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胜高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0)
《九歌》中《大司命》《少司命》的题旨,已有诸多论述,常从王逸章句、洪兴祖补注而出,将之分别视为掌管寿夭及生育之神。然其神格,则异说纷呈[1],王逸等以其为文昌宫第四星[2]71,王夫之泛言其为天神[3],闻一多以其为玄冥[4]。后楚简帛出,学界根据所载祭祀情形,或将之视为司祸[5],或言之为类地主的小神[6]。包山、望山楚简中楚人所祀司命之神的位置,与《九歌》中二司命之神的位置大致相当,亦合乎《周礼》所载天地山川百神之祀。章太炎先生曾言:“《祭法》言七祀五祀,则见楚有国殇、司命之祭也。”[7]他认为国殇、司命与周七祀及五祀制度有关。《祭法》言七祀为王(或天子)祀司命、中霤、国门、行、厉、户、灶七神;诸侯祀户、灶之外的五神,是为五祀,大夫以下不祀司命。作为王、诸侯专祀之神,绝非秦汉后民间泛祀小神,其神格与祭义究竟为何?《九歌》中的《大司命》《少司命》分开祭祀用意为何?笔者认为,有必要从七祀制度来分析大司命、少司命之祀的本义,结合《九歌》文本的内证,对聚讼纷纭的《大司命》《少司命》祭义进行更为深入的讨论。
章太炎先生所言的七祀、五祀之说,见于《礼记·祭法》:
王为群姓立社,曰大社。王自为立社,曰王社。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诸侯自为立社,曰侯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王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霤,曰国门,曰国行,曰泰厉,曰户,曰灶。王自为立七祀。诸侯为国立五祀,曰司命,曰中霤,曰国门,曰国行,曰公厉。诸侯自为立五祀。大夫立三祀,曰族厉,曰门,曰行。适士立二祀,曰门,曰行。庶士,庶人,立一祀,或立户,或立灶。[8]1520-1521
在周王与诸侯的土地祭祀与百神祭祀,分别形成了两套祭祀系统:天子既有为天下群姓所立的太社与七祀,又有自立的王社与七祀;诸侯既有为邦国百姓所立的国社与五祀,又有自立的侯社与五祀。两套祭祀系统所祀神灵相同,然其祭义有别,方才分别祭祀。在用于群姓、用于百姓的祭祀系统中,天子为天下共主,诸侯为邦国之主,其以公职身份进行公祀,为天下、邦国祈福,是为公祀。在自立之社和自立之祀中,天子、诸侯以个人身份祭祀,为王室、公室或者个人祈福,是为私祀,由此形成天下与王室、邦国与公室并立的祭祀系统。
五等爵七祀、五祀对象区别表
从《周礼》所载天地祭祀系统来看,司命与风师、雨师一起作为天帝属官进行祭祀:“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沉祭山林、川泽,以疈辜祭四方百物。”[10]530禋祀、实柴、槱燎皆以牲体置柴堆上焚之,扬其光炎上达于天,以祀天帝及其众神。司命列于日、月、星、辰之后而在风师、雨师之前,表明其居于天上,是为天神。
楚简中所载合祀天地众神,司命祭祀排在天地之后,而在山川、人鬼祭祀之前。如包山简所见的“太+后土+司命+大水+二天子+危山”体系,为高规格的楚王室祭祀天地、七祀之礼。望山简中的“后土+司命+大水”,为土地、司命与五祀的结合,当为楚贵族之祀。包山简中的“宫地主+行”,则为大夫以下的祭祀规格[6]。在这些祭祀中,司命位于天(太)地(后土)的祭祀之后,而在社稷、山川、百神之前,显示司命的神格,仅次于天帝、后土,与《周礼》所载大致呼应。如望山54-55号楚简、包山213-215简以太一、后土、司命、大水为序。望山54号简:“举祷太佩玉一环,后土、司命各一小环,大水佩玉一环。”亦如此。包山213-215简:“赛祷太佩玉一环,后土、司命、司祸各一小环 ……太、后土、司命、司祸、大水、二天子、危山皆既城。”司命与后土位次固定。葛陵简甲一15、乙一24中,司命位次在老童、祝融、穴熊等楚先祖之前[11],表明司命高于楚先公先王,绝非民间泛祀的小神。
郑玄解释七祀:“司命,主督察三命。中霤,主堂室居处。门、户,主出入。行,主道路行作。厉,主杀罚。灶,主饮食之事。”[8]1522言及司命主“督察三命”。《孝经·援神契》解释三命:“命有三科,有受命以保庆,有遭命以谪暴,有随命以督行。受命谓年寿也。遭命谓行善而遇凶也。随命谓随其善恶而报之。”[8]1523言司命掌受命、遭命、随命。郑玄以为七祀皆为小神:“此非大神所祈报大事者也,小神居人之间,司察小过,作谴告者尔。”但又意识到“司命与厉,其时不著”[8]1522,无法确定其神格,只能言为汉代民间祭祀:“今时民家,或春秋祠司命、行神、山神,门、户、灶在旁,是必春祠司命,秋祠厉也。或者合而祠之。山即厉也,民恶言厉,巫祝以厉,山为之,缪乎!”[8]1522汉人已不详周制而泛祀司命与厉,郑玄已难以确诂,王逸注缺乏考证,不必据之为训。当立足周秦楚时的礼制详细考察,司命,若只负责寿夭、赏罚和督行,则何必为作为天子、诸侯专祀,且大夫、士、庶人更需要赏罚、督行,如何不立司命?难道司命只监督天子、诸侯?
由此,笔者认为,不得不重新审视司命所司之命,非寿命,而当为天命或爵命。于天子而言,其受命于天而有天下;于诸侯而言,其受命于天子而分封建国。二者所受之命源自上天及先祖功业,故祀司命以祈求护佑。曹刿曾言于鲁庄公曰:“天子祀上帝,诸侯会之受命焉。诸侯祀先王先公,卿大夫佐之受事焉。”[12]天子诸侯各有受命,卿大夫只是受事。受命于天,祀司命之神;受事于君,则不必祀司命之神。故商汤伐夏桀成功,便宣称“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师”,以己受命于天[13]。周人以文王受命:“帝迁明德,串夷载路。迁,天立厥配,受命既固。”[14]1199-1201期望周王皆能永续天命。在秦玉玺刻文中,便能看出其所言的“受命于天”,既包括秦朝之受命,又包括皇帝受命。其玉玺之一刻“受天之命,皇帝寿昌”,是言皇帝受命于天,祝愿皇帝长寿健康。玉玺之二则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言秦受命于天而能够绵长昌盛,“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15]236,被视为传国玉玺。二者皆言“受命于天”,则前者言皇帝的合法性,后者言皇权的合法性。
《随巢子》载大禹受命之事:“昔三苗大乱,天命夏禹于玄宫,有大神,人面鸟身,降而福之。司禄益富而国家实,司命益年而民不夭,四方归之。禹乃克三苗,而神民不违。”[16]其中,司命与司禄并列,言夏启受命之后,国家富而百姓足。可见受命之时的“司命益年”,绝非给大禹个人增寿,而是如传国玉玺所言的“既寿永昌”,言夏祚绵长。在这其中,人面鸟神而代天帝授命的大神,掌管司禄与司命,司禄负责爵命永存,司命负责益年丰饶。由此来看,天子、诸侯专祀司命,用于护佑其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天子、诸侯所公祀者,护佑群姓百姓,祀为大司命;天子、诸侯所私祀者,护佑于己,祀为小司命。
《九歌》保留了楚地部分祀礼,与《周礼》及楚简对照,可以看出其大致的祭祀系统:以《东皇太一》祀最高神,以《云中君》祀星辰[17],以《湘君》《湘夫人》祀楚地祇[18],以《大司命》《少司命》祀司命,以《河伯》《山鬼》祭祀山川之神[19],以《国殇》祀人鬼,形成相对完整的天、地、人合祀体系。楚成王始与中原诸侯通礼,形成与周相对应的朝聘、祭祀制度,其中的司命之祀,既与周制七祀立二司命相同,又与周礼祭祀系统相合,并与楚简所见司命之祀相应,可知大司命当楚王为群姓所立,以保佑王命寿昌,其祀不在宫中;少司命为楚王自立,以保佑王位永续,祷祠在宫中。《九歌》中的《大司命》《少司命》由此形成了祭义的区别。
秦汉言司命之神,常将星象、祭祀与后世传闻相掺杂。《史记·天官书》言斗魁戴匡六星在文昌宫,其四为司命。王逸由此认为司命非后世之小神,以之为天神。洪兴祖《楚辞补注》、李善注《文选》、黄文焕《楚辞听直》、陆时雍的《楚辞疏》等皆然之。朱熹言人之富贵贫贱,各有所命,由神司之[20]。汪瑗言“司,主也。命,吾人死生之命也”[21]。戴震则认为司命主灾祥[22]。各说一辞,使得司命的祭义亦难明确。其实,可从《大司命》的内证入手,对其文本所涉细节还原考证,就可以对大司命的祭义进行清晰准确的判断。
首先可以确定大司命为东帝之佐。《大司命》开篇:“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描述大司命降临的场面:大开天门,乘玄云下,伴着飘风冻雨。天门在东方星区的天阙、天庭之间:“角,二星,十二度,为主造化万物,布君之威信,谓之天阙。其间,天门也。其内,天庭也。”[23]451东方之天为苍帝所主:“苍帝行德,天门为之开。赤帝行德,天牢为之空。黄帝行德,天夭为之起。”[15]1351苍帝行德,打开天门,天下皆春。张守节《史记正义》:“苍帝,东方灵威仰之帝也。”[15]1352苍帝居东方,于立春郊祀。《礼记·月令》言:“立春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春于东郊。”郑玄注:“迎春,祭苍帝灵威仰于东郊之兆也。”[8]535贾公彦亦言:“依《月令》,四时迎气,及季夏六月迎土气于南郊,其余四帝各于其郊,并夏正祭所感帝于南郊,故云祀五帝于四郊也。”[10]55《九歌》以《东皇太一》祀最高神太皞伏羲,大司命开天门而下,为东皇之佐。《淮南子·天文训》言:“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24]183-184太皞以句芒为佐而治春。郑玄言天子:“祭四方,谓祭五官之神于四郊也。句芒在东,祝融后土在南,蓐收在西,玄冥在北。”[8]178天子郊祀所祀五官之神,其东为句芒,行春令。《史记·封禅书》载:“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之属,皆从之。”[15]1388司命为太一之佐,东帝之佐为句芒。《山海经·海外东经》载句芒形象:“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25]前文所引《随巢子》中为大禹授命者也是人面鸟身。司命佐太一,句芒佐东帝,又以人面鸟神受命于禹,句芒当为司命之神的原型。
大司命所乘玄云,为冬日黑云。庾信《同州刺史尔绵永神道碑》言:“夏官司武,待白露而治兵;冬官考工,记玄云而授职。”倪璠注:“冬官黑云,故云玄云矣。”[26]司命佐东帝以治春,其驾玄云,正在于其能使冬去春来,故能“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九歌·大司命》),既言春风吹拂而冻雨消散,又言大司命神力强大。《淮南子·览冥训》有云:“若乃至于玄云之素朝,阴阳交争,降扶风,杂冻雨,扶摇而登之,威动天地,声震海内。”[24]466-467状体道者驾驭玄云、扶风、冻雨而超越阴阳,与大司命乘玄云、用飘风、使冻雨可对读,可见其降临人间时的壮大气势。故大司命所言的“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九歌·大司命》),并非专指寿命,其就天下万物而言,治春之神掌管生杀,成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运行之道。就王与诸侯而言,其能赐予天命爵命,并决定其兴衰存亡;就人生命而言,其能掌管寿夭而成生老病死之态。
《九歌》 “君迴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九歌·大司命》),言大司命佐天帝降临人间。空桑,在神话传说中为阴阳生化之所。《归藏·启筮》:“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职出入以为晦明。”[27]105羲和在空桑主日月升降,司晦明变化。大司命飞越空桑,言其能超越阴阳变化,“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九歌·大司命》)。秦汉文本言及乘清气、御阴阳,常用于描述神仙或圣王的神力,能超越阴阳而不受其制约。如《淮南子·俶真训》言神农、黄帝“提挈阴阳,嫥捖刚柔,枝解叶贯万物百族,使各有经纪条贯”[24]137,作为得道者能洞察阴阳之理,理顺天地运化秩序。大司命能够超越阴阳,方能够驾驭阴阳而决定寿夭:“生民之众,或寿或夭,何以皆在于我?以我为司命故也。”[2]69故成为总九州、总鬼神的大司命。
有助于确定《大司命》祭义的是“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其言司命之职责。王逸注:“言己愿修饰,急疾斋戒,侍从于君,导迎天帝,出入九州之山,冀得陈己情也。导,一作道,坑,一作阬,《文苑》作冈。”[2]69蒋骥由此以“九坑”为“九冈”:“坑,岗同。今荆州府松滋县及长沙府益阳县,皆有九岗山。又常德府有九岗冲,皆属楚地,未知孰指。”[28]闻一多进一步阐释:“《文苑》作九冈,最是。九冈,山名。……荆州松滋县有九冈山,郢都之望也……。故楚人献馘于此,祀神亦于此。”[29]认为司命导帝至九冈山,接受楚人祭祀,但其所祀为何则乏详论。王逸不用“九冈”而用“九坑”,必有文本依据,本文姑从旧。
在周秦语境中,坑为深堑,阬为丘虚。《尔雅·释诂下》言:“壑、阬阬、滕、徵、隍、漮,虚也。”注:“阬阬,谓阬巉也。皆谓丘墟耳。”[30]析言之,九坑为深不可测之地,九阬为故人所居之地。并言之,坑、阬通用,言深不可测之地。《庄子·天运》:“在谷满谷,在阬满阬;涂卻守神,以物为量。”[31]故九坑乃极深之地。楚郢都西北有东坑,为楚抵御秦之天然屏障。扬雄《甘泉赋》言:“陈众车于东阬兮,肆玉轪而下驰。漂龙渊而还九垠兮,窥地底而上回。”李善注:“言从东阬下驰,遂浮龙渊,而绕其九重,乃窥地底而上归也。”[32]114言东阬极深,几乎至于地底。魏晋时人常以坑言墓葬,如皇甫谧《笃终论》言“择不毛之地,穿坑深十尺,长一丈五尺,广六尺迄”为墓葬[27]1872上,故“九坑”乃言深穴,犹言九泉。
若依王逸注,司命主寿夭,其何必要引导天帝至九坑?正在司命掌天命而不能主王之寿夭。《汉武故事》载汉武帝与东方朔之言:
上祠太畤,祭常有光明照长安城,如月光。上以问东方朔:“此何神也?”朔曰:“此司命之神,总鬼神者也。”上曰:“祠之能令益寿乎?”对曰:“皇者寿命悬于天,司命无能为也。”[35]3919
汉武帝认为司命掌管人的寿命,祀之益寿,此当为汉代民间传说,但东方朔却言皇帝受命于天,司命无力掌管,其当有天帝掌管。此正表明司命在于司“天命”而非“寿命”,故天子、诸侯立司命,正在于其能司天命与爵命。楚受命于天者,唯有楚王,《大司命》中言司命引导东帝至九坑,当为楚王而来。“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言司命在楚王逝后的无能为力。一阴一阳,言死生在乎阴阳之间。《大戴礼记·本命》言:“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化于阴阳,象形而发谓之生,化穷数尽谓之死。故命者,性之终也,则必有终矣。”[36]阴阳合则生,阴阳离则死。司命能御阴阳,却不能决定楚王寿夭。于此可知,前文“何寿夭兮在余”,并非专断之辞,而为感慨之辞,犹言帝王虽受命于天,亦有竟时,司命只能代为授命而已,并不能决定其寿夭,常人不理解,以为司命之神无所不能。“折疏麻兮瑶华”,当为引导灵魂升天之仪式。《黄帝内经·五常政大论》以麻应乎春,为东帝及司命舒阳布阴之物[37]。《南越志》言:“疏麻,大二围,高数丈。四时结实,无衰落。”[35]4266上疏麻四时长青,折其瑶华,以引导逝者升天。《招魂》以“魂兮归来!反故居些”言魂归乎旧居而复生,“遗兮离居”谓魂离旧居而死。“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乃言逝者灵魂升天的场景,此与湖南长沙楚墓帛画所绘乘龙升天图相合[38],表明《大司命》的祭义在于引导灵魂升天。故其结尾言:“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言大司命对受命于天的楚王无能为力,最终只能安慰祈求者,言阴阳愈疏人则衰老,阴阳离合人则逝去,人皆无法逃离,司命亦无可奈何。
由此来看,大司命乃楚王为群姓所立,以保佑楚国寿昌,能代天帝授命。在受命之王薨后,引导其灵魂升天以配祀天帝,以保证天命在楚。故《大司命》当为安葬楚王之祭歌,以引导其灵魂升天。
少司命为楚王自立之司命,祈求在位者王命寿昌。考察《少司命》的文本,可知其当为楚王即位时祀司命之乐歌。
首先要辨析“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的语义。王逸注:“夫人,谓万民也。一云:夫人兮自有美子。”“荪,谓司命也。言天下万民,人人自有子孙,司命何为主握其年命而用思愁苦也。”[2]72其言人皆有孩子,司命之神何必愁苦?此说于理难通。洪兴祖便修订为:“荪亦喻君,《离骚》曰‘荃不蔡余之中情’。是也。”[2]72认为“荪”当为楚王而非司命,以此句言怀王:“此言爱其子者,人之常情,非司命所忧,犹恐不得其所。原于君有同姓之恩,而怀王曾莫之恤也。”[2]72犹言人既有后,怀王何必愁苦呢?
就常理言之,楚怀王在位二十九年,有长子熊横、次子子兰。顷襄王在位三十五年,其子熊完继位为考烈王,二者皆无需为子愁苦。但《少司命》却言之如此,不合常理,必有深意。若将之置于楚怀王入秦而不返,顷襄王不得不在乃父未亡时即位,便可疏通其中蕴含之义。怀王被秦囚禁后,楚王室决策立顷襄王的过程,载于《史记·楚世家》,在此不赘述。
楚王室为了断绝秦国要挟的念头,决定立太子为王,以免楚无主而生内乱。顷襄王即位后楚人对秦所言的“赖社稷神灵,国有王矣”,绝非简单的客套之辞,而是充满着对社稷神灵的感恩与对秦国的轻蔑,犹言楚王室得神灵保佑而能立新王,得以渡过困境。故《少司命》中的“荪何以兮愁苦”,既言楚怀王被囚之后的一筹莫展,又言楚王室曾有过的艰难抉择,充满辛酸之感,又有无望中见希望之慨。当为楚王室面临存亡之际,祷司命以问吉凶,司命以“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作答,犹言有太子可立,不必因此愁苦。
这样就能理解“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具体所指。王逸、洪兴祖认为前一句言“神往来奄忽”“司命之去,乘风载云,其形貌不可得见”[2]72,尚可疏通;后一句言屈原自道之辞,“己无新相知之乐,而有生别离之忧也”[2]72,则为附会之说。《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楚怀王赴秦之事: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15]2484
楚怀王本为通婚而入秦,屈原阻止其前行而未成。无论楚怀王还是屈原,抑或子兰等楚国重臣,皆未料到怀王一去不复返,是为生离别之悲。顷襄王无奈而被迫即位,并无新王继位的欢庆,更要面对秦国兵临城下:“顷襄王横元年,秦要怀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应秦,秦昭王怒,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15]1729使得即位之初便要面对灭顶之灾而无暇相庆。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九歌·少司命》),言楚王郊祀。洪兴祖补注:“言司命之去,暮宿于天帝之郊,谁待于云之际乎,幸其有意而顾己。”[2]72司命本为帝之佐,居于天门之上,言司命宿于帝之郊期待相会,又难通疏。帝郊,当为行郊天礼前一天斋于郊祀之所,期望司命佐天帝接受祭祀。在望眼欲穿期待天帝降临时,楚巫“临风怳兮浩歌”,歌舞以颂祷之。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言司命佐天帝出现后,其中的“抚彗星”,为理解《少司命》祭义之关键。在古代中国的观念中,彗星为凶兆。《管子·轻重丁》载管子之言:“国有枪星,其君必辱;国有彗星,必有流血。浮丘之战,彗之所出,必服天下之仇。”[39]其曾以“彗星见于齐之分”,让齐桓公祓禳。城濮之战前,晋文公与咎犯论及彗星预兆:“彗星见,彼操其柄,我操其标,以扫则彼利,以击则我利。”[40]推断出彗星出现对晋军有利,最终大败楚军。《少司命》祭祀中出现的“抚彗星”,当指楚怀王客死秦国当年,即周赧王十九年(公元前296年)彗星见[23]1930。彗星出现前后,怀王客死于秦,从“秦人归其丧。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的记述以及从此“秦楚绝”的结局来看[15]1729,怀王之死是楚国难以承受的悲痛之事,其不可避免与彗星相联。将彗星出现置于怀王客死的语境中,可见“登九天兮抚彗星”当为楚人祈祷司命能够祓禳灾祸,保佑楚王寿昌。
《少司命》结尾的“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则为司命之言顷襄王能统率百姓,号令全国。幼艾,王逸注:“幼,少也。艾,长也。”[2]73言少司命保护楚国少、长之民。楚威王、楚怀王、顷襄王、考烈王四君皆在成年即位,“拥幼艾”不当为保护幼子即位,乃祝愿楚王室之少长皆得护佑。一如《诗经·小雅·南山有台》的赞颂:“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14]719言楚王后继有人。
“荪独宜兮为民正”,则为少司命明谕顷襄王之辞。李善注:“言司命执心公方,无所阿私,善者佑之,恶者诛之。故宜为万民之正。”[32]467以为巫师赞美司命之神,是以“荪”指代少司命,则与前文“荪何以兮愁苦”相抵牾。《楚辞》中“荪”多指楚王,此乃指顷襄王,为少司命勉励顷襄王执政为民。《管子·小匡》言:“省刑罚,薄赋敛,则民富矣。乡建贤士,使教于国,则民有礼矣。出令不改,则民正矣。此爱民之道也。”[39]故“荪独宜兮为民正”,犹言顷襄王即位而能为民布政、号令楚国。
在七祀中,天子、诸侯专祀司命,正在于其掌王之天命、诸侯之爵命。楚王立二司命,以大司命能保佑楚国寿且永昌,王位不绝,永续天命,楚王薨后得以配祀于帝;以少司命保佑在位楚王既寿且昌,能号令全国。《九歌》中,《大司命》言司命引导先王之魂升天,寓楚之王位得到天帝眷顾,天命仍在;《少司命》言新王郊帝而续王命之事,故乐歌有二,以颂祷司命对楚国王权与王位的护佑。就屈原所处历史语境而言,《大司命》当为楚怀王归楚后葬礼的乐歌,《少司命》当为顷襄王在郊帝后祝祷司命之辞,其当成于顷襄王三年(公元前296年),与《招魂》先后作成,用为怀王葬礼、顷襄王郊帝时祷祠司命的乐歌。
王逸言《九歌》为屈原流放汉北时整理,其时不足三十岁。《大司命》中“老冉冉兮既极,不浸近兮愈疏”,王逸注:“言履行忠信,从小至老,命将穷矣,而君犹疑之,不稍亲近,而日以疏远也。”[2]70与屈原年岁难应,可知其言屈原汉北整理民歌本为推测之辞。秦汉之后,王与诸侯祀二司命制度不存,司命之祀渐与民间五祀融合,司命遂成为民间泛祀的小神[34],掌管人的命运,督查其行事而决定其寿夭,《大司命》《少司命》祭义、乐义遂湮没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