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屈原与陶渊明的“异中之同”

2014-04-17 09:07周建忠
关键词:屈原陶渊明

周建忠

(南通大学楚辞研究中心,江苏南通 226019)

在元代文学中,仅以《全元散曲》、《全元词》、《元诗选》(清·顾嗣立)为例,“屈原”和“陶渊明”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历史人物,而且常常联系在一起,或屈陶并举,或是陶非屈。所不同的是,屈原形象在元代诗、词、曲三体中是不同的,散曲颇多嘲讽、否定,元词或同情或嘲讽,元诗则肯定与同情[1]。而陶渊明则大大“走红”于元代文学,元代诗、词、曲异口同声地赞扬、肯定陶渊明,往往同时流露出羡慕、向往之情,而且在出现频率上又远远超过屈原。更有趣味的是,有时贬斥、否定屈原的目的,正是作为陶渊明的反衬出现的。如范康的《寄生草·饮》:

长醉后方何碍,不醉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陶渊明在元代文学中“仰之弥高”、“一枝独秀”,令古今文人喟叹。

在散曲中,李致远《中吕·粉蝶儿·拟渊明》、张可久《仙吕·点降唇·翻归去来辞》,是摹拟、化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也有直接描写的,如吴弘道《南吕·金字经》:

晋时陶元亮,自负经济才,耻为彭泽一县宰。栽,绕篱黄菊开,传千载,赋一篇归去来。

在元词中,虞集的《苏武慢》就是化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如上片:

归去来兮,昨非今是,惆怅独悲奚语。

迷途未远,晨景熹微,乃命导夫路。

风扬舟轻,候门童雅,此日载瞻衡宇。

酒盈尊,三径虽荒,松菊宛然如故。

刘敏中《太常引·忆归》则曰:“无穷尘土与风涛。名利两徒劳。解印便逍遥。算只有,渊明最高。”这推崇,简直有点“登峰造极”。

在元诗中,用陶、咏陶、崇陶,更是种类繁多,有直接吟咏的,如方澜的《渊明》、宋无的《渊明》;也有题渊明画像的,如贡师泰《题渊明小像》、郑元祜《陶靖节像》;又有大量的题图诗,所题之图有《渊明抚松图》、《渊明归去来图》、《陶渊明归兴图》、《陶渊明漉酒图》;还有大量的和陶诗,如《和渊明贫士》、《续咏贫士》、《和陶咏荆轲》;亦有集句,刘因、黄溍常常集渊明句创作诗歌。

当然,元代的“渊明热”不是空穴来风,而与时代思潮有关。元初文人与统治者的民族分离意识,导致了一代文学的同趋与走向;隐逸、叹世、放浪、纵饮、咏史、怀古题材的限定,可以使作者超越阶段、跨越民族,而成为一代文学的潮流。正是时代、心态、题材的原因使陶渊明成为“热点”人物的。人们向往的内涵是多方面的,而人格因素、辞官归隐则是主体方面,元代许衡卒时语其子曰:“我平生为虚名所累,竟不能辞官,死后慎勿请谥立碑也。”[2]不可忽略的是,人们在诗中歌颂、向往陶渊明,要做陶渊明,但真正去做的,毕竟是少数。陶渊明,就是陶渊明,有其不可模仿处。薛昂夫《正宫·塞鸿秋》已经体会到陶渊明的个性、独特与甘苦: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光阴寸隙流如电,风霜两鬓白如练。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县。

是的,屈原与陶渊明,代表了两种人生模式,或云载道文化与闲情文化之别。一般士人,往往既做不了屈原,又做不了陶渊明,只是跟着屈原愤世嫉俗、深恶痛绝地发誓、指责而不付诸行动,跟着陶渊明吟唱、自赏而行动上另有所图或远离诗意。

在元代文学中,认识到屈原与陶渊明是两座丰碑,均难以企及,只可敬佩难以效法的,毕竟是极少数有理性思考的人,寥如晨星。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是通过对屈原模式的背离、摆脱而归趋、认同于陶渊明模式。

如果撇开时代因素,元代“陶渊明热”的原因亦源渊于宋代的苏轼,苏轼追和陶诗达109首,是一个典型的“追陶族”。但无法解释的是,苏轼也是一个“追屈族”,他说“楚辞前无古,后无今”。又说:“吾文终其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惟屈子一人耳。”[3]其《屈原庙赋》亦悲慨动人,“人固有一死兮,处死之为难”,又云:“生既不能力争而强谏兮,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苟宗国之颠覆兮,吾亦独何爱于久生。”

这样,我们就要追溯到唐代的白居易,他有《效陶潜体诗十六首》,言及渊明的诗作还有40首,这才是一个正宗的“追陶族”,他竭力地摆脱屈原模式,“长笑灵均不知命,江蓠丛畔苦悲吟”(《咏怀》);“独醒从古笑灵均,长醉如今学伯伦”(《咏家酝十韵》)。这种类似元代“是陶非屈”的走向也很特别,白居易否定屈原模式,认同陶渊明模式,但没有做陶渊明,没有成为陶渊明第二。他既避免了陶的贫寒困顿,又躲开了险恶的政治倾轧;既获得了心灵的宁静,又享受了生活的赐予[4]。

我们终于可以归纳出屈陶二人影响于后代文人的几种模式:

A、是陶非屈。但是陶不践陶,仅仅停留在口头上。

B、屈陶并举。往往取其一点,如人格追求等。

C、非陶非屈。既不想做屈原,又不想做陶渊明。

D、非陶是屈。执着人生,至死不懈,我行我素,九死未悔。

四种范型:是陶非屈、是屈非陶、亦屈亦陶、非屈非陶——都是以屈原模式与陶渊明模式相对立而言的,作为两种文化——载道与闲情、儒家与道家、进取与隐逸的代表作比较的。

这种著名诗人的比较应有三个层次:

显义:异、对立、矛盾

隐义:难、敬佩而不效法

深义:同、卓异、独立

大诗人之间往往有某种感悟,郭沫若说:“我自己对于这两位诗人究竟偏于哪一位呢?也实在难说。”[5]也许郭沫若感悟到了某种不同之“同”。即使在元代,也有人看到了这种深层之同,吴存在《沁园春·舟中九日次韵》中说:“出处虽殊,襟怀略似,光焰文章万古留。”这见地,真是与众不同,在众人皆见“异”的氛围中看到了“同”。

通过长期领悟屈原,揣摩陶潜,对话沟通,触类联想,笔者更多地从二者之异中看到了明显的“同”。

1.出身与来历

他们均为远世显赫,当代没落,屈原唯一可以炫耀的是“帝高阳之苗裔”,至于父、祖辈,似乎无可称道,诗云“忽忘身之贱贫”,“贱贫”可能反映了比较真实的情况。陶渊明虽有曾祖陶侃光环的映照,但“昭穆既远,已为路人”(《赠长沙公》),故“少而贫苦”。大起大落的家庭阴影,由盛转衰的严峻挑战,良好文化教育的熏陶,使他们成为政治上积极进取的文人。但是,少年时代经受的巨大打击,在心理气质上留下了久远的阴影,屈原“生于国而长于野”,其中显然包括家庭悲剧的“蛛丝马迹”,有人推测为“英雄弃儿”似嫌过分,但父辈没有留给他财产、业绩,则显然是事实。陶渊明八岁丧父,而且其父“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命子》),亦明其事业无成。可见家族留给他们的是:遥远的回忆、现实的困窘、良好的教育、情绪的起伏、情感的脆弱。

屈原没有在作品中言及自己的儿子,我们只能如此推测:即使有儿辈,亦无所作为。根据屈原的心态与习惯,如果儿子有所作为,那一定要大书特书、聊以慰藉的。陶渊明有《责子》一诗,述及五个儿子的情况。有人认为陶渊明饮酒过度,导致五个儿子智商不高,雍、端二子13岁那年,还难以区分“六”与“七”,不是痴呆又是什么?——这样理解,或许有所偏颇,违背了陶潜“贬”子蕴爱的本旨。但五个儿子平庸无成,亦是事实。

追溯二人的家庭“脉落”,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就如一颗明亮的彗星,迅速升起,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只不过在广袤的天空中留下一道渐渐淡褪,又永恒难灭的痕迹;他们虽然来有影,去有踪,但无法寻找那源远流长、极为显赫的家族背景,又找不到子孙绵延,事业家传的家庭线索。家庭的精华似乎正如代代蓄积的能量,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作了“一次性释放”,从而也就染上了一层伟大、神秘的色彩!

2.才能与志向

读读他们的作品,他们的志向主要在政治仕途方面,可谓远大、执着。屈原的志向正在辅君之“美政”,举贤授能,君臣契合,“循绳墨而不颇”,“及前王之踵武”。而陶渊明亦不同寻常,“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回海,骞翮思远翥”。但论及实际的治国才能,则不得不令人遗憾,屈大夫才气横溢、娴于辞令是事实,只是将繁杂的政治理想化、简单化、“英雄”化,认为“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惜往日》)。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才能,那种自以为才能高超的贵族性、复杂政治生活的幻想性、企望权位官阶的高层性,导致了孤高自傲的高价值取向。他缺乏从政入世的“苦难”准备,缺乏政治家宽阔的胸怀、胆量、气魄,缺乏社会关系中从容冷静、兼容协调的组织能力。屈原未能身居高位,是他的伤心处;假如真是让他握有重权,厉行改革,楚国也未必治得好。陶渊明仅做过祭酒、参军一类的小官,没有看出什么政绩与才能;他一方面很想做官,但官儿太小又不想好好干,所以刚刚到任,就又“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于是又隐居,困“家贫”与理想,则又出仕。十三年中,时仕时归,亦官亦隐,经过长久思考、选择,最后走上归隐之路。同样,在个性气质上,陶渊明亦不宜为官,他自己说:

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与子俨等疏》)

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感士不遇赋》)他曾劝告好友颜延之:

违众速尤,迕风先蹶。身才非实,荣声有歇(颜延之《陶征士诔》)。

意即违众速遭指责,背俗先自受挫。身才并非实在,荣名终归虚无。故要求自己,“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他们对政治仕途的过高期望,对自身才能的过高估价,必然将不得志、怀才不遇,“有志不获骋”,归结于政治黑暗,忠佞倒置,世风日下,无一可取。读读屈原的《离骚》、《九章》,同时代哪里还能找到一个好人、一个贤臣,真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且看《离骚》中所述: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竟周容以为度。

世溷浊而不分兮。

世并举而好朋兮。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陶之归隐,他曾强调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质性自然”,但另一方面亦愤世嫉俗地归结为社会黑暗,无法生存,如“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饮酒》之六)、“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饮酒》之十二),故将出仕比为“误落尘网中”。他的《感士不遇赋》更是直接、愤激:

嗟乎!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

所以他们的创作,很少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总是或远或近、或隐或显地与政治失落、怀才不遇有关。

3.矛盾与斗争

可以这样说,屈之沈湘,陶之隐逸,均是远大志向、政治理想与现实矛盾无法调和的结果。他们个性执着,与众不同,我行我素,常常令人不解,加之朋友有限,社会交游不广,以致给人们造成一种假象:他们是否脑子碰线、精神失常?是遭受重大打击、少年心灵创伤而导致的病态?其实,我们的诗人与一般的人一样,均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同样有做官的强烈欲望,更有“官本位”潜意识的痛苦而深层的煎熬。他们在漫长的流放疏远之中、隐居躬耕之中,经受过无数次的犹豫、思考、彷徨、矛盾、斗争。他们的作品,正是他们心灵发展历程的真实写照,是他们苦难历程的真实记录。他们的作品,准确地说,应为人生思索的“文学日记”或“日记题材的诗文”。无独有偶,屈原行吟泽畔,遇到了好心的渔父劝告;陶潜归隐弃官,遇到了好心的田父的劝告。且看他们的劝词:

渔 父

圣人不凝滞于物,

而能与世推移。

世人皆浊,

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

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

何故深思高举,

自令放为?

田 父

褴褛茅檐下,

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

愿君汩其泥。

再看他们的回答:

屈原说:

安能以自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

陶渊明说: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其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之九)

从二位诗人的作品来看,渔父、田父应该实有其人,而且都是善意的、友好的,对其遭遇、处境是同情关心的,其劝告是发自肺腑的,其劝词亦是常人的、世俗的、普通的、随和的选择。笔者对人们在解读过程中贬斥、谴责二父的理解,乃至于作为屈、陶二子的反衬,深感不安。二父所言,亦是二子思想斗争中不可回避的真实的一个方面。二子将其劝词写进作品,亦是承认在人生道路上确实还有自己抉择之外的选择,而且这一选择,也曾经对他们产生过动摇与影响。他们自身也曾有过这方面的考虑与斗争。只要看看二子的答词,无一例外地选择反问句式,即可见其一斑。反诘有力,表明自己的坚定执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正因为对方击中自己的弱点,通过反诘来克服、克制、限制自身的弱点与动摇。这种反诘与其是针对二父的,不如说是针对自身心灵深处的犹疑、动摇的。通过反诘的强化以坚其志、以约束自己。

由此观之,屈、陶之伟大,不在于表层上的选择与坚持:屈原被疏被放后决不屈服,沉湘以抗;陶渊明弃官归田之后决不出仕、终穷一生。而在于他们心理自我调节、自我平衡、自我净化、自我升华的胜利与成功;他们不掩饰自己真实的矛盾与动摇,他们能够正确地直接面对这种矛盾与动摇,从而通过自我调节与平衡,克服这种矛盾与动摇——我们感受到的是真实可信的心灵脉搏的跳动,有血有肉的苦难人生的追求,同于常人而又超于常人的可贵之处。

假如我们对渔父、田父的解读,还感到不太可信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找出众多的旁证。如《离骚》中的女媭、灵氛、巫咸之词,《卜居》中的八种选择。选择代表了矛盾与动摇;选择,又显示了矛盾与斗争后的归趋与倾向。八问之中,如果说一、二问还多少带有可供选择的性质,那么,三至八问则明显为一是一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陶渊明自己就更坦率了,“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咏贫士》之五)。“贫”与“富”代表了两种选择:出仕?还是坚持隐居?两种思想在心里常常发生激烈的斗争,令人欣慰的是,最终“道义”战胜“出仕”,脸上的表情也就消除了忧愁的阴影。他的《饮酒》组诗亦常通过反问句式来表达他的矛盾、斗争,如:

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之二)

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之十二)

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之十五)

无法想象,如果没有矛盾、动摇、斗争,他写下这些干什么呢?他的《归去来兮辞》,向来获得好评,或称为辞官归隐的宣言书。窃以为此言过矣,此篇正是陶渊明冲动弃官、回家犹疑之后“以坚隐志”的作品。全篇采用了三种句式、三种时态。写现实思想矛盾,则采用充满理性的反诘句式,如“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这种反问本身,正是其归隐之后无法掩饰的追悔、动摇、矛盾心情的反映,亦是斗争以“道胜”为结局而以坚其志的。写归田经过,则采用夸张、放大的手法,如说“草屋八九间”的住宅有“衡宇”、“园”、“松菊”等,同《归园田居》诗说“榆柳”、“桃李”、“深巷”、“户庭”一样,都是都市化、心灵化的物化描写,是所谓“无官一身轻”的自我安慰。写将来生活安排,则采用“或”字句式,写出绚丽浪漫的隐逸安排。这种超自然、超客观的描写与美化,也是其官本位失落之后的“异化”反映。

4.寂寞与孤独

伟人的心灵总是超越世俗的,其精神需求达到最高层次,其痛苦与忧愁,寂寞与孤独,也就达到最高程度,有人称之为“伟人宇宙孤独感”。用罗曼罗兰的话来说,他们是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是远远走在现代文明之前的人,是被一般人误解、非议、“诬蔑”的人。贝多芬在遗嘱中沉痛地倾诉:“孤独,完全的孤独!”屈原、陶渊明也是寂寞、孤独的伟大诗人,他们的孤独首先呈现在作品中。屈原的孤独是没有人理解他,“众人皆醉吾独醒”,《惜诵》抒发的最有代表性:

情沈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

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

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愿陈志而无路。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

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

而他的对立面又是如此的强大、众多,有“党人”、“众”、“众女”、“时俗”、“举世”、“众人”、“众谗人”。

渊明隐居以后,也常常感到孤云无依、知音不存。其《饮酒》“序”说: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

在《连雨独饮》中说:“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时间实在太长了,常常“慷慨独悲歌”(《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其《饮酒》结句云:“但恨多谬误,君当怨醉人”,被人斥为谬误,只好装醉汉,而无法将真实的心态表露出来,简直有阮籍《咏怀》的味道,“愿为云间鸟,千里一哀鸣”,人间难觅知音,无法倾吐,只希望成为一只鸟,到千里之高空去“安全”地哀鸣倾诉!与屈原一样,渊明感到孤独,同时受到各方非议,如“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咏贫士》之二)。“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饮酒》之六)。渊明在《祭从弟敬远文》中,感激敬远对他隐居的理解:“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被众议。”而这一“唯一”的知音,亦于31岁那年过早仙逝了。颜延之亦很敬服渊明的不顾众议,“岂若夫子,因心违事。畏荣好古,薄身厚志。”(《陶征士诔》)

因为孤独、没人理解,他们均将思维追溯到遥远的古代,在古贤、前修中寻找知音。如屈原作品并没有直接点到孔子、老子、庄子、墨子、孟子、吴起、商鞅等。他涉及的“臣子”类人物分为两组:一是羡慕的前贤,如挚、咎繇、傅说、吕望、宁戚、百里奚(可谓“得志”组);二是自慰的前修,如伯夷、比干、梅伯、箕子、彭咸、申徒、伍子胥、介子推(可谓“失意”殉节组)。屈原正是从他们身上藉以自慰,汲取力量。渊明隐居后,受到“众议”,故亦大量引古贤古隐为“知音”,如“羲皇上人”、“逝然不顾,被褐幽居”的鲁二儒、“采薇高歌,慨想黄虞”的夷齐、“去矣寻名山,上山岂知反”的尚长与禽庆、荷莜丈人、长沮桀溺、于陵仲子、张长公、丙曼容、郑次都、薛孟尝、周阳珪、荣启期、黄绮、黔娄、黄子廉、疏广、疏受,并且自称“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

屈、陶二子的“寂莫与孤独”,是他们主观的,又是客观的。屈子的敏感多愁、憔悴失意、过分的耿直、过分的执着,加之几分狂态,几分醉意,几分痴迷,几分迂阔,使他与同时代的人造成了巨大的隔膜,几乎没有给予一点点与其历史价值相称的关注,使得当时的历史、文化著作对他没有作出片言只字的记载。即使跟别的狂人、隐士相比,屈原也最不引人注目,所以连名字也没有被点一点。他的诗歌,是其始所未料的政治上失败的结果,那些泄愤、容情的大量诗作——“日记体诗”,他自己根本没有认识到那种伟大的传播价值,自然人们没法了解他,进而就认为“不需”、“不值得”了解他。乃至于他的生年、卒年、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妻子儿女、流放次数,也使得我们无从得知。了解他的生卒年,我们只有两个依据,一是《离骚》的两句诗:“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二是楚怀王、楚顷襄王的生卒、在位年代。但推论出的结果大相径庭,林庚以为41岁,蒋天枢以为78岁,相距甚远。陶渊明的遭遇亦是如此,他生活面不广,官位较低,长期隐居不仕,大家公认为“隐士”。他的诗歌亦是不公开传播的“日记体诗”,是安贫守拙的自慰、孤独苦闷的释放、尘世哀怨的解脱、苦难历程的记录。如《有会而作》“序”曰:

旧谷既没,新谷未登。

颇为老农,而值年灾。

日月尚悠,为患未已。

登岁之功,既不可希,

朝夕所资,烟火裁(才)通。

旬日已来,始念饥乏。

岁云夕矣,慨然永怀。

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

此诗写自己隐居生活的艰难,写自己的思想矛盾与斗争:是赍志而食“嗟来”,还是学古贤而固穷?最后肯定后者:“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遗。斯滥岂彼志?固穷夙所归。”而“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正是此诗写作目的,将自己从苦难磨炼出来的感悟用诗歌的形式记录下来,以勉励自己的儿孙。由此可见,他作诗是不求闻达于当时,只是为了传之于后人,让自己的儿孙们通过诗作了解自己“为什么与众不同,坚持隐居”——这种隐士生涯的副产品,由于主观的制约而没有在当时诗坛产生任何影响。似乎连渊明最要好的朋友颜延之——当时的诗坛领袖,也不知道渊明在写诗、能写诗、写出不朽的作品,故在其《陶征士诔》文中重点介绍“隐逸”个性、生活,至于文学成就,仅“文取指达”一句带过,表现出颜氏对渊明的宽容,因其隐逸高节而不对其文学创作以过高要求。这样,刘勰《文心雕龙》、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南齐书·文学传论》以及晋宋各史传均不论及陶诗,也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现象。锺嵘将其列入《诗品》,又称他为“隐逸诗人之宗”,显然是将其诗歌作为隐逸高节的副产品看待的。至于屈、陶二人后来被评为“大诗人”、“中国十大诗人”、“世界文化名人”,并以二人作品成为两门专学(屈学、陶学),则是他们没有料及的热烈与繁荣。

5.理想与死亡

Albert Camus说:“哲学的根本问题是自杀问题,决定是否值得活着是首要问题。”[6]屈原、陶渊明浓厚的“死亡”意识、生死反思,也是深挚感人的。李泽厚认为,“死亡构成屈原作品和思想中最为‘惊彩绝艳’的头号主题”[7]。屈原感受到理想实现的无望、现实中无法生存的矛盾,如“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因而冷静、理智、悲愤地选择了死:“宁溘死以流亡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伏清白以死直兮”、“虽体解吾犹未变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王夫之《楚辞通释》认为:“惟极于死以为态,故可任性孤行。”才敢于放言无惮,倾诉苦衷,问天咒地,抨击谗佞,以“死”的代价给予现实全面否定,亦流露出对理想无法实现的眷恋。

值得注意的是,屈原影响于后代知识分子的,并不是其自杀行为本身,而是对死亡的深沉感受和情感反思,是对死亡的冷静选择与思考。奥地利作家让·阿梅里认为:

自杀是荒诞的,但并不愚蠢,因为它以自己的荒诞不再加剧生命的荒诞,相反却减少了生命的荒诞。[8]

陶渊明对死亡的思考、处置就是平静而深沉的,求实而豁达的,“人生实难,死如之何?”所以他平静地写《拟挽歌辞三首》、《自祭文》、《与子俨等疏》,同样描写了现实社会的黑暗、自己事业的无成、发自内人的怨愤,如《与子俨疏》云:“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自祭文》云:“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临死之前,对迫不得已的“弃官”、对导致自己弃官隐居的原因、对社会现实的压抑氛围,仍然是耿耿于怀、满含愤慨、不能自已的;官本位潜意识的深层煎熬,仍然是深沈而强烈的。所以,面对死亡,他是平静的、豁达的,如《拟挽歌辞三首》;但又是躁动的、悲愤的、留恋而不甘的,这种深层的愤慨与眷恋,则是与屈原的死亡意识相吻合的。

谈及陶渊明的思想渊源,人们更倾向于儒、道二家,而以道家为著。因为陶诗用《庄子》49次,用《论语》37次,用《列子》21次。李泽厚虽然认为陶渊明体现了儒道的融合但又偏于道,但亦认为陶渊明受到了屈原的影响,陶渊明的存在,是儒、道、屈合流的时代氛围影响的结果[9]。其实,陶潜受到屈原的影响、熏陶是明显的,他的《读史述九章》就专门写到《屈贾》:

进德修业,将以及时。

如彼稷契,孰不愿之?

嗟乎二贤,逢世多疑。

侯詹写志,感鵩献辞。

诗云:“如彼稷契”之贤,“逢世多疑”之忧,可谓“异代知音”。吴淞《论陶》说:“出处用舍之道,无限低徊感慨,悉以自况,非漫然咏史者。”此外,《读山海经》之十二亦咏到屈原之不幸:“念彼怀王世,当时数来止。”将屈原被放,归之于“怀王之迷”,亦是明智、深刻的史识与见地。渊明的《感士不遇赋》抨击世风溷浊,“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其例证之一就是:“三闾发‘已矣’之哀”!此用《离骚》“乱辞”之典:

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鉴此,陶渊明用屈、咏屈的次数虽然不多,其份量、理解、寄托却极深。文学艺术传播的线索,往往不是通过数量统计来确定的。陶渊明受到的影响与熏陶是多方面的,包括儒道兼收而偏于儒的屈原、以孔子为主的儒家、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道屈兼融而偏于屈的阮籍,等等。而就美学传统而言,对陶渊明的影响,道家是主体的,儒家是深层的,屈原是潜在的;道家是诗歌的,儒家是哲学的,屈原是精神的。

[1]周建忠:《元代散曲“嘲讽屈原”通论》,《中州学刊》,1989年第3期。

[2][清]顾嗣立:《元诗选·鲁斋集序》。

[3][明]蒋之翘:《七十二家评楚辞》。

[4]尚永亮:《论白居易对屈原陶潜的取舍态度及其意识倾向》,《中州学刊》,1993年第2期。

[5]郭沫若:《题画记》,收入《今昔集》,重庆文学书店,1943年版。

[6]Albert Camus,The myth of sisgphus。

[7][9]李泽厚:《华夏美学》,中外文化出版公司,1989 年版。

[8]让·阿梅里:《自杀·论自杀》,斯图加特克莱特—考塔出版社,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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