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叶介甫
本文经过黄铸同志亲自审定
五十年代后期,在我国民族工作中出现了“左”的倾向,如:在平叛改革方面出现了严重扩大化;民族区域自治方面,不尊重自治权利,甚至任意撤消、合并民族自治地方;反地方民族主义扩大化,伤害了许多少数民族干部;急于实现民族融合,促进民族消亡;漠视甚至不承认民族特点;不重视对民族上层的工作,甚至任意加以打击;等等。这些“左”的倾向,后来在理论上集中表现为所谓“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的说法。
“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这个说法,原来出自1958年中共中央批转青海省委《关于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反革命武装叛乱事件的教训的报告》的批语。1958年4月,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发生反革命叛乱,裹胁三、四千人,围攻循化县城两天三夜。叛乱区内68.4%的党员、65.9%的团员参加了叛乱。鉴于这种严重的教训,中央批语指出,要切实纠正只顾生产建设,不管阶级斗争,在对敌斗争上解除了思想武装的错误。对于少数民族的党员,需要经常加强阶级教育和马克思主义民族观的教育,对其中有宗教信仰的党员还应当加强无神论的教育,使他们划清共产主义思想和民族主义思想、有神论和无神论的界限,树立共产主义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成为名副其实的共产主义者。中央接着指出,在少数民族地区工作中,应当结合当地条件,坚定不移地贯彻阶级路线。要时刻记住“在阶级社会里,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不把握阶级实质,是不能彻底解决民族问题的。很明显,这里所说“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是针对循化反革命叛乱这类严重阶级斗争事件的教训提出来的,并且还在前面特别加上了“在阶级社会里”的限制词。这当然并无不可,因为当时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确实存在严重的阶级斗争,如循化撒拉族叛乱、康青藏区叛乱、达赖集团1959年在西藏发动武装叛乱,毫无疑问都是严重的阶级斗争。
但是,这个说法到60年代初期批判统战、民族工作方面所谓“投降主义、修正主义路线”的斗争中,就根本改变性质了。它被扩大化、普遍化,提升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原理”(甚至被编入马恩列斯语录,用作语录的标题),并且去掉了前面“在阶级社会里”的限制词。这样一来,“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就变成一个没有时间、地点、条件的普遍命题,不论什么时代,也不论什么国家,只要有民族问题,其实质就是阶级问题,有些民族问题(如尊重民族风俗习惯和民族间互相通婚之类的问题),他们认为其“实质并不是阶级问题,因而也就不成其为民族问题”。民族和阶级、民族问题和阶级问题被说成同始同终,混而为一。“只有阶级和阶级斗争消灭了,民族问题才不存在。”而他们所说的“阶级问题”并不包括劳动阶级,而是指“帝国主义者、各国反动派、现代修正主义者、蒋介石匪帮以及各民族中的反革命分子”,“少数民族中没有改造好的民族宗教上层分子”和资产阶级分子,“农民中的一部分具有自发资本主义倾向的富裕中农”。他们根本否认劳动人民中有民族矛盾和民族问题(因而当然也不承认斯大林和毛主席的名言“民族问题实质上是农民问题”),认为民族矛盾只能是敌我矛盾和阶级矛盾的反映。
由此可见,“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这个说法,第一否认了毛主席“首先是阶级消亡,而后是国家消亡,而后是民族消亡,全世界都是如此”的著名论断,否认阶级消亡后民族还会存在很长的时间,仍然会有民族问题。第二,否认了我国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之后的社会主义时期的民族问题基本上是各族劳动人民之间的关系问题,仍然把社会主义时期的民族问题说成是剥削阶级和反动派的问题,并以此为根据把我们党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民族政策打成“投降主义、修正主义路线”。当时的批判者断言,这条路线最本质、最主要的东西,就是否认阶级问题是民族问题的实质,否认我们国家中阶级、阶级矛盾、阶级斗争和两条道路斗争的存在是民族问题存在的根源,否认民族问题的解决是一个阶级斗争问题、革命问题。由此,他们给我们党的各项民族政策扣上种种罪名。如:把我们党从实际出发,在一部分少数民族地区实行和平改革,说成反对阶级斗争,反对革命;把我们党1953年提出的消灭各民族间事实上的不平等作为解决民族问题的一项基本任务,说成是掩盖阶级矛盾,转移阶级斗争的锋芒,不要革命;把强调实现民族自治权利,说成是只讲民族,不讲阶级,只讲民族自治,不讲无产阶级专政的实质,反对党的领导,反对无产阶级专政;把自治机关的民族化,说成反对共产主义化,要资产阶级化,搞全民党;把在反对民族主义中着重反对大汉族主义,说成是反汉、反党、反中央;把承认民族差别,注意民族特点,说成反对民族亲近和民族融合,反对打破民族壁垒和民族界限,要永远保存民族,从而保存阶级;把讲社会主义民族关系,说成是否认阶级和阶级斗争,搞全民国家;把对少数民族上层的统一战线,说成是投降主义。如此等等。李维汉同志和一大批民族工作者、少数民族干部由此遭受错误的批判和打击。
第三,否认即使在旧社会,民族问题也不完全限于民族压迫和反抗民族压迫的斗争问题(这无疑是阶级斗争和主要矛盾),各族劳动人民之间也存在民族关系问题,他们也必须在互相尊重民族风俗习惯和民族感情,正确处理彼此的民族利益的前提下,友好相处,团结互助。
第四,个别坚持这个说法的人特别强调它的世界意义,认为“现在全世界还有数十亿人口,数千个民族,生活在剥削阶级占统治地位的国家里,毫无疑问,这些国家里的民族问题的实质仍然是阶级问题。”他们热衷于把这个说法推销到全世界特别是广大发展中的国家,要他们接受这个“普遍原理”。但是,我们知道大多数发展中的国家都有多民族存在,这些民族间的关系已经根本不同于帝国主义与殖民地被压迫民族的关系。如果他们真的听信“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的“普遍原理”,用来处理这种民族关系,不是正确对待民族差别、民族特点和民族正当权利,搞好民族间的团结互助,而是挑起民族间的斗争和冲突,那就不可能有国家和社会的稳定,更不可能进行政治、经济、文化建设,得到发展繁荣。这显然决非这些国家和民族之福。
这些都可以说明,“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的说法,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在民族问题方面的表现,是“左”倾错误路线在民族工作中的集中的理论表现。宣扬这个说法的人就宣称:“阶级斗争是一切工作的纲,也是民族工作的纲。”
党中央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纠正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随着又来纠正“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的错误。1980年4月7日,中共中央关于转发《西藏工作座谈会纪要》的通知明确指出:“各民族的存在,多数是千百年历史形成的,今后很长时间也将继续存在。在我国各民族都已实行了社会主义改造的今天,各民族间的关系都是劳动人民间的关系(引者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写作:基本上是各族劳动人民之间的关系)。因此,所谓‘民族问题实质是阶级问题’的说法是错误的(马恩列斯和毛主席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毛主席在支持美国黑人斗争时所说‘民族斗争,说到底,是一个阶级斗争问题’,是指美国广大黑人同美国垄断集团和反动派之间的矛盾是阶级矛盾,广大黑人同白人劳动者联合起来,才能实现自己的解放。毛主席这个论断,完全不能适用于我国解放后的民族关系),这种宣传只能在民族关系上造成严重误解。”
在中央的这个通知的启示和指引下,我着手起草《评所谓“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一文。初稿写出后,送给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审阅。我的这个初稿,针对60年代用“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这根大棒批判民族工作方面所谓“投降主义、修正主义路线”时提出的种种论点以及强加于党的行之有效的各项民族政策和民族工作者特别是李维汉同志的种种罪名,逐一加以批驳。初稿经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审阅后,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副主任林涧清同志约我去谈。他指出,这种对错误论点逐一进行批驳的写法,有点像跟着这些错误论点走,比较被动。他建议改变这种写法,主动集中讲清几个问题。他还向我传达了胡乔木同志的两个重要批示。一个是“民族问题和阶级问题是两个性质不同的问题”。一个是鉴于青海省委书记梁步庭同志提出的意见,对“在我国各民族都已实行了社会主义改造的今天,各民族的关系都是劳动人民间的关系”作了修改,加上“基本上”三字,改为“基本上是劳动人民间的关系”。
我按照林涧清同志的建议和胡乔木同志的批示,对稿子作了改写,主动集中讲清三个问题:第一个是民族问题和阶级问题是两个性质不同的问题,不能混淆(但在一定的条件下有一定的联系)。第二个是社会主义时期的民族问题基本上是各族劳动人民之间的关系问题。第三个是社会主义时期民族问题的内容和根源,包括:(一)实行民族区域自治,巩固各民族民主平等的团结统一;(二)逐步消除各民族间政治、经济、文化事实上的不平等;(三)承认民族差别,照顾民族特点,正确对待和处理民族矛盾。结合着正面的论述,批驳有关“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这个说法的错误观点及其对我国民族关系的危害。这三大问题,既是我国民族问题方面需要确立的三大政治理论观点,也是所谓“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这个说法的三大政治理论要害。这个稿子,经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帮助修改后,刊登在中央书记处研究室理论组编印的《调查和研究》第45期上。接着,又经中央书记处研究室作了一些修改和加工,于1980年7月15日由《人民日报》署名“本报特约评论员”发表。
这篇文章根据中共中央关于转发《西藏工作座谈会纪要》的通知的精神,澄清了“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的说法造成的思想混乱,对民族工作和理论工作的拨乱反正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整个理论战线和民族工作战线拨乱反正的重要一部分。李维汉同志当时在中央统战部部务会议上说:“这篇文章讲清了问题。”
在新的历史时期,由于阶级关系的根本变化和社会经济的发展进步,非党知识分子问题成为我国爱国统一战线的一个关键问题。一方面,由于科学技术成为第一生产力和知识经济的发展,知识分子在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的作用愈来愈重要,而知识分子中非党知识分子又占了大多数。另一方面,新时期的统一战线工作对象大多与非党知识分子有关。如各民主党派成员大多数是非党知识分子,科技界、教育界、医药卫生界、文艺界、法律界的统战人士基本上都是非党知识分子,经济界中的科技人员和管理人员也大多是非党知识分子。随着社会经济成分、组织形式、就业方式、利益关系和分配方式日益多样化,我国社会阶层构成发生了新的变化,出现了民营科技企业的创业人员和技术人员、中介组织人员、自由职业人员、受聘于外资企业的管理技术人员等社会阶层,他们也大多是非党知识分子。港澳同胞、台湾同胞、归侨和海外侨胞中的统战人士也大多与非党知识分子有关。所以,对非党知识分子的统战工作已经成为统一战线的基础性工作。
在过去一个长时期中,“左”倾思想给非党知识分子戴上了资产阶级的帽子,视为异己力量,使非党知识分子受到很大的打击和损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邓小平同志宣告知识分子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全党上下大力贯彻党的知识分子政策,逐步纠正了对非党知识分子的“左”倾思想。但是,随后又产生了另一种倾向。这种倾向认为,既然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依靠力量,为什么还把非党知识分子作为统战对象。他们误解了统战对象,误以为统战对象就是剥削阶级,而不懂得统战对象历来包括各种不同的人,有上层阶级,也有劳动人民(如工农联盟),更不理解邓小平同志在新时期提出的“社会主义劳动者之间也有统一战线”(知识分子也是劳动者)的论断。所以,他们要把非党知识分子从统一战线中排除出去,要取消对非党知识分子的统战政策和统战工作。诸如对他们进行政治安排和实职安排;同他们进行政治协商;正确处理他们同共产党员的合作共事关系,使他们有职有权,守职尽责;广开言路,广开才路,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因素;引导他们用邓小平理论武装头脑,坚定地走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以及关心他们的生活,照顾他们的利益等。其结果,势必造成统一战线的大收缩,并使非党知识分子受到很大的损害。
1982年北京某大报在一版显著位置刊载的一篇短评就充分代表了这种倾向。这篇短评说,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依靠力量,他们不是统战对象。这直接违反了胡耀邦同志此前不久在全国统战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引起了很大的思想混乱。因为胡耀邦同志在讲话中列举了十种统战对象,其中第三种就是非党知识分子干部,并且指出“这是大量的”。当时,不少同志纷纷打电话或写信到中央统战部来问,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中央的政策变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央统战部向中央写了报告,说明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依靠力量,同时非党知识分子又是统战工作对象,因为他们同共产党之间存在党与非党的联盟。中央主管统战工作的习仲勋同志当即批示,统战部的意见是对的,并要该报改正。这就澄清了思想混乱,避免了爱国统一战线的大收缩,大混乱。
但是,该报却拒不改正,并且提出,工人阶级内部不可能有统一战线,马列主义著作和我们党的文件中从来没有讲过工人阶级内部有统一战线。这就进一步挑起工人阶级内部统一战线问题的争论。这个问题不解决,非党知识分子问题就不可能得到解决。同时,由于新时期阶级关系的变化,许多统战对象都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这个争论还涉及更广泛的问题。其实,所谓马列主义著作和我们党的文件中从来没有讲过工人阶级内部有统一战线的说法,是完全武断的。
针对这个问题,我写了一篇《知识分子的阶级性与非党知识分子的统战性》的文章,对这个问题进行批驳,我在文章中指出:事实恰恰相反。如著名的第一国际,就是当时工人阶级内各种派别的统一战线,恩格斯指出,其中“有共产主义者、蒲鲁东主义者、工联主义者、合作社派、巴枯宁主义者,等等”。1921年,列宁和共产国际明确提出了工人阶级统一战线的口号。1935年,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提出“在无产阶级统一战线的基础上建立广泛的反法西斯人民阵线”。在我们党的历史上,1922年和1925年两次全国劳动大会都是当时共产党派、国民党派以及其他工人派别的统一战线。到了抗日战争时期,1939年《中央关于职工运动与“五一”工作的指示》明确提出:“我们党在工人运动中的基本方针,是与各抗日党派各抗日团体的工人运动进行统一战线,在统一运动中把工人组织起来,积极参加战争的各方面工作。”并成功地同中国劳动协会建立了统一战线。建国后,1950年周恩来同志在第一次全国统战工作会议上指出,中国工会是工人阶级的群众性组织,同时也带有统一战线的性质,如劳协也包括在工会之内,同时工会中也有不同政治主张的分子,现在还把知识分子组织进来,民主党派分子也会参加进去。在新的历史时期,邓小平同志明确指出:“社会主义劳动者之间也有统一战线,工人和农民是联盟,说明工、农是两者。过去把知识分子搞到另一个概念,新的提法,知识分子是劳动者。”
在这个争论的背景下,1983年中央统战部召开了十省市统战理论座谈会,李维汉同志到会讲了统一战线是一门科学和毛泽东思想指导下的中国统一战线的特色两大问题。会后,中央统战部向中央提出关于统战理论座谈会和开展统战理论研究的设想的报告。报告提出,统一战线是一门科学,统一战线的根本问题是无产阶级解放运动中的自身统一和同盟军的问题。这个提法概括了统一战线的两个方面:工人阶级自身统一即工人阶级内部统一战线和对同盟军的统一战线。习仲勋同志批发了这个报告,从而在原则上解决了关于工人阶级内部统一战线的争论问题。
1985年,中央统战部召开第一次全国统战理论工作会议。习仲勋同志到会作了重要讲话,提出统一战线仍然是一大法宝,统一战线理论是一门科学,为了把这门科学推向前进,一方面要对我们党丰富的历史经验提高到理论上去总结,以资借鉴;另一方面要对新时期统一战线出现的大量新情况、新问题、新经验深入进行调查研究和理论探讨,以指导工作。会后,中央统战部向中央写了关于会议情况的报告。报告中重申“统一战线的根本问题,是无产阶级解放运动中的自身团结统一和同盟军的问题。”这个提法又受到一些理论工作的负责同志的质疑和反对。但习仲勋同志还是果断地批发了这个报告,从而使这个问题最终获得解决。
总之,习仲勋同志这三次批示解决了新时期统一战线的一个关键问题,即非党知识分子的统一战线和工人阶级内部统一战线问题,对新时期爱国统一战线的巩固、扩大和统战理论的发展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可以设想,如果不及时解决这个关键问题,我国爱国统一战线将会发生多大的收缩和混乱,统一战线这一大法宝将失去多大的作用。
几个小时的约谈,使我惊讶九十多岁老人记忆如此深刻,知识如此渊博,表现他在统一战线理论政策研究方面的高深学知和丰厚修养。收起两个多小时的录音,与黄老握手告别,出门只见北京的天空碧空如洗,阳光明媚,风轻云淡,清新明澈。
2014年7月4日是黄老93岁的生日,我提前一天去给他祝寿。他向我讲了两件事:一是习仲勋在分管统战工作时期,在一次党的会议上向在坐的与会代表说:“黄铸同志是我党培养出来的一位统战理论家。”二是前段时间,李维汉的小儿子李铁林到家中看望他,李铁林告诉他:“在父亲84岁生日那天,他对子女们说,‘我的一生对我帮助最大的是黄铸同志,他在统战政策问题的研究有的比我还要研究得深和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