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
黄玲儿的乖巧来得突然又可疑。在女儿面前,身为父亲的黄志远从来都是唯唯诺诺,好像欠了她什么似的,对女儿的这次转变自然也不敢深究。况且,往好处转变,总是让人欣慰的。也许女儿真的长大了。
不过,这次上边来人,如果能趁机把黄玲儿的工作解决了,他们父女之间这种多年的倒置关系也许会好转一些。黄志远可不指望一下子就顺过来,他怕不适应,就像这次黄玲儿突然变得乖巧一样。昨天晚上,黄玲儿拾掇一番要出去,鬼晓得她是上网呢还是去K歌,黄志远和媳妇也不敢问,问得多了,黄玲儿随便一句话就能把他们噎死。就像春节前那次,宣传部理论科的小马提了一壶花生油来看他。小马是黄志远以前辅导过的文学作者,现在出息了,却还惦记着当初的启蒙老师。小马走后,黄志远很激动也很得意,哼着戏腔指挥媳妇给他往洗脚盆里加热水给他拿擦脚巾,功臣一样端着架子。黄玲儿在一边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突然问黄志远:“你知道现在啥叫穷人?”黄志远一愣,黄玲儿告诉他:“过春节一脸喜气往家整袋扛米整壶扛油的,准是穷人!”又指着那壶花生油说,“送礼谁还送这些东西?初级阶段!直接送购物卡,想去超市驮什么就驮什么。真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最后一句话让黄志远难受了好几天,大年三十的饺子愣没吃出是白菜馅还是萝卜馅。
昨天晚上,黄玲儿出门的时候突然叫他张开嘴巴,把一片口香糖塞进了他嘴里,然后咯咯笑着走了。父女间的这种亲昵让黄志远久违了!当年在乡下生活的时候黄玲儿就经常这样调皮地往他嘴里塞东西,一块糖果,一只没剥皮的花生,一片烧焦的馍片。黄志远的眼睛不由潮湿起来。可是自打上初中随他进了县城黄玲儿一下子就变了,开始嫌弃他的拮据和无能。一起遭冷落的还有他的媳妇。黄玲儿嫌她妈土气,从不让她妈进学校开家长会,也不跟她妈一起去洗澡逛街。和同学在街上碰见根本不说话,跟她打招呼她哼一声就过去了。有一回,她妈听见她在告诉同学“这是乡下的老街坊”,后来在街上再碰面,她妈就不敢跟她打招呼了。黄玲儿中招考试考得一塌糊涂,只好上了市里一个中专,学的是酒店管理和导游。当时一家人觉得导游飞机来火车去挺神气的,都很支持黄玲儿。谁知毕业后当地没有旅游资源,黄玲儿去外地随团,一个新手,一月才拿几百块钱,基本生活费都不够。后来黄志远随宣传部出外旅游了一回,亲眼目睹了导游的放肆和生存手段,对“十个导游九个鸡、还有一个陪司机”这句话深信不疑,说什么也不让黄玲儿在外面挣扎了。黄志远给她找过一回工作,她干了没几天就不干了。用她的话说,还不如去挣扎呢。黄玲儿就这样一直在家闲着,黄志远工资的一半供她买衣裳上网吃零食,另一半养这个家。好在媳妇是“一头沉”,家里还有二亩薄田,口粮不发愁。但每个月都是捉襟见肘,为了攒钱给黄玲儿买笔记本,媳妇高血压昏倒过几次也不敢上县医院做检查,胡乱吃点药对付着。也就是昨天晚上,黄玲儿突然从里间揪出一只崭新的笔记本让他们看,说她一个同学送她的,接着宣布家里不用为她操心了,她的事她自己会解决的。还嘱咐妈一定要去县医院检查检查。媳妇当时就抹开了眼泪,黄玲儿走后,抽噎了好大一会儿。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一点儿不假。黄志远一大早起来就觉得心旷神怡,仿佛喝了一杯绝顶的明前毛尖一样。上班的路上他步履轻捷,见人就打招呼,人家问不问他都自觉地告诉人家:“今天上边要来人!”到了县委大院门口,他走过门岗又返回来对一个保安说:“今天上边要来人,到时候让他们直接进来!”
保安一头雾水地望着他:“老黄,你的上边是哪一部分,我可从没见过!”
黄志远心里有点苦涩,自己的上边一次也没来过,保安都不知道是哪一部分的。他耐心解释一番,保安点点头:“行,他们来了我就指给他们你在哪号楼,再给你打个内线让你下来。”保安的善解人意如春风细雨,黄志远的心情又喜庆起来。他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上了常委楼,今天提前半个小时上班就是要在第一时间见到宣传部周部长,把今天的接待工作夯实一遍。黄志远所在的县文联就他一个人,没有主席也没有副主席,他就成了不是主席的主席,有事都直接向周部长汇报。
黄志远当年是个农民,写过一个《孙老大犁地》的短篇在省作协办的杂志上登了,县里把他挖掘出来一下子就弄了个农转非,安排到了县文联。那个时候正是文学热的尾声,最后一趟列车让他赶上了。接着文学就不吃香了,黄志远就和文学一起被冷了起来。但这个梦却扎扎实实延续下来,黄志远一天也没停止过创作。写好就往外边投,一开始编辑还给他退稿,嘱他在突破上下功夫。后来省里的文学杂志接二连三被砍掉或改版,黄志远的底子本来就弱,一篇也没再发过。好在县里也不计较这些,也没谁说他黄志远不发表作品就不待见他,要把他退回去当农民。黄志远又憋了几个长篇,这几个长篇连续多年在全国各个出版社之间旅游,到现在也没能面世。黄志远的热情却一直减不下来,每天按时上下班,还专门在办公室门上钉了一个布袋子,上面写了几个字:“作者来稿请投此处”。谁知一年下来里面也难收几篇稿子。有一回袋子倒是满了,黄志远喜滋滋掏出来,却是下面对一个乡党委书记的攻击材料。黄玲儿在家闲着的时候,黄志远跟她谈过一回,发动女儿跟他写小说。黄志远拿出好几本女作家的作品集让黄玲儿看,瞧瞧,人家河南的乔叶,跟你一样中师毕业,从一个乡村教师写成了省文学院的专业作家。他放下乔叶的书,又拿起一本书。你再看看,人家广东的打工妹郑小琼……一直在外边侧耳倾听的媳妇像一头发怒的小母牛一样破门而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撕了个粉碎,一边撕还一边骂:你个昏了头的东西,一辈子都没写出个名堂,还想推咱闺女下火坑!你瞧瞧,跟你一般大的,在家种地养猪都比咱过得强!一直未表态的黄玲儿终于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哼着蔡依林的《爱情三十六计》去了。黄志远一脸怅然。
上了常委楼,周部长屋里果真还没人来汇报工作,周部长正提捏着喷壶给屋中间的一盆吊兰施水。这盆吊兰早已发育得没法在墙上吊了,伸出的虬须有几十个,像一个藏族姑娘扎满了小辫子一样,很是好看。看见吊兰黄志远笑了,这可是他喂养了八年之久的老朋友,为了解决黄玲儿的工作,送给了有爱花癖好的周部长。周部长果真很喜欢,一高兴就把黄玲儿的事挂心上了,把她安排到下边一个乡广播站当播音员。谁知黄玲儿干了不到一个月就收兵回营,一回来就破口大骂那个乡的乡长和书记,骂得很难听:一个粗黑的矮矬子,一个被老婆甩了没人要的太监,不是天天钻我屋就是喊我去他们办公室谈心,想吃姑奶奶的豆腐,也不撒泡尿照照,给姑奶奶舔脚趾头都嫌他俩恶心……黄志远和媳妇也一起大骂那两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什么国家干部,色狼王八蛋一个!他们没有闺女?没有妹妹?黄玲儿闲下来之后,黄志远又去找周部长,周部长一个劲摇头,说宣传口暂时没有岗位。黄志远却眼看着文化馆、书店、电视台鳗鱼过江一样进人,他就去问小马。小马悄悄告诉他:你知道进一个人得送多少?黄志远摇头,小马伸出几根指头。黄志远问:四千?小马嗨一声,说你拿四千去试试,人家准给你退回到纪检委。那是多少?黄志远忽然明白了,心说我二三年的工资啊,送出去,全家喝西北风去?
周部长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又说桌上有烟自己拿,手里的喷壶却没停下来。黄志远知道一会儿找周部长的人就会多起来,这里一热闹就没他说话的份了,所以赶紧拣重要的说了:“周部长,今天上边来人,你是分管领导,可得亲自陪客呀!”
周部长没有推诿,“昨天不是说好了,我来陪,你去招待所订个房间,到时候我签字。”黄志远一听心里很高兴,又问咱书记参加不参加?
周部长一愣:书记?客人算啥级别?
副厅级。黄志远回答后巴巴地望着周部长,满眼期待。
周部长思考了一下说:按说书记该参加,只是……他抬头望了黄志远一眼,把下面要说的话跟吊兰里一截烂茎一起掐断了,突然改了口:我跟书记说说吧,争取让他参加。
黄志远再次激动起来,说我去等客人了,就退了出来。
县文联高居县委办公楼之顶,一共有两间房,门口都挂着牌子:一间写着“文联”,一间写着“主席”。两间房的钥匙黄志远都掌管着,没事的时候,这边坐坐那边坐坐,黄志远常常哑然失笑:一个乡局级单位竟然掌握在他一个小文人手里了,县委可真放心呵。他坚持天天打扫两个房子,却一次也没坐过主席的椅子,他总想让上边给他派个主席来,他就不至于一个人这么孤单了。上边也派过主席来,可没一个愿意在这张桌子前久坐的。有一个是城建局的局长,为人太狂,得罪了很多人就把他贬来当主席,没一年时间竟气得血压直线上升,脑梗塞了。有一个是下边某乡的副乡长,副局升正局,他死活不愿来,宁肯原地不动当他的副乡长。还有一个是宣传部的后备干部,主席当了没半年就下广电局当局长了。黄志远这个不是主席的主席就一直一个人撑着一个单位,还把这个单位打理得窗明几净,一派井然。那盆吊兰送给周部长后黄志远又养了一盆,这一盆吊兰也已经开始往外窜新枝,要不了几年就会变成扎满辫子的漂亮的藏族姑娘。那盆吊兰刚送给周部长时,黄志远心里很不踏实,惟恐周部长慢待了吊兰。谁知周部长也是爱花如命,黄志远悄悄观察,见周部长的司机买来喷壶,又买来一小袋花肥,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今天的黄志远可没心思侍弄吊兰,他一进办公室就有些心跳,上边的人从省城出来了没有,半路堵车没有。保安说客人来了要打内线通知他的,他便专心致志守在电话旁,一刻也不敢离开。中间上了一回厕所,在厕所里忽然听见电话响了,硬是没尿完就憋住跑了回来。等他跑进办公室,刚拿起电话却断了。黄志远好不懊恼,赶紧打到门岗,保安说客人还没来,他们没打电话。黄志远吓得再不敢离开半步,剩下的半泡尿也不去尿了,暂存在肚子里。
县委大院几乎每天都有挂着省城牌照和市里牌照的小车光临,这就是上边。有的是县委办公室直接接待的,有的是各部委接待的,组织部、统战部、纪检委、政法委……他们各自接待他们对口的上边。上边一来,他们就变得兴奋、紧张,一个个匆匆忙忙的,脚步比平时矫捷许多。这些上边,大多是来检查或验收工作的,也有搞调研的。他们走后,县里的人事便会有小范围的变动,突然提上来的那几个人,不用猜,大家都知道他们去上边活动过了,跟上边有关系。上边说话是很管用的,黄志远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今天的上边是他的上边,他们来了,周部长要陪,周部长还要喊县委书记来陪,酒席上,让上边给自己说句话,黄玲儿的工作不就解决了?黄志远想,如果让他选择,他一定选择新华书店,书店的效益最好了,职工年底的奖金和福利厚着哩。小马一直想去书店当经理,好几次换届都没弄成。
十一点多钟,电话像沉睡了一冬的青蛙一样,四肢蹦跶着叫起来。果然是上边来了。黄志远飞奔下楼,好几次差点跟人撞个满怀,到了一楼,还是把组织部一个干事手里刚打印的文件撞得满天飞,人家直冲他翻白眼。黄志远双手一合冲人家抱歉:“对不起,上边来人了!”这个干事一边拾掇散了一地的文件一边嘟哝:“上边,老黄也有上边?”
一辆崭新的“帕沙特”像一个贵夫人一样停在楼下,黄志远大老远就冲车里下来的两个人伸出了手,嗓门大得吓人:“肖主席,来了?王秘书长,你好!”黄志远这夸张的动作和声音招来不少目光,二楼还有几扇窗户打开了,有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往下边看。黄志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心说不光你们上边有人咱文联上边也有人支持呢!咱上边的车像个阔太太一样,也不孬呢!黄志远握住两位客人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作协肖主席就是黄志远那篇小说的责任编辑,与其说一篇小说改变了黄志远的命运,不如说是肖主席当年的慧眼识珠改变了他。黄志远一时间双眼潮湿,不能自已。肖主席也很激动,拍着黄志远的肩膀:“你这个孙老大,这些年是不是偷懒不拉犁了,也不见你再犁出一块好地来,呵!”黄志远一脸惭愧地说,学生辜负了老师的厚望。
午饭安排在县委招待所,周部长作陪。招待所的雅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上好的雅间里面桌子又大又圆,墙上挂的是名人字画,服务小姐专门挑长得喜人小嘴又巧的女孩;普通房间的桌子小了一号,墙上挂的是工艺品,服务小姐也相对粗糙一些。一进门,看见迎面墙上挂的麦秸画和粗胖的服务员,黄志远心里就凉了一半。果真,菜一般,酒水也很一般,之前黄志远还一直以为周部长会安排茅台、五粮液,最差也是剑南春,谁知却是本县生产的一种酒。黄志远问县委书记来不来?周部长回答他书记去市里开会了,并向肖主席他们作了解释。谁知中间上卫生间,黄志远却明明看见书记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整理头发。接下来周部长劝酒的时候,肖主席说只喝一杯,任周部长说得天花乱坠,第二杯却怎么也劝不下去。周部长的脸色有了细微变化,吃完饭推说下午还有个会,让黄志远陪客人上山去转转。
黄志远心里弄得疙疙瘩瘩的,饭桌上也不敢提女儿的事,一起到了山上,才给肖主席他们说了。王秘书长笑他:说也白说,你以为他们会买作协的账?这年头,受益于作协的事不多,受趣于作协还差不多。肖主席也笑黄志远的想法幼稚,又安慰他:“无欲则刚嘛!”黄志远点点头,心说就是,不求他们腰杆不就直起来了。又一想,黄玲儿虽然闲着,不是也挺快乐嘛。拥有健康和快乐,不是她的幸福吗?心上的枷锁解开了,黄志远顿觉轻松不少,他提出要给肖主席他们唱段地方戏。他唱完,肖主席应了他一段。王秘书长呢,就对着空旷旷的山谷吼了一首崔健的《一无所有》,惊得山鸟扑棱棱乱飞,远处有两头啃草的驴受了感染,也跟着叫起来。
仨人尽兴而归,晚上肖主席一改中午的态度,仨人喝了不少酒,都有些醉态。肖主席搂着黄志远的肩头问他:县里有没有漂亮的女作者?黄志远有些发愣,旋即懂了,嗨,自古文人多风流嘛!他就问服务员,县里最好的洗浴中心是哪家?人家告诉他是醉鸳鸯。王秘书长开车,三人开到醉鸳鸯,果真洗得舒服,肖主席感叹:都赶上省城的水平啦!又摇摇头,可惜、可惜……正感叹着,门一开呼呼啦啦进来三个穿超短裙和吊带背心的女孩,一个个光彩照人,芳香四溢。三个女孩一人身上猫一个,第一句话就是:哥看我行不行?肖主席扑哧笑了:把爷爷叫成哥,你们是不是喜欢沾别人的光呀?
三个女孩是搞特殊服务的,提出让他们再去开两个房间。肖主席拒绝了她们,好言劝走了她们。黄志远不解。王秘书长见黄志远理解错了肖主席的意思,就笑他:肖主席可没那么低级趣味,肖主席喜欢红袖添香,喜欢乡下的阳春白雪。肖主席在床上吞云吐雾,打断王秘书长的话:别美化我了,不是我不想,不想女人我的艺术生命早枯竭了。是碰不见让我动心的,杨振宁八十二了还找个二十多的大学生,我有他老吗?哈哈哈……
王秘书长继续阐述肖主席的意思:你们这有没有茶楼?
黄志远说北方人不兴喝茶,县里好像开过一家,叫什么“静心茶楼”,谁知挂羊头卖狗肉,里面居然是赌场。王秘书长笑笑,卖狗肉还不错,比卖死猪肉强。有没有歌舞厅,有大厅的那种,肖主席喜欢蹦迪,喜欢年轻的音乐。又关照黄志远不用结账,说他们带着钱呢。黄志远脖子一拧,很不满地说:看不起我咋的?说着拍了拍腰包,带他们去寻迪厅。
又是全县最好的一家,肖主席坚持不开单间,说他不喜欢那种氛围,他说歌舞厅的单间有一种速朽的味道。他就喜欢大厅的这种开朗和灰灰沙沙,带点暧昧的灰灰沙沙。黄志远提出找两个舞伴,肖主席没再反对。当领班带着两个袅袅婷婷的女孩穿过扭摆的人群朝他们走来时,黄志远赶紧走开了。他想给肖主席他们创造更轻松的空间,怕自己在跟前他们放不开。
舞厅里灯光扑朔迷离,人影绰绰。黄志远坐在角落里,见一个个跳舞的人抽风般甩头发或痛苦不堪扭摆着身体,心里感慨万分:现代人呵,现代人呵。一曲终了,一个客人带着陪舞的女孩坐到了黄志远旁边。黄志远赶紧扭过头去,但两个人的对话他却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女孩问了一堆问题,先问客人是多大的官,又问跟县里哪个头头熟识……黄志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声音怎么这么熟?他悄悄扭过头去,终于看清了这个穿着吊带背心一身玲珑的女孩,他的头一下子大了。
黄志远冲上去,一把推开客人,照那个女孩就是两巴掌。清脆的巴掌声招来了不少目光,保安围了过来,舞厅的灯也刷一下亮起来。惨白的灯光下,黄玲儿委屈地捂着发烫的脸颊,双眼蓄满了泪水。黄志远的头更大了,这灯光一亮,他的脸丢得更大了。他又要打,被闻声赶来的肖主席拽住。黄玲儿退后两步,并且恢复了平时的霸气:“你凭啥打我?”
“你丢人现眼,我不打你打谁?”黄志远的手有些发抖,声音也在打颤。
“丢人?你给我找不了工作,还不让我自己解决?”
“你没有工作,也没短你花钱啊。”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钱,是想碰见一个大官,跟宋丽丽一样……”黄玲儿也不嫌人多丢人,心里想啥就往外倒啥。她说的宋丽丽全县人都知道,一个私立幼儿园的教师,跳舞时认识了县里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工作先安排到交通局,嫌不好又转到了财政局。黄玲儿在效仿宋丽丽,怪不得刚才那么细致地打问客人。黄志远血往上涌,两眼冒火,声音抖得成了一堆碎片:“你,你,让我……”话没说完,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黄志远在舞厅被女儿气死的消息传遍了县委大院。理论科的小马很不平,找到周部长,要求把黄玲儿的工作安排了。小马说,要是早安排了黄玲儿的工作,她也不会去效仿臭名昭著的宋丽丽,恩师黄志远也不至于被活活气死。周部长也很惭愧,马上召开部长办公会,专题研究黄玲儿的工作问题,大家一致同意把黄玲儿安排到新华书店。接着又研究黄志远的治丧事宜。小马等不得了,就去大街买了一只鲜花花圈,哽咽着去给恩师吊唁。
半路上碰见一个熟人,说黄志远根本没那个,正在医院输液呢。小马把花圈踩了个稀巴烂,“哪个鬼孙乱传的消息,我要真去了,不是咒我恩师吗?”
过了两天,宣传部研究黄玲儿工作的事传到了黄志远家里,黄志远的病一下子轻了不少。媳妇和黄玲儿很是兴奋,催他去宣传部问问。黄志远就去了一趟宣传部。进了部长办公室,见周部长又在拾掇那盆吊兰。黄志远心里很激动,朗朗地说:周部长我又养了一盆,等长丰满了给您送到家里。周部长低头浇花,只哼哈了一声。黄志远也不想绕弯,就开门见山地问:“我女儿的工作定了?”周部长抬眼看了他一眼,说还要考虑考虑,目前是有几个岗位,但是论资格还轮不上黄玲儿。黄志远一愣,急巴巴地问:“不是研究过了?”周部长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研究是研究了,那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决定,现在不生效了。再说,黄玲儿只是个职业中专……黄志远仿佛当头一棒,他知道,随着他的康复,黄玲儿的工作又将遥遥无期了。
回到家,黄志远一头扎进被窝里,一言不发。黄玲儿很着急,就给小马打电话询问。黄玲儿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眼睛愣愣地盯着地面好长时间不说话,最后话筒从她手里慢慢滑落,掉在沙发上。这时,黄志远和媳妇都听见了黄玲儿的嘟哝:“还不如死了的好。”
黄玲儿被自己的嘟哝吓了一跳,满脸惊慌地看着黄志远。
黄志远也一愣,却没恼,长长叹一口气,“哎,真不如死了的好。”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