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思艺
摘 要:对于契诃夫的著名中篇小说《草原》,以往中俄学者都几乎一致认为其主题是歌颂俄罗斯祖国的,表明了俄罗斯有着幸福、美好的未来,思考了俄国未来的命运。实际上细读原作,可以发现其更贴切的主题应该是:孤独的儿童心理,神秘的外面世界,并因此具有相当浓郁的现代色彩。
关键词:契诃夫;《草原》;儿童;孤独
《草原》是俄国19世纪伟大作家契诃夫著名的中篇小说,关于这一名篇的主题,迄今为止,绝大多数俄中学者都一致认为,小说是歌颂俄罗斯祖国的,表明了俄罗斯有着幸福、美好的未来,思考了俄国未来的命运。
叶尔米洛夫较早提出这一观点,他宣称:“无论在短篇小说《幸福》里,还是在中篇小说《草原》里,草原都是作为生活的形象,作为渴望幸福的祖国的形象而出现的”,“这篇小说是歌唱生活的欢乐、歌唱大自然、歌唱那巨人般的辉煌壮丽之美的雄健而庄严的赞歌”。{1}卡普斯金更具体地谈道:“契诃夫热爱草原,他完全沉浸在草原的瑰丽气魄和那难以描摹的奇异风采中了。在草原本身和契诃夫的概念中,草原体现了俄国生活的雄壮刚毅。这些广袤无垠的原野,一望无际的草地,使人产生一些想象,并使人想起最奇幻的美景。草原以独特的、永不重复的生活生活着。单调的概念一接触这种生活便会消失的。草原可以鼓舞人,可以提高人的精神。对草原的美的感觉充满了精神内容:关于祖国、人民、人的美的信念和关于幸福的信念。”他还进而谈道:“人,可以说是包括在自然范畴之内的,但他也是一个积极的、独立的人。草原在生活着。法尔拉莫夫、德兰尼茨卡娅伯爵夫人之类的人存在着,而对这些人来说,草原是不美丽的。他们只有发财致富的欲念。他们好比是美丽的草原背景上的黑斑。金钱和人的真正幸福的主题与关于自然的主题有着密切的联系。”{2}
受俄国学者的影响,时至今日,还有不少中国学者沿袭此说。如有人认为:“中篇小说《草原》是契诃夫写的第一篇大型作品。在《草原》中,他歌颂祖国美好的大自然,描绘草原人民的生活,思考农民的命运,表达人民对幸福生活的渴望。整篇作品充满着浓郁的抒情意味。《草原》也表明了契诃夫在艺术上是一位描写自然景色的大师。”③有人更具体地阐发道:“与契诃夫的许多幽默、滑稽的讽刺作品迥然不同,《草原》更像一篇充满诗情画意的散文诗。作家在对草原景色的描绘中,不时切入饱含激情的抒情插笔。契诃夫描写自然景色的卓越才华在这里得到充分体现。在作家的笔下,辽阔的大草原被赋予无限的生命力,千变万化的色彩组成一幅绚丽多姿的风景画:各种各样的声音汇成一部雄伟壮丽的交响乐。这一切使人感到‘美的胜利,青春的朝气,力量的强大,对生的渴望。草原是俄罗斯祖国的象征。作家通过对草原景色的描绘,抒发了对祖国的赞美和热爱之情。而这种赞美和热爱又与作家的忧思结合在一起:‘在美的胜利中,在幸福的洋溢中,透露着紧张和痛苦,仿佛草原知道自己的孤独,知道自己的财富和灵感在这个世界上白白荒废了,没有人用歌曲歌颂它,也没有人需要它;在这欢乐的闹声中,人听见草原悲凉地、无望地呼号着:歌手啊!歌手啊!”“草原是美丽的,祖国是可爱的,然而现实生活却是丑恶的。草原上的主人不是勤劳、朴实、智慧的人民,而是贵族、地主和‘像凶猛的老鹰一样辗转于草原上的瓦尔拉莫夫这类追逐金钱、财富的商人。这些人不配做草原的主人,俄罗斯大地应该由英雄的人民来主宰。作者通过叶果鲁希卡的想象,呼唤人民英雄的出现:似乎在草原宽阔的大道上,古代的巨人、勇士骑着高头大马,驾着战车,飞驰而来。作者借小主人公的口感叹道:‘要是真有那些人的话,他们跟这草原和大道相配起来会是多么合适啊!”{1}有人进而认为小说思考了俄国未来的命运:“‘这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这说的是叶果鲁希卡的即将开始的生活。这说的也是俄罗斯的命运。契诃夫在《草原》里的对于草原命运以及在草原上逛荡的人的命运的思考,最终落脚到了对祖国命运的思考。”{2}
然而,认真阅读这篇作品之后,觉得上述解读尽管在某种程度上有一定的道理,但有点过于意识形态化,带上了极其明显的时代烙印。
关于契诃夫的小说,俄国著名契诃夫专家屠尔科夫概括得精辟而全面:“契诃夫的小说并不暗示任何明确的现成结论和处方,它只提供读者进行独立思考的广阔天地。”③这句话包含两层意思。
首先,契诃夫的小说“不暗示任何明确的现成结论和处方”。这源于契诃夫的无倾向性的艺术原则。1888年10月4日,契诃夫在一封信中公开阐明了自己无倾向性的艺术原则:“我怕那些在字里行间寻找思想倾向的人,怕那些硬要把我看作自由主义者或者保守主义者的人。我不是自由主义者,不是保守主义者,不是渐进主义者,不是修士,不是冷淡主义者。我打算做一个自由的艺术家,仅此而已……我痛恨一切形式的虚伪和暴力……我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东西是人的身体、健康、智慧、才能、灵感、爱情、最最绝对的自由——免于暴力和虚伪的自由,不管暴力和虚伪用什么方式表现出来。如果我是大艺术家,这就是我要遵循的纲领。”{4}因此,特罗亚指出:“‘放手自由地写作,拒绝政治的或哲学的冗长说教,不受各种文学流派的制约,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坚定而又谦虚地独自前进,在契诃夫看来,这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所应遵循的信条。”{5}这种无倾向性使得契诃夫以一种孤傲的姿态,对现实、社会甚至历史,都保持一种距离感,特别重视文学艺术的完全独立性,认为作家可以提出问题,而无须解决问题,也不要试图去证明任何东西,在作品里不应该进行变相说教,而应当展示生活。正因为如此,契诃夫只是描写一个9岁男孩的首次离家远行,描写俄罗斯的大草原,使它成为“草原百科全书”——“契诃夫曾开玩笑似地把自己的这部中篇小说叫做‘草原百科全书,他在给格里戈罗维奇的信中写道:‘说不定《草原》会打开我的同时代人的眼睛,让他们看见有什么样的财富、什么样的美的宝藏始终还没人碰过,因而对俄罗斯作家说来路子是不窄的。”⑥
因此,《草原》不会像上述俄中学者阐述的那样,具有极其明显的意识形态性(这是那个特定时代政治形势下的产物,一切作品都要求具有爱国主义教育意义),即使有,充其量也只能达到屠尔科夫所说的:“契诃夫新发现的草原是足以同俄罗斯艺术的杰出成就相媲美的:列维坦的伏尔加河写生组画,科罗文和谢洛夫的风景画,苏里科夫和涅斯捷罗夫的油画。这些艺术家各有个性和特色,他们有时间接地依仗幻想来力求把握并表达那一度被弗鲁贝尔称作‘亲切的民族情调的东西,把握和表达自然、历史、民族气质和生活之间的复杂关系。”{1}
其次,小说给读者提供了“独立思考的广阔天地”。也就是说,契诃夫的小说由于描写客观而富于暗示性,反倒给读者提供了独立思考的广阔天地,能让读者从中得出一些源于小说而可能各不相同的想法。其实,对于小说的主题,俄国早已有学者提出过不同看法。19世纪末,戈洛温就已谈到,这部小说里,“情节的毫无内容同许多异常细致微小的似乎是匆忙中捡来的景色描绘结合在一起。全部情节只是:一个神甫领着一个小男孩离城后整日行走在草原上,途中偶遇的印象接二连三地闪现在他们的眼前,这许多单独捡来的印象写得十分巧妙,但糟糕的是它们全是偶然的……惟一的一条线索,把这些零星的旅途邂逅串连起来并使之具有完整性的线索是草原,无边无际的单调而又荒凉的草原。也许,这中间包含着一个哲理,一种对生活的认识:生活本身就是某种无内容的东西,是一系列渺小事情和无目的的偶然邂逅,一个串着一个,没有内在的联系……”{2}当代学者格罗莫夫则认为:“《草原》是一部讲俄罗斯大地的中篇小说,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隐喻,是恢复原状、回归历史的大道,回到那横贯草原的古道,它的开端在发源地,而它的终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生活已经从古道转上了窄轨铁路。”③
正因为小说给读者提供了独立思考的广阔天地,所以上述不同见解尽管带有时代的烙印,但在某种程度上都有一定的道理,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可能还有新的解读不断出现。我们在这里,也提出自己对小说主题的新的解读。我们认为,这部中篇小说的主题是:孤独的儿童心理,神秘的外面世界。
第一,孤独的儿童心理。小说主要描写一个9岁的小男孩叶果鲁希卡远离寡母,由舅舅带着穿越草原,到一个小城去上学的经历,因此,小说的副标题叫作《一个旅行的故事》。小说通过叶果鲁希卡一路上的观感,充分表现了孤独的儿童心理,或者说小主人公的孤独感。
写一个小孩到外面的世界中去游历或旅行,一般有两种写法。大多数人会写出小孩对未知的外面世界的好奇、兴奋和由此产生的饶有兴味的探寻,经典和现代童话作品和儿童小说大多如此描写。但契诃夫恰恰选择了人们较少使用的另一种写法,写儿童面对外面世界的恐惧,对不可知的未来的害怕,以及在此过程中产生的独特而突出的孤独心理。
按理说,叶果鲁希卡在旅途中本来不应该感到孤独。首先,是他的亲舅舅带他同行,而且还有一个温文尔雅、知书识礼、似乎颇有人情味的神甫赫利斯托佛尔一路同行;其次,他面对的是一个从未见过、丰富多彩的大草原,那么多的奇花异草、飞禽走兽,还有变化不定的天气,早中晚各不相同的景观,以及形形色色的人们,这一切应该使他目不暇接,兴奋不已,没有时间来感受孤独。然而,小说中的叶果鲁希卡却是实实在在的孤独,甚至相当的孤独。
小说一开始就写道,叶果鲁希卡是被母亲做主送到外地去上学的,而他本人并“不知道上哪儿去,为什么要去”,这种被迫的情形注定了他这次旅行心情不会愉快。而他的舅舅库兹米巧夫总是“热中于自己的生意,因此哪怕在睡梦中或者在教堂里做祷告,听人家唱‘他们啊小天使的时候,也总是想着自己的生意,一刻也忘不掉”,不会也不懂得关心外甥,一路上要么说几句简单粗暴的教训的话,要么就一声不响地想生意的事情。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呢,虽然是个“温和的、随随便便的、喜欢说笑的人”,然而,“在他生平干过的为数众多的行业中,吸引他的倒不是行业本身,而是从事各种行业所必需的奔忙以及跟人们的周旋。因此,在眼前这次远行中,使他发生兴趣的并不是羊毛、瓦尔拉莫夫、价钱,而是长长的旅程、路上的谈天、马车底下的安睡、不按时间的进餐”,一句话,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兴奋点,虽然爱说话,但往往是老年人空洞的说教,无法和叶果鲁希卡真正沟通,因此,不能使小男孩感到温暖。而且,不久他们为了追上瓦尔拉莫夫,把叶果鲁希卡交给了另外一个车队,这都是一些陌生人,而且各有各的不幸,各有各的心事,对他关心不多,以致小说这样写叶果鲁希卡的感受:“他胆战心惊,绝望地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跑到这陌生的地方来,夹在一群可怕的庄稼汉中间呢?”这样,叶果鲁希卡就不仅感到烦闷无聊,而且倍感孤独,觉得自己“离家很远,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在叶果鲁希卡朝天躺着凝望天空的时候,作者特意插入了一段与小男孩相关的关于孤独的深沉文字:“每逢不移开自己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深邃的天空,那么不知什么缘故,思想和感情就会汇合成为一种孤独的感觉。人们开始感到一种无可补救的孤独,凡是平素感到接近和亲切的东西都变得无限疏远,没有价值了。那些千万年来一直在天空俯视大地的星星,那本身使人无法理解、同时又对人的短促生涯漠不关心的天空和暗影,当人跟它们面对面、极力想了解它们的意义的时候,却用它们的沉默压迫人的灵魂。那种在坟墓里等着我们每个人的孤独,就来到人的心头,生活的实质就显得使人绝望,显得可怕了。”这段文字不仅写出了小男孩面对天空的极度孤独,而且由此写出了人生在世的孤独和深邃哲理,极具感染力,很有艺术性。因此,格罗莫夫指出,在俄国,只要有一部著作提及《草原》,就必定会引用这段文字。{1}其实,小男孩在广漠的草原上旅行的过程中,面对着茫茫无际的草原,所产生的深深孤独,也类似于凝望天空的孤独。
正因为如此,草原本身虽然美丽壮观、充满青春的朝气,但就连它也像叶果鲁希卡一样,深感孤独:“在唧唧的虫声中,在可疑的人影上,在古墓里,在蔚蓝的天空中,在月光里,在夜鸟的飞翔中,在你看见而且听见的一切东西里,你开始感到美的胜利、青春的朝气、力量的壮大和求生的热望。灵魂响应着美丽而严峻的故土的呼唤,一心想随着夜鸟一块儿在草原上空翱翔。在美的胜利中,在幸福的洋溢中,透露着紧张和愁苦,仿佛草原知道自己孤独,知道自己的财富和灵感对这世界来说白白荒废了,没有人用歌曲称颂它,也没有人需要它。在欢乐的闹声中,人听见草原悲凉而无望地呼喊着:歌手啊!歌手啊!”对此,童道明先生指出:“契诃夫在创作《草原》时,就是全神贯注于‘人和自然这两种力量了”,然而,“在这一个被商业利益所驱动的人群里,要算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最有文化的了,但就是他也对草原的美景无动于衷,当五天的草原旅行完结之后,这位已经赚得了一笔钱的神甫是这样来谈论对这次草原旅行的感受的:‘求求上帝拯救我们,千万别叫我们坐货车或者骑牛赶路了!上帝宽恕我们吧:走了又走,往前一看,总是一片草原,铺展开去,跟先前一样:看不见尽头!这不是旅行,简直是胡闹嘛。神甫尚且如此,就不必指望在这一群人中会有什么别的人来欣赏草原、歌唱草原了”,“《草原》表现的另一个人群是货车队的车夫们。叶果鲁希卡跟这个货车队相处了两天之后,发现‘这些新朋友,尽管年龄和性格不同,但却有一个使他们彼此相象的共同点:他们这些人过去都很好,现在都不好。这些人都是受了侮辱的命运不济的人;这些苦命的车夫要整日为自己的温饱操心,自然也不会有心思去欣赏草原的美色”,这样,“在草原里,自然,即草原,不单单是作为人活动的背景存在的。这个草原被契诃夫拟人化后具有了自己的人格力量……草原的美无人欣赏、无人歌唱,因而草原‘孤独,知道自己的魅力与财富‘白白荒废了。这是草原的悲剧。”{2}这种孤独,表面上看是草原本身的孤独,其实,它就是叶果鲁希卡“感时花溅泪”式的移情所产生的孤独。
第二,神秘的外面世界。9岁的叶果鲁希卡很少出远门,更没有见过草原。因此,在第一次出远门的他的眼里,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是神秘的。
草原是神秘的:“这当儿,旅客眼前展开一片平原,广漠无垠,被一道连绵不断的冈峦切断。那些小山互相挤紧,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合成一片高地,在道路右边伸展出去,直到地平线,消失在淡紫色的远方。车子往前走了又走,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平原从哪儿开的头,到哪儿为止……不知什么温暖的东西碰到了叶果鲁希卡的背脊。原来有一道光带悄悄从后面拢过来,掠过车子和马儿,跑过去会合另一条光带。忽然,整个广阔的草原抖掉清晨的朦胧,现出微笑,闪着露珠的亮光。”“淡紫色的远方在这以前原本稳稳不动,现在却摇晃起来,随同天空一齐飞到更远的什么地方去了……它顺带把棕色的野草、苔草拉走,叶果鲁希卡跟在奔跑的远方后面非常快地追着。有一种力量一声不响地拖着他不知往什么地方去,炎热和使人烦闷的歌声在后面追随不舍。”
草原的天气也是神秘的:“等到太阳开始西落,草原、群山、空气却已经受不了压迫,失去耐性,筋疲力尽,打算挣脱身上的枷锁了。出乎意外,一团蓬松的、灰白的云从山后露出头来。它跟草原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准备好了。天色就阴下来了。忽然,在停滞的空气里不知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猛然刮起一阵暴风,在草原上盘旋,号叫,呼啸。立刻,青草和去年的枯草发出怨诉声,灰尘在大道上卷成螺旋,奔过草原,一路裹走麦秸、蜻蜓、羽毛,像是一根旋转的黑柱子,腾上天空,遮暗了太阳。在草原上,四面八方,风滚草踉踉跄跄,跳跳蹦蹦奔跑不停,其中有一株给旋风裹住,跟小鸟那样盘旋着,飞上天空,变成一个黑斑点,不见了。这以后,又有一株飞上去,随后第三株飞上去,叶果鲁希卡看见其中两株在蓝色的高空碰在一起,互相扭住,仿佛在角力似的。”
草原的夜景不仅神秘,而且有点阴森可怕:“可疑的、像是修士的人形由月夜明亮的背景衬托着,显得更黑,也好像更忧郁了。在单调的鸣叫声中越来越频繁地夹着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啊!—啊!的惊叫声,搅扰着静止的空气,还可以听见没有睡着的或者正在梦呓的鸟的叫声。宽阔的阴影游过平原,就像云朵游过天空一样。在那不可思议的远方,要是你长久地注视它,就会看见模模糊糊、奇形怪状的影像升起来,彼此堆叠在一块儿……那是有点阴森可怕的。人只要瞧一眼布满繁星的微微发绿的天空,看见天空既没有云朵,也没有污斑,就会明白温暖的空气为什么静止,大自然为什么小心在意,不敢动一动,它战战兢兢,舍不得失去哪怕是一瞬间的生活。至于天空那种没法测度的深邃和无边无际,人是只有凭了海上的航行和月光普照下的草原夜景才能有所体会的。天空可怕、美丽、亲切,显得懒洋洋的,诱惑着人们,它那缠绵的深情使人头脑昏眩。”
草原上的人,也是神秘的。在叶果鲁希卡的眼里,他所遇到的草原上的人都带上了忧郁、古怪、无法理解的神秘色彩。“老牧羊人衣服破烂,光着脚,戴着一顶暖和的帽子,腰上挂着一个脏包袱,手里拄一根尖端有个弯钩的长拐杖,活像《旧约》上的人物”;索罗蒙是“一个身材不高的年轻犹太人,生着鸟嘴样的大鼻子,头顶光秃,四周生了些很硬的卷发。他上身穿一件短短的、很旧的上衣,后襟呈圆形,短袖子,下身穿一条短短的紧身裤,因此看上去显得矮小,单薄,像是拔净了毛的鸟”;教堂里的老爷和太太古怪、神秘的:“老爷穿着新烫平的茧绸裤子,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就跟行敬礼的兵一样,把他那剃光胡子的发青的下巴翘得高高的。在他那竖起的衣领上,在发青的下巴上,在小小的秃顶上,在细手杖上,都现出一种了不起的尊贵气派。由于尊严过了分,他的脖子使劲伸直,他的下巴那么用力地翘起来,好像他的脑袋随时准备脱落、向上飞去似的。太太呢,又胖又老,戴着白绸披巾,偏着头,看样子好像刚刚赐了谁什么恩典,想要说:‘唉,不必费事道谢了!我不喜欢那样……。”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虽然是个年轻、丰满、很美的女人,但“叶果鲁希卡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相貌,就不知为什么缘故忽然想起了白天在山上看见的那棵孤零零的、苗条的白杨”。草原上的人唱的歌也不同一般,神秘兮兮的:“歌声低抑,冗长,悲凉,跟挽歌一样,听也听不清楚,时而从右边传来,时而从左边传来,时而从上面传来,时而从地下传来,仿佛有个肉眼看不见的幽灵在草原上空飞翔和歌唱。”
这样,《草原》整个作品,人物大多是神秘古怪,而且往往是不幸的。那些车夫都是不幸的庄稼汉;草原上的小老板莫伊塞也生活在贫困不幸中,他的家具只是一种可怜的、看上去像是家具的东西罢了,他也一天到晚为了一点点糊口的钱,人前人后强装笑脸,曲意逢迎;就连最有钱的瓦尔拉莫也是整天在草原上转来转去,不能享受生活的乐趣。因此,整部作品没有多少亮色,绝大多数都是人的不幸、孤独与忧伤。即便是作品中出现的最幸福的那个结婚的人,也因为其妻子回娘家,而感到极度的孤独、忧伤。据作家后来透露,小说中的人物未来的命运普遍不佳:“从各方面来看,叶戈鲁什卡未来的命运是不佳的;契诃夫本人也在给格里戈罗维奇的信中说:叶戈鲁什卡‘将来要在彼得堡或莫斯科落户,结局一定很糟。眼前存在着的这种草原生活进程还将持续很久,契诃夫在一封我们已在上面提及的给普列谢耶夫的信中,言语不多、但意味深长地标出了若要把《草原》续写下去的几个‘重要关节:‘瓦尔拉莫夫仍将在草原上转来转去……迪莫夫的下场不外乎酗酒堕落或者锒铛入狱。”{1}
孤独的儿童心理和神秘的外面世界实际上是相互沟通、互相影响的。孤独的心理在某种程度上使得外面的世界更显神秘,而外面世界的神秘进一步加深了心理的孤独。而它们又一起造成了小男孩对前途的强烈迷茫感,这在小说的结尾有相当明确的表现。在舅舅和神甫离去后,叶果鲁希卡感到:“这以前他所熟悉的一切东西随着这两个人一起像烟似地永远消失了。他周身发软,往小凳上一坐,用悲伤的泪珠迎接这种对他来说现在还刚刚开始的、不熟习的新生活……这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2}
由上可见,《草原》作为“一个旅行的故事”,其主题更主要地是表现了孤独的儿童心理和神秘的外面世界,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前途的强烈迷茫感,由此,小说带有相当浓郁的现代色彩:表现世界的神秘不可知,以及人们对前途的迷茫,这是20世纪和21世纪现当代文学最为流行也最为突出的主题之一。
【责任编辑 孙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