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式结构“又A又B”中A、B的位序考察*

韩 文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一、引言

汉语里有一些比较特殊的结构,它们不是词,而是一些词的组合;也不是常规短语组合,因此无法用短语组合规则去分析;也不是句子,尽管有些在一定的语境中也可以成为句子。而且这类非词、非短语、非句子的特殊结构,在汉语里数量多,使用广泛,功能多样。

对于这一类结构,邵敬敏正式提出“框式结构”这一术语,并进行了界定:“典型的框式结构,指前后有两个不连贯的词语相互照应,相互依存,形成一个框架式结构,具有特殊的语法意义和特定的语用功能,如果去除其中一个(主要是后面一个),该结构便会散架;使用起来,只要往空缺处填装合适的词语就可以了,这比起临时组合的短语结构具有某些特殊的优势。就好比现代化的楼房建造,常常采用的框式结构一样,简便、经济、实用、安全。”“又A又B”格式就属于这样一类结构。

在语言交际过程中,出于经济性原则和简约性原则,典型框式结构“又A又B”格式使用频率较高。对于这一格式的分析研究,学术界已有不少收获,但专门对这一格式中A、B的位序进行的考察并不是十分透彻。

本论文就是针对A、B两者的位序进行考察分析的。“又A又B”格式中的A、B并没有十分严格的排列顺序,但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不但要按一定的规律来排列,而且在位序配置上也受到一些因素的制约。

二、韵律原则顺序

(一) 音节的平仄

一般平声词在前,仄声词在后。如:

又凶又怯 又高又大 又白又胖

又哭又笑 又踢又打 又抓又咬

(二) 音节的长短

一般音节短的词在前,长的词在后。如:

又长又复杂 又好又淘气

又鲜又香甜 又贵又没用

又快又干净 又气又感动

又大又荒凉 又急又没办法

三、构词原则顺序

通常A、B如果能够组合成为一个词语,那么A、B的语序基本上与原来词语中语素的顺序保持一致。如:

又潮又湿 又闷又热 又阴又暗

又厚又重 又冰又凉

联合式双音节词“潮湿”“闷热”“阴暗”“厚重”和偏正式双音节词“冰凉”被拆分后分别进入“又A又B”格式,其顺序按照原来的顺序排列。这跟人们的习惯表达有关。

四、 认知原则顺序

有些词语中A和B的顺序主要是遵从了认知顺序的结果。

例1 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鲁迅《朝花夕拾》)

例2 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又凶的老婆早已厌倦了。(钱钟书《围城》)

例3 罗一发现他瘦了,额头上一道道皱纹像刀凿斧砍,下颌上的胡髭又浓又粗,像毛刷。(《八八》)

对于诉诸味觉的东西,我们习惯上遵从“酸甜苦辣”这种基本味觉的顺序表达,所以就有了例1“又酸又甜”的顺序;例2“丑”是一看就马上能辨认出的性质,“凶”是只有亲自接触才能判断出的性质,“又丑又凶”是由外及里的顺序;我们观察事物的时候,一般是遵循先整体后局部的顺序,比如例3的“胡髭又浓又粗”,“浓”是对于整个“胡髭”的样子来讲的,“粗”是对于个体的一根一根胡髭来讲的,“又浓又粗”是其视觉上的顺序。

总的来说,格式中的A、B一般遵循人类认知上的感知度递降义序和由先至后的义序。

(一) 感知度递降义序

指的是以语用者感知度的强弱来决定A、B的语序,感知度强的居前,感知度弱的居后,一般不容许颠倒。这种认知规律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 显著度递降义序 主要包括由高到低、由上到下、由大到小、由多到少、由动到静、由主到次等。例如下面几个例子。

例4 男男女女,年青的时候楞头楞脑的,浓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涩的毛桃子,上面还带着挺长的一层毛。(梁实秋《中年》)

例5 你在书里写得我们又呆又死,生气全无;一言一动,都象傀儡,算不得活泼泼的人物。(钱钟书《灵感》)

例6 裁判们不堪重负,也有人认为大家同乘一条船,为什么总让裁判员一人又掌舵又划桨?(1994年《人民日报》)

例4“又青又涩”是由表及里地描写桃子的性质;例5“又呆又死”的程度由轻到重;例6“又掌舵又划桨”是地位和作用的由主到次。

2 积极度递降义序 主要包括等级的高低、优劣、长幼、贵贱、男女、褒贬等。

例7 他解决不了她的问题,他没法又当爹又当娘。(老舍《鼓书艺人》)

例8 实在他的生性正直,是一个又心软又气粗的好人。(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

例9 她的两条眉峰一竖,眼睛露出恶毒的光芒,看起来,却是又美丽又可怕的。(艾芜《山峡中》)

例7“又当爹又当娘”是先男后女,体现了中国男尊女卑的思想;例8“又心软又气粗”是对袁大德的性格刻画,“心软”是对他的褒扬,“气粗”是对他的批评;例9“又美丽又可怕”中“美丽”是一种美好的情况,“可怕”则是一种恶劣的情况。

其实,这种表现在等级的高低、优劣、长幼、贵贱、男女、褒贬等方面的原则是因为受到了文化、民族、习俗等社会因素各方面的影响,因此又可以称之为“文化相似性”,一般是经过长期形成的,形成后基本不变。

3 熟悉度或典型度递降义序 包括近远、亲疏、易难、肯否、显隐、正反、已知未知、具体抽象等。例如下面几个例子。

例10 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她八岁的女儿秀儿糊纸锭,忽听得又重又缓的布鞋底声响,知道四铭进来了,并不去看他,只是糊纸锭。(鲁迅《肥皂》)

例11 “看来我是感冒了。”坎得人每说一个字声音都是又沙哑又深沉。(翻译作品《龙枪短篇故事集》)

例12 还有一个是姑娘心目中的人,又年青又聪明。姐姐你想那一个好?(老舍《老张的哲学》)

例13 温都太太看着女儿又可爱又可气,时常的说:“看你的腿!裙子还要怎么短!”(老舍《二马》)

例10“又重又缓”和例11“又沙哑又深沉”分别从听觉上由显到隐地描写布鞋底声响和说话声;例12“又年青又聪明”是从外貌到能力的描写;例13“又可爱又可气”间接地表示温都太太对女儿态度的肯定和否定。

(二) 由先至后义序

1 空间上的前后顺序 例如以下的例子。

例14 你自己倒能支撑得住,可肚子里的小家伙不干了,又伸胳膊又踢腿地提出抗议。(1995年《人民日报》)

例15 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按常规每天洗脚洗脸,但很快一盆水又洗脸又洗衣服又洗脚了。(艾丽娅《“二嫫”,从大草原走来》)

以上两例“又伸胳膊又踢腿”和“又洗脸又洗衣服又洗脚”都是在空间上从上到下描写动作。

2 时间上的先后顺序 例如下面的例句。

例16 报上不是说你是“两系作家”吗?又创作又评论,就因为你生得非蛇非马,亦蛇亦马。(《报刊精选》/1994)

例17 根据这些材料,突击编写宣传品,常常一连几天钻在洞里,不分昼夜地又编又印。(雪克《战斗的青春》)

很明显,“创作”与“评论”、“编”与“印”是遵循时间上的先后顺序的。

3 事理上的先后顺序 包括因果,参照项居前,先理论后实践等。

例18 像这样又放又捉,一次又一次,一直把孟获捉了七次(《中华上下五千》)

例19 又交钱又验证你不觉得麻烦吗?(报刊精选/1994)

例18“又放又捉”遵循了事理的因果顺序;例19“又交钱又验证”是按照办事程序的先后逻辑排列,先“交钱”后“验证”。

五、语义语境原则顺序

除韵律原则、构词顺序原则和认知顺序原则影响外,“又A又B”格式中A、B的位序还受到感情色彩、语体色彩和表达重心等因素的制约,我们统一称之为“语义语境”原则顺序。

(一) 受感情色彩影响

A和B在感情色彩方面的搭配顺序也有一定的总体倾向。

例20 一列一列的火车过来过去,看起来又精巧又灵活,简直不像是那么大的玩意。(汪曾祺《羊舍一夕》)

例21 我顶恨这种又笨又心狠的人! (矛盾《子夜》)

例22 有人见过那三名被活埋的男婴,他们长相又可爱又畸形,头颅异常柔软,毛发金黄浓密却都不会哭。(苏童《1934年的逃亡》)

例23 就在这个屋中陪阿黑谈天说地,显得又谄媚又温柔。(沈从文《阿黑小史》)

在已经收集到的400例中,A与B含有褒、贬义的有151个。其中,A、B都是褒义的有76个,占50.33%,如例20;A、B都是贬义的有55个,占36.42%,如例21;A是褒义,B是贬义的有16个,占10.59%,如例22;A是贬义,B是褒义的有4个,占2.65%,如例23。

将上述情况加以分析,可以得到如下几点结论:(1) 在含褒贬色彩的“又A又B”格式中,A和B都是褒义的占明显的优势,由此可以看出“又A又B”格式一般强调表示两个具有褒义色彩的性状的并存;(2) A和B多为褒义与褒义、贬义与贬义搭配,属于这种情形的共有131个,占86.75%,可以认为“又A又B”格式一般采用感情倾向性一致的组合方式;(3) A、B为褒义与贬义交叉搭配的情况相对较少,且倾向于褒义在前,贬义在后的形式。

(二) 受语体风格影响

在语体风格方面,形容词A和B可以分为“口语词”和“书面语词”两种。语料显示,在已有的400例中,A、B都是口语词的有361个,占总数的90.25%,如下例24;A、B都是书面语词的有25个,占总数的6.25%,如下例25;A是口语词,B是书面语词的有10个,占总数的2.5%,如下例26;A是书面语词,B是口语词的有4个,占总数的1%,如下例27。

例24 前些日子还跟小真惹了顿气,挠攘之余又添了腻味,这几天又腻味又挠攘。(魏润身《挠攘》)

例25 清晨薄明的微光,照在郑德富苍老憔悴的脸上,显得又黧黑又苍白。(杨沫《青春之歌》)

例26 一个又矮又单薄的小汉阙近日在重庆市忠县出土。(2004年新华社新闻稿)

例27 “当然,我又平凡又蠢,哪能和你这种满身才气、灵气、傲气的诗班指挥比?”(岑凯伦《青春偶像》)

综上所述,形容词A和B的语体风格方面的配置顺序有以下几种倾向:(1) A和B都是口语词的占明显的优势,这种现象证明“又A又B”格式在语体风格上的总体特征是口语性很强;(2) A和B多为口语词与口语词或书面语词与书面语词搭配,属于这种情形的共有386个,占96.5%,由此可以看出“又A又B”格式一般采用A、B语体风格一致的组合方式;(3) A、B为口语词和书面语词交叉配置的情况相对较少,且倾向于口语词在前,书面语词在后的形式。

(三) 受表达重心的制约

有些仄声在前,平声在后的“又A又B”格式,从前后句子的表意关系来看,表意中心在A部分,即强调A而把仄声的A放在前边,并为此而牺牲了平前仄后的配置原则。

例28 梨子长得又圆又大,可好吃哩!(梁斌《红旗谱》)

例29 孩子靠近一步,抓住门上的铁条,踮起脚尖,把又大又圆的脑袋,伸进了风门,大胆地问他:“你是从渣滓洞来的?”(罗广斌《红岩》)

例28的“又圆又大”是前平后仄的形式,从前后句子的表意关系来看,“圆”和“大”的意义的轻重是一样的,没有特别突出的;而例29的“又大又圆”是前仄后平的形式,我们一般认为脑袋大就意味着聪明,说话者用“又大又圆”形容孩子的脑袋,其真正的目的是要体现孩子的聪明机灵,“又大又圆”意义上的重点就在前面的“大”。

六、小结

在A、B的排列过程中,有时候这些规则相一致而同时起作用,有时它们之间互相矛盾,当一个起作用时另一个就不起作用了。这时,通常首先牺牲的是韵律规则,其次牺牲的是构词顺序规则,最终起作用的往往是认知、语义和语境的要求。A、B的位序,一般要受韵律原则,构词顺序原则,认知顺序以及语义、语境因素的制约,但并不一定是非常严格的限制,有时还要根据语境的需求来调整。总而言之,A、B的位序既有一定的规律性,又有一定的可变性,这充分体现了“又A又B”这一格式的灵活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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