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薪酬、腐败与经济增长

2014-04-29 00:44范允奇徐玉生曹文轩
人文杂志 2014年10期
关键词:三者公务员腐败

范允奇 徐玉生 曹文轩

内容提要本文在对公务员薪酬、腐败与经济增长三者关系进行理论梳理的基础上,进一步构建结构向量自回归(SVAR)模型对三者之间的关系进行实证检验,研究发现:“高薪养廉”在我国并不成立,公务员薪酬的提升不但不能遏制腐败,反而会使腐败更为严重;腐败阻碍了我国的经济增长,且这种影响在短期内更为严重;虽然公务员薪酬通过腐败作为中介变量会对经济增长形成抑制,但从净效应看我国公务员薪酬提升却可以促进经济增长。本文的结论为我国反腐败工作提供了经济层面的依据。腐败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现象,反腐败不能夸大公务员薪酬的作用,而应形成制度反腐、法律反腐和组织反腐的有机结合。

关键词腐败公务员薪酬经济增长SVAR

〔中图分类号〕F06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10-0040-07

公务员薪酬、腐败与经济增长是目前社会日益关注和讨论的三个焦点话题。但是目前有关三者间关系的研究往往将它们人为分割,鲜有将三者同时联系起来进行分析的文献。本文将公务员薪酬、腐败和经济增长同时联系起来,在通过文献分析对三者之间的影响机制与作用机理进行理论分析的基础上,采用我国1998~2012年的样本数据进行实证检验,以此为我国当前的反腐败工作提供经济层面上的证据与参考。

一、文献回顾

1公务员薪酬和腐败关系的研究

关于公务员薪酬和腐败关系研究的核心问题在于“高薪养廉”的命题是否成立。在这方面理论研究起步较早而实证研究相对滞后,二者结论并不统一。在理论研究方面“高薪养廉”的观点被普遍接受。Becker和Stigler开创性的建立了一个支持高薪激励降低公务员腐败的理论模型。①此后一批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此进行了阐述,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包括相对剥夺理论、需要驱动说和效率工资理论。国内学者对此也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胡鞍钢和过勇采用决策树模型阐述了公务员收入对腐败的抑制机制。②蔡德容和李浪通过一个动态博弈模型对腐败和反腐败行为进行研究,认为提高公务员待遇能够减少腐败。③李景平和韩锐基于前景理论视角分析了公务员收入对腐败的影响,发现薪酬的增加既可能诱发绝对的廉洁,也可能导致绝对的腐败。李景平、韩锐:《公务员薪酬对其廉洁行为影响的研究——基于前景理论的分析》,《管理现代化》2012年第5期。然而这些理论研究的结果在实证研究中并未得到充分的印证。方晋实证分析了不同国家的情形,发现公务员工资对腐败没有解释作用。方晋:《腐败决定因素的实证分析》,《经济科学》2004年第1期。公婷和吴木銮以中国作为样本的实证研究甚至认为,随着公务员收入的增加腐败有所加深。公婷、吴木銮:《关于以薪养廉有效性的探讨:基于中国的经验》,《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2年第5期。所以,理论上“高薪养廉”获得众多支持,但是实证分析却表明二者的关系尚不明确。

2公务员薪酬和经济增长关系的研究

目前一般认为公务员薪酬增加对经济增长具有促进作用,原因在于:(1)增加了国内总需求。一些学者通过理论分析指出公务员薪酬属于政府购买性支出的一部分,薪酬的提升通过乘数效应对总需求产生数倍影响,进而促进了经济增长。范愿:《我国公务员加薪的社会经济影响分析》,《上海财经大学学报》2002年第6期。我国2001~2003年公务员收入的三次增长部分就出于拉动内需的考虑。(2)矫正资源配置扭曲。付彤杰和林黎通过设租博弈模型分析认为,在经济转型期薪酬收入与努力成本不相称时行政部门会采取设租行为,从而扭曲社会资源配置并抑制经济增长。付彤杰、林黎:《公务员收入、设租博弈与经济增长》,《经济问题》2007年第11期。卢洪友和连信森在分析我国公共部门劳动生产效率时也指出,我国公务员薪酬偏低,通过优化薪酬结构可以减少公共部门的寻租性竞争,提升公共物品的供给效率,以此促进经济增长。卢洪友、连信森:《中国公共部门劳动生产效率实证研究》,《经济评论》2010年第3期。

3腐败和经济增长关系的研究

腐败和经济增长关系方面的研究成果相对充分,目前主要形成了两种代表性观点:“腐败效率论”和“腐败摩擦论”。腐败效率论认为腐败有利于经济增长。这种观点以次优理论为基础,认为当一个社会资源配置的扭曲业已存在时,腐败犹如黑市交易和走私活动一样成为了矫正资源配置的一种手段。尤其在发展中国家和经济转型国家,不完善的市场化和过度的行政干预导致了资源配置的僵化,而腐败则成为了处理僵化格局的润滑剂,有助于提升资源配置效率进而刺激经济增长。Leff, N.H., “Economic Development through Bureaucratic Corruption,” The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vol.8, no.2, 1964, pp.8~14; Shleifer, A., R. W., Vishny, “Corruption,”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108, 1993, pp.599~617.而与此相对的观点是腐败摩擦论,持此观点的学者认为腐败会通过多种途径阻碍经济增长,主要包括:腐败增加了生产活动的成本,抑制了社会资本的积累;腐败造成了公共支出结构偏向,扭曲了支出结构;腐败降低了公共支出效率等。Murphy, K.M., Shleifer, A., Vishny, R.W., “Why is Rent-Seeking so Costly to Growth,”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83, 1993, pp.409~414; Mo, P.H., “Corruption and Economic Growth,” 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 vol.29, no.1, 2001, pp.66~79.目前也有学者开始注意到对腐败与经济增长的关系不能一概而论,必须根据一国特定的社会经济制度进行判断,因此腐败与经济增长的关系更多的是一个实证问题。刘勇政和冯海波则认为腐败对经济增长的作用尚不明确,但是,从公共支出效率角度看,腐败抑制了正向效应的发挥,从而阻碍了经濟增长。刘勇政、冯海波:《腐败、公共支出效率与长期经济增长》,《经济研究》2011年第9期。

对上述文献进行总结可以从中厘清公务员薪酬、腐败与经济增长当中存在的彼此联系(见图1)。公务员薪酬对腐败和经济增长都会产生影响。其中关于公务员薪酬对腐败影响的讨论核心即“高薪养廉”是否成立,既有支持的观点也有不支持的观点,新近的观点则倾向于认为公务员薪酬对腐败的影响在各国各不相同,属于一个实证问题。关于公务员薪酬对经济增长影响的讨论结果普遍认为是正向的,主要是因为公务员薪酬的增加提升了社会总需求并且有助于矫正资源配置的扭曲。关于腐败对经济增长影响的讨论也处于争论之中,支持的观点认为腐败是经济增长的“润滑剂”,提升了社会资源配置的效率,反对的观点则认为腐败是经济增长“车轮中的沙粒”,腐败会通过多种途径阻碍经济增长。从图1可以看出,公务员薪酬、腐败与经济增长三者是彼此相联的,但是现有文献只分析其中的二者,这就难以从整体上把握三者之间的联系,并由此造成对相互关系的误解。例如,公务员薪酬既可对经济增长产生直接影响,也可能先影响腐败再进而间接影响经济增长,而目前这种间接影响尚未引起足够重视。另外,由于公务员薪酬同时影响腐败和经济增长,因此若不将公务员薪酬作为控制变量,将对腐败与经济增长的关系形成误解。因此,只有将三者同时联系起来进行分析,才能够更好的揭示三者之间的关系。

二、模型、变量与数据

1模型介绍

在前文分析的基础上,本文采用结构向量自回归(SVAR)模型对公务员薪酬、腐败与经济增长三者之间的关系进行实证检验。SVAR模型的优点如下:(1)SVAR模型以VAR模型为基础,它基于数据的统计性质建立模型,避免了对经济理论基础的依赖,并且能够对变量之间的动态关系进行分析,是处理多个变量相关关系直接有效的方法;(2)SVAR模型考虑了变量之间的当期关系,并依据经济理论对结构式残差关系进行了约束,使得分析结果具有了明确的经济含义。

此时SVAR模型转化为了(2)式的无约束的VAR模型。从中可以看到et=C-10u1,虽然(2)式的SVAR模型没有给出变量之间的当期关系,但是这种当期关系隐藏在了误差项的相关结构当中。利用et=C-10ut通过对et方差协方差矩阵的估计可以得到C0的估计值。但是et方差协方差矩阵中有6个参数估计值,而C0中有6个未知参数,并且还有ut包含的3个结构式方差,因此通过(2)式对(1)式进行估计需要施加3个条件约束。这些条件约束分为短期约束和长期约束,可以根据经济理论进行施加。

2变量与数据

在考虑公务员薪酬、腐败与经济增长等变量的指标选择问题时,本文对以往文献和资料进行了回溯,使变量选择的方法循序以往文献的做法,以便提升研究结果的可信度和可比性。

对于公务员薪酬,由于我国目前尚未专门针对公务员薪酬进行资料统计,因而对2003年以前的数据本文采用《中国统计年鉴》中的“国家机关、党政机关和社会团体人员平均工资”来近似衡量。从2003年开始年鉴中的“国家机关、党政机关和社会团体人员平均工资”条目被“公共管理社会组织人员平均工资”替代,因此2003年后的数据采用该条目衡量。为了避免统计口径变化导致的2003年指数突变,2003年的工资数据采用插值法代替。为了衡量“公共管理社会组织人员平均工资”作为公务员薪酬的合理性,我们对数据进行了比对。根据人民网报道,2006年时任发改委主任马凯在“中国发展高层论坛2006年会”上指出我国公务员2003年年平均工资为15487元,而《中国统计年鉴》中同年公共管理社会组织人员平均工资为15533元。参见赵江山、杨大鹏:《发改委主任马凯:企业职工和公务员工资要增长》,http://finance.people.com.cn/GB/4215862.html,2014年3月20日。另外,根据国家统计局统計司2009年4月9日公布数据,2008年机关职工年平均工资为33869元,而相应年份公共管理社会组织年平均工资为32296元。因此,二者差异不大。

对于贪污程度的衡量主要有两种方法。有的学者采用透明国际机构发布的年度腐败指数(Corruption Perception Index)衡量,但是该指数基于民意调查获得,在定义上具有偏差性,并且过多的依赖民意调查中民众的主观感受,缺乏了客观性。还有学者采用年鉴中关于相关案件的统计数据衡量腐败程度,这种方法相对更具客观性,并且能够对我国的腐败形势作出更为直接的反应。因此,本文采用第二种做法,用统计年鉴中历年贪污贿赂案件立案数作为衡量腐败程度的指标,并转化为对数形式。

对于经济增长,采用年鉴中的历年GDP指数予以衡量。本文各变量数据均来源于《中国统计年鉴》,由于统计年鉴中的贪污贿赂案件立案数据的时间最早为1998年开始,因此本文的样本期间为1998~2012年。

三、实证分析

1SVAR模型的建立

对SVAR模型进行估计的时候首先需要通过单位根检验考察数据的平稳性。如果数据是平稳的那么可以直接进行估计,如果数据是非平稳的则有两种做法。第一种是通过将数据进行差分转化为平稳序列以后再进行估计,但是这种做法会造成数据之间有用信息的丢失。第二种是直接用非平稳序列进行分析,然后通过观察倒数根判断SVAR系统的稳定性,如果稳定性满足则该做法是可行的。分别用wage、crime和y代表公务员薪酬、腐败与经济增长,用ADF检验对它们的平稳性进行检验,发现各变量均为I(1)过程,为了避免数据信息损失,本文采用第二种方法进行SVAR估计。根据LR准则判断模型的滞后阶数,选择的滞后阶数为1阶。采用Johansen协整检验判断变量之间的协整关系,迹统计量和最大特征根统计量皆表明存在协整关系,见表1:

4脉冲响应分析

通过SVAR模型得到的正交化脉冲响应函数可以分析各内生变量的结构化冲击对自身和其余内生变量的动态影响。结合本文的研究目的和对各变量理论关系的分析,集中考察公务员薪酬变动对腐败和经济增长的影响,以及腐败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即图1中的各条路径。将脉冲响应的期限设置为6期。

(1)公务员薪酬对腐败的动态影响机制分析。公务员薪酬对腐败的脉冲响应见图3。公务员薪酬对腐败具有正向冲击:对于公务员薪酬的1个正的冲击,腐败在第1期和第2期的响应幅度分别为0029和0056,并且正负两倍标准差偏离带均大于0。之后响应在第3期到达最大值0.058后逐渐减弱。这表明我国公务员薪酬提升并未降低腐败,反而加重了短期内(3年内)的腐败程度,因此“高薪养廉”假说在我国并不成立。这与公婷和吴木銮的结论一致。参见公婷、吴木銮:《关于以薪养廉有效性的探讨:基于中国的经验》,《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2年第5期。实际上,“高薪”与“养廉”之间并非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以最常被国内人士认定为“高薪养廉”范例的新加坡为例,1994年实行顶级公务员高薪制开始,真正享有百万年薪的公务员也仅有30余人。其实,在此前的80年代新加坡就已经解决了腐败问题。李光耀在接受《国家地理》杂志专访时也指出,新加坡实行公务员“高薪”的目的主要在于“引才”。

(2)腐败对经济增长的动态影响机制分析。腐败对经济增长的脉冲响应如图4所示。腐败对经济增长具有负向冲击:对于腐败的1个正的冲击,经济增长从第1期开始出现负的响应,在第2期负响应幅度达到最大为-0.013,此后响应幅度逐渐下降但仍然持续为负。这表明我国腐败的加深阻碍了经济增长,符合“腐败摩擦论”的观点。正如美国学者魏德安(Andrew Wedeman)在《双重悖论》中把中国的腐败界定为“掠夺性腐败”,这种腐败可能形成官员和企业主之间的利益勾结,诱发政府的设租行为,从而遏制了市场资源的有效配置,并阻碍经济发展。(3)公务员薪酬对经济增长的动态影响机制分析。实际上,从图3和图4的分析结果可以看出,我国公务员薪酬通过影响腐败进而对经济增长形成负向影响的间接机制:公务员薪酬提升加剧了腐败,而腐败又阻碍了经济增长,因此公务员薪酬对经济增长产生了间接抑制作用。但是从第一部分的理论梳理中可以看到,公务员薪酬提升还会通过扩大总需求和矫正资源配置扭曲等途径对经济增长产生一定的正向作用。因此,公务员薪酬对经济增长的效应究竟如何取决于正负效应叠加后的净效应。采用脉冲响应函数可以分析该净效应。公务员薪酬对经济增长的脉冲响应如图5所示。公务员薪酬对经济增长具有正向冲击:对于公务员薪酬的1个信息波动,经济增长在第1期的响应幅度为0007,然后在第2期响应幅度最低,此后又持续升高。这与图3中公务员薪酬对腐败影响在第2期接近最大值,和图4中腐败对经济增长的负效应在第2期达到最大一致。这表明在抵消了由腐败诱发的负向效应后,我国公务员薪酬对经济增长仍然具有正向的促进作用。四、结论与启示

公务员薪酬、腐败与经济增长是学术研究和社会讨论的三个焦点话题。通过对以往文献的回顾,本文对三者的相互作用机制与路径进行了分析,厘清了三者的理论联系,并阐明了研究文献中关于三者关系存在的争论。由于三者具有潜在的相互联系,以往文献仅考察其中二者的做法难以正确揭示三者的关系。本文将三者同时联系起来,通过SVAR模型实证分析其动态影响机制,研究发现:

(1)“高薪养廉”假说在我国并不成立。公务员薪酬的增加不但不能降低腐败的程度,反而加剧了短期内发生的腐败。受少数亚洲地区“成功经验”的影响,“高薪养廉”的观点被许多民众接受。但实际上,以“高薪养廉”的范例香港为例,对腐败的遏止的关键是通过公务员薪酬以外的其他制度实现的。参见Manion, Melanie, Corruption by Design: Building Clean Government in Mainland China and Hong Kong,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2)腐敗阻碍了我国的经济增长。在我国腐败并非经济增长的“润滑剂”,腐败对经济增长具有负面效应,尤其在短期内影响更加严重。因此,治理腐败在我国从经济层面看也具有支持性。当然从理论上看,腐败对经济增长形成负面影响的途径是多样的,在我国腐败究竟是通过哪些路径抑制了经济增长,是本文未来研究的一个方向。

(3)公务员薪酬通过作用于腐败进而对经济增长具有负面影响。本文将三者联系起来进行分析,发现我国公务员薪酬提升加剧了腐败,而腐败对短期经济增长又具有阻碍性,从而公务员薪酬对短期经济增长形成了短期负面效应。以往的研究文献仅注意到了公务员薪酬对经济增长的正向效应,而对该负向效应缺乏关注。

(4)公务员薪酬对经济增长的净效应为正。现有文献认为公务员薪酬通过扩大总需求和矫正资源配置扭曲而对经济增长具有正向效应,同时本文发现公务员薪酬通过腐败会对经济增长形成负向效应,因此影响结果取决于两类效应叠加的净效应。从净效应来看,公务员薪酬仍然促进了经济增长,这与以往研究结论一致。

综上所述,腐败不但具有恶劣的社会影响,而且对经济增长具有负面效应。腐败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现象,以公务员薪酬为基础的腐败行为成本-收益分析还远不能对腐败作出合理解释。治理腐败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虽然世界上不乏例如香港、新加坡之类的成功案例,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成功案例单纯依靠给予“高薪”保持公务员的廉洁。我国在借鉴这些经验时不能夸大公务员薪酬的作用,而需要对这些地区系统化反腐败制度体系和法律规范进行充分的考察、学习和借鉴,并结合我国组织结构特点,形成制度反腐、法律反腐和组织反腐的有力结合。

作者单位:范允奇,江南大学商学院、江南大学江苏党风廉政建设创新研究基地;徐玉生、曹文轩,江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南大学江苏党风廉政建设创新研究基地

责任编辑: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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