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
——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及对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的启示

2014-04-17 09:07吴礼权
关键词:陈望道治学学者

吴礼权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433)

“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
——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及对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的启示

吴礼权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433)

陈望道;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治学经验;修辞学

“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既是一切学术研究取得进展或重大创获的两个基本途径,亦是一切有成就的学者治学的两种有效方法。陈望道先生“古今中外,融会贯通”的治学经验,则是对“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两种治学方法创造性的运用。就中国当代修辞学的研究而言,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为我们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启示,让我们深刻认识到:(1)修辞学是一门多边性学科,研究者必须具备相关的学科知识背景与学术训练,具备扎实的学养与基本功;(2)中国修辞学的研究要取得长足的发展,必须借鉴西方先进的理论,但不是机械地套用概念,更不是玩弄术语而哗众取宠;(3)中国修辞学的发展,不能靠操弄学术新术语和机械套用西方学科名称,而是要立足于汉语修辞实际,寻求汉语修辞现象发展变化的规律,建立自己的学术理论体系。

学术发展的基本规律是“前修未密,后出转精”,这是大家都懂得的道理。之所以“后出”能够“转精”,那是因为后来的研究者继承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借鉴了前人研究的经验和教训。站在他人的肩膀上,自然能够看得比他人更远更清楚。

学术研究吸收与借鉴他人的研究成果与经验教训,不外乎两个途径:“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所谓“古为今用”,就是借鉴吸收中国古代学者的研究成果与经验教训,将某一学术研究向纵深推进一步。所谓“洋为中用”,就是借鉴与吸收国外学者的研究成果与经验教训,特别是要注意借鉴国外学者学术研究的新方法、新手段与新思维,使学术研究达致“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全新境界。

可以说,“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既是一切学术研究取得进展或重大创获的两个基本途径,亦是一切有成就的学者治学的两种有效方法。因为任何学术研究都不是无源之水,都有一个继承与创新的问题。继承,不外乎两种途径,一是继承中国古人的,二是借鉴外国学者的。唯有鉴古,才能知今;唯有打开窗户看世界,才能学术视野开阔,识见超卓。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曾经出现过许多卓然有成的学术大师。他们的成功,究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们能够“古为今用”、“洋为中用”。陈望道先生也是如此。

众所周知,陈先生在文艺学、美学、社会学、语法学、修辞学等许多方面都有自己独到的建树。他之所以成为学术界公认的一代学术大师,事实上与他善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有着密切关系。而他之所以善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则又是与他对于这种治学途径与方法的意义有着深刻认识分不开的。20世纪60年代,他曾跟他的学生们说过一句话:做学问要“屁股坐在中国的今天,一只手向古代要东西,一只手向外国要东西”[1]。这句话虽然很通俗,却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真谛揭示得淋漓尽致。他之所以能够说出这句话,乃是因为他在治学上有“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成功实践经验与深刻体会。

陈望道先生的学术成就是多方面的。这里我们暂且撇开他在文艺学、美学、社会学、语法学等研究方面的成就与经验不论,仅就他在汉语修辞学研究方面的成就与经验来看,就足以看清问题的实质了。

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研究方面的杰出成就,最集中地反映在他所著的《修辞学发凡》一书中。这部著作,被学术界公认是中国“现代修辞学的第一座里程碑”[2]。从20世纪初始至20世纪30年代初,出版于《修辞学发凡》之前的修辞学著作并不少,但却都在《修辞学发凡》出版后黯然退出学术舞台,不为后来者所知。之所以如此,究其原因,关键就在于这些著作不是“食古不化”,没有做好“古为今用”,就是“食洋不化”,生吞活剥,没有做好“洋为中用”。“食古不化”的结果,是罔顾汉语修辞现象发展演变的事实,抱残守缺,固步自封,只知文言有修辞,不知白话也有修辞。结果,必然是不能总结出汉语修辞的规律,不能有学术研究上的创获与创新。而“食洋不化”的结果,则是照搬照抄外国修辞学的体系,而不结合汉语修辞实际。结果,必然不能在汉语修辞学研究上取得创造性的成就。而出版于20世纪30年代初的《修辞学发凡》,之所以能够后来居上,异军突起,一枝独秀,至今仍充满学术活力,究其原因是与作者陈望道先生在“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方面做得好有关。

仔细研究过《修辞学发凡》的学者,都会有一个深切的认识:《修辞学发凡》在“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它的很多创造性的研究结论其实都是基于“古人”与“洋人”的研究成果而进一步推阐出来的,是一种“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的境界。如果要总结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及《修辞学发凡》的成功之处,我们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这便是:“古今中外,融会贯通”。

先说“古今中外”。中国有五千多年悠久的文明史,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中国古代先哲在修辞学上的研究成果也非常丰富。这里就有一个继承问题。陈望道先生非常重视继承,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有重视前人研究成果、“向古人借东西”的意识,同时他有深厚的古文修养,对中国古代典籍非常熟悉。关于这一点,我们从《修辞学发凡》中看得非常清楚。如:《发凡》讲“比喻”格,将其分为“明喻”、“隐喻”、“借喻”三类。其中“明喻”一类讲完后,有一个“备览”:

“明喻”这名,系沿用清人唐彪所定的旧名(见《读书作文谱》)。唐彪以前,曾有宋人陈騤称它为“直喻”。《文则》卷上丙条举十种“取喻之法”,说:一曰“直喻”,……

日本人所著的修辞书中,历来都是根据这一条,把我们所谓明喻叫做直喻,中国人也有人用这个名称,但我以为还不如明喻这一名称显明。

又如《发凡》讲“借代”格,讲到其中的“特定和普通相代”一类后,后面有个“附记”:

以定数代不定数,也是以特定代普通的一格。清人汪中曾考明中国古书中,常用定数“三”代多于一二的不定数,又常用定数“九”代“三”还不能充分表明的极大的不定数。他著的《述学》一书中有《释三九上》一篇,专论这一格;他说的话还算精密,时常有人引用它,现在节录于下,以便阅览:“生人之措辞,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三以见其多;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九以见其极多。……

再如,《发凡》讲“错综”一格,将其分为“抽换词面”、“交蹉语次”、“伸缩文身”、“变化句式”等四类。这种详密分类以及恰切的定名,其实都是从古代很多学者的研究成果中继承、概括而来。这一格讲完后,作者也以一个“附记”作了交待。这种讲汉语修辞而将古今接通、讲修辞现象而追根溯源的做法,不仅使其研究结论信而有徵,而且让人有“即古知今”、“由今知古”,了解到汉语修辞现象发展演变的轨迹以及前人对此研究的具体情况。这种研究,无疑是有深度的。而之所以有深度,乃因作者有深厚的古文根柢与对中国传统学术有深刻的体悟。

上面说的是“古今中外”的“古”。下面我们再说陈望道先生治学经验“古今中外”的“今”。所谓“今”,就是重视学术发展的最新动态与其他学科的发展趋势,注重修辞现象的最新演变进程。前者我们可以从陈望道在20世纪50年代关于修辞学性质的谈话中见出其端倪。当时他任复旦大学的校长,看到物理学与化学的结合产生了物理化学、生物学与化学的结合产了生物化学等,他认为修辞学是种多边性学科,它与语言学、文学、心理学、美学等都有关系,因此提出研究修辞学要注重吸取相邻学科的理论营养。这一思想的提出,正是陈望道先生重视“今”的治学经验的结果。后者就是重视当代语料,甚至从民歌中、俗语中分析发现问题。如《修辞学发凡》第九章讲“辞趣”,论“辞的意味”时,举《上海民歌选》中“瓜不离秧,囡不离娘,中国人民离不开共产党”的“囡”为例,说明方言词特有的情趣。又举鲁迅《社戏》中的例证说明“造形的表现所致的情趣”。这些都是鲜活的语料运用,都是将修辞学研究与当今语言表达实际联系得非常紧密的。讲“辞的形貌”时,概括了两种方法,一是“字形的变动”,二是“插用图符”。前者他举“街”、“人”二字形体由小到大的排列方式,说明此种修辞手段对描写疾驰的车上所见的街道及街头所见人的形象的特别意义。后者他举鲁迅《伪自由书·中国人的生命圈》中的修辞表达:“再炸进来,大家便都逃进那炸好了的‘腹地’里面去,这‘生命圈’便完结而为‘生命O’”。又举鲁迅《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中的新辞例:“才子+流氓的小说,但也渐渐的衰退了。……如什么倪=我,耐=你,阿是=是否之类”,等等,将当时人们还不曾注意到的最新的修辞现象予以总结概括,并从学理上说明其表达效果。这种与时俱进的研究风格,是典型的注重“今”的思想。除了从书本上寻找新的修辞现象,他还注意从现实生活中寻找鲜活的辞例。他出外常带笔记本,以随时记录新发现的修辞现象。如合作社标语:“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是回文的新语料,就是他出外时发现的。

再说“古今中外”的“中”。陈望道先生治学重视“古今中外”的“中”,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重视对中国古今学者学术思想与成就的继承与汲取;二是重视汉语古今修辞现象的研究,着眼于汉语本身,不同于一些学者生搬外来体系、削足适履的做法。第一个方面,对古代学者研究成果的批判性吸收做得非常充分,前面我们已经说过。至于对当代学者学术思想的吸收,在《发凡》的后记中说得非常明白。《发凡》全稿写好后,作者先交由田汉、冯三昧、章铁民、熊昌翼等学者拿去试讲,提出意见。然后再由劭力子、刘大白等名家予以批评,最后吸纳众家意见修改成书。第二个方面,从《发凡》的用例可以清楚看出,这里不再赘述。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陈望道先生治学“古今中外”的最后一个字“外”。读《发凡》,如果我们仔细体味,就会发现其对西方语言学的最新研究成果与日本现代修辞学研究的成果都有很好的吸收,并融会贯通地运用于书中。对于西方当时最新的语言学理论的吸收,在《发凡》第一章“引言”与第二章“说语辞的梗概”中就有鲜明的表现。书中“以语言为本位”的具体做法,就是受当时最新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影响之结果。对此,陈望道先生后来自己“夫子自道”曰:“当时我接触比较多的就是索绪尔的语言学说。”[3]又说:“我们应当注意一些更重要的现象,就是各个辞格的组织和功能。这等于文法以前单讲所谓反正虚实,而今要说各个词类的组织和功能一样。”[4]事实上,《发凡》中的许多辞格的次范畴分类,正是运用结构主义语言学观点的结果。比如,以“本体”、“喻体”、“喻词”的异同与隐现为标准,分比喻为“明喻”、“隐喻”、“借喻”三类,正是鲜明的体现。至于对日本现代修辞学的借鉴,就更加明显。陈望道先生早年留学早稻田大学,而早稻田大学则是日本现代修辞学的摇篮,当时日本最有名的修辞学家如高田早苗、坪内逍遥、岛村泷太郎、五十岚力等都在此执教。新加坡学者早稻田大学教授郑子瑜曾在《中国修辞学的变迁》中明确指出:《发凡》“论消极修辞诸要件、论语文的体式诸篇,大都取材于岛村泷太郎的《新美辞学》和五十岚力的《修辞学讲话》,所举辞格的名称,也不少出自上述二书”。至于《发凡》中所提出的“积极修辞”与“消极修辞”两大分野的理论,其“积极”、“消极”二词,本身就是日语词。《发凡》中谈借代时有“事物和事物的作家或产地相代”的说法,其中“作家”,意指“制造者”、“生产者”、“创作者”等义,《发凡》用的就是日语中“作家”之义。

说完了陈望道先生治学方法“八字诀”的前四个字“古今中外”,下面我们再说其后四个字“融会贯通”。读过《发凡》的学者都知道,《发凡》中谈修辞问题,从时代看,既涉及古代,也涉及当代,体现的是古今融会贯通的特点;从运用理论的层面看,既涉及语言学,也涉及美学、心理学等各个方面的内容,体现的是各学科融合、中外贯通的特点。也可以说是:推陈出新、洋为中用。以其他学科的“他山之石”,而攻修辞学之“玉”。如果要对陈望道先生治学方法“融会贯通”的特点作进一步分析的话,可以分为“古今贯通”、“中外贯通”和“多学科贯通”三个方面。

先说“古今贯通”。陈望道先生研究汉语修辞重视“古今贯通”的特点,实际上我们在前文的举例中已经涉及到了。这里我们再看几例。如《发凡》讲“转类”格,既引用马建忠《马氏文通》关于词类划分的现代语法学的见解,也提到了中国古代“实字虚用”的说法,在古今融合的基础上,指出:“我们以为可以依据词的组织功能分类,这里且不详说;但可断言:词可以分类,词也必须分类,某词属于某类或某某类,也都可以一一论定。修辞上有意从这一类转成别的一个类来用的,便是转类辞。”又如,《发凡》第九章讲“辞的音调”时,既引证了明人陈澧《东塾读书记》中的有关见解,也引用了当代学者刘师培《中国文学教科书》、唐钺“隐态绘声论”(《国故新探》卷一)的见解。这种“古今贯通”的论述,不仅让读者看清了汉语修辞现象演变发展的轨迹,也看清了古今相关学术观点的渊源。

再说“中外贯通”。陈望道治学的这个特点,我们在前面的相关举例中也已经涉及到。这里我们再看几例。如《发凡》谈“夸张”格时,除了将夸张分为“普通夸张”与“超前夸张”两类外,还谈到了有关夸张的许多理论问题。其中谈如何正确看待夸张的张皇其辞问题,他引了孟子的见解:“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之,是为得之”(《万章上》)的观点。说到“普通夸张”一类时,称引了汉代王充《论衡》中的“语增”、“儒增”、“艺增”篇,提到了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中“夸饰”和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诗眼》中所提及的“激昂之言”。还特别提及清人汪中《述学·释三九》对夸张研究的独特贡献。这里可以见出他对古代相关典籍及前人学说的熟悉程度。引经据典,将中国古代的夸张理论从头细说固然不易,但《发凡》并不仅止于此,它更以西方现代心理学理论对夸张现象得以产生的缘由进行了论述:“说话上所以有这种夸张辞,大抵由于说者当时重在主观情意的阐发,不重在客观事实的记录。我们主观的情意,每当感动深切时,往往以一当十,不能适合客观的事实,所以见一美人,可以有‘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之感;说一武士也可以有‘力拔山兮气盖世(项羽《垓下歌》)’的话。所谓夸张,便是由于这等深切的感动而生。”这种“中外贯通”的研究方法,在《发凡》之前是没有过的。而这一点,也正是《发凡》具有学术深度,在同类著作中后来居上,成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常青树”的重要原因之一。

最后,我们再说说陈望道先生治学方法“融会贯通”特点的最后一点:“多学科贯通”。关于这一点,我们既可以从《发凡》本身见出,更可以从陈望道自己的“夫子自道”中见出。他曾跟他的学生们说:“我搞了十几年马列主义、逻辑学、心理学、美学,才写出《发凡》来。”还说:“研究修辞必须研究文艺理论、文章学和语言学的其他分支,如语音学、词汇学、语法学,等等”。“研究修辞的人特别要学学逻辑。有许多问题,不学逻辑就发现不了”。他还说他研究美学是将之作为“修辞学研究底副业”。(20世纪50年代语,宗廷虎教授记录)可见,研究修辞学重视“多学科贯通”的方法,是陈望道先生一种“研究的自觉”,是“有所为而为”的科学研究方法。

众所周知,中国修辞学有源远流长的发展历史与学术传统,中国现代修辞学自20世纪初迄今也已经走过了一百多年的历史。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中国修辞学的发展并没有出现令人欢欣鼓舞的理论突破。《修辞学发凡》至今仍被学术界奉为圭臬,也从反面证明了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现状的不尽如人意。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由上述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予以反躬自省,我们似乎应该醒悟,并清醒地认识到:汉语修辞学研究不尽如人意的现状,其实是与我们目前的研究方法与学术理念出现偏差有着密切关系的。由陈望道先生治学经验,我们可以得到如下几点启示:

(一)修辞学是一门多边性学科,研究者必须具备相关的学科知识背景与学术训练,具备扎实的学养与基本功。

修辞学在西方是一门独立的学科,众所周知。在日本,修辞学则是文学中的一个门类。在日本现代修辞学研究的摇篮和重镇早稻田大学,早年从事修辞学研究的都是从事古典文学或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学者。因此,在日本,修辞学的学科性质实际上近似于中国古代修辞学的学科性质——文学批评的附庸。直到现在,仍然如此。犹记得笔者1999年在日本做客座教授时,应邀访问早稻田大学,跟著名学者松浦友久教授进行学术交流,谈到修辞学在日本的地位与学科性质,他明确地说,修辞学在日本属于文学领域,在早稻田大学从事修辞学研究的差不多都是有研究古典文学背景的学者。松浦友久教授本人也研究修辞学,他又是著名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可见,日本修辞学研究的传统源于中国古代。揆之修辞学在中国台湾地区的学科地位,也能说明这一点。在台湾,研究修辞学的学者非常多,但却无一例外都是文学学科的学者。台湾与日本都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继承得比较好的,因此修辞学从属于文学批评,实是中国古代修辞学的传统。

大家都知道,陈望道先生是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奠基人之一。他早年留学日本,他的修辞学就是在早稻田大学学习的,因此他所著的《修辞学发凡》受日本修辞学的影响非常明显。可是,深受日本现代修辞学影响的陈望道,在后来却主张“修辞学是语言学的一个分支”,坚持修辞研究要以语言为本位。今天我们修辞学划属语言学科,正是由于陈望道先生的缘故。虽然陈望道先生主张修辞研究以语言为本位,但他却明确指出修辞学具有多元交叉的学科性质,认为研究修辞必须具备多学科知识背景,特别是要有美学、心理学、逻辑学、语法学等学科基础。事实上,他研究修辞学的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之所以能写出至今仍具有学术生命力的《修辞学发凡》,是因为他在研究修辞学之前早已在逻辑学、文艺学、美学、心理学等方面有了许多学术建树。

从修辞学在东西方学科中的归属情况,以及陈望道先生的学术主张与学术经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一个现实:研究修辞学必须具备多学科的学术背景,必须有必要的学术训练。而研究汉语修辞学,则应该具备较好的外文基础和古文修养,这样才能“中外贯通”、“古今贯通”,真正做到“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在融会贯通中深刻认识汉语修辞的本质与规律,建立适合于汉语特点的修辞学理论体系,提出汉语修辞独立的理论学说。

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发展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这期间出版问世的汉语修辞学论著可谓汗牛充栋。但是,最终具有学术生命力能够存活流传下来的,则寥若晨星。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究其原因,不外乎这样三种情况。第一,有些研究者只懂古文,不通外文,对外国修辞学一概无知,而且还持排斥态度,食古不化,固步自封。这样,自然不能做到“洋为中用”、“中外贯通”,当然也就不可能站在学术研究的最前沿而层楼更上,做出创造性的研究成果。第二种情况是,有些学者只通外文,而对古文与中国传统修辞学毫无功底与学养,其论著只是“引进”西方学说,而不能结合汉语修辞实际而提出自己的理论见解。这样的成果,当然也不能算有创造性。第三种情况是,有些研究者既无古文根柢,也不懂外文,甚至对修辞学知识也只是一知半解。因此,这些人往往会在研究中“数典忘祖”。其实,说“数典忘祖”,都是恭维了他们。因为他们不懂古文,看不懂古文献,无“典”可“数”。因此,他们只好蒙住自己的眼睛,对中国修辞学的传统与优秀的成果采取一种“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转而追捧外国修辞学。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如果真懂外文,真能追捧得了,那也有一种“引进”之功。可惜有些“言必称希腊”的人,不仅没有陈望道、钱钟书等人通晓好几国文字的能力,甚至连英文ABC也读不过来。因此,他们“言必称希腊”,就显得荒谬可笑,甚至是误人子弟了。

因此,由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我们应该悟出一个道理:修辞学既然是一门具有多边性的综合学科,那么研究修辞学就需要研究者具备多学科知识的学术素养并经过必要的学术训练,具有扎实的基本功。就像我们从事某种专业工作需要“执业资格证书”一样,从事汉语修辞学研究其实也应该有类似的学术准入门槛。有高水平的学术研究队伍,才能使中国修辞学的研究始终在高水平的基础上健康发展。

(二)中国修辞学的研究要取得长足的发展,必须借鉴西方先进的理论,但不是机械地套用概念,更不是玩弄学术术语而哗众取宠。

陈望道先生研究修辞学成功的经验,以及中国现代修辞学发展一百年的历史,都深刻地说明了这样一个真理:修辞学研究与其他任何学科的学术研究一样,必须有放眼世界的眼光,必须借鉴学习国外相关学科的优秀研究成果与先进理论,以此丰富、充实自己,从而使研究在更高水平上实现超越前人的目标。虽然中国修辞学有悠久的发展历史,有许多至今仍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的优秀成果,但是我们不能固步自封,更不能有“万物皆备于我”的盲目自大心态,而应该有海纳百川的学术胸襟,吸收借鉴一切有益的外来研究成果,“洋为中用”,使我们的汉语修辞学研究能够站在中外交流的前沿,实现历史性的跨越发展。

但是,现实并不如此。在中国修辞学界,一些并不具备修辞学研究能力的人,因为无法在汉语修辞学研究方面取得扎扎实实的研究成果,遂“舍实而就虚”,在标榜创新的幌子下,或通过大量运用来自西方的学术新术语来虚张声势,或套用西方新学科名称来玩“创建新学科”的把戏。其实,了解这些人底细的人都知道,他们所用的西方学术新术语,都是借助他人翻译过来的第二手资料,自己并没有外语能力了解原术语的真正内涵。结果,很多西方学术新术语的运用都让人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困惑感。因为很多来自西方的新术语都是外文界学者翻译的,由于他们不了解汉语系统中已有的术语及其内涵,时有所译之名与中国原有的术语同名,但在内涵上却大相径庭。如近些年来外语学界运用的“转喻”、“借喻”、“隐喻”、“互文”等术语,情况就是如此。但是,中国修辞学界有些人为了标新立异,对这些并不太确切的西方术语的中文译名全盘照搬,以致造成汉语修辞学术语系统中已有的特定术语与之混淆不清,让汉语修辞学界的研究者与学习者大感困惑。这方面的例子非常多,无庸赘述。另外,还有一种现象,就是套用外国新学科的名称而拼凑出所谓修辞学的新门类或新学科来招摇过市,哗众取宠。比方说,前些年有一阵子,国内语言学界流行语用学。修辞学界个别人不懂外语,从“语用学”的译名来“想当然”,主张取消“修辞学”,代之以“语用学”,将“语用学”等同于“修辞学”,结果贻笑大方。又如,20世纪末以来,国内引进西方认知语言学蔚然成风,修辞学界也有一些人即兴发挥,要用认知语言学改造修辞学科。这种盲目比附与盲目跟风,显然是哗众取宠,机械套用,根本不是“洋为中用”的借鉴吸收。如果中国修辞学的发展要靠这种形式的“洋为中用”,那么后果不知如何?

(三)中国修辞学的发展,不能靠玩弄学术新术语和机械套用西方学科名称,而是要立足于汉语修辞实际,寻求汉语修辞现象发展变化的规律,建立自己的学术理论体系。

中国修辞学的发展,需要我们关注国外修辞学发展的最新动向,借鉴吸收其有益的经验与理论。但是,这些都只是为了帮助我们改进研究方法,开拓学术视野,最后的目标还是要落实到如何使汉语修辞学的研究有一个突破性的进展上来。要实现这个目标,光靠换术语,套名称,喊口号,都是无济于事的。因为这些都是虚的,产生不了学术“生产力”。中国修辞学研究需要开拓的方面很多,每个方面的工作都需要我们付出极大的努力,扎扎实实地做。比方说,汉语修辞史的研究,直到20世纪末都一直处于研究的空白状态。虽然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已有少数学者意识到这个问题,也呼吁修辞学界同仁研究。但是,一直没有人做。难道是因为汉语修辞史的研究没有研究的学术价值?当然不是。究其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中国古代文献浩如烟海,没人愿意“板凳要坐十年冷”,长期钻在故纸堆中爬梳资料,“文章不写一句空”。二是中国修辞学界有能力阅读古典文献的学者很少,绝大多数号称研究修辞学的“学者”,其实都没有研究修辞学的能力,更没有阅读古典文献的能力,只能长期以来在《修辞学发凡》的框架内做一些找找现代白话文学作品中的修辞格语例的机械简单的工作罢了。众所周知,王力先生主持编写过一部《汉语史稿》,其中有“汉语语音史”、“汉语词汇史”、“汉语语法史”,其中独缺“汉语修辞史”这一块。这是为什么呢?这就是汉语修辞学界“不作为”的结果。如果我们修辞学界在汉语修辞史的研究方面有足够的研究成果,那么《汉语史》中也不会独缺“汉语修辞史”这一块。因为道理很简单,只要有语言,就有语言表达问题,也就是修辞问题。而且语言的发展演变,很多是源于修辞的缘故。

虽然汉语修辞史的研究,目前已经起步,也有了一些初步成果。但是,汉语修辞现象的演变发展相比于汉语语法现象的演化更为复杂,因此我们要做的工作也更加艰巨。这样艰巨的学术工程,中国修辞学界如果只指望极少数几个人去做,而其他人都作壁上观,那么汉语修辞史的研究工程就永无“竣工”之日,汉语修辞的规律就不可能把握。如果汉语修辞的基本规律都不能把握,那我们还有什么“资本”奢谈建构“修辞理论新体系”呢?

除了汉语修辞史的工作需要我们更多地投入精力扎扎实实地去做外,还有汉语修辞学史的研究,也需要我们进一步予以关注。虽然汉语修辞学史的著作目前已有不少,但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典籍中所蕴含的中国古代先哲的修辞学思想并未系统地整理发掘出来。如果连我们老祖宗所留下来的学术遗产都没有“摸清家底”,那我们何来脸面奢谈外国修辞学如何如何呢?其实,很多被人津津乐道的所谓西方修辞学的新思想,早在中国古代就已经被提出了。只是因为我们很多研究修辞的人没有看或看不懂古代文献,结果只能“数典忘祖”,“言必称希腊”,全然不知道学术研究的真谛是在追求真理、揭示真相。

另外,随着网络技术的迅猛发展与传播媒介的多元化,人们言语交际的方式也越来越呈现多样化的特点。随着这些变化,汉语修辞现象也在不断发展变化。这就给我们修辞学界提出许多更现实的课题,如何把握汉语修辞中这些纷繁复杂的现象,如何从理论上解释这些新出现的修辞现象,等等。

可以说,中国修辞学界现在不是无事可做,而是该做且亟待开展的工作很多,根本没有时间空谈所谓的新“理论”,更不应该玩弄学术术语哗众取宠。我们需要的是,静下心来扎扎实实地去研究,借鉴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古今中外,融会贯通”,真正做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苟能如是,则中国修辞学研究的面貌必然大大改观矣。

[1][3]《陈望道修辞论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311、308 -309页。

[2]宗廷虎:《中国现代修辞学史》,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37页。

[4]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76年版,第250页。

"The Ancient Usage for the Present"&"The Foreigner Usage for the Chinese"——Mr.Chen Wangdao's Research Experience and Its Enlightenment for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Rhetorical Research

WU Li-quan
(Institut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Chen Wangdao;"the ancient usage for the present";"the foreigner usage for the Chinese";research experience;rhetoric

"The ancient usage for the present"and"the foreigner usage for the Chinese"are not only two basic ways for the development and achievement of all the academic researches,but also all the successful scholars'two effective research ways.Mr.Chen Wangdao's research experience of"merging the ancient with the contemporary and merging the Chinese with the foreigner"is the creative practice of those two research ways,"the ancient usage for the present"and"the foreigner usage for the Chinese".As for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rhetorical research,Mr.Chen's research experience provides us with very important enlightenment.What we profoundly recognize from this are as follows:First,Rhetoric is a discipline of multi-attribute,so the researchers must possess the solid academic quality and ability from the knowledge background and academic practice of the relevant disciplines.Second,the research of Chinese rhetoric must use the western advanced theories as a source of reference if it wants longtime development.The way we learn is not easily using their concepts and playing with the academic terms.Third,in the light of the Chinese rhetorical reality,we should search for the rules of the changes of the Chinese rhetorical phenomena and set up our own system of academic theorie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rhetoric instead of playing with the new academic terms and easily using the names of western disciplines.

H05

A

2095-5170(2014)02-0053-07

[责任编辑:王跃平]

2013-10-16

吴礼权,男,安徽安庆人,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日本京都外国语大学客座教授、台湾东吴大学客座教授,湖北省政府特聘“楚天学者”讲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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