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羽《沧浪诗话》中的诗歌主体论

2014-04-29 00:44朱志荣
人文杂志 2014年12期
关键词:妙悟主体

朱志荣

内容提要 严羽以禅喻诗,通过熟参、妙悟、识、辨等概念,阐释诗歌主体的能力及活动。他强调诗歌的鉴赏需要熟参,即由反复吟咏、酝酿胸中而悟入。这种悟是一种不涉理路的直觉体验,基于法而不滞于法,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其最高境界谓之“妙悟”。这种在熟参基础上的妙悟,实际上是一种渐修顿悟。悟以识为基础,而识又通过反复的悟得以积累,由悟而得识,由识而开悟。严羽诗论中的“识”,是辨别诗歌真假是非和高下优劣的经验、能力与修养,主要包括识体、识趣、识法,也包括读书、穷理的积累,从而使诗歌的创作和鉴赏进入透彻和入神的境界。而“辨”乃是对“识”的运用,辨是非、辨技法、辨气象。因此,辨既是识的体现,又是进一步熟参和妙悟的基础。

关键词 主体 熟参 妙悟 识 辨

〔中图分类号〕I0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4)12-0056-07

对于中国古代诗歌来说,主体既指欣赏者,又指创作者。欣赏主体和创作主体有着共同之处。其中欣赏是基础,每个创作者都要通过欣赏获得相关的感悟能力。不仅欣赏能力要通过具体的欣赏过程获得,创作能力也部分地需要通过欣赏和模仿获得,因此诗歌主体首先应当是具有欣赏能力的主体。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以禅喻诗,从参、悟、识、辨四个方面论述诗歌的主体问题,虽然作为欣赏主体和创作主体,这四个方面在顺序上略有区别,但基本内涵是相通和相似的,从中反映出严羽对诗歌主体自身、特别是欣赏者和创作者作为个体的重视,从而在前人阐述的基础上,对诗歌的主体论阐释得更为系统和深入。

一、参

严羽的参诗说无疑受到了禅宗的影响。在《沧浪诗话》里,严羽以禅喻诗,用了佛教禅宗中“参”和“熟参”的概念。禅宗有:“但参活句,莫参死句。” [宋]普济:《五灯会元》下册,苏渊雷点校,中华书局,1984年,第935页。严羽受其影响,强调诗歌要“须参活句,勿参死句。”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124页。(以下所有《沧浪诗话》引文均引自该书,只夹注篇名,不再一一注释。)他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也说:“妙喜(是径山名僧宗杲也)自谓参禅精子,仆亦自谓参诗精子。”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附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253页。(以下所有《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引文均引自该书,只夹注篇名,不再一一注释。)参,三也,在中国上古本来是介乎其间的意思。参诗的说法源于参禅,指摈除杂念、聚精会神地进行直觉体验,包括鉴别、涵咏、玩味和体验,从而超越物我对立。严羽的“参”,是指对诗歌的阅读和体验。而“熟参”则是指精细熟练地研读和探究,指精读、细读、反复地读,即反复地参,仔细地参,透彻地参,表示参的频率和程度。

严羽的参诗说还受到了借鉴禅宗的诗坛前辈如江西诗派等的影响。苏轼曾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中说:“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覆不已,乃识其奇趣。” [宋]苏轼:《苏轼文集》第5册,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第2206页。这里的“反覆不已”,就是熟参,只不过没有以禅喻诗而已。苏轼在《夜直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中还说:“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 [宋]苏轼:《苏轼诗集》第5册,[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2年,第1616页。将参诗和参禅统一起来。北宋中后期的《雪浪斋日记》云:“为诗当饱参,然后臭味乃同,虽为大宗匠者亦然。” [宋]阮阅编:《诗话总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77页。吴可《藏海诗话》云:“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少从荣天和学,尝不解其诗云:‘多谢喧喧雀,时来破寂寥。一日于竹亭中坐,忽有群雀飞鸣而下,顿悟前语,自尔看诗,无不通者。” 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第340~341页。吴可《学诗诗》:“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⑦ [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中华书局,2007年,第11、12页。曾几《读吕居仁旧诗有怀其人作诗寄之》:“学诗如参禅,慎勿在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又如学仙子,辛苦终不遇。忽然毛骨换,政用口诀故。” [南宋]陈起编:《前贤小集拾遗》卷4,《楝亭书目》,《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257册,齐鲁书社,1997年。龚相《学诗诗》说:“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⑦凡此,都在强调参诗如参禅,读者可超越声律形式以意相会,说明严羽与前辈包括江西诗派在参的方面有相通之处。严羽的同时代人戴复古《论诗十绝》之七:“欲参诗律似参禅,妙趣不由文字传。个里稍关心有误,发为言句自超然。” [南宋]戴复古:《戴复古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63页。戴复古强调熟参要关注历代诗歌,同时要超越于文字之外,与严羽的熟参思想也是相通的。

在严羽的思想中,参的要义在于介入其中,深入领会。严羽说:“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沧浪诗话·诗辨》)参是一种直寻,主体鉴赏时由参而悟。他还提出:“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沧浪诗话·诗辨》)“博取”就是要全面地参,深入地参,而非仅仅“以盛唐为法”(《沧浪诗话·诗辨》)。而反复吟咏与酝酿,便是熟参。参其体式,参其兴趣,参其气象,参其不假雕饰、浑然天成的效果,以辨明真是非。

熟参是学诗的基本功,可以开发和激活自己身上的诗性潜质。熟参既包括广度,又包括深度。见诗要广,参诗要熟,既要广,又要熟,才会有真知灼见,才能辨别是非。主体欣赏能力的提高需要通过熟参加以培养。熟参的具体方法和表现首先是熟读,然后是朝夕讽咏、枕藉观之,酝酿胸中,如此渐修,久而久之,最终而至妙悟。“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沧浪诗话·诗辨》)严羽尤其强调对李杜二人要“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因此,熟参是反复的、持久的。这种参不仅是读诗,更是一种修炼,借用禅宗的话说,熟参的功夫是一种渐修的功夫。这种参基于诗歌的语言,又超越于诗歌的语言,体会其言外妙旨。读者在读诗时,忘乎语言忘乎法,从而获得直指心灵的诗性体验,其熟参中实际上已包含了学诗的过程。但严羽是以熟参为学,与江西诗派所强调的“积学”有所不同,这正是严羽高于江西诗派之处。

二、悟

严羽论诗,“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沧浪诗话·诗辨》)。他一反儒家诗教观,高度重视诗歌本身的特点,重视体现诗歌艺术规律的妙悟,强调诗歌的本色、当行。可以说,悟是严羽《沧浪诗话》的核心思想。故清代的贺贻孙《诗筏》说:“严沧浪《诗话》,大旨不出‘悟字。” [清]贺贻孙:《诗筏》,《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41页。诗歌的创作及其能力的培养都必须通过悟进行。主体在读诗的时候,常常由揣摩而心领神会,这便是悟。悟是对诗歌作为艺术品的整体感悟,是对其中审美趣味的体验,既指主体对作品的感悟能力,也指主体内在感悟能力的具体运用。悟是一种直观的、内省的体验,经由灵感的激发并伴随着丰富的想象。而“妙悟”则是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心理状态。他认为,无论是诗歌的创作还是欣赏,都离不开悟。读诗要能妙悟,写诗也得从妙悟开始。

悟在中国古已有之。《说文》:“悟,觉也。”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华书局,2013年,第510页。引申为领会。自佛教传入,中国传统的感悟思想得到了丰富和拓展。僧肇《涅槃无名论》云:“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则有无齐观,齐观则彼已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同我则非复有无,异我则乖于会通。所以不出不在,而道存乎其间矣。”“夫至人虚心冥照,理无不统。怀六合于胸中,而灵鉴有馀;镜万有于方寸,而其神常虚。至能拔玄根于未始,即群动于静心,恬淡渊默,妙契自然。” 张春波:《肇论校释》,中华书局,2010年,第209页。说明悟是通过虚静的方式进行的。这是一种无差别境界。禅宗的禅道在妙悟,诗道也在妙悟。诗与禅在妙悟方面是相通的。宋人流行以禅喻诗,用禅悟比拟诗悟。北宋末年的李处权《戏赠巽老》云:“学诗如学佛,教外别有传。室中要自悟,心地方廓然。” 李处权:《崧庵集》卷2,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清人王应奎《柳南续笔》说:“夫妙悟非他,即儒家所谓左右逢源也,禅家所谓头头是道也。” 王应奎:《柳南随笔续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0页。这显然是将儒禅打通了加以阐释的。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强调“论诗如论禅”,“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明确是在以禅喻诗。他认为,诗和禅都有悟,悟是作诗和读诗的“当行”与“本色”。诗必由悟而成,悟是诗的不二法门。悟作为一种先天素质,即所谓悟性,以参和参的积累即熟参为基础,逐渐培养起来,是一种感受和体验觉醒的方式。主体对诗歌的阅读欣赏乃由悟而入,是在熟读、朝夕讽咏和酝酿胸中的长期感悟、熏陶过程中自然悟入。妙悟以心映照万物,心与物融会贯通。悟的境界与诗的境界是相适应的。严羽认为,作为最高境界的透彻之悟,可以得心应手,不会拘泥、粘滞于文字的来历与雕琢,从而取得浑然天成的效果。在某种程度上说,读诗、学诗也是悟诗,好诗也是诗人悟得好。

悟是一种“不涉理路”的直寻,一种感性直觉,妙悟是主体的直觉体验,一种对感性生动对象的直觉体验,反映了主体先天诗性素质的觉醒,是人的一种天性状态,超越了知识和经验,包含着透彻的洞见和创造性的诗思。“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沧浪诗话·诗辨》)孟浩然的诗,正是他妙悟能力的体现。可见悟的能力在诗中比“学力”更为重要。其极致透彻之悟是一种单刀直入,直截根源,如行云流水,不牵强附会,也非一知半解。在诗歌的欣赏和创作过程中,悟常常即目会心,是感性直觉体验瞬间的激活,心与物通过体验而泯然契合。妙悟中包含着灵感,具有即兴的灵感那种瞬间豁然乍现的特点。悟自然而然,率性而为,既有参的基础,又有即兴而感的灵感激活,情景交融,浑然为一,以神相会,如灵光乍现,豁然贯通,宛若神助。这便是严羽所说的透彻之悟,是优秀诗人的必备条件。例如李白,只有透彻之悟,才能发挥其天才豪逸的才情,妙手成诗。

妙悟要基于法而超越于法,既要不涉理路,又要不落言筌。妙悟的传达不拘于文字又不离文字。在创作中,悟的内容当通过语言形式加以物态化。诗人只有在了悟之后,才能下笔如有神。其语言对妙悟的表达不即不离,基于文字又不局限于文字,以期获得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传达效果。在鉴赏中,读诗之悟超越了诗歌的语言形式。读者以自己的悟性、人生经历与学识等为基础,透过诗歌语言,感悟蕴含在作品中无穷的趣味,与作品达到深层共鸣。诗的“不涉理路”与“不落言筌”与悟的特征是一致的。

正如胡应麟《诗薮》所言:“严氏以禅喻诗,旨哉!禅则一悟之后,万法皆空,棒喝怒呵,无非至理。诗则一悟之后,万象冥会,呻吟咳唾,动触天真。然禅必深造而后能悟,诗虽悟后,仍须深造。” [明]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5页。妙悟虽然是瞬间实现的豁然贯通的状态,但即使是极具悟性的人,妙悟能力的形成,也需要在后天的长期实践中培养,而不可能一蹴而就。除了前面所论述的参和熟参外,妙悟能力的培养还需要通过积学,需要通过读书和穷理辅助悟的提升。虽然这种非理性的直觉领悟,与书和理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主体的修养则需要读书、穷理,增加修养加以辅助,读书、穷理是诗人“致其极”,即达到入神境界所必须的。只有这样,主体才能达到妙悟的最高境界,即大彻大悟。因此,严羽主张悟不废学,情不废理。如此一来,严羽高度重视体现诗歌艺术规律的妙悟说,把妙悟看成创作主体和鉴赏主体的基本特征,诗人与读者遂由悟而相通,从而批判了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见解。

悟是有境界层次的。严羽强调悟有“深浅”和“分限”,有高下之分,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写诗和赏析诗歌应当追求第一义的不悟而悟和透彻之悟。他不满足于“一知半解”之悟和非第一义的悟。他所谓“悟第一义”是指悟的对象,“透彻之悟”是指悟的程度。悟什么?“悟第一义”,第一义的悟超越了物我对立的分限。而悟在程度上是有区别的。悟到什么程度?悟到“透彻之悟”,这是一种自然浑成、无迹可求的状态。对于前代诗歌,他推崇两种悟,一是汉魏诗歌“不假悟”,不假悟是一种自然而然、不自觉、不刻意、不经意的悟,从而直抒胸臆,不假斧削,实际上也是悟的一种状态,体现了超越性特点。二是谢灵运至盛唐诸公的“透彻之悟”。透彻之悟“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凑泊,即贴近的意思,指悟晶莹剔透,不即不离。这两种悟就是所谓的妙悟,属于第一义的悟。妙悟要澄澈,要通透,要浑然天成。

严羽把妙悟看成悟的最高境界。钱钟书在论及严羽妙悟时说:“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学道学诗,非悟不进。” 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第98页。他重视渐修而达到妙悟的境界,在严羽那里乃以熟参为基础。钱钟书强调“博采”和“力索”,即参的面要广博,同时要有力度,要深入,方能达到妙悟的境界,也才能有“识”,对诗的评鉴也才有真知灼见。

三、识

在严羽的诗歌理论中,识是指关于诗的见识和门道,是与诗本身相关的主体修养与能力。在诗歌欣赏中,主要指对诗歌的鉴赏评判能力,包括对诗之为诗、诗之优劣的鉴别能力,和对这种能力的运用。严羽的识,主要包括识法、识体、识趣,也包括读书、穷理的积累。尤其是诗人,只有经过读书、穷理,所作的诗才能达到入神境界。故严羽称对于诗有见识、道行高的人为“识者”:“不知识者以为何如?”(《沧浪诗话·考证》)识是读诗、写诗的基本功力。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严羽这样评价自己:“仆于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他以有识而感到自豪。识是由熟参、妙悟积累起来的。读诗者应当识真味,识好恶,领悟诗歌的真谛,而不能被“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沧浪诗话·诗辨》)。严羽的目的,是要使读者成为识者,他本人就是能对诗歌辨析毫厘的识者。一部《沧浪诗话》本身就体现了严羽作为欣赏者、诗人和作为批评家的识。

中国上古就已经讲究“识”。严羽所谓“杜注中‘师曰者,亦‘坡曰之类。但其间半伪半真,尤为殽乱惑人。此深可叹,然具眼者自默识之耳”(《沧浪诗话·考证》),乃是借鉴了孔子的思想。可见,他虽然反对儒家诗教观,但依然受到过孔子的影响。当然,严羽的识无疑直接地受到了禅宗的影响,主要指突破世俗的迷障,把握诗歌本体及其特征的能力。清代许印芳《〈沧浪诗话〉跋》说严羽“虽知以识为主,犹病识量不足……故论诗惟在兴趣,于古人通讽谕、尽忠孝,因美刺、寓劝惩之本义,全不理会。” [清]许印芳:《〈沧浪诗话〉跋》,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附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272页。从儒家诗教观的角度看,这是一个缺点,但这也正是严羽的重要特点。他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说:“其合文人儒者之言与否,不问也。”禅宗认为识是“心对于境而了别”。 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卷下,中国书店,2011年,第2857页。原文:“识,心之异名。了别之义也。心对于境而了别,名为识。”严羽以禅喻诗,认为诗以识为主,把识看成是“正法眼”。

严羽的识也受到了江西诗派前辈的影响。范温《潜溪诗眼》引黄庭坚云:“学者要先以识为主,如禅宗所谓正法眼者。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 范温:《潜溪诗眼》,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第317页。这显然反映了黄庭坚以禅喻诗的意识。不过江西诗派的识,是奠定在儒家诗教观的基础上的。他们的识更重学,黄庭坚对外甥洪驹父说:“力学,有暇更精读千卷书,乃可毕之能事。” 黄庭坚:《书舅诗与洪驹父跋其后》,《宋诗话全编》第2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53页。他更强调学对于识的重要性。而严羽的识虽然也重视熟参,也认为读书、穷理可极其致,但严羽更重悟。黄庭坚还说:“更能识诗家病,方是我眼中人。” 黄庭坚:《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四首》,《宋诗话全编》第2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38页。而江西诗派的其他成员也强调识。如吕本中《童蒙诗训》:“渊明、退之诗,句法分明,卓然异众,惟鲁直为能深识之。” 吕本中:《童蒙诗训》,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第588页。可见,重视识,是作为严羽前辈的江西诗派的重要特点。严羽与他们的区别则在于,严羽超越了儒家诗教观,而重视对识本身别材、别趣的体味。

严羽强调诗以识为主,识的内涵包括“入门须正,立志须高”,包括辨别是非优劣的能力。只有有识的基础,才能入门正,立志高,才能“从最上乘,具正法眼”,包括识好恶,即辨别是非、优劣的能力,有“学其上”的志向和抱负,从而具有上的能力。所谓辨别是非,是指识诗的“正法眼”,识得古人之诗的真谛。正,就是是非对错,高就是深浅优劣。所谓“学其上”(均《沧浪诗话·诗辨》)既包括识别“上”的能力,又要有“学其上”的抱负。

识体现了主体对于诗的综合能力与修养。从认知上讲,识具有潜在的先天基础,后天的修养是对先天基础的唤醒与培养提高,而不能被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714页。主张遍观对培养识的能力的作用,在严羽的诗论里,这一利器便是熟参,即由熟读、涵咏等自然悟入,以提高识的能力,就是刘勰所说的“观千剑”。识在整体能力和经验的形成过程中,由熟参、妙悟而识,由参而悟,由悟而识。而在鉴赏能力的运用过程中,则是由识而参而悟。诗的识既有真假之别,说明严羽的识是有是非标准的,是普遍有效的。

诗人只有以识为基础,在了悟之后,才能“下笔有如神”,才有可能达到入神境界。识在鉴赏能力和经验的形成过程中,由参到悟到识,而在鉴赏能力的运用过程中,则由识到参到悟。识一方面作为欣赏的参和悟的基础,另一方面也在参和悟的过程中进行识,进行比较和辨别。同时,识虽偏重于欣赏,但也是诗人必备的基础。诗人也有识的能力,他应当以优秀欣赏者的身份体现识。优秀的欣赏能力是作诗的基础。清代沈德潜所谓:“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 [清]沈德潜:《说诗晬语》,霍松林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87页。可见识对于诗人的重要性。

识既包括能力和能力的运用,也包括经验和见识。对于诗来说,这种识,是以吟咏情性为根本,以别趣、兴趣为特征的诗之识。而识的能力的提高,有一个过程。“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沧浪诗话·诗法》)由“不识好恶”,到“既识羞愧”,再到“透彻”,即“妙悟”,才能达到得心应手、圆融无碍的境界。严羽认为:“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沧浪诗话·诗评》)如此才能识得诗歌的真味。其中“歌之抑扬,涕洟满襟”正是参的最高境界,体现了识的基础。“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沧浪诗话·诗评》)严羽认为,读李白诗,只有识诗人,识真太白,才能成为李白的知音。同时,识的能力在运用过程中不仅能入乎其内,而且能出乎其外,以更广博的视野、更深邃的眼光鉴赏诗歌。柳倩月说:“从理论上说,审美主体的‘识的建立与发挥作用,就是一个出乎其外的过程。” 柳倩月:《诗心妙悟——严羽〈沧浪诗话〉新阐》,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8页。只有这样,才能跳出诗歌的文字本身,识得真太白,识得李白的安身立命处。可见,不仅仅是识诗之为诗的体式和趣味。后来叶燮《原诗》中“才、胆、识、力”的“识”,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严羽的影响。

四、辨

经过参、悟和积学等,主体获得了识。而在诗歌鉴赏中对识的能力的具体运用,通常被严羽表述为“辨”。他所谓“辨尽诸家体制”正是识的表现。在严羽的诗歌理论中,识是辨别诗的是非和高下的能力,而“辨”主要指辨别活动,是识的能力的具体体现。《沧浪诗话》的篇首即是《诗辨》,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严羽对自己的诗话也自称《诗辨》,可见严羽对辨的重视,也可见辨在严羽《沧浪诗话》中的重要性。严羽还将自己的《沧浪诗话》的意图表述为:“辨白是非、定其宗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辨是读者的素质,更是诗人的素质。对于诗人来说:“惟辨之未精,故所作或杂而不纯。”(《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诗人只有具有了辨的能力,能辨得精,才能创作出纯正的作品来。

识者的鉴赏能力就是能辨是非、辨高下。严羽说:“《仙人骑白鹿》之篇,予疑此词‘岧岧山上亭以下,其义不同,当又别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沧浪诗话·考证》)这主要是指辨是非,批评郭茂倩缺乏辨别能力,也属于识不足。另严羽“《杜集》注中‘坡曰者,皆是托名假伪。渔隐虽尝辩之,而人尚疑者,盖无至当之说,以指其伪也。”(《沧浪诗话·考证》)也在称颂胡仔的“辨”。 古“辨”、“辩”相通,尤其是《沧浪诗话》所涉及的内容,现郭绍虞整理的版本存在差异,未予统一,特此说明。当然,即使是胡仔,如果不认真考据,也会出现不能辨的情形。对于“‘愿驰千里足,郭茂倩《乐府》作‘愿借明驰千里足,《酉阳杂俎》作‘愿驰千里明驰足。《渔隐》不考,妄为之辨”(《沧浪诗话·考证》),诗句本身的是非且不说,但他认为胡仔不考,也一样会出错。严羽还说:“毫釐之差,不可不辨。”并说:“尝谒李友山论古今人诗,见仆辨析毫芒,每相激赏,因谓之曰:‘吾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友山深以为然。”(《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我们从中可见严羽对自己辨析能力的自信。

在严羽的思想中,辨还包括辨技法,辨气象。当然对于“辨”,严羽也强调“八病谓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之辨。作诗正不必拘此,弊法不足据也。”(《沧浪诗话·诗体》)要求不拘于弊法,而重视作品自身的内在气象、神韵和趣味。“‘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今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辨其非矣;而黄伯思编入《杜集》,非也。”(《沧浪诗话·考证》)说明胡仔(渔隐)具有辨别诗歌气象的能力,而黄伯思则辨别不了诗的气象,因而不能辨别“迎旦东风骑蹇驴”这首诗的时代风格和作者。

严羽的辨,主要体现在辨体上。尤其是辨体的能力,正是识的一种体现。“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沧浪诗话·诗法》)严羽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说:“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如李白之“飘逸”,杜甫之“沉郁”等,乃是体制的内在表现。严羽所谓“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沧浪诗话·诗评》),是从诗歌语言的风格来辨的;而所谓“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沧浪诗话·诗评》),是从诗歌本体来辨的。这些具体的辨析,都是严羽“识”的具体体现。而他在《考证》中对诗歌句式等方面的判断,则是体制的内在表现。严羽还说:“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这就是在辨体,辨别诗与文的差异,体现严羽本人的辨别能力,从而阐明诗与文的本色、当行。他批评吴景仙用“健”字评盛唐之诗,“只此一字,便见吾叔脚跟未点地处也”,意为不够踏实,修养不到位。他还批评苏轼黄庭坚的诗,说他们谦卑拘谨,“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而盛唐诸诗“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凡此,都是严羽辨体能力的具体体现。

因此,严羽的辨体是辨诗与文的区别,辨不同时期的诗歌,以及辨不同诗的体式和风格。而严羽“辨白是非,以定宗旨”的目的乃在于让欣赏者和诗人具有这种辨体能力。至于“以盛唐为法”也是由于他认为盛唐诗在体上比汉魏更成熟。他说:“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沧浪诗话·诗辨》)他在《沧浪诗话·诗体》中所说的“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有绝句,有杂言……”其中体现了他的辨体意识,也说明他要求主体应当具有辨体能力。在辨体的时候,严羽还提出“以时而论”,“以人而论”,就是要辨析出诗歌的时代和诗人的个性特征。严羽要识得诗之为诗的“当行”和“本色”,辨体也是辨别诗歌的当行与本色。

五、相互关系

在《沧浪诗话》和《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严羽对作为欣赏和创作主体的参、悟、识、辨的方式和能力作了系统阐述。他直接受到禅学的启发,一是参,一是悟,一是识,参、悟、识,均受到禅学启发,由禅而来,与禅相关。其中以熟参为前提,妙悟为核心,而识、辨乃是主体综合的能力及其运用。识是在熟参和妙悟的基础上形成的,是由熟参和悟,加之积学等,日积月累地造就起来的。而作为识的能力的运用——辨,是识的具体体现,又是进一步熟参和妙悟的基础,是要求读诗者具有高下优劣和源流正变的评判能力。因此,识作为能力,辨作为识的能力的运用,在熟参和妙悟以后进行比较和辨别。参要透,悟要正,识是基础。而熟参与妙悟的实践又丰富了识,提高了识的境界。在作为诗歌创作和鉴赏的主体心态中,参、悟、识及其运用的辨,是相辅相成的。优秀的诗人和鉴赏家体现了第一流的参、悟、识、辨。借用禅宗的说法,只有识是最上乘的时候,其参才能具正法眼,也才能悟第一义,这三者的层次和境界是相通的。

在严羽看来,作为渐修的熟参是妙悟的基础。参与悟的关系,是一种渐修与顿悟的关系。熟参是妙悟的前提,悟入的办法就是参。参是主体体验的行为、手段和过程,主体由参而悟,即由体验而悟。其中参是悟的手段,而悟是参的结果和目的。严羽的悟,从鉴赏的层面上说,既要求读者见诗广,就是刘勰所说的“博观”和“观千剑”,要求饱读、遍参经典;同时也要求读者参诗熟,要进入透彻的境地,才能悟,才能识得真是非。悟是离不开学、离不开熟参的。因此,悟的能力的获得,既须具备先天的诗性素质,又通过后天熟参和渐修的过程,两者豁然贯通,从而以澄明之心映照万物,超越于物我对立的层面,以致臻境。参的结果就是悟,说明是由参而悟,在熟读、讽咏中渐渐培养起对诗歌的悟性。妙悟是一种通透的状态,一种圆融无碍、浑然天成的境界。

悟以识为基础,而识又是通过反复地悟积累起来的,两者是一种相互依存的辩证关系。没有基本的识,便无从悟,没有悟,便不能提高识。严羽说:“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沧浪诗话·诗评》)“歌之抑扬,涕洟满襟”,深受感动,是悟的效果,是识的标志。欣赏者和诗人都是由悟得识,由识启悟。识是判断诗歌是非高下的能力,要深受感动,悟其妙处。因此,主体的识和悟这两者相互依存,共同进步。从悟的角度说,欣赏者和诗人要转悟成识,不断提高识的能力。主体从不识到既识,到透彻之悟,是主体识的过程,也是识的能力提高的过程,“透彻”是识的最高境界的表现。

在辨对识的运用方面,严羽说:“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于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沧浪诗话·诗法》)这里的识者是指行家,对诗歌把握准确的人,也说明识要辨。这里的“识者观之而不能辨”,目的在于说明自己诗的水平高,属于“真古人”,可以乱真。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严羽也具体、明确地讨论了识与辨的关系。他所谓“仆于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这说明辨是识的具体体现,也说明识的能力可以经受得住辨的实践检验,其中识的重要表现就在于辨体。而严羽所谓“吾叔试以数十篇诗,隐其姓名,举以相试,为能别得体制否?”(《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间接强调了辨对识的具体运用。

总而言之,严羽的主体论既集前人之大成,继承了前人的诗歌主体论思想,又体现了自己的独特个性。他以禅喻诗,借用熟参、妙悟和识、辨等概念阐述鉴赏主体和创作主体的特征。他认为主体应通过广博和精深的研读、积累,熟参诗中的活句,深入领会其中的兴趣和气象,以此酝酿于胸中,既基于诗法和语言,又超越于诗法和语言,及至自然悟入,豁然贯通,通过不涉及理路的直觉,对诗歌心心相印,以意相会,达到大彻大悟的境地。这种熟参和妙悟逐渐积累了主体的识。卓识者可以辨诗之是非高下,辨诗之技法气象,更辨诗之体式和风格,乃至能够细察毫芒。同时,主体所拥有的识及其辨析能力,又影响着其熟参和妙悟,从而使得鉴赏者能悟第一义、从最上乘,也使得作诗者能够从心所欲不逾矩,猝然而出佳作。因此,在严羽的主体论中,参以识为基础,悟以参为前提,识及辨的能力又成就了参和悟,熟参、妙悟和识、辨之间是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的辩证关系。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魏策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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