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锁三秋

2014-04-29 00:36赵广建
当代小说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队长当兵记账

赵广建

头一秋,六合在此之前就做了盘算,大哥已经订亲,二哥正在张罗,自己年满了十八岁,爹愁娘愁白发已经愁满了头,愁到哪天算一站呢?六合心里盘算,走,当兵去!不能再在家里窝着,窝来的全是愁。当他向小队长老石叔提及美好愿望时,老石叔一翻眼皮一转身,蹲在牲口棚旁小队部门口凶凶地抽起了旱烟,半晌没吭一声。他不想和六合多嘴的原因明摆着,全小队只此一个明白人,人精账细谁能比他记账记得清楚?会计上实在没人能替这狗货!

六合说,叔,开开恩吧。俺还有一妹俩弟俩哥哥,俺家这点家底我和谁争?争谁都是猪狗不如。叫我爹盖五处宅,娶回来五个儿媳?杀他算了!

小队长老石叔仍在抽烟,身不起,脸不动,依然瞅着牲口嚼饲料,那牲口也像瞪眼在心里说他不近人情。

六合见默认就是许可,兴奋地跑向大队部报名去了。

一报可好,哪都顺,家是贫农成分,人是初中毕业,中等偏上的个头,八乡诱人的相貌;精明小伙人见人爱,只有他家街对门的岁英妹子最能配得上。

岁英躲在自家门洞里暗处轻说了一句,去呗,没人拴你。低头抠弄过衣角,又抬头捏弄辫梢,低眉扭身跑走了。六合就抓耳挠腮地挺直了胸脯,随大队人马进城体检去了。

体检队伍并不庞大,东关街大队十三个小队,六队地处东门外拴马庄一带,总共四十户人家,二百多口人,够资格体检的顶多不过仨俩。六合体检上了,合格上了,青年队伍里眉飞色舞,大队喇叭里天天名扬四方:

六队的刘六合,六队的刘六合,马上到大队部来,马上到大队部来!

甭问,又是领兵的过来相面。

岁英爹乱抠烟锅子跟上了紧张,岁英娘也心不在焉地刷锅洗碗。贼眼明摆着,二人眉眼上你来我去,谁都能瞅出来后头的好事连连,二老想到给闺女提亲是了时候。

亲没提,小队长老石叔的心却先提起来,他坐卧不宁地跟着喇叭上的喊声向老婆子吼叫,你咋说得那轻巧,六合子一走,谁会记账?你叫谁来为他顶摊儿?

老婆子说,那也不能误孩一世呀,他家那光景你又不是心里糊涂,往后孩的日子咋奔?往哪再找出路。

那我这队长呢,小队呢?半个会算账的猴人儿都没有,真叫六队散摊子呀?狗货!我得说说……

小队长老石叔找到六合家,先向六合爹,后向六合娘,最后向六合大哥掰开揉碎地讲他在平津战役伤了腿,朝鲜战场冻了脚、转业扔下铁饭碗回来为全队社员掏心窝子……讲来讲去讲到了六合人还年轻,日后有的是机会,小队实在脱不开手,二百口子人不能糊涂成一锅粥地过……眼含热泪,八般手段,愿意叫六合留一年。

六合爹说,我哪管过他呢?我胡子没你多,嘴角子也扛不过你拾掇,去不去由他、由你定呗。爹娘不管还不行吗?在哪也嘬不过一口饭。听你!

六合当兵没去成!

六合太心软,经不住老石叔热泪盈眶反复劝说,狗货一肚子热气撒了个精光!

这年的秋后格外阴冷,之后在初冬的小麦地里浇过冬水,六合脑袋上冒着急汗,双脚却在冰茬里踩着,心疼得岁英连跑几遭不歇脚,直到叫来了六合娘,老少妇人好说歹说才算劝他把雨鞋穿上。

回到家,脚已冻硬,红肿得几天没能出门。

大哥说,不出门倒好。杰子当兵去了云南,当的全是工程兵,开山凿洞,脑袋掖进裤腰里,说不定哪天回来个残废人,不去倒好。安慰弟弟为他忙房子、忙娶亲。

当年腊月里,大嫂娶了回来,家里又多一张嘴。劳力都是好劳力,下地也都能挣回大工分,可毕竟人多、嘴多,爹娘为二哥盖房的操劳更多揣了一愁。

六合心里明镜一样清楚。

夏里黑夜天,六队牲口棚旁边的小队部里,记工分的人群挤得像羊圈,小队长老石叔又捏着烟头儿向六合交待,六合子,七队队长孙脖子找来了,他队的老会计病倒了多日,怕是要压棺材板子。不行你先顶几天。贼日个!越稀缺越挖找。去,把账盘清盘清,两头先顾着。见六合慢眼发呆,补充说,咋,耍滑儿呀?扒了皮,叔也晓你多大本事。别说这俩队的账,再多仨俩你也不在话下,老实过去!

六合以笑作答,乖乖去了。

东城门附近没人会多心,全东关街挑不出第二个六合来,那黑眉,那大眼,那精干无双的狗货样子,从小就好得出奇,要不是交不起学费,早上高中考大学走了;谁说也是人和账一样精致,不然,八乡不见的俊闺女岁英也不会看上他。

六合兼顾七队的账,事务繁多起来。好在岁英离得近,打头碰脸隔三差五瞅见他,二人你笑我一眼扭过头,我眉你一目转过身,忙也心里愿意。

六合心里踏实,没当兵走,岁英对他也没心远。

转眼又是一年秋。

这之间,有城里招临时工的,有外乡聘小学教员的,有本大队工业组挑选修理电机的,有外队借人记账的,全叫小队长老石叔打发了,回话全是同一句,你要拽他走,你来给俺队记账。你不来记账,我叫二百口子人上你家喂嘴去!

来人盼兴来,扫兴归,一个个叭嗒叭嗒嘴角,拍拍屁股走了,恨不得把六合劈成几半儿分走一块。

六合,很是吃香。

六合,名声在外。

六合又在是年征兵中十拿九稳地报了名。

六合还是在莹莹的月光下,偷跑去街对门小门洞的暗处向岁英笑说他参加了体检,并说政审也已合格。

六合爹说,难呢,几十号人挑不下仨俩货,多亏贼日个没毛病。

六合娘说,那是咱孩心实,人家瞅上的是咱孩哪也没有花活。

那就能穿上军装走了呗。

那就找人把事儿说说呗。

俩老人念叨着又能甩走一愁!

岁英娘也欢嘴说,领兵的说是北京啥参来着?各关口把得可严实了!

岁英爹也高兴说,贼日个,真争气!

老两口一问一答也喜上眉梢向街面上张扬,也想在走兵前把亲事趁早订下。

六合爹对媒人说,他二哥也是头年儿里成亲。订吧。贼日个,咱愿意哩。哥儿五个,老大、老二都有了,他老三是下雨不打伞——轮(淋)上了。喜得胡茬子散满了半腮。

这年秋,收成也格外叫人心喜,连场上的玉米、豆子、谷穗、山药都笑咧了嘴。征兵通知书还没下发,六合早已欢心飞向了兵营,小队长老石叔黑天却蹲在小队部门口还在抽烟,伴着沉闷嚼料的骡马牛驴,一抽抽到天发亮。他发愁,没人来当会计,混货们一个比一个笨样!想拍屁股骂娘,没处下嘴。

进到家,老婆子赶着向老石叔说,老头子,说下大天来你也不能卡,一命连一命,咱不能毁下孩子一生一世!

咋算毁,不当兵就不活都狗了,他当兵和我当兵是一码事吗,那时候谁愿意,脑袋掖进裤腰里,他如今去是享福!

谁不想享福,谁不想享福,你不能!老婆子手里的擦桌布擦得桌皮也像在叫唤。

门窗、房顶、桌椅板凳好像都在天天磨叨老石叔,要他坚决放弃阻止六合当兵的胡想,放孩一码是积德行善为国为家,自个的难处得求大队干部派会计来为小队解决。

老石叔含泪无语。

这时候,七小队队长也来添乱,他带领队委会一行五人来到六小队队部,进门先给老石叔放下一把烟叶,齐围住老队长百般求情,满屋的舌头压向一人,说是已和领兵的交涉过了,要六合留下来记账,恐吓年底算不清账,分不了红,三百多口子人的河堤就崩了,连骡马牛羊也一起碰墙上吊。要不,都给六合磕头去。

小队长老石叔横竖没能支撑住场面。

眼睁睁入伍通知书就要向大队部下发,眼睁睁总参领兵的爱不释手死眼瞅着,眼睁睁六合当兵硬是受阻,破房脏院门帘窗户一同跟倒霉蛋苦不堪言,又是没走!

六合尖底坛子一样连和岁英爹娘的笑脸告别都做了,喜从天降似的连和岁英在照相馆的合影留念都洗出来了,破墙头上的枯草摇头摆尾,院里的鸡鸭猫狗欢蹦乱跳,硬是没走!六合硬是被七队五条大汉跪哭得泪流满面,当兵走又是美梦一场!十九岁啊,最好的年华没走成,硬是没能走成!

六小队队长松心了,七小队社员喜屁了,街上问谁谁都不信,六合和岁英在小门洞里抱头痛哭,哭过,满心咋也埋不进日子里……

当年,东关街大队走兵走得是六月儿。六月儿第二年提了干,明确了之后的人生路程……

第三秋的应征入伍里,六合就不顾了一切。二十岁,最后一年适龄。妹已大,家中又多了二嫂,大嫂带了孩子,大弟二弟还在念书,他再不走,房还是和爹娘挤在一屋,人还是收入可怜,多干也不见希望,少干也不见尽头,靠生产队那贼日个日工三毛的分红钱盖房成家,分明是天方夜谭加痴心妄想。六合急了,国家号召保家卫国,我也正是适龄青年,咋就非要杀我门外呢?我非走兵不可!

体检前,领兵的说是广州特种部队,体检进行的是绝户网筛选。一茬接一茬验过后,六合心中没底了,各项要求太高,反复审查太细,多人对此不抱希望。

当年夏末曾发了大水,滹沱河大水跑平了河槽,全城动员,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人山人海赴河堤驱洪,财、物供应源源不断,一场大灾转危为安。

秋后,上级开始安排查账,查账中更是一扣紧一扣,县民政局要救灾物资统计,县纪委会要捐款落实详情,公社要大队用款明细,大队要查遍各小队账单……六合首当其冲,抽调担任本大队三人核查要员。查账昼夜兼程,马不停蹄,一直到体检已过,账目还没完全查结。

六合爹也上心了,撅屁股拍步找到大队干部说,要不当兵走,你们给孩盖房。

大队干部也不含糊,当即回答,他要当兵走,你来大队查账!

六合爹说我不管了。

大队干部说不管正好。

岁英爹这才上了心,找到六合家里说,孩子不当兵,咱这亲事在哪办?

六合也急了眼,找领兵的问情况。领兵的只是笑,三缄其口。事理明摆着,特种兵挑选必须保密,能走不能走两说,但保密一说不变。

六合心急如焚,瘦了肉,陷深了眼窝,眼看征兵接近尾声,他的兵梦下落依然不明。六合整宿整宿睡不安生,生怕这次碰上闪失毁了一生想奔的前途,他难忍难熬无处表述,心惊肝颤地不敢往下多想……

转眼间,征兵结束了,六合真就没有走成,说是没能被挑上,具体原因深不可测。

那些天,老天爷乌雷闪电地也不开眼,黑天烂雨死下个不停。大队整账昼夜无休,人困马乏的日子难熬到了极限。街人跟着死了心,谁也认为六合当兵没走成,是特种部队挑兵太严。

紧接着,两家子为成亲无住房闹得不可开交。岁英爹最后也死了心,立逼岁英退亲,六合娘也阻挡不住岁英娘硬退回的彩礼,岁英不再见六合,骂他贼心躲藏好日子、另有歪心,六合难见岁英是因为查账太忙,浑身是嘴没工夫去说。整个婚事天不作美,善邻善舍都来动嘴也没了咒念。至此,六合黑暗的前途陷入了更深的泥潭……

这天,记账累了,六合进到大队部另一屋里换心闲聊,无意中,副大队长老杨头说,如今当兵的也走了,说也无妨。你瞅瞅,这是啥?指给六合亲自过目桌上的入伍通知书。

六合一看,当即晕倒在地……

从此,六合嘴巴被污脸糊住了,整天哭哭笑笑乱转在街头,见人咧嘴傻笑,进家就扇己脸,人,疯了……

六合疯了后,东关街上的鸡鸭猫狗都躲他,但社员们都很同情,大骂大队不是东西,不该压下入伍通知书换成别人;人们待他更是亲上加亲,从来没人把他当疯人看待,他家也并没疯来多大乱子,妹一出嫁,俩弟赶上了放开考学的好时候,家里不再为他张罗房子说媳妇,爹愁娘愁反倒少了。

又是一年秋后,又是一年秋后……40年过后的中秋傍晚,六合在街上碰见了回家探亲的六月儿。儿时的伙伴已是少将军衔退职下来,二人立在街头笑颜聊天。

六月儿问,后来呢?

后来三十多岁病有了好转,日子开放了,乡亲们都照顾,花少钱娶了如今的媳妇。

哪里人?

甘肃。那厢穷,来咱这知足。

孩呢?

俩。都成家了。一个大学毕业留在成都,一个大学毕业留在咱县。日子好,我壮实。

病呢?

没犯过。当时也说不清咋回事,就是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生闷气。记得是把所有账本抡到了房上,所有被褥抡到了街里。我爹把我锁在小东屋里不叫出门,我娘送过吃的守我流泪。没泪了,流干了。小队如今也没了。当年老石叔给我爹磕头扇自己脸,我娘跟他齐跪着求我爹不急……六合停了停说,好在当时该出地时有人热心叫出地,有下河的拉着说笑叫下河,乡亲们都不亏我,病就慢慢好了。如今做小买卖有进项。六十岁身子骨还硬,还能跑腾几年。孩们不让干,我是怕歇出病来。日子好了,日子好了。

秋的傍晚,徐徐降来了蒙蒙暮色,远处,清晰可见一缕火烧的残云……

六月儿说,要不,这将军是你的。

六合说,哪有那才分,我只会记个账,后来账也记不清了。挺好,如今挺好。

六月儿是在回到家才大哭了一场,为六合、为岁英?他想不清楚……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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