最壮观的场面是上百名毡匠用收缴恶霸地主的羊毛为红军赶制毡衣,弹羊毛的大弓一起舞动,声如春雷滚滚。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战士都有体力站在苏维埃的牌子前跳跃欢呼的,许多人听说前面就是吴起镇,心气一松就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是吴起镇的百姓敞开了母亲一般的怀抱,将这些伤病员抱到自家的热炕头上,节口待客,煎药喂饭,精心养护。看到这些令人心碎的场面,赤安游击支队立即沿着中央红军的来路一直搜寻到甘肃环县的洪德城、河连湾一带,将失散在途中的伤病员全部接到吴起镇。吴起镇的方志中有一个花名册,记录着当年吴起镇群众养护红军伤病员的情况,共有200多名,仅铁边城和新寨一带就有60多名。纪念红军长征胜利60周年的时候,我们延安电视台到吴起镇进行过一次专题采访。新寨乡蛇疙瘩沟的陈满仓站在我们的摄像机前说她母亲当年就养护过两名伤病员,母亲给他说那天夜里鸡叫时听见后沟里有人哭,就和外婆提着马灯循声寻去,发现沟畔的一棵杨树下躺着两个掉队的红军战士。陈满仓带着我们进行实地拍摄时,那棵杨树和他的母亲都已经不在了,但沟里的小河还在淙淙流淌,当年红军战士养伤的窑洞还依然温暖。我们看到,整个院落都修葺一新,红军战士住过的窑洞虽然也接了石口子,但许是为了保存那段记忆,门窗还保留着原样,墙上挂着红红的辣椒。陈满仓说那两名红军,一个是饿坏了,只住了七八天就恢复了体力,一个有伤,养护了两个多月才康复。他母亲还常记着他的名字叫保根,23岁。这些伤病员在老百姓家里,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年余,康复后又奔向炮火硝烟之中。
后来,有一首《红军哥哥你停一停》的民歌在吴起镇流传开来:
妹妹喊一声,
哥哥你停一停,
只要你是闹革命,
迟回来几年不要紧。
这些出生入死的战士一定是想选择一个最佳时间去看望、去报答吴起镇百姓的养育之恩,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又一场灾难正向他们悄悄逼近。二万五千里长征,他们走了一年零两天;这场动乱一乱就是十年。
那次我们还采访到一位叫齐怀信的老人,那时他86岁,他说他们家二掌柜当年养护的是一位冻伤的战士,只有18岁,冻掉了两个脚趾头,养护了十个月才归队。后来在沈阳某部后勤部工作,“文革”时遭批斗,说他这十个月脱离部队是临阵脱逃。在这个关头他知道吴起镇的老乡最能证明他的清白,取自吴起镇的证明材料给他平反后他说吴起镇老乡给了他两次生命,一次是长征,一次是“文革”。从此后他视养护他的人为父母,每年都定期寄来生活费,直到他们去世。
同时,有位叫刘振春的退休干部还给我们讲述了另外一个故事。铁边城镇张户岔农民张德元在路上见到一位昏倒在地的红军小战士,立即将他背回家,精心护理。这位小战士是湖南人叫王同来,只有十二三岁,伤病交加,养护了将近一年才恢复健康。他感恩不尽,认张德元为父亲,改名张明华。归队时张德元老伴亲手用自织的土布为他缝了一身新衣,张德元含着泪水一直把他送到靖边县张崾岘。又是“文革”,有人诬告张德元,说他养护的红军小战士不知去向,怀疑被他暗害了。30多年再无音信,憨厚老实的张德元并未记下红军小战士当年回归部队的编制序列番号和首长姓名。就在张德元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时候,张明华就职的四川省交通厅派人到张户岔调查张明华的这段历史问题。就这样,他们互证清白:他证明他爱兵如子,情比山高;他证明他赤胆忠心,一心革命。就这样,中断了30多年的父子般的情谊重新恢复。后来,在张明华的多次真诚邀请下,张德元还去了一趟成都,从此张明华一直待张德元夫妇为再生父母,经济接济、书信问候往来不断,在吴起镇传为一段佳话。
吴起镇的山不高,但望上去很温暖,有些山顶上只有一棵树,撑着那一片蓝蓝的天。人,有时候就像尘世间的一粒沙,不知道风会把你刮向何处,也不知道雨会把你埋向何处。人,有时候连一棵树也不如,树长在那里,过上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你去看,它仍在那里,像是一种见证。
人,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