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南康客家话的反问标记词“话起”及其语法化

2014-04-17 11:44卢惠惠
嘉应学院学报 2014年9期
关键词:客家话南康言说

卢惠惠

(上海财经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83)

南康位于江西省南部,赣江上源章江流域。东界赣县、赣州市,南界信丰、大余,西界上犹、崇义,北界遂川、万安。处省会南昌市南偏西451公里,处赣州市西南33公里。现代南康系由历史上的南蕉,南安逐步演变而来。*南康县地名办公室.南康县地名志[M].1984.南康属江西客家方言的中心片区,*刘纶鑫.江西客家方言概况[M]. 第1版.南昌:江西人民 出版社,2001.南康客家话的声韵调系统中包括声母21个,韵母31个,声调含阴平、阳平、上声、阳去4个。本文的研究以笔者的母语南康市唐江镇的方言为中心点。

一、“话起”的语义、语用及语法功能

在南康客家话中,“言说”类动词有“话”[va51]*《方言大词典》2卷2825页收了该词。“话”指“说”.、“讲”[k24] 、“声”[sa11] 、“告示”[kɑu51s11]等。由“话”构成的双音词有“话发”[va51fa11](你有什么事要早滴子话发亻厓 ——你有什么事要早点儿告诉我)、“话事”[va51s51](渠话事搭给唱歌一样——他说话像唱歌一样)、“话起”等。其中比较特殊的是“话起”一词,它有不同的用法,表现出了比较明显的语法化倾向。如:

(1)话起嘅件事就恼火。(提到这件事就恼火)

(2)这个人话起来你也认得。(说起这个人你也认得)

(3)话起嘅件事来故事就多嘞。(说起这件事来故事就多了)

(4)话起你唔认得渠?(难道你不认得他)

例(1)-(3)中的“话起”语音为[va51i24],其中“起”的读音与其用作动词时相同。尚未成词,可进行扩展,比如“一话起”、“话起……来”,扩展后语义保持不变。例(1)“话起”是动词,在句子中充当述语,表示“说起、提到”之意。例(2)、(3)中的“话起”需与“来”配合使用,句中因有其他动词或形容词充当述语,“话起”的作用被削弱,类似于插入语成分,语义比起例(1)来更虚泛。例(4)的“话起”与前三例有着较大差异:语音变异,表现为“起”的语音由[i24]变化为[i42];且“话起”不可再扩展使用,用于问句句首,非句子的必要成分,去除的话,单靠语境和语调句子语义表达不受太大影响,这些现象说明“话起”一词在南康客家话失去了“言说”动词的实义,已语法化为表反义疑问的副词。这四种“话起”在现代南康客家话中并存,其间存在一个由低到高的语义虚化梯度。本文重点探讨作为反问标记词的“话起”。

反问标记词“话起”主要用于回声性交互语境,引述评价已然存在的观点,“话起”在语用上可表示“否定”“不解”“揣测”等,与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反问副词“难道”既有交叉,又有相异之处。下面具体分析。

(一)表示对预设的否定

(5)A:你仰色来了?(你怎么来了)

B: 话起你来得,亻厓 就来唔得?(你能来,难道我就不能来)

(6)A:小张,你明朝要来一脚 。(小张,你明天要来一趟)

B: 亻厓 要来,话起你就唔争来?(我要来,难道你就不用来)

例(5)、(6)中的“话起”大致等同于“难道”,表示对前景语境中话题“渠做得,亻厓 做唔得”、“亻厓 要来,你唔争来”进行否定,并通过否定该话题的合理性以达到对该事件的否定,批评了听话人的言语与预设“渠做得,亻厓 也做得”、“亻厓 要来,你也要来”相违背,促使其对自己言行的反思,同时也达到了宣泄了说话人(本文专指使用反问句的人)强烈的不满情绪。

(二)表出乎意料之外

有时候,某客观行为、事件的发生与说话人自己的主观认识相矛盾,说话人用“话起”来表示出乎意外的主观评判。 例如:

(7)A:今日礼拜六你可以多歇刻子。(今天星期六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B:话起今日系礼拜六啊?亻厓 意思是礼拜五呐! (难道今天是星期六吗?我还以为是星期五呢)

(8)A:明朝会落大水。(明天会下大雨)

B:话起啊?亻厓 还觉到会晴一佬子了哎!(是吗?我还觉得能晴一段时间了呢)

(9)A:你仰色还暂转?亻厓 都等了你半工啦。(你怎么才回家?我都等你半天了)

B:话起啊?

例(7)是对A所提及的客观事实“星期六”与自己的主观认识“星期五”的不一致之处表示意外,并通过后续句进一步展示客观事实与说话人的预设不相符合,从而传达出了说话者的惊讶之情;例(8)“话起”后直接加缀疑问语气词“啊”以成句,其后所引述的A的话题被省略了,但有后续句解释说明自己觉得意外的原因。

例(9)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话起啊”单独成句,甚至连后续句都被省略,但不影响说话人表达自己“被人等了半天”的意外感觉,与例(8)的区别在于例(9)还有冷淡,懒得搭理的意味。通过这些例子,可知“话起”与“难道”有着一定的差异,“难道”不能单独成句,虽然有时可以说成:

(10)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难道……大家都以怀疑、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他。

显然,“难道”后的内容是出于表达之需被省略,而非单独成句的,所以,在现代汉语中,“难道”归为副词类。北京大学CCL语料库“难道”的用例也显示“难道”必须用于动词或句子之前,没有发现可以独立运用的例证。例(8)-(10)的“话起”在语感上更接近于普通话中的“是吗”、“真的吗”,表达了说话人将信将疑的态度,具有一定的实义性,但它又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传疑,用意不在于探寻疑问的结果,所以仍应看成反问,同时,这也表明“话起”的语法化程度尚不及“难道”彻底。

(三)表怀疑

(11)A:你寻小张啊,亻厓 唔曾见到渠。(你找小张啊?我没见到他)

B:嗯?都十二点钟了还唔来,话起还在歇觉啊?(都十二点钟了,难道还在睡觉吗)

(12)A:小张嘅次考了第一名。(小张这次考了第一名)

B:话起进步甘么快?(难道进步这么快)

以上两个例句中的说话人对别人或自己所说或所想的事件不能确信,而有待进一步查考证实。这类“话起”引导的句子往往用于自言自语场合,表示将信将疑,但又不一定寻求别人的解答,其后往往不需要答句,所以仍看作反问句。

据上所知,南康客家话中的“话起”的主要话语功能在于传达说话人对预设或事实的较为强烈的否定、怀疑态度。

二、反问标记词“话起”的语法化

“话”,下快切,去声,夬韵,匣母。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话”主要用作名词,表“语言”之意,如“客家话”“话剧”等,表“说话”义时,只能作为不成词语素与其他词或语素结合成词,例如“话说”“大话西游”等。但是在古汉语中,却常单独作为动词使用,例如:

(13)乃话民之弗率,诞告用,其有众。(《书·盘庚》)

(14)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杜工部草堂诗笺十七·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之七》)

(15)相逢欲话旧,意极转忘言。(陆游《剑南诗稿·六六杂感》)

以上各例中的“话”都表示“言说”义,及物性较强,南康客家话中“话”保留了此用法。“话起”是动词“话”加趋向补语“起”构成的动趋词组,表示通过言语行为引进一个话题。虽然我们在汉民族语共同语文献中没有发现“话起”的直接用例,但是与“话起”形成地域互补的同义词却不少,如“提起、讲起、说起'等,例如:

(16)讲起信宗论二十余遍。(《宋高僧传》)

(17)把瑞虹的事,阁过一边,毫不题起。(《今古奇观:下》)

例(16)、(17)中的言说类动词“讲、题(现代汉语作‘提’)+起+NP”表示“说话人+V+起+言说内容”,说话人通过言说动词引进言说内容,话语来源明确,具有较强的陈述性。言说内容可以像例(17)那样前置,有时甚至可以隐含在语境中,如:

(18)吴仁道:“莫要讲起,也是我自家算计了自家。昨年只因本少,搭了一个伙计……”(清《东度记》)

例(18)“言说”的内容是什么无从细述,在这种语境中,由于宾语的缺失,使得“讲”与“起”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为进一步词化奠定了基础。当然,官话系统中的“提起、讲起、说起”最终没能发生虚化,但是据有关学者的研究,言说引述是反问标记的类化来源。比如,“谁说”“谁言”“孰言”“谁谓”“难道”等都已发展为固定的否定标记和反问标记。它们的语法化经历了从对客观性的话语来源的关注,转向主观的话语内容评价的相同路径。[1]

虽然“话起”的语法化缺乏共同语语料支持,但从今天南康客家话里“话起”的用例看,无一例外都有相关言说内容是已经存在的,即已经前景化了的在这一前提,同时还存在说话人在发话时认为明显为真,同时听话人也认为是真的预设,如前文所引的例(5):

A:你仰色来了?

B: 话起你来得,亻厓 就来唔得?

在B使用反问句之前,存在A说“你不该来”这一预设话题,而B认为“你能来,我就能来”是合乎情理的,那么现在“你来了,却认为我不该来”这个命题就违反了预设,是不合情理的,应该被否定的。B所关注的并非“你来了,却认为我不该来”这一命题的客观来源,而是通过引述A的言说内容(或潜在的预设),来间接地告诉A他的言谈是有悖情理的,从而间接地传达出了自己的不满。有时这个事先存在的前提是说话人自己的潜意识,例如前面提到的例(11):

A:你寻小张啊,亻厓 唔曾见到渠。

B:嗯?都十二点钟了还唔来,话起还在歇觉啊?

当A告诉B小张没来时,B潜意识中认为已经十二点了,小张不该在睡觉了,所以他引述的其实是他自己潜意识中的言说内容,引述的目的不在于对疑问求证而在于对自己惯性思维的质疑,所以该语境中无需后续答句。其主观化色彩十分显著。

据王鍈、江蓝生、蔡镜浩、朱庆之、王云路、方一新等诸位学者的研究成果,在中古、近代汉语里“谓、呼、言、云、道”之类的言说动词,都发展出了“认为、以为”之义。董秀芳甚至认为“这类词的形成是短语词汇化的结果,其语义演变方式——从言说义向认知义的转变——在汉语史上一再出现,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符合人类由具体到抽象的认知模式”。[2]以现代汉语最常见的反问副词“难道”为例,可以看到状语“难”加合言说动词“道”经历了重新分析而短语词汇化,“难+道”这个状中结构以进入类似状语的位置为先决条件而产生了功能迁移,引发语义发生虚化,最后演化为反问副词的。[3]例如:

(19)公年六十有五。公□恭身近,执德不回,去雄守雌,难道易退。

(《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例(19)“难道”与“易退”互文对举,为“难”修饰“道”的状中结构。由于受汉语节律结构的制约,“难”、“道”常处于一个双音节韵律单元中,构成一个“音步”,这在客观上削弱了二者之间的词汇界限,为短语词汇化奠定了基础。

(20)某甲粗知。未审宗门事。乞师提纲。师云。问著宗门事。有什麽难道。 (南宋《古尊宿语录》)

例(20)已有将“难道”作为词语使用的趋势。当“难道”的宾语为一个复杂命题的句子形式时,“道”的言说之意逐渐引申为认为、以为,例如:

(21)又想一回道∶“是适间尊神丰姿态度,语笑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难道见了氏儿这般容貌,全不动情?还是我一时见不到处,放了他去?”

(《元代话本选集·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例(21)中“难道”用于自忖语境,“难道”之“道”已不表言说义,应该看做说者的主观臆测,这种语义的变化,导致“难道”的存在与否不直接对句子语义的表达造成直接影响,仅在句子语气上起到反诘与质疑作用。这种语法位置与语义的主观化最终促成了反问副词“难道”的形成。

根据语言类型学理论,我们可以推断出南康话中的“话起”也经历了与普通话中的反问标记词“难道”相似的语法化路径。即由动趋结构经重新分析凝固成词,语义上则经历了从“言说”引申虚化为抽象的认知义“认为、以为”的主观化过程,最终语法化为反问标记词的。“话起”表反问除了南康客家话外,周边上犹等地的客家话中也有此用法。

[1] 李宇凤.回声性反问标记“谁说”和“难道”[J].汉语学习,2011(4):44-51.

[2] 董秀芳.“X说”的词汇化[J].语言科学,2003(3):46-57.

[3] 孙菊芬.副词“难道”的形成[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7(4):4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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