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夫”释考

2014-04-29 14:12傅齐纨
西江月·上旬 2014年1期
关键词:诠释时间

傅齐纨

【摘 要】对于“逝者如斯夫”的解读大致可分为先秦-宋明、汉和魏晋三种角度,不同的诠释是不同的时代使然,是文本内在生命力的体现。但在注释与原文的离合之间,我们仍然试图探寻何者最贴近文本的真实内涵。

【关键词】逝者如斯夫;诠释;进德;时间

一、孟子-宋儒之诠释

《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今多将此句解释为孔子对时间流逝之感慨,但历代诠释并不然。

“逝”,《说文》曰“之也”,《广雅》曰“行也”。单从字源上来看,“逝”只是单纯表明一种变化,并无特指时间流逝,其方向完全可以是积极的。当然单此解释并不具备说服力,毕竟字词的含义随着语言的发展出现了很大变化。因此,不妨从历代文本入手,来一窥“逝者如斯夫”之诠释变迁。

《孟子·离娄下》记载了孟子对“逝者如斯夫”的解释:“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耳。”赵岐:“言有本不竭,无本则涸,虚声过实,君子耻诸。是以仲尼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刘宝楠:“名夫子此语既赞其不息,且知其有本也。”朱熹:“言水有原本,不已而渐进以至于海;如人有实行,则亦不已而渐进以至于极也。”《孟子·尽心上》也有相关论述:“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道也不成章不达。”可见孟子及其后学认为孔子是在取水为喻,因为水“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其所言要义有二,一是“有本”,二是“不息”,两者相互贯通,有本则不虚,不虚则实,实则不断,不息不竭。

所谓“本”,《论语》有“志于道,据于德”,《大学》亦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德”即本,修己是一切的开始,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所谓“不息”,是一个“择善而固执”的过程,是一个效法体证至诚无息的天道的过程,首先由个人的进德不息开始,从尽己之性开始,推而广之,尽人之性,尽万物之性,最终通达天地无形,达到《中庸》“参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矣”的境界。这样一个外推递进的顺序也就是《论语》“修己安人安百姓”的顺序,也是《大学》“修齐治平”的顺序,这其中贯穿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乾健精神。可见,在儒家传统中,“逝者如斯夫”是在以水之奔腾不息喻人之进德不息,水代表着一种“精进利生”的精神,这宏大广博的意象正是儒家精神的体现。

至宋儒,仍然延续了这种理解,重新接契了孔孟之道。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注“逝者如斯夫”曰:“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渴望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此注源于程子“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不难看出,宋儒依然认为“逝者如斯夫”是在表达天地大化流行、纯一无间、生生不息的精神,并以此来勉励学者也要效法天地以自强不息,要“日进新德”、“日起新知”。

二、荀子-汉儒之诠释

之所以说宋儒是重新接契了孔孟,是因为程子注“逝者如斯夫”时言“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程子所言不虚。自荀子至汉儒,多失精髓,只是将水之特性与各种德性做简单比附。

《荀子·宥坐》解“孔子观东流之水”:“夫水,大遍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卑下,袧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强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刃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洁,似善化;其万折也必冬,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春秋繁露·山川颂》与此类似:“水则源泉混混沄沄,昼夜不竭,既似力者。盈科而后进,既似持平者。微循而下,不潜小间,既似察者。循谿谷不迷,既似知命者。不清而入,洁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入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困于火,而水独胜之,既似武者。咸得之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之谓也。”

这两段论述极为相似,虽然也是以水喻德性,但全无精进之感,没有上达天道之境,失去了奔腾涌动的力量性与生发性,而转向了静态描述。而“无为”、“卑下”、“咸得之生,失之而死”这类语言,不由让人想起老子的“水有七善”之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基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荀、董明显夹杂黄老思想,反倒更符合道家“谦下养生”的精神。

三、魏晋之诠释

至于将“逝者如斯夫”视为对时间流逝的感慨,是魏晋以来的解读方式。皇侃《论语义疏》解“逝者如斯夫”引郑玄:“逝,往也。言凡往者如川之流也。”皇侃继而发挥:“孔子在川水之上,见川流迅迈,未尝停止,故叹人年往去,亦复如此。向我非今我。故云‘死者如斯夫也。斯,此也。夫,語助也。日月不居,有如流水,故云‘不舍昼夜也。”如此一来,这份“忧叹”就完全是为时间流逝而起了。阮籍的解读更添悲怆:“孔子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咏怀》)其间充满了对人生如浮游之感伤,以及对一切无常的深深无奈。

这种将关注点放在时光流逝上的解读视角,透露出了魏晋人独特的时间感受。魏晋社会动荡,天下多故,政治黑暗。对生命的观感必然有风灯草露之叹,死亡是无法摆脱的生命基调。“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世说新语·文学第八》)“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咏怀》)“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咏怀》)。死亡并不令人恐惧,但死亡意味着一切差异被夷平、一切美好被摧毁,这才真正令人绝望。时间就扮演着这样一个扼杀者的角色,因而魏晋之人对时间的流逝会无比敏感。

这种对美好转瞬即逝的敏感与般若空宗暗自相应,僧肇对“逝者如斯夫”亦有相似的解读:“然则庄生之所以藏山,仲尼之所以临川,斯皆感往者之难流。”(《物不迁论》)加之魏晋解经崇尚“得意忘象”,将生命感悟带入经典解释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以水喻时间,将“逝”解为时间流逝,确实是魏晋所开创的别具一格的解读方式。

四、小结

汉儒、魏晋到底于孔孟“不切”。孔子是通达的圣者,乐天知命,有着“桓匡其如予何”的豁达与自信。孟子身上充沛着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有着“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豪迈。只有奔腾翻滚裹挟天地正气一往而前的水才配得上这样恢弘的圣贤气象。宋儒上承道统,高扬主体性和担当精神,淑世情怀亦不会陷入自我格局之内频频触景感伤。“孔颜乐处”的儒家对世界与人生始终有一种乐观豁达的信仰与精进的力量。“逝者如斯夫”在正统儒学的视野中,是一道自我鞭策,带来的是使生命向上的力量。

当然,无论何种解读,都源于文本的内在生命力,如郭象注庄子之类,未尝不是“发明新意”。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经典的意义就在于,它在任何时代都能与我们的生命发生关联。

【参考文献】

[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何晏,皇侃.论语集解义疏[M].北京: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

[3]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0.

[4]曾海军.“子在川上”之后——论经典世界中的情感体验[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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