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生小说主题之整体结构分析

2014-04-17 09:07:50
关键词:灵性

王 韬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江苏南京 210013)

曹丕云:“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1]所谓刚近于清,柔近于浊,以此观沈乔生小说的文气,便是属于阴柔、重浊的一种。清刚的作品往往一遍读来,就能给人难以忘怀的印象,柔浊的作品却至少要读上两遍,否则一遭儿实难品出个中滋味。沈乔生的小说本该让世人瞩目,却因为读者无意细嚼而寂寞连年。本文通过对他众多作品的分析,从整体结构的角度总结出三个主要命题,以期导引读者徜徉于这些小说的艺术世界。

一、人性的纠结

沈乔生的小说如同传统写实主义作品一样,关注人性与人际关系。套用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传统写实主义形成的动力因和目的因是近代人干预现实、改造社会的需要,因为“近代人被称为是意愿的人”[2],意愿使他们将世界对象化。而写实主义形成的质料因则是近代都市化人际关系。这种人际关系使得人与人在接触中摩擦,在摩擦中嬗变,导致“个例”大量涌现,从而成为传统写实主义所谓“艺术来源于生活”的材料源泉。无论司汤达、巴尔扎克进攻上流社会的野心,还是狄更斯深入下层社会的苦衷,都是泼墨于与人打交道的故事。而在传统写实主义的基石上,沈乔生作品的侧重点是人性的纠结,他的笔似乎更乐于在令他厌弃而又热爱的纠结中予取予求。

相比较于中国当代作家而言,有不少人比沈乔生更不能够忍受这个除了人以外便什么也没有的世界,所以他们把人性与人际关系的阴暗和残酷写得比沈乔生要尖锐、惨烈得多。他们的指向往往是绝望后彻底的冷漠,或更趋于通俗思维模式的作为美好人性的反衬。这样的作品往往会带给读者诸如惊悚后的清醒、弃绝般的彻悟,或信徒一般奉若纶音的虔诚等等感受。但撇开艺术考量而言,以过于坚决而又单纯的姿态去面对人性的阴暗面,便如同一味地歌颂光明,同样会让读者甚至作者自身的思维趋于“自欺”,片面而又简单地去臧否人性的诸般特质。人们往往会把一个人的自欺和他对自己说谎混为一谈,然而两者并非一回事。对自己说谎是在有所否定的心田之畔佯作肯定,抑或反之。而自欺却如萨特所云:“永远摇摆于真诚和犬儒主义之间”[3],在恒久的摇摆中以为自己甚至确信自己掌控了平衡。沈乔生却因其对“纠结”的关注和宽容而超越了非此即彼、或此或彼的二选一思维模式的自欺。在他笔下,生活的美好和残酷交织在一起,人性中的温情与阴暗是相互浸润渗透的。

长篇小说《狗在1966年咬谁》及与之相关的《玄月》、《黑房子》这两部中篇小说,把人性的“纠结”突出地体现在母子关系上。尽管我们在理论上有了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在作品上有了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但理论往往会被片面、表象地理解,小说情节也会因为其个别而具体的特点而缺少普适性,故此,恐惧乱伦的思维定式仍然让人们无法正视母子关系,依旧将母性悬搁在一个纯爱的真空里。沈乔生这三部作品并未主动去针砭恐惧乱伦的思维定式,尽管他在《狗在1966年咬谁》中写到凌泉申对假想中的母亲林怡老师产生性幻想,在《玄月》中又写到孙秀凤一时冲动对寄子龚时犯下原罪,还写出了《黑房子》中女主人公对打算领养的男孩的性欲。毕竟这几对“母子”都是没有真实血缘关系的,这种关系设定本身就印证了母子关系作为道德伦常的强势体现。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设定因为绕开了血缘关系,反而更能让读者不必囿于伦理而习惯性回避,真正看清楚母子关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实也就是男女两性关系。“恋母”、“恋子”情结与向来被歌颂的母子之情往往是融合在一起的,母与子同样渗透着对异性的强烈占有欲。《狗在1966年咬谁》与《玄月》重点叙述了寄母与亲母争夺儿子的故事。大姆妈与许湘云争夺凌泉申,孙秀凤与华丽菁争夺龚时,母性在这种争夺中尽情地展现着,兽性般的自然、浓烈而又恐怖。大姆妈与孙秀凤本是清静孤僻的人,许湘云与华丽菁则是体面骄傲的人,母性的本能却彻底压倒了她们的性情。面对这种强烈的母爱,作为儿子的凌泉申与龚时根本无法去单纯地肯定或否定其中任何一方,所以他们又成为母亲们痛恨的对象。母爱如光,强烈的光也伴随着浓重的阴影。

在上述小说中,儿子们尽管厌恶母亲的占有欲,但他们对纯美母性的向往也体现出一种男性的占有欲。比如凌泉申已饱受两个母亲争夺之苦,却还不餍足地觉得林怡就像他的第三位母亲。如果说寄母让他同情和呵护,亲母让他钦佩和叛逆,这第三位母亲则让他欣赏和亲近。因为林怡是那种天生带有纯美母性光环的人,她说:“我热爱一切叫做‘孩子’的人。谁是孩子我爱谁。不管他年纪大小,可以是14岁、15岁,也可以是60岁、70 岁,只要他是‘孩子’。”[4]但凌泉申没有想到的是,即便是这样的“母亲”也还是个需要异性爱抚的女人,书中写道:“我不能想象她和黄皮亲近的情景,根本不能想象!我站不住了,心要碎了”[5]。儿子对母亲的占有欲正是一种男权的体现,母性也就是在这类男权的压迫和规范下才演化为越来越纯粹的母爱。在《黑蝴蝶》这篇小说中,沈乔生更尖锐地道出了女性对于男性索求母爱的愤怒,面对张秦洲深情的称谓“小母亲”,薛梦旦“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和愤慨,一种被他糟踏、污辱的感觉”[6]。

比起“俄狄浦斯情结”,“爱烈屈拉情结”在强烈程度上要差了许多。因为父亲这个角色比母亲有着更多的社会面目,从而较少地受到家庭血缘关系的局限。但沈乔生却发现,一旦作为父亲的男性因失去社会地位被迫居家时,有些人反而会格外纠缠于原本少有闲瑕去顾及的子女关系。《冉冉将至》中的朱邦家便是一例,此君受排挤失去中学校长职务后,先是与女儿的男朋友争风,后又与自己一手挑选的女婿呷醋,一直折腾到女儿离开他为止。好在他众叛亲离之际,竟意外地官复原职了。小说结尾处写道:“那天车来接他,看时间来得及,他就叫到女儿住的地方弯一弯。……朱邦家想下车,却改变了主意,拍拍司机肩膀,说:‘不停下,往前开。’车依然滑行,姬儿慢慢落后了,朱邦家扭着头看,拐弯就见不到了。这才转过头,坐正了,把目光投向前边。”[7]尽管有些讽刺,但重获社会地位的朱邦家的确重新端正了父女关系。而《缨络鸡冠》中的郁辞则彻底陷入“爱烈屈拉情结”,因为这位鳏夫教授已完成了著书立说的社会使命,占有女儿的感情便成了他残余人生的唯一目标。“他知道自己变得可怕,变得残忍。但他乞求冥冥神灵对他恩宠、宽恕,这是一个父亲为夺回人世间最后一点温暖的争斗。”[8]朱邦家与郁辞对女儿的爱都不乏真诚,甚至颇为动人,可一旦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而泛滥成灾,就变成了自欺。在这两篇小说中,沈乔生如同《缨络鸡冠》中那个有着第一人称的画师一样,真切地描绘出男性社会意识对父爱的解构。

除了像油画一般描绘人性中光与影的重叠,沈乔生的小说还像伤感的歌曲那样,在反目成仇的故事中,对曾经存在过的真情一唱三叹,肯定这些真情并未因人际关系的破碎而丧失价值。《娲石》这部中篇小说写了一个红杏出墙由不可能变为可能的故事。小说中品貌俱佳的女主人公天丹,因患有残疾的丈夫无法养家而出外工作,但命运造成的误会和丈夫因自卑而产生的猜忌,使他们的婚姻走到再无谅解可能的地步。沈乔生并未明确地偏袒夫妻哪一方,只是用缱绻的叙述让人感觉到:这位妻子为了家庭美满所作的种种努力,以及这对夫妻曾有过的相濡以沫,实不该被丈夫最后刻下一个“龟”字来盖棺定论。相形之下,《挂着的葡萄》所叙述的故事比《娲石》更要生猛劲爆,因为叔嫂通奸造成的兄弟阋墙,绝对会挑战读者心中的伦理底线。试想一下,若是潘金莲诱惑武二郎成功了,她还可能被欧阳予倩、魏明伦等后世文人用来大做翻案文章吗?可即便是处理这样一个无须再为通奸者讳言的题材,沈乔生的叙述还是会让人掩卷叹息,不忍心把确实牺牲了个人利益来照料兄长一家,却因一念之差陷于不义的百由,视为不可原谅的伦理罪人。

从沈乔生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从未想去挣脱、离弃人际关系,把他人当作地狱,视自身为局外人。面对人性的种种纠结,沈乔生既不认为该以一方抹杀另一方的思维模式去评判,也不认为该以功过相互抵销的思维模式去折衷,而是愿意去鸷视美好与丑陋的并存。又如在《阴晴圆缺》中的三个女性之间,友谊与嫉妒亦是相互纠结的,她们彼此间既真心希望朋友得到爱情与幸福,又唯恐朋友的爱情与幸福超过自己,这种纠结的友爱比起指向一维的姐妹情谊更加真实和生动。沈乔生便是这样运用文字的力量,将藏在人们内心深处属于本性的秘密召唤出来,让人们能更明白地去面对人性与人际关系。

二、作为理想情结的灵性

几乎从任何一个作家的作品中,读者都能寻到或多或少的理想情结,诸如唯美主义、人文关怀、回归自然、英雄色彩、生殖崇拜等等。沈乔生小说中的理想情结则是指向中国古典美学意味的“灵性”。“灵性”二字让人既感到熟悉,又有些陌生。感到熟悉的是因为此二字让人想起杨万里的诗话、公安派的文论、袁枚的“性灵说”。但正如袁宏道所云:“独抒性灵,不拘格套”[9],此二字虽古风盎然,却不泥古,表达的是个体之本色,自我之真趣,如羚羊挂角、弹丸脱手般无迹可寻。故“灵性”既遥寄了浓郁的中国古典美学意味,又适用于个体所属的任一时代。感到陌生的则是因为此二字游离于现代社会“单面人”(马尔库塞语)的价值体系之外。法兰克福学派认为随着劳动条件和生活环境的改善,现代人更加异化,对社会体制一味顺从,几乎彻底丧失了思想上的批判精神,成为纯粹依附于职业技术为生的单面生物。这样的单面生物必然丧失灵性,甚至远离人性。而作家们对理想情结的表现,除了单纯地对其赞美,往往还自觉或不自觉地有着疗救人心、匡济时世的愿望。沈乔生对灵性的强调,在主客观上都有着反抗异化和保持心灵之路畅通的良苦用意。

在沈乔生眼中,有灵性的人都是万分珍贵的。正如刘勰所云:“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10]这个世界若缺失了有灵性的人,便是一片既乏嵯峨之姿,又无葳蕤之态的景象,令人望之生厌。《狗在1966年咬谁》中,林怡之所以对凌泉申青睐有加,认为他“是个有灵性的孩子”[11],在动乱的文革岁月中,这个有灵性的“狗崽子”背负着爱他的少女,两人一面高声吟咏罗多尔夫的诗:“干杯!干杯!为一时的异想天开干杯!干杯!干杯!为瞬息即逝的幻想干杯!干杯!干杯!为昙花一现的欢乐干杯!”[12]一面奔跑、穿行在那些以革命之名行暴政之实的打砸抢队伍之间,成为疯狂世界的一道独特风景。《小月迢迢》这个短篇中,老诗人问儿子:“你长大了做什么?”儿子回答:“当邮递员。”又童真地补充道:“我们什么角落都去。”“不管谁的信,我们都送。”[13]沈乔生通过稚龄儿童对未来人生道路的挑选,表达了一份尚未被成人世界职业等级观念玷污的灵性,如荏苒在衣的惠风,微妙而清新。在《书痴》这篇小说里,灵性在主人公潭一池身上体现为一个“痴”字,作品中写道:“这年头,你遇见精明的人容易,想遇见一个痴的人还不容易呢。”[14]又通过谭一池之口言道:“先贤都是这样……他们吐心中真气,存一点假都不行,如有功名念头必死无疑。”“字高不等于人品高,……但字至高者必是人品高。”[15]“痴”在此处即是“至诚”。《中庸》有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16]潭一池一生以至诚之心面对书法艺术,方才在生命的终点写出天地化育之神品。故“至诚”实乃人生最高境界,也是灵性的终极体现。

比起男性人物,有灵性的女子在沈乔生笔下更如灰暗人间的亮色。尽管男性主导的社会机制使女性少了许多功成名就的机会,却也让她们多了一些保全天然本性的空间。故此,女人的灵性往往会比男人的灵性更显纯粹和美好,人们也更想去守护灵性女子的存在,因为她们的存在就是理想本身。《股民日记》中的陶见到紫玲时不禁为她的灵性倾倒,“以为城市里不会出这么样的女孩子,她出生的地方一定灵性十足”[17]。纯粹是出于守护美好事物的心愿,陶深恐紫玲受到“都市情结”的感染,他想:“如果这个山野的水漉漉的女儿也变了形象,那就是这个都市的罪恶,是我们生存的环境发生了恶变。”接着他又希冀:“说不定她能成为抵抗都市罪恶的一个胜利,如果真有这种可能,我情愿帮助她。”[18]但紫玲的都市之旅不过是山鬼的游戏人间,书中写到:“她最喜欢的是那幅山鬼,那头兽的皮毛漆黑,是虎是豹还是别的猛兽,贼亮的眼睛特别凶,那个女仙坐在它的身上,一点都不害怕,就跟坐在牛背上一样。”[19]这头猛兽正象征着“都市情结”,在陶这位不够称职的引导者兼守护骑士眼中,女仙的嬉戏变成一场保全自身灵性的试炼。《寻找魔鬼》中的李嘉也是如此看待翠丝儿的,一方面他激赏地“感觉到她就是山鬼,山鬼脱开了画纸,活生生走到我面前来就是翠丝儿。”[20]另一方面却自以为是地想要拯救这个蒙尘的女仙。但他最后终于明白,反倒是自己的心灵从翠丝儿那里得到了拯救,李嘉说:“本来我心态有病,现在她让我变得安宁平静。本来我讲话狠毒,专看事情的反面,她使我目光渐渐起变化。她把我领出灰色的办公楼,领出喧嚣的名利场,引向翠绿的田野,引向一条大河。”[21]“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22],在沈乔生笔下,作为一个神话原型的山鬼变成紫玲、翠丝儿这类乡村女子,她们根本不懂得也不必去懂得对抗“都市情结”之类的使命,她们唯一的“使命”便是快乐地生活下去。

如果说山鬼般的乡村女子呈现出的灵性是纯粹天然,《白楼梦》中皇英的灵性则是一种“神存富贵,始轻黄金”[23]的丰饶气象,“她是江南的种,胚芽里含着风流不羁的因子,又放到高原上纯净的地方去养,得天地之原气,才成如此的精灵。”[24]她的陶塑艺术可谓俯拾即是,著手成春,“事先不知捏什么,只由着手走,却捏出一个东西。”[25]她人如其名,集娥皇、女英于一身,贞烈而又妖冶,一个人便抵得帝王的整个后宫。人类自我意识中的自我监控往往与天然性情有所对立,自我监控意识越强烈,天然性情就越消减。唯独在皇英身上,浑然朴拙与风流不羁竟圆融统一,非但不相克,反而相生。造化之奇,莫过于此。于是,紫玲与翠丝儿可以轻松面对现代文明对人性的压迫,风流率性的皇英却半点也受不得这种委屈,所以她如拔射所说:“一心同现代文明作对。”[26]书中有这样一段她对于乘公共汽车的态度的描写:“都市的公共汽车是世界上极端的例子。它简直就是移动的囚笼,谁都可以入笼……进这个囚笼的人必须会变幻自己的形体……按照空间给出的要求,变成面团,变成橡皮,变成长蛇、九节虫、软骨动物、无骨动物……而皇英不行,她在车里一点不肯受委曲……根本没让她的骨头变软变无,所以她总是被人推来搡去……她一段时间不乘汽车,只以步行来代替,一段时间却天天乘车,看自己在对抗中有多少毅力和勇气。”[27]此处的公共汽车显然是现代文明社会体制的一种象征,现代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扭曲自己的天性,以适应“囚笼”一般的体制。而皇英的行为也是一种象征,她以孤绝而又强项的姿态,体味和抗争着社会体制对个体天性的扼杀。她的灵性在此处表现为一种大胆冒险的意志,有意让自己敞开,成为不需求保护的人。

三、自由及其敌手

肯定灵性的必然结果之一就是肯定自由。对于文学艺术而言,自由是一个古老的主题,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如拜伦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所云:“自由!你的旗帜虽然已被撕破,但仍在大雷雨中迎风飘扬”。崇尚自由的沈乔生敏锐地发现:“人们的心里仍然有老子的影子,他们越是疯狂地投入到都市的漩涡中,就越是渴望小国寡民……所以他们精心于自己的小窝,家庭内的人数变得越来越少……他们用钢筋把门窗封起来……名义上是防贼,其实是对外界潜在的恐惧。”[28]从这段话可以看出,现代人以极其珍惜的态度把有限的个人自由防护起来,努力不让“外界”触碰到他们的内部,也就是不让使人异化的社会体制侵入他们的家庭生活,家庭已是他们个人自由的最后畛域。所以对于现代人而言,自由的敌手首先便是使人异化的社会体制。

在明确社会体制咄咄逼人的同时,沈乔生也写到对于异化主动或被动的反抗。主动地反抗便显示为对自由的追求,如《寻找魔鬼》中的李嘉虽然攀上“高枝”,却成了人们眼中“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因为他心中有诗,有爱,却没有于连一样的野心。故对于一心想把他捆绑在仕途战车上的女友,他悲愤地叫道:“你嫌我平庸不够,还要把我培养成虚伪欺骗、无知无识的人。”[29]于是,他开始寻找魔鬼的化身,一位写下“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30]诗句的红发诗人。而他在出发时被告知,这个诗人已经卧轨自戕了。他能找到的只有踪迹,自由精神的踪迹。在梦幻般的寻觅过程中,他爱上了山鬼化身的翠丝儿,高呼她为“女神”,翠丝儿则回应以“魔鬼”。如果说山鬼或女神是灵性与理想的象征,魔鬼便是自由与反抗的化身。这篇小说的结尾是理想化的,因为李嘉终于找到了魔鬼,“他知道自己的意识已附在魔鬼身上,在天宇间飞翔”[31]。至于对社会体制被动地反抗,可以就《股民日记》、《就赌这一次》、《枭雄》这“中国股市三部曲”的题材进行论述。沈乔生之所以对作为该系列背景题材的“股市”情有独钟,就是因为它给予了现代人一种变相的自由,让一部分人得以暂时抛开刻板的生活程式。以《枭雄》中谭少灵为例,这个青年才俊毅然放弃了考取博士的机遇,甘愿在股市里博弈自己的命运,促成他如此选择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他厌恶现代社会早九晚五的工作生活模式,想要跳出既定规则的窠臼。如果不去考虑众多社会经济、道德责任的需要,个体自由与现代生存模式的确是太不和谐了。相比起个体自由与社会体制的对立,沈乔生津津乐道的精神与物质的对立也在程度上相形见绌。

精神与物质的对立是沈乔生后期重要作品《白楼梦》的主题,从这个主题可以看出,自由的另一个敌手即是人的物欲。《白楼梦》中的“精神王者”沐仲想以伦理学范畴的精神对抗物欲,但他的思想之帆却未能坚定地把持住物欲之流,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降服于物欲。这是因为他把追求精神仅仅视为摆弄学问,忽略了精神的本质其实是纯粹的心灵自由。而“物质霸主”拔射对精神最大的谬见恰恰是认为追求精神境界不过是如沐仲之流那样摆弄学问。于是他从精神面前抽身而去,企图通过占有物质的商业活动来达到对精神的否定。走向极端的拔射狂热地赞美物欲,他不但出资让戈昌东组织人手去写无聊至极的“大亨传”,甚至为否定假想敌沐仲而以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皇英为“实验品”。物欲在拔射本人身上最暴力的体现莫过于他对西琦的强奸,但强奸的过程和结局却向他证实了物欲的虚无本质。有趣的是,沈乔生没有选择精神王者,而选择了物质霸主去梦游象征着精神圣地的白楼。拔射尽管离弃精神,精神却走向了他。这说明沈乔生已清醒地意识到精神即自由,只有破除以往关于精神的虚饰假像,自由才能飞翔和超越于物欲之上。而在“中国股市三部曲”中,沈乔生则努力抛开精神与物质对立的硬性模式,更淋漓尽致地去展现人物内心的婆娑物欲。因为在股市这个合法化与技巧化的“赌场”内,即便是一个凡夫俗子,心中那点点滴滴不甘蜇伏的情绪也能够充分地展现、扩张,甚至变形。《就赌这一次》和《枭雄》中,自由与物欲的敌对关系非但不再绝对化,甚至还可以在某些情况下达成合作。沈乔生自己的心境也似乎从“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变得“和光同尘”、“无可无不可”起来。然而,这些作品还是潜在地让人感受到一个疑问:现代中国社会能如此普遍地肯定物欲,是否在社会心理的深层结构处存在着一个强有力的理论支撑?

这个理论支撑的确是存在的,而且其源头可以追溯到中国近代社会的开始。当时达尔文生物学作为全新的真理,以现代化来支持自己的乌托邦预言,并受到政治力量的支持,而发展成为近代普世价值思潮:社会达尔文主义或社会进化论。社会达尔文主义提供了一整套伦理学,使个人的奋斗得以与鼓吹现代化的哲学彼此联系。其促进个体、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社会进步的积极意义是毋庸置疑的,世界近代文学的乐观精神正来自于此。但这种普世价值观在被称为自然和社会的普遍法则后,也不免倾向于非正义的文化霸权思想,并曾经导致了种族优越论调下的法西斯侵略战争。尽管新中国否定文化霸权,但“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还是被接受为国家主义理论基础。由于在思想和文化根源上没有宗教的阻碍,中国民众对于进化论的接受在心理上更趋于一蹴而就,其中不乏一知半解甚至茫然无知者。于是,“落后就要挨打”一语对现代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古老民族的劣根性更有把此语等同于“落后就该挨打”的谬见。沈乔生在1980年便以一种令人震惊的敏锐,在中篇小说《月亮圆了》中批判了社会达尔文主义对人性的戕害,指出它是自由最危险的敌手。

对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而言,《月亮圆了》本该是最深刻的作品之一,却令人遗憾地被忽略了。《月亮圆了》的题材背景是文革时期,小说人物张纯在自己家庭饱受劫难后,迷失了自我精神在这个世界上的立足点。于是这个年轻人开始信奉一本绿封皮的书,即《达尔文主义》。“绿封皮的书对他简直有一种不可挣脱的魔力,他在这魔力控制下发狂。”[32]这个思想例证说明在专制的年代里,个体丧失了最基本的自由后,往往只会去信奉赤裸裸的力量。张纯相信人“像生物一样在进行残酷的生存竞争”[33],相信“世界是一盘磨石,它像碾碎麦粒一样粉碎那些软弱的生命,但它碾不碎花冈岩的粒子”[34]。他不但言词激烈地发泄:“人性在哪里?它早就被狼性吃掉了。我要高呼,社会达尔文主义万岁!”[35]并且还用虐杀动物的方式来让自己的心狠毒起来。幸运的是,他遇上了心怀“大我之爱”的林小茜,否则天良必将泯灭。而在“文革”这样的年代里,他也只有真正心怀“大我之爱”才能拯救并使其获得自由。当张纯摆脱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梦魇后,他的心灵终于靠近了林小茜,“一个广漠寥廓的天地里:一个崇高的灵魂似自由的鸟儿在高空翱翔,另一个灵魂又飞起追逐着它”[36]。那本绿封皮的书也在故事结局处有个交代,它被“插在书架上,张纯说等他儿子长大,如果研究自然科学的话,这本书对他可能还有用”[37],这个交代暗示着社会达尔文主义应被搁置在社会伦理范畴之外,不再成为人类行为的依据和法则。从《月亮圆了》到《苦涩的收获》再到“股市三部曲”,我们可以看到沈乔生对社会进化论的批判始终存在,例如《苦涩的收获》中仲冏对王洁颖那种“当代理智”的抗争,《就赌这一次》中蓝玉对黄大鲸“兽性逻辑”的抵御。如果说“文革”中的进化论思想是把“反动势力”视为所谓刺激进步势力的反向运动,主张向其开战以达到进化之目的,那么,进化论在今天则演化为王洁颖所说的:“当代人只遵守一种道德,一种最符合人的欲望的道德。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有良心谴责,任何行为都没有错误可言。”[38]尽管对进化论的批判在延续,但沈乔生后来的作品在批判力度上比起《月亮圆了》要弱了许多。也许在这个问题上,他心中依然还有迷惘吧!也许作家的写作生涯本身和读者的阅读行为一样,都是拨云见日的过程。

[1][10]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58、273 页。

[2]海德格尔:《诗·语言·思》,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128页。

[3]萨特:《存在与虚无》,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85页。

[4][5][11][12]沈乔生:《狗在 1966 年咬谁》,江苏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第89、31、107、170 页。

[6][7][20][21][29][30][31]沈乔生:《儒林新传》,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 年版,第156、54、281、311、260、252、314 页。

[8]沈乔生:《娲石》,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44页。

[9]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第211页。

[13]沈乔生:《小月迢迢》,《人民文学》,1993年第9期。

[14][15]沈乔生:《书痴》,《钟山》,2000年第1期。

[16]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

[17][18][19]沈乔生:《股民日记》,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 年版,第66、68、67 页。

[22]萧兵译:《楚辞全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7页。

[23]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第204页。

[24][25][26][27][28]沈乔生:《白楼梦》,作家出版社,1998 年版,第13、33、92、22、149 页。

[32][33][34][35][36][37][38]沈乔生:《黑房子》,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 年版,第 227、272、211、263、273、274、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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